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其实一直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
比方说,如果有人和我意见相左,一般会有两种解决方案:要么你听我的话,要么我打到你听我的话。这两个方案到当时为止只对两个人没有效力,一个是东华,一个是奉行。
东华是因为我根本来不及让他屈服于我的武力之下,就会先屈服于他的武力和节操之下;
奉行是因为如果我打了他今后就没有人继续听我的话了。
可是进学之后我就发现了第三个潜在的不适用对象——父神嫡子,墨渊。
比方说如果我想在课堂上睡觉,博物论对半打开立在面前以稍稍遮挡夫子的视线——老头子被我揍过,于是很听我的话,既不会去告诉父神,也不会管我上课睡觉,我把书立起来不过是防止他直接看见我心情不太好于是影响他讲课的兴致,足见我还是很通情达理;但是墨渊就会一次一次地把我叫醒,并且每一次都用的是他的右胳膊肘。
前几次我忖着课堂上着实不太好就这样大打出手,如果把理算斋拆了我可是赔不起的——庆姜在给我零花钱这一项上向来不怎么爽快——并且或许神族的学生不兴不敬师长,墨渊没有见过上课睡觉的也很正常,所以我就告诉他反正这课我听不懂且不想听你就放我睡觉吧;可是在第一天的第十次上我就有些恼火,正好当时下课了我就想拎着墨渊到外面空地上去一决雌雄——为此我还打算放弃我宝贵的午饭时间,足见把他打到听话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可是他压根就没有搭理我,径自走出书斋就往饭堂去了,白衣飘飘,留给我的背影仙气十足。
要知道被人无视是很可气的一件事,尤其是当你很郑重的挑战被人无视的时候。何况这个人还未必打不过你。
比方说当年在碧海苍灵修行的时候遇见东华。
碧海苍灵真的不是什么适合生存的地方,处处是沼泽和石头,寸草不生,烈日一照上蒸下煮十分难耐,何况我还是只不会水的凤凰——事实上这就能看出来庆姜极力推荐我去的地方都不会是什么好地方——某天我被一条巨鳄缠斗落于下风,但是仍然很有转机,结果打到一半那条巨鳄被难得出门收集命丹的东华一击得手,这就让我很是不忿:“你凭什么救我!”
紫衣银发的青年神色很冷淡:“谁告诉你我是要救你?”
说着施施然把那颗命丹收进荷包,抖抖袖子转身就走。
忘了说了,命丹是上古时代大家修炼很重要的道具,唯有天地间化生的仙胎才会有这个奇物;而原主死去之后命丹就携带了他的所有修为,如果能够加以炼化的话,在修行上自然就占了极大的便宜。
虽说一招击毙巨鳄是很可怕的武力值,但是东华这样半路出黑手不得不说是大大的占了我先前把这巨鳄打到残血的便宜。所以当我发现他还独吞了那颗命丹之后就更为生气,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喂你留下来,我们打一架!”
这是墨渊之前第一个对我的挑衅听而不闻的人。
按理说碧海苍灵这么大,我每天要追着许多灵物打架,不太有可能再次遇见东华,更不太有可能说动他与我打架,何况当时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巧合的发生了。当然这并不能说明我和东华很有缘分,因为这其实是他与另一个人的缘分,在那个故事里,我不过是个在开始和结束的时候跑龙套的。
事情是这样的。我说过,碧海苍灵寸草不生,可是某天我在滩涂上一块大石头的背阴处发现了一株红色凤羽花。
这并不是一株普通的凤羽花,因为在她的花朵周围围绕着一种淡淡的命丹的气泽。照理来说,这样孱弱的命丹我是不会有兴趣收藏的;但是一切受命丹点化的植物其实都是十分孱弱的,所以我对这朵花怎么能够在碧海苍灵存活下来很是感兴趣。
魔族一直是一个破坏力很强悍的民族。一切我们感兴趣的东西,最后不是被我们征服了,就是被我们销毁了。其实根本不消我动手,我周身魔族强大的戾气,就足以让这株花奄奄一息。
我很失望,原本觉得倘若这花能扛得住我的戾气,我就把她移栽到南荒去,毕竟相比于红得凄厉的曼殊沙,这朵花还有些纯洁的美态;照现在这个情景看来,只有她被我逼死的份了。
我在那块石头后面坐了许久许久,花还活着。我有些不耐烦。
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没有情绪的声音:“离她远点。”
回头看见是那个紫衣服的怪胎,我就更兴奋了,他看上去并没有这么有良心。
“这花你罩的?”
