我是回家以后才明白为什么小船哥、秦茜、秦川都被叫回去了——他们都要搬走了。
奶奶家的院子是私房,当年爷爷被划成右派,房子才分出来,分别住进了辛、何两家。秦川他们家原本就在胡同里住,因为人口众多特别困难,又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所以又占了我们家的两间房。爷爷去世之后被平反,这些年奶奶总是跑北京市落实政策办公室,想要解决我们家的房子问题。那个简称“市落办”的地方说,只要能解决这三家人的住房,原本被占用的房子就能退给我们家。这次危旧房拆迁,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奶奶这些天已经分别跟几家人商量好,他们要从我们的小院里搬出去了。
刚知道的那天,我哭得歇斯底里,但是院子里四处都乱哄哄的,没人理我这个小丫头,我妈干脆把我推出了院门,让我少闹哄。
我站在门口抽抽搭搭的,姚阿姨进进出出打包她裁缝店里的东西,抽空塞给我一块大大泡泡糖,秦奶奶怕她媳妇扔了她那些破烂,自己扎包袱皮,见到我也只是像平常那样逗一句:“小妞子又掉金豆啦?”何叔叔和李阿姨抬走了一架钢丝床,要处理给胡同口收废品的,嫌我在门口碍事,我只好讪讪地回到了屋里。
人生这场筵席聚聚散散,怎么也不是我哭两鼻子就能改变的。
北京入了深秋,小船哥他们家先搬走了。临走之前,小船哥把他的小人书都认真地封在一个纸盒子里送给了我。我们并肩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我哭着问他能不能不走,他笑着摇了摇头。
“小船哥,你们要搬到什么地方去?”
“太阳宫。”
“那儿是太阳的家?”就像相信红领巾是战士的鲜血染成的一样,我也相信太阳宫里住着一个太阳。
“大概是吧。”
“离我很远吗?”
“挺远的。”小船哥低头看了看手腕上星球大战的电子表,“乔乔,我走啦。”
“你等等,我问你个问题。”我急忙拉住他,小船哥温柔地望着我,等着我的问题,可我哪儿有什么可问的,我只是想再和他多待一会儿。
“《水浒传》里浪里白条是谁?”我憋红了脸问。
“张顺。”
“那燕青呢?”
“是浪子。”
“还有还有!《家有仙妻》的陈天贵叫什么来着?”
“澎恰恰。”
“哦对,那电脑娃娃呢?”
“是维基呀!乔乔,你……”
我不等他说完,忙打断他,“那夏令时呢,那一小时跑到哪儿去了?”
小船哥从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拉起我的手腕,认认真真地在上面画了一块手表,指针指着九点钟的方向。
“等你长大就找到它了。乔乔,我真的要走啦。”
“小船哥,那我怎么能找到你呢?”我小心翼翼地举着手腕,生怕把它蹭掉了。
“我会回来看你的。”
“你一定记得呀!我等着你!”我央求着。
“好!”
“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好。”小船哥抹掉我的眼泪,笑了。
我童年里最重要的少年就这么离开了我。我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们,从院子里,转到胡同小口,最后站在西大院高高的花坛上,亦步亦趋地望着小船哥的背影,只要他回头,我就使劲朝他挥手。
从那天开始,我一下子懂得了别离,懂得人与人从相识的那一天起,就要预备说再见了。只不过我还小,所以在算计着怎样找回夏令时丢失掉的那一个小时,算计着长大,算计着在一起,算计着永远在一起。
画在手腕上的表到底还是消失了,可惜没人告诉我,失去的时间不能找回,只能怀念;同样,人们只能在一起,而不能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