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蜷腿坐在楼梯缓步台的理石地板上,手肘压着膝盖,后背朝里,*辫子垂到腰。
凌晨三点半钟,三十多岁的男人从家里出来,推门一看就是她这幅造型,当时觉得自己吓得毛孔全开,瞬间一身冷汗。
女孩听到动静了,回头看看他,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小褂子和吊脚裤,刚要张嘴说话——
他这回真急了,一步窜过去,瞪着眼睛,居高临下地指着她鼻子:“你你你你你你你,我跟你说,你这样,我能报警,给你送局子里面去,你知道吗?你跟踪我。你侵犯隐私。你知道吗?你是不是有精神病?有精神病也能送局子里面去,你知道吗?”
没回答。没表情。
他按电梯。无巧不巧,电梯卡住了。
他回到室内,“啪”的一声把房门关上,抄起电话打给物业。
“傅老师……”
“昨天那女的又来了,我这儿电梯还卡住了,你们怎么回事儿?”
“不可能啊。”
“别说不可能,一切正在发生啊师傅。马上过来,把她请走行吗?”
“这就到。这就到。”
他放下电话。在房间里面来回走了两步。听说每年招生的时候都见这样的状况,家长学生拿着钱提着命哭着喊着求开恩,求入学,这回居然轮到他看活的了,怎么一个星期内能在不同场合找到他五次呢?怎么每次都能把他给堵门口呢?这是什么精神,什么侦查能力啊。
他从门镜往外看,女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蜷到楼梯口儿等着了。
他回头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拿着水继续观察。
俩保安终于走楼梯上来了。
开始劝,声音断断续续的,动静渐渐大了,女孩一声不出,就在那里不走。
其中一个伸手去拽她,女孩向后躲了一下,仰面差点没摔倒。
隔着一扇门,他想这样可不好,把杯子里的水喝干,把门打开了:“两位师傅,你们别走,跟这孩子进屋来,我把话跟她说清楚。说清楚她就能明白了。”
两位物业保安年轻的一个刚来北京不久,在这个高档住宅区工作了两个月,还没进过业主的房子,今天终于进来了,半夜里顾不得困,只觉得开眼,多漂亮的房子,看这落地窗,窗外满目星空和湖水,看这白色大理石的地面,看这三角钢琴,看这大捧大捧的叫不出来名字的绿色植物啊,看眼前这漂亮的西洋画,真想伸手上去摸一摸。真阔气,真会生活。
年长的一个保安没忘了分寸,拉着徒弟在门口站住不往里进了。他认识这位傅老师,据说是画家,美院的教授,人和气有礼没有架子,可是和气也是业主啊。他们不能进门。
傅老师看出来了,向里招招手:“你们二位别客气,我这得跟这姑娘说好几句话呢。半夜站门口累。你们进来,坐沙发上,不用换鞋,明天有阿姨来打扫,我这地面也该擦了。”
两个保安一见那女孩也就穿着鞋进了屋子,大喇喇地就站在客厅中央,再说主人也发话了,他们干脆也进去了。
他说:“你坐。”
她没动。
他走过去,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还是个小孩儿,巴掌大的脸,脸上皮肤是小麦色的,干燥粗糙,太阳穴边上长了两块发白的癣。骨头长得很好,额头把密实的刘海撑得又高又圆,像半朵草菇,眉毛弯成一道厚实的拱桥,颜色浅淡的猫眼,可上下眼皮都浮肿着,有点往外凸——全是疲惫。
“你喝点水吗?”他说,“还是喝点牛奶?”
“拿点水吧。”
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粗糙,跟那张脸年龄不符,一点不客气,使唤他。
他接了一满玻璃杯子的温开水,夹了一片鲜柠檬再递给她,她一仰头就喝干了,柠檬片挂在小小厚厚的嘴巴上,“噗”一声吐回杯子里,用袖子擦嘴。这杯水喝下去,肚子里就有咕咕叫声,可见胃肠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把杯子接过来,在自己手里拿着,没有应付类似情况的经验,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入手跟她谈这事儿。
“你找我,是想上学是不?”