“不是,偶然见过而已。”
我说:“想我离她远点,就和我打一架。”
他没有拒绝。
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打架前还记得用一团仙气护住那朵花,而那株植物竟然还为了让他放心一般,稍微地振作了一下。
不值得一提的就是那场架我输了。于是东华成了第一个不适用我的规矩的人。
世间向后推移一个三十多万年,我见到凤九时不由的为了她眉心的那朵凤羽花怔愣了一下。稍稍探问一下这胎记的由来,凤九也并不避讳,直言父母两族混血不易,母亲怀她时又动了胎气,险些胎死腹中,是折颜拿出上古时采集到但不会使用的一朵凤羽花的命丹救了命。
这花可不常见。
“在哪里采到的?”我问。
“好像是东荒的大泽吧,折颜在神魔大战期间去的。据说当时那里杀气太重,即使折颜不动手那花也活不下去了,真奇怪之前那么多年是怎么修炼出来的。”凤九回忆了很久,云淡风轻地说。
我心说,这可真是朵耐操的花。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东华怜惜什么,所以记得格外清楚些。以我对东华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对一朵花动什么心,不然他那三十万年孤身一人的好定力根本就不成立,何况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番缘分。如果说这朵花如何反应了他的人格,只能说这里能看出东华最后选择神族的一点点苗头;对这碧海苍灵少见的植物保护而不是摧毁,足见他和魔族气质不合。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凤九道了那么一声歉,本来我以为她是唯一没有和我动过手就交情这么好的人。
不过后来我和东华就开始了结伴打野,说是结伴也不太对,不过是我不忿他抢了我的猎物,于是去抢他的;他又睚眦必报地反抢回来,手段都及其阴狠。于是后来我认识到不能和他作对——于是在离开东荒前我问了他的名字。
他回答了。后来我打架时叫他助阵,他来了。显然这段交情就此成立。
时间切回我入学水沼泽的那个时间点,墨渊往饭堂去的时候我显然没有刚和巨鳄对打半场动弹不得,于是我扑过去拦住他想逼他和我动手。
结果他说:“想要笔记的话在我桌上拿。”脸上的表情,原谅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不想揍他了。我觉得他大概脑子有问题。
于是他成了第三个不适用于我的道理的人。
后来我觉得我反驳奉行的话就不太对,不是所有的第二第三就不被重视。你看,墨渊是第二个无视我的人,第三个不适用于我道理的人,但是他却成了和我纠结最多的那个人。
真是他娘的一段孽缘啊……——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能有人让我觉得堵得慌,那么除了墨渊不做第二人想。
虽然说东华也经常以堵人为乐,其中尤其以堵他家那只红狐狸为甚。但是归根究底,他总是知道自己在堵人的,并且他和凤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添堵也是一种情趣;有次过分了把凤九气回娘家,据说他当天就施施然扛了一根千年的灵木横在了狐狸洞的门口。凤九气急败坏地出了门问他想要做什么,答曰:“做房梁。”
凤九在狐狸洞里专门辟了一个房间勒令东华进去闭关一个月,因为他修为损失了许多其实不应该乱动仙法;然后自得其乐的在狐狸洞外看话本子嗑瓜子顺带给东华那间原本只有房梁的屋子监工。于是一个月后东华出关的时候别墅就在狐狸洞的对面落成,装修完全是照着凤九的意思。两个人完全就和商量好了一般,根本看不出来是吵架的产物。何况今后凤九回娘家左不过就成了东华的度假之旅,害得许多次我上九重天找他们两口子玩,小仙娥都只有怯怯地告诉我,帝君尾随着娘娘回青丘了。
