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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幕戏 第三幕戏:致远行者 第01节

所属书籍: 四幕戏

    01.

    开窗时一阵凉意袭来,看到窗外香樟树仿水洗过的树冠时,徐离菲才知道昨晚下了雨。

    这座半山庭院是中式装修,房间里也中式得彻底,瓷器、卷轴画,带着明清古韵的床、榻、座椅,每一样都贵、老派,且看上去冷得不行。

    褚秘书帮她办了转院,安排她住到这里。

    她话不算多,提了几个必要问题后就没再开口,还是褚秘书问她:“我以为徐离菲小姐不会这么好说话,态度会更抗拒,毕竟之前我们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她坐在茶座前神游天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褚秘书在和她说话,淡淡道:“虽然不知道得了什么病,但应该不是简单的感冒,我查过聂亦的资料,这样一位生物学家愿意帮我,我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她坦诚道:“如果是大病,去普通医院我也支付不了昂贵的医疗费用。”

    褚秘书看了她好一会儿,道:“我预想过,也许您会觉得我们欺骗你。”

    “欺骗?”她笑了笑,“我没什么好值得你们欺骗。”

    这是实话,这世上除了她自己外她一无所有。如果谁想要欺骗她,总有什么是对方想从她这里得到的,聂亦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他们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唯一一件能将她和聂亦联系起来的事,是她长得像聂亦的妻子聂非非。

    她的确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聂非非,不过那太荒谬,她仔细回忆了过去二十五年,确定自己没有失忆过,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是作为徐离菲活在这世上,她还有过亲人,虽然他们都不在了。后来她意识到这世上其实存在着没有血缘关系却长相酷似的两个人,或许她和聂非非就是那样。

    洗漱后徐离菲靠在窗边喝水,窗合处放了个红木台历,她伸手翻到下一页,日历上写着2023年9月30日,癸卯年、辛酉月、辛卯日,她已经在聂家住了十天。

    此前她起得迟,佣人定在每天九点送早饭到她房间。今天难得起个大早,就随意加了个外套,打算去园子里逛逛。

    秋雾很浓,像是自高远天空铺下层层纱帐,亭台水榭隐在缥缈的雾色中,有几分世外仙境的意思。游廊拐角处建了座假山,路过时徐离菲发现假山角落隐约开了朵红色的花,一时好奇,偏离游廊从小路过去站那儿看了一阵:是株孤零零的月季,花株矮小,一半藏在山石后,一半隐在浓雾里。

    正打算原路折回,听到说话声由远及近。

    依稀辨别出一个女声、一个童声,推测是个年轻女人带着个女童沿着游廊过来。除了照顾她的佣人和医疗室的医生护士,这座宅子里的人徐离菲基本不认识,她打算在假山旁站一会儿等她们过去后再出去。

    雾太大,渐渐能看到一大一小隐在雾中的影子,不知在聊什么,足够近的时候女人的声音传过来:“既然雨时想和诺诺阿姨一直在一起,那诺诺阿姨有个办法雨时要不要听听?”

    小女孩抬头。雨时,聂雨时。这名字徐离菲听过,是聂亦的女儿。

    女人轻咳了一声:“你看,如果诺诺阿姨变成雨时的新妈妈,不是就可以一直陪着雨时了吗?”

    小女童没有说话,沉默两秒后突然挣开了女人的手,扭着小短腿噔噔噔往前跑了好一段。女人反应过来追上去要重新牵她的手,小豆丁却四处闪躲,女人有些着急:“雨时怎么调皮起来了?”

    小女孩跑出老远:“我……”大概是喘不过气,停下来深呼吸了一口,头偏向一边道:“我才不是调皮,谁想做我的新妈妈,我都不要和她好的。”

    女人站住不再追她,试探道:“那雨时想要一个人吗,想要爸爸也一个人吗?”循循善诱道:“雨时有没有为爸爸考虑过,这样爸爸会有多孤单呢?”

    小女孩想了片刻:“我有妈妈的,爸爸也有妈妈的。”

    女人顿了顿:“雨时都没有见过妈妈吧,妈妈也没有照顾过雨时,这样也算是有妈妈吗?”

    这样和一个小孩子说话就有点过了,徐离菲将放在手里把玩的打火机揣回去。出乎她意料,小女孩很认真地开了口,没哭也没闹,很平和地和女人讲道理:“我小时候见过妈妈的,妈妈也照顾过我的,我算是有妈妈的。”

    她停住了脚步。

    女人哭笑不得:“你才四岁,你现在也很小,现在就是你小时候。”女人走近小女孩两步,耐心诱导:“如果妈妈爱你的话,她现在就应该陪着雨时,可雨时有多久没见过妈妈了?”

    一个四岁小孩,怎么能跟上大人的逻辑,小女孩卡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女人继续道:“雨时都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吧?”

    小女孩绞尽脑汁,好半天,想出来一个回答:“我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妈妈是爱我的,她不陪我是因为我现在是大孩子。”小手伸出来比画:“比现在更小一点的时候,妈妈抱过我,还唱歌给我听。”

    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不太赞同:“小朋友不能说谎哟,雨时那时候才一岁吧,怎么记得住一岁时候的事情?”

    小女孩着急起来,带了哭腔:“我记得住的,”可毕竟才四岁,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对方,越是着急越是委屈,扁了扁嘴呜呜哭出来:“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算是有妈妈的……”小女孩抽抽噎噎地重复那句话:“我算是有妈妈的……”

    女人似乎才感到事情大条起来,手忙脚乱安慰她:“你别哭啊雨时,阿姨和你闹着玩儿来着……”

    谁能拿这样的事情和一个小孩子闹着玩儿,徐离菲绕过假山,女人吓了一跳:“谁?”女人有点诧异,其时她正走到一块孤立的山岩跟前,这样近的距离,她能看清她们,但对女人来说其实是个视野盲点。愣神的当口听到回廊靠水池的一端传来脚步声,两秒后庭园的男主人竟然出现在视野里。徐离菲再次停住了脚步,重新掏出打火机把玩,想这倒是用不着她这个外人出来帮忙了。

    徐离菲是个擅长拍人物的摄影师,看人时会习惯性用拍摄角度。

    聂亦站在回廊里,穿深咖色休闲衬衫、黑色长裤,肩上搭了件毛衣。衬衫袖子挽起来,手里一个杯子,身后是隐约的水榭和茫茫的雾,除了光不够好,构图简直能直接拿来做时装画报。

    小女孩揉着眼睛呜呜哭着跑过去叫爸爸,女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慌神:“我……我和雨时开个玩笑,没想到雨时却当了真……”雾色渐渐淡下来,能看清女人的面容,一头爽利短发,眉眼生得活泼灵秀。

    聂亦并没有看她,单手将孩子抱起来,小女孩搂住他的脖子乖巧地伏在他肩上一抽一顿:“爸爸,我算是有妈妈的是不是?”