“嗯。”说起这个,她就来了些精神和希望,抬头仔细看他。
“那你得考上啊。”他说,“你考不上找谁都没有用啊。”
“考三年了。榜上都没有我。”她倒老实。
男人一听就乐了,那就简单了,顺坡下驴地哄:“我们还有考十年的呢,三年不算长。千万别急眼,也别放弃。说明你呀,画功还有一定差距,但是能来报考,敢来,肯定有潜力,回去再学学吧。在这耽误时间不如好好练画功,可能明年就有戏了哈。”
她根本不入扣:“有人跟我说找你就行。”
他摊着手:“开玩笑吧?不可能的。系统录完了,谁都不好使。”
“说你手里有机动名额。找你就能上。”她直来直去。
俩保安原本在沙发上打瞌睡,听到这里都来了兴趣:哦感情这画家这么大能量?说上学难,走后门的,今儿见着现场直播了。他会怎么回答呢?
他伸手抻了把椅子坐下来,耐心的,慢条斯理地:“孩子我跟你说……等会儿,我先问问你,找我这么大劲头,我看着你好几回了,不过,我是谁,你知道吗?”
摇头。
保安都笑了:是谁都不知道就来找门路了?
他也笑,那张脸彬彬有礼,和蔼可亲,长眼睛下面有两道形状温柔的细细的纹儿,他一边跟女孩解释,另一边仿佛跟两个保安在诉苦说家常:“我姓傅,叫傅显洋。美院油画系的系主任。刚当上三个月。这油画系吧,自从老主任退休以后,没有系主任很久了,几个副主任和老资格的正教授各不相让,斗得你死我活,最后上面让我来当了。我以前一直是教理论课的呀。你说我就这么上去,得有多少人不安心?结果好,来了这么个实心眼的小孩,肯定是有人点她,告诉她找我,找我就行,小孩儿真信了,还跟到我家来了,可我这要是管了,那不就犯错误了吗?……”
坐沙发上面的老保安一摆手,说话像个体己人:“傅老师,必须谨慎。这事儿你不能管,你这要管了,得给惹一身麻烦!再说这是不正之风,不能助长。”
女孩就是反应慢点,不傻,听他这么说,像是明白了,扎杀着手,扁扁嘴巴,还想要努力一下似地:“不是要找麻烦……就想,请你帮忙。”
“那不是一回事儿嘛。”他还是好脾气地,“找我也不行。找谁都不行。明年再考吧?行吗?你还小,不说了吗,有人考了十年呢。我学生里面有的是比我岁数大的。有那么句话听过吧:大不了重头再来。”
“……”
小保安看不下去了,一来觉得这事儿傅老师说的在理,不可能有啥通融,二来觉得女孩这样呆着,无奈又可怜,让初来北京的他感同身受,于是站起来走到女孩后面,给她找个台阶下:“走吧,走吧……”
女孩垂下头去,两只手也揣到裤兜里面,肩膀掉下来,整个人更加细瘦。她寻思了一会儿,还是听了小保安的话,就真抬脚离开了,可是这房子大门上下三道锁,她想出去却连开门都不会,鼓捣了几下,门锁咔咔响,他走过去,从后面伸长了胳膊把门打开,谁知开了门,女孩却重心不稳,一脚绊在门槛上,低着头就朝前面跄过去,摔在地上。
他想拽没拽住,手捞空了,在后面“哎哟”一声:“没摔坏吧?”
女孩迅速站起来,背朝着他回答:“没有。”
电梯还卡着。
保安带着女孩下楼了。
他关上门,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心想:她以后应该会明白的,年轻的时候总得吃点苦,要不然怎么会知道成功有多贵重呢?