但是我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或许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人会觉得墨渊堵得慌,他们神族那种规行矩步的气质,于中庸一道上可是尽得三昧。就比方说我第一天想找他打架时他的那句话,换给任意一个神族只怕是要谢天谢地,换给东华也就是个不疼不痒,但是着落在我身上时,我便觉着有些堵得慌。
再比如说,当年我们那档子破事。我睡了这么些年,功力未及恢复,以德报怨的没有杀上昆仑墟要他给我一个解释也就罢了;我刚醒就搅了他难得的大婚,他怎么也不来找我的麻烦?这可真真是堵得慌。
我和墨渊,怎么看来都简直是八字不合,当年我究竟是如何和他拉扯上关系的,我也有些头疼。
我刚醒时奉行见我天天在章尾山百无聊赖,遂劝我说,祖宗,当年墨渊上神救过您一命,然后战场上又一箭补了回来,您再搅扰一次他的大婚,我看该清算的也已经清算的差不多,指不定上神就是这样才不来找您的呢?再说了,即使祖宗您觉得您亏屈了,您不是应该直接找上上神问个清楚的吗?
我看着奉行,觉得他着实是我的贴心小棉袄,我正常情况下的作风隔着十九万年的鸿沟居然能被他掌握得如此深入而透彻,委实是十分的用心。
虽说我自忖着还是很正常,但是凭着我对墨渊十九万年前的了解,他现在不太正常。他这种不正常素来也只在我身上应验过,所以重霖不曾感同身受,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
我们以前常常冷战,每次看似道歉的都是墨渊,但是首先服软的必须是我。我不知道十九万年是不是足以改变他对我的这个习惯,只是我变了,我不想再去追着他讨要一个理由和一个抱歉,那样很累。
我对奉行挥挥手说算了,其实我明明有太多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我不像东华退隐太晨宫之后除了偶尔拯救下天地大劫就可以尽情享享清福,也不像折颜从来无心世事玩着玩着就玩断了袖子,更不会像墨渊已经闲到需要传几个弟子来继承衣钵。魔族这些年的光景大不如前,与我当年不负责任的一死了之其实有着莫大的关系。即使父神当年高瞻远瞩预言的天地间的秩序看来已经几乎完成,并且连东华都已经适应这样的秩序,我却不能坐视魔族这样心甘情愿的被神族同化了。
我醒过来的第二天就见了仲尹,这个当年自打化出人形之后便跟在我身后姐姐、姐姐的唤的孩子,除了为了所谓“保护我”所做的某些不过脑子的事情之外从来没有过什么铁血时刻的孩子,终究还是在庆姜和他的大哥死之后坐上了那个并不适合他的尊位。看着他一身清隽白袍带着座下几个魔君来拜见我时,我是打心眼里怜悯他。仲尹这孩子尽管自小就听我的话,却也没有少挨我的拳头,何以今日还是这样一副娘炮的性子,让我着实郁卒。
其实猜都猜得出来,若不是当年夺得天地共主尊位的东华不属于任何种族,且是父神母神教导之下深谙制衡之术的奇才,换了神族一统天下,魔族连南荒这块贫瘠但好歹广阔的土地都占据不了。
庆姜当年为了巩固他自己的地位,不仅残害了我魔族多少血性男儿,更着实是把仲尹惯坏了。最终庆姜众叛亲离权柄尽失**而亡,只能说是报应不爽。
仲尹这些年推行的那些所谓方针,除了继续将我的凰令当作魔族至高无上的神谕之外,生生是将魔族当成了一个如他一般热爱和平清白无害的民族来教养;可是南荒并不是什么适合春耕秋收的地界,魔族众人更不是省油的灯,他又不具有强有力的铁腕去强迫魔族众人服从他的意旨。于是现下各个魔君都独大一方,如果我还想为魔族尽一尽本分,收拾他们是当务之急。
于是我去太晨宫见过东华之后,便把自己封在墓室里闭关三月,恢复当年五成的功力。走出章尾山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几个试图给我吃软钉子,委婉地告诉我凰令已经多年未现世恐怕他们难以服从的魔君统统修理了一番。
我说过魔族总是一个崇尚武力的民族。一旦我车轮战把他们全部打到无力还手,便都乖乖地从自己手下划出两万精兵交到了我的手下,连带着这些年欠下的岁贡。青之魔君燕池晤那个看起来颇娘娘腔的孩子交出兵符时笑嘻嘻地对我说,祖宗比东华那个他奶奶个熊的冰块脸可是爽快多了,这才是上古尊者应当的气度啊!
