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彩电塔下面老大一片小区要拆迁,一半的楼空了,另一半住户没签协议还在为*费僵持。巷子里面形成了一个长长的卖旧物的市场,傍晚时分出摊,要找些什么都有:老家具,旧摆设,养了多年的花草,两三块钱一件的衣服,底子磨薄的凉鞋,还有生了锈的五金件,磕掉了齿儿的红砂花盆,八九十年代的书报……东西拿起来放回去都会抖动出一股有味道的烟,不香不臭,是黄呼呼干巴巴的陈旧气息。
六月黄昏,一行柳树边,这个用少少钱财淘换时间的旧物市场上走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
我们看到她面目平凡清秀,脸颊上有几颗雀斑,身材纤细,穿着一条黄色的连衣裙。女孩推着一辆自行车,车轮子很小很粗壮,车座高高的,一看就是那种时髦漂亮却并不实用的小玩意。她沿着柳树荫,在市场上慢慢走过,一路走一路认真地瞧。聚堆儿打扑克的卖家们回头看了看她,并不感兴趣,她可不是会花上几十块钱买个旧柜子,或认真地研究研究一盆老龟背竹的主顾——她不缺钱,也不懂故事,只是个骑着车子转悠,四处看看热闹的小孩儿。
可女孩在一个摊子前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起一面镜子问卖家:“这个多少钱?”
她拿在手上的那面再普通不过的镜子:圆形的镜面有些模糊,镶嵌着绿色的云彩形状的塑料边,手柄很长,上面有些细小密集的磨痕,七成新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能被人相中的样子。除了镜子背面,那个八十年代的浓妆美女,她可能演过什么好看的电影?在那个年代颇为流行,才被照下来,做成了标记年月的挂历或者点缀器皿的画片……卖东西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烫着焦黄头发的女人,嘴巴上叼着烟卷,见女孩问了价钱,她一时没回答,开始搜肠刮肚地想要给自己的破镜子找个要高价的理由——想了半天,竟是没有。她便看着女孩身上那好看的连衣裙说:“二十块。”
二十块,八个馒头,二斤豇豆,半斤肉,还能买一把大葱。全家三口人再加上孩子他姥姥,晚饭算是够了。
女孩把拿镜子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从口袋里面拿出钱买了下来。
挨在旁边的小青年眼睁睁看着邻居把个塑料边的旧镜子以二十块钱卖了出去霎时觉得受了激励,便连忙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说姑娘你瞧瞧我这蝴蝶钗子,是我太奶奶的老货,我看你识货,便宜你了,前两天有人给我二百我没卖,今天三十给你怎么样?女孩扫了一眼,都没伸手——别说是个做旧了的假东西,就是个真的古董,凭你说得多少好处,也不一定能入我的眼,世间人物都是如此。焦黄头发的女人咧着嘴巴笑,一边把姑娘付的钱收起来,一边揶揄旁边的小伙子:“这叫缘分……”
这天晚上,女人收了摊子买菜回家,洗了豇豆,正在菜板上切肉的时候,她老娘从屋子里面出来问她:“我抽屉里面用红布裹着的那个镜子你看到没?”女人头都不抬:“卖了,二十块呢。这不买了晚饭了嘛。”老太太听了之后,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半天没动,良久喃喃道:“啊到底没藏住呀,又要出来害人了……”
那面绿色的塑料镜子跟买了它的姑娘回了学校宿舍。她名叫吴晓敏,在理工大学化学系念二年级。她是沈阳本地人,家境不错,专业成绩也挺好,是个秀气的不爱多事儿的女孩。四个人的寝室里面,晓敏住靠窗的下铺,床边围了一个白底绿竹的小布帘子,一拉上就成了个私密的空间。
晓敏脱了裙子,趴在床上,把那新买的塑料镜子拿出来摆弄。不古不今,不漂亮也不昂贵,没来头也没有故事的东西,可它有个好处:镜子面模糊,后面的水银涂层浅浅颜色,平常的一张脸照在里面就像那些先进的手机里面“美人相片”的效果,小雀斑都不见了,有一层雾蒙蒙的感觉,就像是,梦里面的人。晓敏看着这镜子里的自己怎样看怎样喜欢,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直到睡她上铺的佳佳在外面用勺子敲铁饭盒才把她弄醒:“喂喂,吴晓敏,我都饿了,过了六点,食堂可就打不到饺子了。”
晓敏一骨碌坐起来,穿上裙子跟佳佳去食堂。两个好朋友一前一后地下楼,宿舍楼梯的每一层缓步台上都有往届校友捐赠的大镜子,佳佳透过那些镜子看着晓敏,她咯咯地笑起来:“吴晓敏你可真是臭美,去食堂吃晚饭还要在脸上扑粉,你是看上了哪个系的谁?”晓敏说没有啊你在胡说什么啊。佳佳伸手去掐了掐晓敏的脸颊,又盯着她仔细地研究了一番好不诧异:“这么好看,像化了妆一样……我说以后我也买你那个牌子的面霜吧。”