    能看到聂亦愣了一下,微微垂头:“每个小孩都有妈妈。”

    小女孩趴在他肩上,逻辑很清晰地做结论:“是吗,每个小孩都有妈妈,所以雨时也是有妈妈的对吧。”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案,她停止了抽泣,有点高兴起来,抬起头软着嗓子问聂亦:“那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看雨时呢?”

    像是早已准备好的答案,他低声回答:“等她健康起来。”

    可那并不是一个表示确定时间段的词语,小女孩有点茫然:“那妈妈什么时候能健康起来呢?”

    聂亦看着小女孩:“等你再长大一点。”

    小女孩似懂非懂,重新伏到他肩上,软软道:“爸爸,我很想妈妈。”

    这一次过了很久,徐离菲才听到聂亦开口:“我也很想她。”那声音非常安静,却让人感到孤寂和沉郁。

    短发女人终于找到机会插话:“Yee,我并不是故意……”声音里透出不安,大约是被这不安所驱使,甚至没有勇气将出口的辩解表达完整。

    游廊那一处安静了有三秒钟,聂亦道:“你回去看看林妈,不用陪着雨时了。”

    女人勉强笑了一下:“那我以后……”

    “以后也不用来这里陪她了。”

    女人愣在那儿,直到聂亦抱着聂雨时离开,也没能再开口为自己说上什么话。小女孩童稚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晨雾里:“……这个杯子里的牛奶是爸爸要喝的,不是给雨时准备的吧?”“啊?是给雨时准备的呀,可爸爸,我不用喝牛奶也能长得高的,褚爷爷说爸爸很高,妈妈也很高,所以雨时将来一定也长得高……”

    女人在被遗留下的景色里悄声哭泣,徐离菲在那儿站了很久,直到女人哭够了离开她才离开。回房时路过一个小花园,听到管家张妈吩咐司机:“待会儿把言诺送回沐山,她难得从玉琮山回来一趟,该好好回沐山陪陪林婶。”

    徐离菲想起来刚才聂亦和女人说话时声音里几乎没什么情绪,听不出一点不满责备,原来平和的表象下,潜藏的是这样不留余地的冷酷和干脆。

    这是徐离菲第二次见到聂亦,男人平静淡漠的身影与网络数据中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天才重合,与聂非非录音笔中生长在珠穆朗玛峰顶的高岭之花重合,但录音笔中不过是个故事,徐离菲之前的确是那么觉得的,这个人原本对她来说不过是个遥远的故事中人。

    故事中的人出现在面前,让她觉得自己也正在走进一个故事,只是有一点她不太明白,录音笔中暗示聂非非早已沉眠海底,可为什么聂亦会告诉自己的女儿,说聂非非总有一天会回来?

    虽然她没有听完录音笔中的故事,但当确定自己不是聂非非时,她也差不多确定,阮奕岑想要寻找的聂非非、聂亦想要带回家的聂非非早己离开人世。只是这件事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可,难道聂非非还活着?

    她的确有可能活着,毕竟谁也不知道她留下那支录音笔后是不是真的已葬身海底。

    徐离菲并不知道聂非非是什么样的人,但她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希望她平安健康,若她爱活着实在是再好不过。

    那么,如果聂非非还活着,她又在哪里呢?这件事其实与她无关,却难得地令她好奇起来,也许是录音笔中的故事令她动容。那故事她断断续续听到聂非非嫁给聂亦,越往后越不忍听。她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苦难,那女孩用轻松语调讲述的暗恋故事,与她曾经看到过的这世上许多折磨相比,其实算不上什么,可不知为何,却让她感到沉重。

    最近几天她甚至有点害怕打开录音笔,听到那女孩的声音,竟本能地惧怕之后会发生什么,胆量这么小简直都不像她,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对那女孩感到好奇。

    所以,她是否还活着呢?徐离菲坐在窗前出神地想了好一阵,觉得头疼,就去睡了个回笼觉。

    临近中午时接到卿源电话,邀她下午去参加某慈善拍卖会,说拍品皆是当今摄影名家经典作,很有一看的价值。

    卿源家在S城,这事徐离菲一直知道,巧的是她刚转院过来没两天,卿源也被父母骗回来相亲。前两天接到他的电话,风流倜傥的卿小爷在电话那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意是控诉他妈不给他婚姻自由,非要逼他娶一个肤白貌美、腰细腿长、学历高、家里又有钱的好姑娘,他宁死不屈,他妈就把他给关了起来。

    徐离菲安慰他,如果我是你妈我也把你关起来,我不仅把你关起来我还不给你饭吃,你妈还给你饭吃就说明还是亲妈,你要知足。

    卿小爷长叹一声,表示他也不是作,你看,虽然姑娘肤白貌美、腰细腿长、学历高、家里又有钱,是个好姑娘,可好姑娘是个香港人,好姑娘普通话不标准,这以后要一起过日子,普通话怎么能不标准呢,怎么能分不清十和四呢?

    徐离菲觉得他既作又神经病,就爽快地把他电话给挂了。

    今天卿源在电话里的神智还算清醒,约她五点在红叶会馆见,徐离菲斟酌了两秒,问他:“约我出去这事你家里人知道吗?你不是被关禁闭,这才关了没几天怎么就能出来了?”

    卿源无奈:“这不是答应了我妈她老人家继续相亲嘛。”又大叹:“最近相的几个美则美矣,个个整得就跟二维码似的,不扫一扫都辨识不出来谁是谁,害我每见一个姑娘都差点叹一声怎么又是你。”

    徐离菲给他点赞:“你这比喻真是惊为天人。”

    红叶会馆的设计很有意思,一楼大厅右侧是组山岩艺术墙,连着一段风廊,藤萝从廊檐上垂下来,尽头有座小林苑半隐半掩在枫林里边,是此次慈善拍卖会所在地。林苑入口处有棵红豆树,两个穿旗袍的美女站在树下做嘉宾确认。

    徐离菲到时正好五点,卿源半路上发来短信,说出了点事,得迟点过来。她手里没邀请函,就站在风廊旁边看立在那儿的几幅拍品简介。

    摄影分许多流派,徐离菲崇尚自然主义,精神导师是彼得·亨利·爱默生。简介里有幅作品是小姑娘摇着小木船在莲池里采莲,她看得出神,没留意被两个打闹的小孩撞了一下,球形手包滚到风廊外边的草丛里。小孩子同她卖乖:“姐姐对不起。”她笑了笑,翻过木栏去捡手包。