我瞬间觉得这孩子很有前途,尽管他的老婆是那个无比符合神族审美的姬蘅。和我一样看不开的熊孩子啊……
我命令奉行在辕门前对他们宣读我拟定的三项纪律八大注意:听祖宗的话,读祖宗的书,按祖宗的规矩办事;然后就留他在那里详细的解释祖宗究竟有哪些规矩(奉行:祖宗你最大的规矩不就是没有规矩吗救命……),然后仪态万方地踱回我的墓室,打算继续闭关把刚才被那几个魔君打出的内伤一一修复回来——毕竟睡了这么多年,不像东华他们的累积的修为已经堪比父神母神;又刚刚苏醒没有完全恢复,下手太重倒把自己也震伤几分。
不过这几个魔君在这个年纪上的修为也算是可圈可点了。我正盘算着赤之魔君刚才那一记云纵有当年我的几分丰神,却被一双手飞快地拖进了我那具整块黑曜岩石打造的棺木里,再严严实实地压上棺材板设上三重禁制,以我现下的功力怎样也挣扎不出了。
手法之稳准狠,颇有当年父神把我关进璇玑阵的风范。
然后我听见墓室外狠狠的一十八声天雷。即使在棺材里我也觉得自己被这天雷炸得头脑一空。
素来夫子教习命理学时我都是在睡觉的。魔族的性命,向来自己的拳头比老天更有权决定。
每次面临飞升大劫时我虽然自己能有感应,却仍旧是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只要保证自己身上的修为不受损,再暂时对南荒进行消息封闭,大不了雷劈一劈闭关个三个月我就不信养不回来。可是上一次渡这飞升魔尊的大劫时,我正在南荒准备着嫁给墨渊。不得已被庆姜知道了我当时的修为亏损,不然借他个胆子也不会试图在我的婚期里动手脚。
一念之仁,死了竟然能影响如此深远,我还天生就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料子。
刚才环在我腰上的那只手我太熟悉,那个短暂的近似于拥抱的力道,我也太熟悉。
墨渊。
很少有神魔羽化之后能再回来,扒拉着手指算算或许也就是我、东华、墨渊三个。或许他们羽化本身就是在代替天地渡劫,自然不需要像我一般走这个天打雷劈的过场。可是早不来晚不来,在我刚打完这么一架的时候来,我的劫数可真是贴心。
他总是这样,欠我一些我自觉并不需要却又无以为报的恩惠。后来我在凤九的话本子上看到一句话,道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涌泉之恩无以为报,无以为报时我们一般以身相许。”
我觉得这或许是一个躲不过的魔咒。可是那又怎么样?
被封在漆黑的棺木里,忧心之下却无事可做。二十余万年前的记忆,一幕一幕川流入海,年岁一大把记忆却只有不到一半,其实是很可悲的一件事。
比方说我的记忆就仍然停留在水沼泽里,那个时候在乎的和厌弃的,现在大半都已经不在,只有我还牢牢记得,如同一出没有人愿意陪我演完的戏。
比方说你明明失去了和一个人相濡以沫大半辈子的机会,却还是能想起你第一次在意他,不过是因为他的一个眼神。
再怎么怀念,都是十九万年前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