晓敏立在那镜子前,也看着自己出神,脸蛋儿的颜色好像夏天晚上的好月亮,衬得眉目清朗,唇红齿白,她笑起来:“是我刚睡了个好觉,气色好多了。”
这一天的基础化学课来了一个新老师代课。他看上去仍是个年轻好看的男孩,瘦瘦高高的,说话的声音清楚好听。晓敏坐在窗边的一个位置上,拄着下巴看着讲台上的这位老师,心想他若是穿上长衫马褂,就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懂诗书会弹琴,古典风雅。
那年轻男老师讲着课拿起矿泉水的瓶子喝了一口。教室并不大,学生也不多,他手拿书本看似讲课,学生们的形容举止他其实都看在眼里。坐在窗边那女孩像看画一般地研究他。他心想这年纪的女学生们果然都是如此无知无畏无所忌惮,就这样直白地看人,用眼睛讲心事。他放下矿泉水的瓶子,打算向那放肆的姑娘提一个问题,提醒她上课得有上课的样子,谁知道望过去却只见她雪白脸庞,蛾眉星眸,朱红色花瓣一样的嘴唇儿,牙齿咬了咬,竟向他笑了。年轻的男老师愣了一下。
他的到来当然引起了女学生们的好奇。她们在校园网上找到了关于他的各种官方资料和民间八卦。他二十七岁,本校毕业,从美国深造回来,有车有房……什么都好,什么都好,只是上个月结了婚。妻子也是本校毕业生,现在在校团委工作,标准照也贴在网络上,微笑和蔼可亲,头发厚厚实实的。女生寝室里的情绪霎时颇为复杂,一方面因为好不容易有一个美男老师还名草有主而觉得失望,另一方面也算服气,这一对儿的才华和外貌都算登对。她们议论了一会儿就开始打游戏看小说吃瓜子打电话了,晓敏缩在自己青竹布帘子的后面,把玩着那柄塑料镜子,越看越觉得喜欢。明明是绿色的塑料边,摸得久了,手感比从前油润厚实,好像变成了玉石。镜子里的自己呢,就这么照着照着,像从前的小茉莉被点化成了白玫瑰,普通清秀的面庞变得那样艳丽妩媚。她转了个身,刚刚觉得快活的心思又寂寞了,这样好的年纪和相貌,竟没有一个可以爱的人。
一声铃响,寝室里面熄了灯。
年轻的男老师从实验室下班之前接到妻子的电话,说晚上办公室聚会,要他自己搞定晚餐。他回家路上路过三食堂,灯火通明,饭香扑鼻。他有五年没吃食堂饭了,正好今天去尝尝烧茄子是不是还跟从前一个味道,可轮到他打饭的时候就有了麻烦,没办饭卡,卖饭票的柜台上又没有人。大师傅已经把大米饭烧茄子和凉拌黄瓜盛到他餐盘上了,他正犯难,一个人替他划了卡。
他转头看,正是那上课如同梦游般的女学生。刚洗了澡,黑色的长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膀上。一只手拿着装浴品的篮筐,另一手拿着饭卡,小指上勾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个茶蛋。男老师有点局促,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只上一堂课就记住了这姑娘的脸,这件事情本身不通情理,想要装作不认识糊弄过去,又想要谢谢她。可她在他张嘴道谢之前笑了,卷卷的睫毛上擎着一颗水珠,她说李老师,你怎么不回家吃饭?他回答道今天家里晚上没饭,我爱人有应酬,哦你稍等,我这就把钱给你。女孩说四块五毛六,钱不多还有零有整的,你给我我都没有地方放的。男老师脸红了说那怎么行,怎么能占你这个便宜?女孩收了笑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李老师,我就帮你划了一下饭卡,这也算个便宜?她那双长长弯弯的眼睛像是要看到他心里面去。他站在那里说不出话了,直到她走了,他方松一口气。
那天晚上,他睡在妻子身边却梦见了另一个人,一滴水珠从她头发流到她光洁圆润的额头,最后停在她睫毛上。他想要抬起她下巴,看看她眼睛,手伸出去的刹那,他在枕头上睁开眼睛。
班长把放在小信封里的四块五毛六分钱交给了吴晓敏,说是李老师还给她的。
此后代课老师换了一位老先生。
他后来没有再回去那个班级上基础化学课,躲在自己实验室一堆瓶瓶罐罐的后面,看紫红色的三氧化铬在低温的弱酸溶液里变成一颗颗浑圆珠子,学问和实验像是镇定人心智的佛旨,钻进去了,纷扰似乎就没了。
这天下午,学校的中心篮球场上很热闹,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呐喊声和叫好声不断。他在车里开着空调,收听古典音乐。
妻子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里面挤出来上了他的车,他问什么比赛这么大的动静?