这个人有一些不太像艺术家的习惯。
比如要是跟人约定见面或者有事情安排,他会精心算好时间,手机上的闹钟定两个铃声。第一个铃响的时候,他可以慢慢从容地出门,走马观花地上路,即使这样也会提前赶到。第二个铃响的时候那就没时间磨蹭了,须马上出发,路上更不得延误,否则就会迟到。
折腾一番,傅显洋心绪未定,还站在门口出神,第二个铃响,他一看时间便着急了,抄起来车钥匙就往外赶。
早上四点多钟,初夏的天空,东方已经发青。他开着漂亮的德国车子走到小区门口,看见刚才堵他门口的女孩此时坐在门房外面的一把木头板凳上,房檐上悬着黄色的夜灯,小虫子嗡嗡响着绕来绕去,她双手插在裤兜里,两腿交叠着,样子呆呆的。
他给了一脚油,车子已经滑出大门,可是,几秒钟之后倒了回来。
车窗打开着,女孩看见他在里面,把头撇开了。
一旁门卫间的窗子打开,老保安打了个呵欠,从里面跟他说话:“傅老师出门呀?这么早。”
“她怎么还在这儿啊?”
“哦,这不公交还没上班嘛,也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子去那儿等着啊,我就让她先在这儿坐会儿,等天亮了,有车了,我让徒弟把她送车站那去。”
“哦……”他迟疑了一下,看看女孩,“你家住哪儿啊?”
她看着他,没回答。
“上车来吧,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用。”很硬气。
他笑了,老保安也笑了,劝这小孩别跟自己过不去:“得等老长时间才有车呢,晃晃悠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傅老师送你还不好啊?累够呛吧?回家去洗个澡,睡一觉,白天没别的事儿吗?”
她被提醒了,想着今天还有多少个广告箱得换,咬着嘴巴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车子上的傅老师说:“上来吧……街道胡同我都熟,保证一会儿就给你送到。不收钱。”
女孩慢慢地从木头板凳上站起来。
从他住的地方去她说的某立交桥下面的地址要穿过半个城市,好在时间尚早,路上车少,一路畅通,可他开着开着就越加觉得不对劲儿:这么远的路,这么复杂的街道,公交车也要倒好几次吧,她怎么找到他那里去的呢?
他在反光镜里看看女孩,她一句话都没有,呼吸的声音也是细小的,眼睛往外看着,仿佛自己跟他都不存在似一样。
他咳嗽了一下:“那个……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过了一分钟。
“跟着你车。”
“不容易吧?”
“也不算太难。跟几天就有了。”她说。
“走路跟的?”
“有时候跑两步。后来发现能坐23路跟上四站地。”
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上班回家在23路线上。
“四站地之后,我拐弯了呢?”
“那我就下车呗。”女孩说,“不过你总是在一个店买咖啡,我有一天看见了,从那里换6路,基本上就跟上你了。有时候我坐在6路后排座上,看你在车里喝咖啡。”
他停在一个红灯前面,拍了拍方向盘,心想这女孩有点能耐和劲头。
“小区保安怎么放你进去的?”
“他们没放我进去……我爬栏杆进去的。”
他侧头认真看看她:“那栏杆老高呢,你没摔着啊?”
“不疼。”
他点点头,有些佩服了。
“谁告诉你,让你找我的?”
“学校门口有个人给我你的车号,说这人说的算,能帮忙的。”
“哦是那帮人啊,游手好闲,诚能瞎捣乱了!”他听着笑起来,“还跟你说什么了?”
“说……”她顿了顿,“说只要你,你能把我招进去,什么代价我都付……”
他正听她讲话,路过个小路口,一辆自行车“噌”地从里面钻出来,贴着他车鼻子过去了,他猛一刹车,两人都狠狠往前窜了一下,女孩看看他,他看看女孩。他不知道自己被什么给吓了一跳,刚过去的自行车,还是女孩那句“什么代价都付”?车停在那里,没有路灯的巷子口,清晨的幽蓝色的空气游移在他们周围,他心里面一个无比好奇却胆小谨慎的自己开始作怪,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代价?你能付出什么代价呀?”
“我攒了两千块钱。”女孩说。
“我也有。”他说。
“我可以给你……”她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我可以给你一幅我画的画儿。”
差点没把他鼻子气歪:“你是张大千还是毕加索呀?我画得怎么样比你画得好吧?”
她认真地看着她眼睛说:“我画得很好。”
他笑了,摇摇头,觉得这对话这么无厘头,又忒容易下道儿,他踩了油门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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