    那外边是片草坪,乍看有种不修边幅的意趣,不远处站着几棵老树,树下是长椅。手包捡起来时,徐离菲视线隔着半个草坪定在正中的那张长椅上,那场景极像一部老电影《诺丁山》。浅色衬衫的青年坐在长椅上看书,西装外套搭在椅靠上,长发女孩头枕在青年腿上,正拿草叶编一个指环模样的东西。女孩调皮地去抓青年的手指,将指环套在他的无名指上,然后吻了吻他的手背,青年将书移开,垂头看着那女孩,女孩就将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又吻了吻。那画面恬美宁静,令人艳羡。

    有十多天没再见过阮奕岑了,徐离菲站在那儿想,也没听说他老家在S城,怎么怎么巧。她对傅声声其实印象寡淡,从没设想过私下里阮奕岑会和她怎么相处,原来,他俩在一起时是那样。也许阮奕岑对每个交往的女孩都是那样,当初他俩在一起,他看书时也会任她躺在腿上,手会抚上她的耳发,看到有意思的句子还会读给她听。不,可能她还不如那些其他女孩子,阮奕岑对其他人温柔时他知道她们是谁,而对她温柔时,不过将她当作一个替身。

    再想这些其实没什么意思,她正要收回目光,青年突然抬起头来,有瞬间他的目光是怔忪的,躺在他腿上的女孩似乎也感应到什么,转过脸来,表情惊讶,的确是傅声声。

    徐离菲大致能猜到阮奕岑将她认作了谁,她今天穿一身礼服裙,在长明岛上她从来不这样打扮。眼神这种东西到底能如何伤人,她愣了一会儿,觉得这时候不至于还要上前打个招呼,就错开视线,低头将手包上的草屑拍了拍,转身回风廊了。

    正是进场时间,男男女女在她身边来来去去,她只管将视线仍定在那幅采莲图上,脑袋里是空的。偶有陌生人同她致礼:“哎!这不是聂太太吗?好久不见。”当然全是认错人,她一笑带过。后来头有点疼起来,脑袋里开始慢慢想事,先是想难道聂非非真的还活在世上,所以这些人看到她出现才不觉得离奇?又想卿源是出了什么事,耽搁到现在还没来。最后弯弯绕绕,竟还是定到阮奕岑这个名字上,想爱这东西真是把双刃剑,能带给人多大的喜悦,就能带给人多大的伤心。

    然后她听到阮奕岑在背后叫她的名字:“菲菲。”

    回头那一瞬她反应过来,他叫的可能不是菲菲,而是非非。

    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算好,没有表情可能才最好。她最擅长这个,就转身挺淡定地看了他两秒钟:“我不是聂非非。”

    阮奕岑站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外套搭在手腕上,良久,他问她:“你知道她?”

    她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他微微皱眉:“我没有把你认作她。”

    她配合地点了点头:“这样吗,那你过来是想问半月前那套照片的事?”不等他回答,已经揉着太阳穴道:“还在做后期,得再等半个月,拍得不错,傅小姐应该会满意。”后期工作以她现在的情况当然是做不了,交给卿源托给了别的朋友。

    他定定看着她:“我对那套照片没有兴趣。”

    她没有顺势问:“那你过来是做什么呢?”只淡淡道:“哦,这样。”

    先好奇的人先输,这是他们从前常玩儿的游戏,大部分时候是她输。她其实好奇心并不盛,但是每当他流露出希望她先开口询问的表情时,她就本能想让他满足,因为如他所愿时他会抿着嘴角笑一笑,难得孩子气的模样让她很喜欢。

    但所有的喜欢都该有个尽头。

    悠长的风廊中,阮奕岑不再开口,她也没有,气氛一时沉默。

    不经意抬眼时,徐离菲看到了傅声声站在拐角处。那儿没什么人,仅有几丛植物,一个服务生走过,被傅声声拦住,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她突然取过托盘上的玻璃水瓶直直从胸口上浇了下去,浇完了重新将空瓶子还给服务生,还从手包里掏出小费来。

    徐离菲收回目光,阮奕岑终于认输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抬下巴示意面前办拍卖会的小林苑:“过来看看。”

    他停顿了两秒:“和谁一起?”

    她随意敷衍:“一个朋友。”

    他抬眼看她:“朋友?”

    她没有回答,傅声声过来了。

    十月入秋,天已经凉起来,女孩半条裙子湿透,抱着双臂边走边发抖,模样看着怪可怜。阮奕岑顺着徐离菲的目光看过去,眉毛拧起来:“怎么弄成这样?”顺势将手臂上的西装外套搭在女孩肩上。

    傅声声靠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在那边等你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端水的服务生。”闷闷抬头:“你和徐离菲小姐聊完了吗?我好冷,拍卖会我们不要去了,我想快点换衣服,你陪我。”

    徐离菲终于搞明白刚才傅声声唱的是哪一出。

    阮奕岑仍皱着眉:“你先去前面客房让她们给你重新拿套衣服。”抬手看了看表:“我……”

    傅声声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是路痴,这里这么大,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徐离菲了解阮奕岑,这种程度的任性和撒娇绝不会让他感到厌烦,看来傅声声也了解。

    他的确没有厌烦,淡淡道:“让服务生带你过去。”

    傅声声嘟起嘴来:“你好讨厌啊。”

    阮奕岑没有回答,却转过头来看着徐离菲。

    徐离菲才想起来自己站在这儿的初衷,她其实没有什么需要和阮奕岑交谈,这人连分手都只给了她薄薄一张纸,现在再像老友见面一样平和聊天未免搞笑。她站在这儿原本是为了等卿源。一时觉得自己挺滑稽,也觉得傅声声挺滑稽,这女孩认错了敌人,也示错了威,可她真正的敌人,呵,她真正的敌人该是聂非非。但聂非非其实连阮奕岑都不曾放在心上,更不用说她,聂非非的世界里只有聂亦。

    世事的这种错位也算是有意思,徐离菲笑了笑:“我还有事,不打扰两位,下次有机会聊吧。”点了点头就算是告别了,身后傅声声小声撒娇:“你看徐小姐都走了,陪我去换衣服啦……”才二十一岁,这么撒娇无论谁听着都觉可爱,但阮奕岑却没有出声。

    大概有三秒钟的空白,她已经走出一段,突然听到阮奕岑再次叫了她的名字:“菲菲。”就像刚才她在看画时他在背后那么叫她。但这次她没有再回头。

    穿过风廊,走到艺术墙那儿,徐离菲停下来,习惯性从手包里取烟和打火机,遍寻不得时才想起来为了治病她已经戒烟。手包里倒是放了帮助戒烟的糖果,她取出一只棒棒糖撕开糖纸。穿堂风吹过,有点冷,有个陌生男人经过,驻足片刻,走过来同她搭话:“好久不见。”又是个认错人的,她正要如常带过,男人却带笑地补充了一句:“徐小姐是和聂亦一起来的?”