“学校的女子排球赛啊,今天是半决赛。影响很大,团委的人必须去看呢。”她说。
“女生打排球,都没什么劲头。都靠发球对方接不住得分,连二传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妻子听了哈哈地笑起来:“想一想,二十左右岁的姑娘们,扎着马尾辫子,穿着T恤和短裤,奔跑跳跃吼叫,大汗淋漓脸颊通红,还二传呢,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看啊?你听叫好的都是男同学。”
他听了摇摇头,挂档开车。车子在原地还没动地方,一只黄白蓝相间的排球从场地里面“嗖”的飞出来,砸在他车子的前盖上,他跟妻子都吓了一跳。与此同时,球场上一声哨响,继而乱作一团,妻子推门去看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没一会儿回来说:“一个孩子正打球呢,可能是热得休克了,你赶快给送到医大二院去。”
他说行啊行啊快上来。
人被抬过来他一看,竟是借饭卡给自己的女孩。
空调好像忽然不好用了,热气从打开的车门外面蜂拥进来。
他心里焦急,大汗淋漓,开车直奔医院,路上妻子问了他些什么话,他都忘记回答。
女孩被送到医院,跟来的同学为她办手续登记输液,好一阵忙乱,妻子给她父母打电话的时候,他在处置室她的病床旁边看着她,怎样看都似乎是他梦中的景象,汗珠子从她头发上顺着额头滑到了睫毛上,又聚到眼角,流了眼泪一样。
接着女孩果真如他所愿睁开了眼睛。
看着他。
没有一点意外或者疑惑。
像等一个迟到的老朋友。
她握住了他的手。
旁边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睁着蓝盈盈的眼睛,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
如此这般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他到底还是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掌握中抽了出来。
病愈出院之后的吴晓敏趴在图书馆一张红色的木头桌子上想起那天的情景,想着想着就流下眼泪来:他是个好人,正派的典雅的男人,不愿意跟女学生占一点便宜或者有一丝牵连。那么她呢?她有错吗?因为迟到了不能够在一起,这样的迷恋和爱情有错吗?不,当然不。于是更觉得委屈,更难过。
晓敏旁边的位置一直都空着。桌面上留了一本书占座。厚厚的一大本,硬面装帧,书脊上面写的是《大众电影合辑1984》。晓敏擦了擦眼睛,把那本书拿过来翻看。虽然是电影杂志,但是文章很多,彩页很少,演员们的妆容发型和衣服几乎都是一个风格,浓眉大眼,端庄正统,所有人的美丽和帅气都是革命化的仪式化的。晓敏渐渐觉得无聊,翻着翻着,忽然在一期封面上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她如云似雾的头发披在肩膀上,大大的杏核眼睛微微眯着,头有点低,鼻子尖尖的,卷着一侧的唇角微笑,她穿着一条黄色的粗肩带的裙子,肩膀的线条美好无比,皮肤白的像雪……明明是那个年代的美人和照片,可即使是在快三十年后的今天,这女子的美丽和性感也毋庸置疑,像范冰冰,又像是刘亦菲。晓敏把那本书离近了看看,又离远了比一比,怎样都觉得面熟。她忽然想起来,哎这不就是绿镜子后面那同一个女人?
晓敏带着难以抑制的好奇在那一期《大众电影》里面寻找关于这个演员的介绍文章。她的名气不大,只主演了一两部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城市侦破题材的电影,这本杂志里面着重介绍了其中的一部,名字叫做《604之谜》。
604是什么呢?
它是一种科学家在进行药物实验室不小心合成出来的副产品,无色无味,却剧毒无比,更可怕的是,它能够在进入人体,对肝肾功能造成巨大损害之后迅速分解,不留痕迹,杀人于无形!电影里的歹徒用604药物害人,窃取科技情报,却终于被机敏的公安干警侦破,将之绳之于法。这个狡猾凶狠却又美丽的歹徒就是由那位电影演员扮演的。
晓敏放下了书。
心想这故事可并不新鲜,药理典故也荒诞不经,但是这个主意……
她手拄着下巴,那张青春焕发的美丽的脸在一个邪恶的诡计里暗自出神。
年轻老师的妻子在一夜之间生了重病。
那天夜里她从办公室回来说累,想要洗个澡就上床睡觉,谁知道肚子疼得滑倒在浴室里。他把她扶起来,说咱马上去医院吧,妻子说不用的,问题不大,早点睡觉就好了。躺了没一会儿她说口渴,让他去倒水。他把水拿来,手垫在她头上,扶妻子起来让她喝水,谁知道就那样轻轻轻轻地一蹭,她的头发掉下来一大把,直见头皮了!她当时吓哭了,眼泪流出来居然是浅红色的。他可顾不得害怕或者惊讶,当时把她背起来,下楼开车,直奔医院。
那混乱的夜里,妻子被催吐剂和解毒药物折磨得狼狈不堪。
他一边流眼泪一边向急诊医生语无伦次地讲述她发病的过程和情景。
医生是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有一张冷静而温和的脸,眼睛略微充血有些疲惫,是他在他们赶到医院后迅速地诊断病情,决定用药。他是个熟练的,经验丰富的医生,听完了他的话,谨慎地说:“我觉得您可以报警。您爱人是急性较大剂量的砷中毒。根据您所说的情况,怀疑是被人投毒。”
年轻老师走进警局的同时,理工大学公安处也接到化学系第三实验室的报案:实验室药品仓库被盗,丢失的药物是一小瓶白色粉末状的*。
*。
一种古老的声名显赫的毒药,剧烈高效,服用之后即使侥幸被救起,也会肝肾俱损,后患无穷,古往今来它助长了无数的邪恶贪婪欲望和仇恨,存放在实验室药品库的这一小瓶*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来,一丝指纹都不留,它被谁,为了什么,又是怎样被溶入年轻老师那和善的,从不与人为敌妻子的茶杯里的呢?
学生开水房的门口有一个存放水壶和水杯的铁架子。学生们的习惯是去教室上课的时候把水壶放在架子上,下了课从架子上取水壶打开水再拿回寝室。在团委工作的女老师保持了学生时代的习惯,在去给学生上马哲公共课的时候,她把自己的水壶也留在了架子上,上完课取回来泡茶。
侦查人员在水壶里发现了残留的*。
嫌疑犯被锁定在两部分人群,一是妻子身边有瓜葛的人,二是化学系所有能够接触到药品的人。警官反复提醒男老师,不能放过哪怕一点点的可能性,而这两部分人的交集就是最有可能害人的人。警察问他:能想到是谁吗?
男老师摇摇头。
妻子一直都没有脱离危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他衣不解带的在病床边守候。累得急眼了颤颤地打个盹儿。他在一天傍晚忽然收到一个电话,铃响了几声,他接起来,电话另一端没有挂掉,却一声不响,隐隐约约地过了好久,他仿佛在一片静谧里听到女孩呼吸的声音。他挂掉电话。可那缓慢而轻柔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男老师从妻子的病床前起身,推门出去,中邪一般地追向那声音的来源。
他走过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推开安全通道的门,看见女孩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和人字凉鞋,嘴唇涂得嫣红,脸蛋儿那么好看。
他忽然觉得累得要命。
女孩向他伸出长长白白的手臂,他倾身向前,被她搂在怀里,头窝在她肩膀上,她亲亲他额头,像是安慰一个小孩子。
她微笑着说:“再等等就好了。”
“等什么?”
“等她走了。”
“她走了怎么样?”
“她走了,我们在一起。”
他起初似乎是没听懂这句话,吞咽咀嚼了很久,茫然地抬起头来:“你在说什么?”
她的笑容荡漾在脸上:“再等等,等她走了,我们做夫妻。”
他大骇之中脸孔扭曲,目眦尽裂,一只手抓住她肩膀,另一只手扣在她脖子上:“是你?是你投毒害她?”