    她怔道:“我们认识?”男人身量高,面目硬朗英俊,笑起来挺特别,总像是隐含意味。她没见过这人。

    男人想了想:“去年十一月我们在聂亦家里见过一面,清湖的半山庭园,那时候我不知道你们是姐妹,把你认成了非非。我们只见过那么一面,你不记得我也正常,我是谢仑,聂亦的朋友。”他笑了笑:“你和你姐姐长得实在太像,简直一模一样。”又补充道:“对了,听说非非她现在还在美国疗养,身体怎么样了?”

    徐离菲靠着艺术墙,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男人在说什么。今天早上她才想过聂非非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她人又在哪里,下午就有人出现为她解惑,简直像天意安排的巧合。可聂非非怎么又成了她的姐姐,她父母先后病逝,跟着爷爷长大,她没有姐姐。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她沉默了两秒钟,问男人:“你和聂非非很熟?”

    男人道:“还可以,我妹妹和她感情更好一些。”说着看了看时间,有些疑惑:“聂亦不是说六点才会过来,他已经来了?”

    她抿了抿嘴角:“我和另外的朋友一起,不知道聂亦会来。”

    男人了悟道:“你朋友还没到?”随即笑了:“我正要进去,外面风大,不如一起进去等他们。”

    风廊尽头的小林苑别有洞天,曲径深处,南派建筑的楼宇围出一个广阔中庭,中有花木扶疏,主办方倚着花木布置出来一个别致会场,专供今晚的慈善拍卖会使用。

    谢仑带着徐离菲在中庭西边的二楼上喝茶。从楼上看下去,楼下已经落座数位客人。

    给卿源发过短信后,徐离菲开始坐在那儿认真想事情。

    其实,刚才谢仑说的很多话都没道理,比如他说他一年前在聂亦家见过她,可去年十一月整整一个月她都待在长明岛附近的K城,且她从前并没来过S城。再比如他说她是聂非非的妹妹,退一万步就算她来过S城,谢仑曾见过她,会驾定她是聂非非的妹妹,那必然是聂亦告诉他的。可如果她真是聂非非的妹妹,为什么当她问聂亦聂非非是她的什么人时,聂亦却没有回答?

    这有什么不好回答?

    她没意识到自己眉毛皱得厉害。

    开阔的茶室里只有他们两人,谢仑绅士十足,看她不喜欢说话,也没怎么开口,自在地坐在她对面泡茶。茶室里放了具座钟,钟敲起来时谢仑膘了眼中庭,声音里透出一点微妙的惊讶:“倒是次次掐着时间来。”又看向她道:“聂亦到了。”

    沉思被打断,目光顺着飘到中庭,果然看到聂亦在贵宾席落座。徐离菲想起录音笔中聂非非所说,这人气质太出众,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的确是那样,更别提今天他怀里还抱了个小女童。

    坐在二楼更能看清下面的动向,全场多半的目光都聚在父女俩身上。聂雨时原本就长得可爱,打扮一下更加可爱,鬈发齐肩,戴一顶小小的水晶发冠,穿银色的蕾丝蓬蓬裙,像个小天使。小天使被放在聂亦旁边的椅子上,立刻有服务生送上来适合小孩子喝的果汁。小家伙接过果汁,皱眉看了半天,鼓着腮帮深吸一口气,表情悲壮地飞快喝了一口,接着一本正经地将果汁递给聂亦,一副照顾小孩子的模样悄悄和聂亦说了两句什么。

    谢仑倚在藤椅里撑着腮笑:“你猜雨时在说什么?”

    她摇头。

    谢仑道:“一定是说:‘爸爸,我帮你试过了,这个果汁不凉也不烫,你喝刚刚好,要喝完知道不知道?’”眼见聂亦俯身接过玻璃杯,他笑出声:“这孩子一遇到讨厌吃的东西,就会假装给聂亦试毒,然后把那些东西全推给聂亦帮她解决掉,成功率能到百分之五十。”

    徐离菲目光一直落在聂雨时身上。聂亦喝完果汁将空杯子重新递给她,小女孩拿着杯子严肃地上下左右都看一遍,包子脸上露出欣慰表情,看口型似乎说的是:“喝得很好哦,爸爸。”她忍不住也笑了,随口向谢仑道:“这一招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五十?我不信。谁能舍得拒绝她?”

    谢仑抬手帮她添茶:“遇到她讨厌吃的东西聂亦正好喜欢,成功率就高,要是不巧聂亦也讨厌,基本上结果就只能是她自己哭着把它们吃完了。”他挪揄道:“你不知道聂亦还挺挑食的吧?”

    她自然不知道,沉吟了两秒钟,道:“聂亦很宠他女儿。”

    谢仑道:“和爱的人生的孩子,真正的爱情结晶,怎么宠爱都不为过。”抬眼看到她的表情,失笑道:“我听说过你是去年才回到家里,和他们有些生疏,不过毕竟是你姐姐和姐夫,总不至于你也听信那些莫名传闻,以为他们之间是场为家族利益的商业联姻?”他倒是坦白得很诚恳:“要真是商业联姻,那也轮不上你姐姐。”

    谢仑主动将话题挪到这儿让徐离菲愣了愣。聂亦和聂非非,他们最初是因什么才在一起,这世上除了他们俩外可能数她最清楚,那是比商业联姻更坏的开始。而聂亦到底怎么看待聂非非,那支录音笔里没有给出答案,至少在她听过的部分里这个问题无解。

    紫砂杯衬得铁观音的碧色更深,徐离菲看着杯子。“商业联姻倒不至于,不过,”她淡淡道,“在聂家那晚的派对上,如果聂亦遇到的是另一个人,不是聂非非,也许聂亦也会选择那个人,可能最终还会愿意去喜欢那个人。他因为合适选择了聂非非,事实上要找个合适的人太容易,只是那天晚上他碰巧遇上的是聂非非。他也并不是……非聂非非不可。”

    其实话说到这里已经太多,感情这回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是偶尔,她在听那段故事时会为聂非非感到可惜。两人婚前在热带海岛的那个夜晚,聂亦同聂非非说他愿意尝试着去喜欢她,可当聂非非问他是不是因为习惯了她时,他也没有反驳。

    如果一场感情的基础是谁都行,理由是习惯了,这感情未免太无常也太轻。她不觉得这能算是谢仑口中所谓的真正的爱情。

    谢仑是聪明的,立刻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聂亦因为适合和巧合才娶了非非?”又问她:“非非不会也这么想吧?”

    她没有回答。

    谢仑将食指抚上鼻梁:“如果非非也这么想那就麻烦了。”良久,他抬头看她:“聂亦是个天才,天才总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如果你认识六年前的聂亦,就能知道他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是没什么情绪。对他而言,喜欢或者爱上一个人原本其实是很无稽的一件事。”他沉吟了一下,嘴角带一点笑:“我不太和人探讨这类话题,不太有经验,也许你也说得没错,聂亦可能会因为适合和巧合去娶一个人,但要他因为适合和巧合去爱一个人,这就太胡扯了。实际上,在那晚的相亲派对前,他对你姐姐就挺有好感的。”他戏谑:“不然你还真以为,那天晚上谁碰到他他就能娶谁?”

    徐离菲放下杯子,有点吃惊:“他们之间,难道还有聂非非不知道的前因?”

    谢仑重新给她添茶:“那场相亲派对之前,二个月前左右吧,在我姨母的银婚纪念日活动上他们见过一次。”

    s城的社交圈徐离菲没什么概念,但谢仑的姨母历未来女士她倒是有过耳闻:时尚教母,父母那代人的不老女神。

    照谢仑的说法,可能是年纪越大越爱热闹,那晚历女士的庆祝宴会办得很盛大,客人也多,宴后还专门搞了个派对舞会,供年轻人玩闹。

    专为玩闹而开的舞会派对,他和聂亦参加得都少,但那天晚上他俩在阳台上谈事情谈过了头,一不小心就留到了派对时间。

    大厅里舞曲换到第四支,谢仑留意到傅家的小儿子终于邀请到了舞伴,随口问聂亦:“那女孩谁?是不知道傅少宇的德行还是怎么,居然有勇气和他跳舞。”傅氏的小儿子傅少宇脑子有点问题,女孩稍对他好一点就容易被纠缠不清,前一位受害者是谢仑时任女友的表妹。表妹被缠得男友飞了订婚黄了,差点患上抑郁症,最后只好远走他乡前往万里之外的A国避祸。

    聂亦对这事当然全没有兴趣。

    正好有位医院的朋友过来和他们寒暄,听谢仑提起傅少宇的舞伴,接话道:“那女孩吗,千字传媒老总的独生女聂非非,是个海洋摄影师,常年待在外面拍东西,难得出现在今天这种场合。”

    谢仑道:“怪不得眼生。”

    朋友笑道:“年纪轻轻,拍的东西倒挺好,《深蓝·蔚蓝》还专为她开了摄影专栏。艺术家心性吧,不太关心圈子里这些传闻,可能是看傅少宇邀舞时连续被三位小姐找借口婉拒有点可怜。”朋友感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好事,只可惜同情错了人,被傅少宇沾上实在……”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朋友开始和聂亦聊聂氏正在研发的某种疫苗的临床二期实验。专业领域的东西谢仑不太懂,站在那儿吹风醒神,顺便浏览舞池。

    正巧傅少宇和那女孩滑到舞池边缘,离他们所在的阳台几步之遥。女孩个子高挑,长发微卷,穿一身水蓝色礼服裙,长得挺漂亮,妆容也很精致,眉眼看上去有些冷,倒瞧不出来为人古道热肠。傅少宇舞技欠佳,短短一分钟,踩了女孩足足三四次,连连道歉。傅少宇脑子正常的时候其实还蛮像那么回事。

    谢仑觉得这种冷美人,正常反应可能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地默默忍了,却没料到女孩开口了,不仅开口了还特别实诚:“先生,你别这么紧张,维持最初那种踩我的频率和力度就挺好,我觉得你踩上来之后不需要再碾一碾试一下是不是踩实了,真的……”

    女孩说这话时聂亦和那位朋友的交谈停下来,谢仑笑着低头喝酒,朋友也笑:“看着挺不好亲近,说话倒是有意思。”向聂亦道:“和Yee你还挺像的。”聂亦抬头膘了舞池一眼,他站在阳台的角落里,水晶帘子和半撩起的纱帘将这昏暗一隅同整个大厅隔开。

    良久,他开口道:“看过她的作品,拍得是不错。

    朋友惊讶:"Yee,你也认识她?”

    他将喝完的水杯放到一边:“第一次看到真人。”

    朋友走后他们又喝了一杯才离开,结果在后园的喷水池旁等司机时,倒再次遇到聂非非。他们在喷泉此端,她和朋友在彼端,中间隔了座大理石雕刻的命运三女神。园子里灯光不好,要不是她朋友没控制住教训她的音量,他们也不会注意到两人的存在。

    她朋友煞费苦心:“非非啊,不是告诉你不要再随便见义勇为了吗,你怎么知道你搭救的是不是一只白眼狼呢?周沛是个例子,这个傅少宇估计又是一个例子,刚才我听Lilin讲他纠缠之前那个姑娘的事迹简直听得毛骨悚然,要是他以后也那么纠缠你可怎么办?”

    她倒是挺淡定:“那不能因为怕帮错人从此以后就不帮人了吧,我看这事多半是人云亦云,世上哪有那么夸张的人,你别自己吓自己。”

    她朋友着急:“你心真是太大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万一真就这么夸张呢?”

    她沉吟:“真那么夸张……那还是得教育为主嘛。”

    她朋友更着急:“那要教育也不起作用呢?”

    她叹息:“那就惩罚嘛。”

    她朋友简直着急得要上火:“嗯,惩罚……啊?惩罚?惩罚……什么意思?”

    她解释:“缠一次打一次嘛。”

    她朋友听起来像是捂住了嘴:“又……又打?那打也不起作用呢?”

    她循循善诱:“那就继续打,打到他听话为止嘛。”

    她朋友像是激灵了一下,给她做推理:“打……可不行,这个傅少宇不太一样,你对他不好,他是会闹自杀的,听说对上一个姑娘他就闹自杀来着,后来是姑娘受不了了精神崩溃差点也自杀,去医院住了半个月才算完。你想你要打了他,他因为你打他而自杀了·……”

    她温和:“那就送个花圈嘛。”

    她朋友愣了好半天:“……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不过好像是该送个花圈哈。”

    一场对话让谢仑乐了足有一分多钟,聂亦似乎也笑了笑,后来车到了,上车时还听到聂非非和她朋友在讨论脚肿了该喷云南白药还是擦黄道益活络油。

    之后听说傅少宇的确去纠缠过聂非非,刚开始聂非非也的确对他还挺有礼貌,结果傅小少爷得寸进尺,纠缠得越来越过分,聂非非说到做到,就真揍了人家两次。傅少宇倒没自杀,不过不久后傅家找理由换掉了聂非非家的千字传媒,另找了别家公司做傅氏的文化项目,自以为给了聂非非教训。但这也算不得对聂家有什么重创,双方各有所失,这事也就过去了。

    这是聂非非所不知道的她和聂亦的前因。

    徐离菲靠在藤椅里,茶已经喝完,杯子握在手里,还能感觉到茶水过渡给杯壁的微温。原来在认识之前,这两人都曾经漫不经意地路过了对方的人生。

    缘分真是奇妙,在聂非非的故事里,聂亦从她的十二岁里路过,樱花树下的相遇如同伊甸园里开启人类智能的智慧果,令她褪去幼稚惜懂,渴望翩展双翼,破茧成蝶。十二岁的小女孩和十五岁的少年在四月的樱花树下相遇,那个午后可能有风,花浪拂起来会像一片海,那画面一定很美,在那样巨大的美好面前,十二岁的聂非非感觉到了自己的普通。聂非非想要变得很好。后来之所以能变得那么好,是因她想要以自己满意的姿态重新站到聂亦面前。而多年以后,竟真的有了这样的机缘,让追逐着聂亦的背影终于破茧成蝶的聂非非,能从容地自聂亦的二十六岁里路过。

    那天晚上,当聂亦站在阳台的角落里认真打量舞池中的聂非非时,他一定不知道这个光芒四射的女孩子是他所成就。

    那时候他是怎么看她的?又是怎么想的呢?