她抓住他的手,像是忽然不懂他了,皱着眉看他,讶异地:“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早就知道,明明知道,只是不告诉警察而已……”
“你这是干什么?你害人!你究竟要干什么!”他大哭起来,不知是仇恨还是狼狈让他瞬间愤怒无比,他的手越扣越紧,女孩挣扎不过,不能呼吸,伸着舌头,还要挣命,那血红色的舌头越伸越长……
男老师忽然被惊醒了,种种异象,竟是噩梦一场。
他擦了眼泪发现自己正被护士推出病房。
妻子床头的监控器发出尖锐的声响,她肾功能衰竭,呼吸骤停,又是一轮紧张的抢救。
男老师坐在医院走廊的地板上,拿出手机,颤抖的手指拨通了负责案件的警官的电话。
晓敏的绿竹帘子拉得很紧,里面没什么动静,她似乎一直在寝室里睡觉。
她最近很累。谁叫她一起去图书馆或者食堂都叫不动。大梦一个接着一个,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真的生活,什么时候又是假的梦境。
佳佳在帘子外面说:“你在这样睡下去,小心醒不过来,考试也不用考了。”
晓敏翻了个身,轻轻地说:“考试我不会耽误的。你从食堂回来给我带一份麻辣烫哈。”
她吩咐了一句就不管她们了,她手里拿着那绿得如玉如渊的镜子,满眼见的都是自己的美貌和与年轻英俊的男老师如胶似漆的好。
佳佳满不高兴的,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如今正有烦恼跟晓敏商量,她一直喜欢的人喜欢上了别人,她想要商量对策,晓敏却古古怪怪闭帘不出。佳佳在食堂给她打麻辣烫的时候告诉师傅多放了些辣椒,她存心想要作弄晓敏一下,谁叫她的皮肤那么好,人越来越漂亮呢?
吴晓敏没能吃到这顿麻辣烫。
寝室里只剩她一人,房门却被敲响了。
没人去开。她好不情愿地把帘子打开,从床上下来,打开门,只见辅导员后面站着两个警察。警察叔叔没说话,辅导员说吴晓敏啊,警官有事情要跟你了解一下,你去我办公室好不好?
晓敏没害怕,她只是有点发呆,听了辅导员的话,她点点头,拿了裙子去洗手间,一边换上,一边回忆起自己是怎样从药品库里偷了*,又是怎样看准了时机,小心翼翼地投在那女人的水壶里的。洗手间外面有动静,能听出来,进来的警察正四处翻翻看她的东西,他们是在寻找线索呢。吴晓敏的裙子穿好了,看了看洗手间里面的镜子,镜子上面有一颗小小的黑点,在她脸颊的位置上,晓敏不能忍受自己脸颊上一小点点的瑕疵,哪怕它是在镜子上,她手沾了水,把它擦掉了。镜子里的自己真好看,谁能不喜欢呢?那男老师,她只要看看他,他就爱上她了,他是那样温柔可亲,深情款款……只是这蹊跷的缘分来得太迟了。
辅导员在外面催促:“吴晓敏……”
她从里面走出来。然后一句话都不说,乖乖地安安静静地跟着辅导员和两位警官下楼。
夏天里,五楼缓步台的窗子打开着,晚风响亮有力地吹进来,辅导员和两位警官猝不及防,晓敏走到那里的时候,“噌”地一下跳下去了。
人碎在宿舍楼前黑色的甬道上,身体都拼不全,哪里还有美貌?
吴晓敏的父母来整理遗物,他们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走了几包。
同学们没有插手的,投毒案的事情隐隐约约地渗透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颗心上,从前的好同学变成了畏罪自杀的杀人犯,他们回忆起她,带着后悔和怕。
吴晓敏的爸爸妈妈佝偻着身体从寝室里面出去的时候,佳佳流眼泪了,她不愿被人看见,弯下腰擦泪,忽然发现晓敏还有一件东西放在床下没有被带走,在黑暗里闪着光。她趁室友们不注意时,把那东西拿出来,竟是晓敏经常摆弄的绿塑料镜子。镜面向上,佳佳看见里面的自己,眼光便动不了了,啊怎么那样好看啊?粗糙细纹额头上暗暗地黄气还有鼻子上的小黑头都没有了,眉梢眼角都飞扬着,没有化妆啊,就这样被点化成了年轻美貌的姑娘。明明是从前的自己,明明又不是了。
佳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出神良久,似乎忽然就知道了晓敏的秘密。
只是,只是当她把那面镜子翻过来看到背面的时候——那镜子背面的照片,是晓敏笑嘻嘻的脸!
佳佳大骇,浑身一层冷汗,她的手猛地一抖,玻璃镜子狠狠地掉在了水泥地上,只听仓啷一声,像是金属利器撞击的尖锐声音,镜子本身毫无破损,完整如初,此刻玻璃镜面朝上,佳佳低头看看,是漂亮的自己!
她会把它拾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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