    这问题的答案连谢仑也不知道。

    面前这壶茶他们已经喝得够久,谢仑取了茶罐重新换茶叶,中途想起来什么,给那场回忆又补充了一个结局:“说那件事就那么过去了不太妥当,实际上傅家后来还在生意场上给你们家找了不少麻烦,是聂亦出手帮了你们,他从不多管闲事,倒帮了你姐姐。”

    徐离菲道:“聂非非说他正直明智,理性客观。”

    谢仑笑道:“那不是原因,我问过他怎么突然管起闲事来,他说有些人善良却不能自立,有些人自立却不能为善。”谢仑顿了一顿:“那是说你姐姐难得,是欣赏你姐姐。”

    徐离菲将空掉的杯子握在手里良久:“聂非非知道的话,不知道会多高兴。”

    一楼的拍卖会已经开始一阵,卿源终于到了,她下楼去和他会合,谢仑也随之下楼。

    楼下到一半时听到拍卖师介绍她之前看过的那幅采莲图,席上竞价激烈,几轮竞价后被聂亦以一个高价收人囊中。

    将目光投向聂亦时,看到聂雨时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里一顿一顿地打磕睡,聂亦单手扶着她,以免她从椅子上栽下去。那时候她才注意到聂雨时的旁边还空了一个座位。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直接,让谢仑注意到,同她解释:“那是留给非非的座位,留了三年她倒是一次也没来。”随口问她:“明年能在那个位置上看到她吧?”

    她当然是不知道,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句:“可能吧。”说话时目光落在那把空荡荡的椅子上。

    正好另一幅拍品被呈上来,为了使台后的三维投影效果更好,中庭的灯光被调暗。

    灯光暗下来那一瞬间,徐离菲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聂非非的影子。那女孩像谢仑描述的那样,个子高挑,长发微卷,坐在专为她空出的椅子上,修长手指搭住聂雨时幼小的肩膀,偏头时可见精致的眉眼含着笑。聂雨时仍在打瞌睡,打着打着就趴到聂亦的手臂上,像个树懒宝宝,双手都抱住聂亦的肩膀,恨不得糊他一袖子口水。聂亦转过头来,右手试着将聂雨时的头抬起来靠进他怀中。聂非非打量父女俩一阵,抬手覆住了聂亦的手背,脸上表情温柔。

    徐离菲撑住楼梯扶手,那到底是幻觉还是什么?

    灯光重新亮起来,幻影顿然消散,那把椅子依旧空荡荡。

    谢仑担心她:“你怎么了?”她力持镇静地摇了摇头。

    晚上又开始下雨。

    睡前小赵护士拿来今天的药,徐离菲不经意问了句:“我去年是不是来过这儿?”

    小赵护士天真道:“我今年年初才过来这里,不知道呀。”

    她就换了个话题:“这家的女主人现在是在美国疗养吗?”

    小赵护士给她倒好水:“听说是这样的。”

    徐离菲很晚才睡着,第二天打了个电话给褚秘书,借口老家有事需要回去一趟。褚秘书细心,帮她订好航班、安排好司机,还让小赵护士陪着以备不时之需。

    下午飞机就在K城落地。

    下飞机的那一刻,徐离菲突然觉得这两天她可能是太敏感了,被谢仑那么一说,自己竟然也开始怀疑,明明记忆里去年十一月她是在K城,自己的记忆怎么会骗自己,结果倒还专程飞过来想要求证。

    求证什么呢?

    说不定那时候谢仑在聂家看到的就是聂非非本人,不过是聂亦和他开了个玩笑。既然褚秘书说她爷爷从前就是聂亦的好友,那聂氏夫妇知道她的存在,拿她来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也不是不合逻辑。

    她在酒店里坐了一阵,觉得自己是太闲了,的确没什么好求证。她不是聂非非的妹妹,和聂非非没什么关系,聂非非还活着,现在在美国疗养。想完了她定下心来,一看离回去的航班还早,决定出去走走。小赵护士要同她一起,被她婉拒了。

    只是没想到随便走走也能走出问题。

    半个下午而已,令人惶惑乃至惶恐的事一件一件发生,整个颠覆了她在酒店里做出的所有结论。

    先是在老家胡同口偶遇她曾经驻唱过的一家酒吧的老板。她同老板打招呼,共事了两年的老板看着她一脸茫然,问她是谁,她说她是徐离菲,在他那儿唱过歌的徐离菲,老板的目光像是看神经病:“我不认识你,你也没在我那儿唱过歌啊。”模样不像是装的。

    然后是帮他们卖掉老房子的中介。中介的店就在胡同口,路上听说老房子那片有可能拆掉,她顺便去问问。结果年轻的小姑娘回忆半天,说记得她爷爷,但当初房子办手续全是跟他爷爷和一个小伙子打交道,从没见过她。她征在那儿:“可合同是我签的,当着你的面。”小姑娘调出档案来,却见上面是她爷爷的名字和笔迹。

    失魂落魄是个什么词,她那时候才有体会,茫然间走去老房子。倒是有邻居认出她来。可邻居却斩钉截铁说她是十二月底才回到K城:“你爷爷病重了,好不了了,年底十二月你从外面赶回来陪了他最后一程,带他回了长明岛归根,你爷爷苦,你也是难得。”

    徐离菲失眠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她去找了她爷爷的主治医生。脑子里那些记忆还可不可信她已经不太确定,但她的确记得,去年十月初爷爷查出肺癌,是她将爷爷送去医院,确诊后是她和主治医师共同探讨爷爷的治疗方案,手术期间也是她一直照应在爷爷病床前。

    老医生接待完病人,听清她来意,看了她一阵,又将眼睛取下来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我记得你,之前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照顾你爷爷,说是你爷爷的侄孙,后来那小伙子走了,你来了,我想想,应该是十二月底,整好那时候你爷爷说想要出院,回老家归根。”

    下午她们回S城,小赵护士很担心她:“你脸色很糟糕,不然我们再留一天吧,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再回去。”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小赵护士是和她说话,她一边点头却一边拒绝:“不用了,就飞今天的航班。”

    小赵护士更加担忧。

    她突然问小赵护士:“完全重设一个人的记忆,医学上现在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吗?”

    小赵护士表示不太理解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解释:“就像电脑一样,将一个人原本的记忆格式化,然后重设另一套记忆,将新的记忆数据通过一些技术和手段输入到……”她颓然:“这简直像是科幻故事。”停了一会儿,又道:“可现在已经是2023年。”她顿住了没再说话,像是自己被自己的想象吓到。

    小赵护士沉吟半天,表示自己只是一介护士,其实对医学前沿并不是特别了解。

    在飞机上时徐离菲想起了一部老电影,几个月前她才看过,叫《楚门的世界》。

    电影讲被电视制作公司愚弄的小伙子楚门近三十年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摄影棚里,父母妻子朋友同事全是电视公司所安排,除了他在傻乎乎地过生活,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演戏,他以为真实的人生,不过是他人眼中一场超大型纪实真人秀而已,除了他自己是真实的,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建构的虚伪。她很同情那样的楚门。

    而如今,她倚在靠窗的座椅里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她难道不是另一个楚门?电影里那个楚门真实地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而她却虚假地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也许他们俩的情况正好相反,可当真相即将揭穿时,楚门的恐惧和她的恐惧又有什么不同?

    她尽量让自已冷静。

    如果关于过去的所有记忆都是虚假的,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她也许并没有一对因病离世的父母,也没有一个爷爷,她从没有在记忆中的那些学校里上过学,没有过解出复杂几何题的喜悦,没有过第一次编出七彩绳的兴奋;她没有在课间操时偷偷看过隔壁的男生,没有过因那个男微笑而动心的刹那,没有过朋友,也没有过敌人,没有过因不懂事而被耽误的前途和青春。

    本就不是她,不是徐离菲。

    她从前没有考虑过什么是记忆,至少没有像现在这样,硬生生将自己剖成两半,血琳琳直视眼前的骨骼皮肉和骨骼皮肉下面叫作记忆的东西。

    记忆本该是什么?它应该是存在于过往时间中的受想行识。决定着一个人未来的受想行识。它应该是连缀成篇的真实经历,在变成依附于旧时光的过去的同时,也成为开智新时光的前导和先驱它应该是同整个世界的联系,是一个人所有好的坏的实在的自己。

    记忆就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如果她脑海里的记忆全都是虚假的,那建立在这份虚假记忆上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在这虚假记忆编织而成的虚假身份背后,她本该是准,又本该是怎么样的?

    多么轻而易举,一个人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抬手紧紧撑住额头。

    回到S城后,徐离菲第一件事是去找聂亦,却在观景平台那儿碰到褚秘书。

    正是晚饭时分,有些起雾,园灯亮起来,灯光被雾色一笼,倒有几分素墨染过淡笺的朦胧美。

    褚秘书站在木栏旁喂鱼,和善地跟她打招呼,寒暄一阵后看她目光落向工作室,脸上保持着温和的笑:“Yee出差了,这两天可能没办法联系到他,您有什么疑问,也许我也可以帮上忙。”

    褚秘书不常在这个时候还留在聂家,况且聂亦还不在。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您是专程等我?”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你们什么都知道?”

    褚秘书斟酌道:“您为什么突然要去K城,您一直在怀疑什么,Yee其实清楚,但他没有阻拦您。您想要做什么,想要走到什么程度,他都随您。”他停了一下:“最初那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我个人持保留意见……”他模糊地将这句话带过:“不过那之后对您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欺骗您,是为了让您更好地融人普通人的生活。”

    观景台上的灯略明亮些,能看到池子里鱼群攒动着头抢食。

    “那之后对我做的一切……”她重复。褚秘书很诚恳,什么都没有否认。这诚恳让她的脑子空白了足有二十秒,二十秒之后才感觉到整个人都被铺天盖地的倒塌感包围住,她开口:“所以的确是那样,是你们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哑声:“怎么做到的?”

    褚秘书沉默了片刻:“全球脑科学心理科学的权威J.N.洛伦兹教授是Yee的忘年友。”

    她咬住嘴唇,感觉疼痛了才松开,也不知道说出那些话是为了再次确认还是怎么:“所以我的出生、我的家人、我的所有经历,一直到去年十二月份,我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假的是吗?”声音沙哑得连她自己都觉难听。

    褚秘书道:“恐怕是的。”

    她扶住木栏:“所以我不是徐离菲。”即便有了心理准备,被确认的震惊还是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压碎。

    她不禁地咳嗽:“我不是徐离菲。”她并不常感情用事,但那一瞬间却还是抑制不住汹涌而来的愤怒:“可你们有什么权利把我变成徐离菲?这是疯子才会做的事情……”褚秘书递给她水杯,她没有伸手接,只是牢牢按住了太阳穴:“所以我原本是谁?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对我做这样的事,是出于科学家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想看看科学的尽头和极限在哪里还是……”

    褚秘书面含愧疚:“你说得对,没有人有权利对你做这样的事。”他垂眼:“实际上,你去K城前我问过Yee,为什么不阻止你去探知这件事,如果你一辈子都不知道也许会活得更好,但他说如果你想要知道真相,你有这个权利。”他叹了口气:“我其实并不赞同将刚才那些事告诉你,原本的你……”他说得模棱两可:“我不认为你能理解并且承受所有的事实,在我看来,你仍然以徐离非的身份生活下去那才是最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

    独居生活让她学会如何快速冷静,在他开口回答她时她已经竭力平静下来。愤怒毫无作用。她观察他的神情,观察他说话的方式,观察他的每个停顿。从前她认为她绝无可能是聂非非,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技艺,可既然论证的基石已经坍塌,基于此的所有假设和认定又如何成立?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聂非非,对不对?”

    褚秘书看上去很惊讶,却再次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现在应该很恨Yee对你做了这些事,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觉得他是个疯子,对吧?”

    她直直看着他:“任何正常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这么想。”

    褚秘书再次沉默,许久,道:“我不知道你对聂非非了解多少。如果所有人都和你的想法相同,那么聂非非……她可能是世上唯一不会那么想的人。就算全世界对Yee都误解苛责,她也会毫不犹豫站在他身边,选择无条件地接纳和包容他,她是这样一个人。”顿了顿,他道:“就算Yee真的因为什么缘故而变得疯狂,成为了你口中所说的疯子,要是她知道的话,更多可能会是心疼,而不是鄙夷惧怕。”说完这些话后,他很认真地看着她:“所以我想……你恐怕不是非非。”

    徐离菲记不太清楚和褚秘书的谈话时怎么结束的。

    将近四十个小时不眠不休,她是筋疲力尽了。即便整个人生都被颠覆掉,又能怎么样?人总还是要睡觉的。

    入睡前她开始咽痛发热,小赵护士端来水和药片,其中有一片是助眠药。医嘱说空腹吃这些药不好,所以吃药前她喝了半碗粥。

    小赵护士很照顾她的精神,关灯前帮她点了个安神的熏香。

    窗帘没拉严实,有一点园灯的暖光透进来,她头脑空白地看着那一丝暖光,无知无觉中安神香缓缓燃起来。

    轻烟如水,流过莲花造型的香炉,流过床帐,流到枕前,有点像几月前她去西部朝圣,在寺庙里闻到的那种带一点佛韵的清淡气味。

    那可能是她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真实记忆了。

    三千七百米的海拔高度,空气稀薄,天很蓝,远处有雪山,身后的寺庙里传来僧人的唱诵,旁边立着一只巨大的转经筒。

    停了那么久,她的脑子终于开始转起来。

    褚秘书说她恐怕不是聂非非,那不是一个绝对否定。

    而毫无疑问,不管她原本是谁,聂亦剥夺了她从前的人生。

    她是否也有父母、有亲人、有朋友?他们失去她时会有多痛?

    聂亦呢?如果她是聂非非,那就是聂亦亲手将她抹杀掉,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可要是如谢仑所说聂亦爱着她,如他自己所说他很想念她,当她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却再不认得他……他难道不痛?

    她回忆起半月前他们仅有的那次见面,他站在她的病床前,话很少,大部分时候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模样沉静,当她抬头时,他的神色里掠过一闪即逝的悲伤。

    那悲伤在她脑海里定格,助眠药和安神香的效力终于发作,很快她就睡着了。

    徐离菲做了个梦,场景像是重回到那天的拍卖会,突然在调暗的灯光下她再次看到了聂非非。

    同那天下午的幻觉像又不像。那女孩穿着水蓝色长裙出现在中庭门口,就像盛装的仙度瑞拉误闯人王子的舞会。

    她们的确长得一模一样,但女孩的妆容更精致,神色间有她没有的闲适无忧。

    在女孩闯人的一瞬间,梦里的时光骤然停下来,除了聂亦和聂雨时,中庭里所有人物都变成静默剪影,唯有庭中的花树还保持着鲜活的色彩。

    右上角的钢琴突然响起来,聂非非提着裙子穿过琴声来到聂亦身边。所有的人物都退成古早的黑自色,聂亦却像是无所察觉,低头自然地照顾着身边打磕睡的聂雨时。

    徐离菲觉得自己像是个过客,站在楼梯角看一部荒诞派风格的电影。

    她听到聂非非问聂亦:“这是为我留下的座位吗?”

    聂亦没有抬头。

    她看见聂非非毫不在意地坐下来,一只手搭上聂雨时的肩,声音轻柔:“你长得这么大了呀小宝贝。”聂雨时轻轻耸了耸肩膀,没有睁开眼睛。聂亦抬手将睡着的聂雨时抱进怀里。

    她看见聂非非坐过去靠近聂亦,伸手握住聂亦的右手,有一刹那她像是握住了。她低头要吻他的手指,但聂亦却突然抬手整理聂雨时的额发。他的手从她的怀中穿了过去,穿过她倾下来的发丝,穿过丝制的水蓝色长裙,穿过她的身体。

    徐离菲捂住了嘴,以免自己叫出声。

    她看到聂非非低头愣愣地瞧着自己的手指,突然笑了笑,放弃了同聂亦牵手的想法,侧身小心地亲了亲聂雨时。

    角度问题,她没看到那个亲吻是否成功,但聂非非似乎很满足地站起来。

    钢琴声仍在继续,却进人忧伤的章节,她的目光停在聂亦身上。良久,蓦然俯下身,嘴唇离聂亦的额头很近。她并没有将嘴唇覆上他的额头,就在那个距离做出了一个虚无的亲吻姿势。

    聂亦当然没有看到,也不可能察觉,他在闭目养神。

    她看见她又亲了亲他的脸颊,最后是嘴唇,一直是有一段距离的亲吻。

    那画面孤独哀伤,她的眼角却一直含着一点笑意。

    醒来时徐离菲愣了很久,恍然间看到床头的电子钟,离天亮还早。

    这是一个很标准的梦,具有任何~个梦境所需要的无解和无逻辑。像这样的梦,本该醒来时就忘记,她却记得其中的每个细节。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聂非非的笑,像是深呼吸之后含在嘴角,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利落。

    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但那不是她的笑。

    可她怎么知道那不是她的笑?关于她自己她又了解多少?截止到去年十二月为止,她的所有记忆甚至都不是她的。

    也许她曾经也那么笑过,只是她忘了。

    她突然想起来聂非非给她留下了什么。傍晚时褚秘书告诉她,如果她有更多的东西想要知道,需要等聂亦回来。睡前她的确是太累了,忘了她其实不用等聂亦回来。那支录音笔里还有半段故事她没有听完,很可能那里边就有她想要的答案。

    院子里刮起狂风,窗户没有关好,敲击窗框的声音有点可怖。

    她在床上坐了一阵,抬手打开台灯,从抽屉里取出录音笔,戴上耳机,按开银色的按钮。

    风更大了,窗户猛烈拍击窗框,闪电斜划过天空,瞬间的白光将整个房间映得敞亮。她起身去关窗户,左耳里塞了耳塞。

    录音笔外风雨大作,录音笔里的世界却宁静平和,女孩的声音响起来,带着海波的柔软意味:“……我有没有说过,我妈写诗虽然秉承新月派遗风,她的男神其实是叶芝。叶芝的长诗短诗她都熟悉。只可惜这爱好没能熏陶到我,这么多年我也只知道叶芝的一句诗。”她停了一会儿:“‘这个世界哭声太多,你不会懂得。’”窗外有雷声轰然响过,她轻声叹息:“多伤感啊。”感伤的叹息后,那女孩停顿了足有十秒钟,才道:“但是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有这么多的悲伤,这片陆地和海洋每天都要上演这么多的离别和死亡……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释然,我只是希望就像诗里那样,聂亦,这些哭声和悲痛你都不会懂得。”录音笔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静默,就像突然屏住呼吸,或者突然屏住哭泣,好一会儿,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你教我人生不能往后看,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三年前我没有参加老宅的那场派对,没有从你的人生里走过,可能现在你会更好。像三年前那样,对这个世界没什么情绪的你才能让我放心。可这是一个悖论。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你能明白普通人感情世界的丰富,希望这种丰富能让你更加幸福,但当你真正领会了它们时,却要承受这种领会带来的痛苦,我该怎么办呢?那句话是谁说的来着,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想要得到的得不到,一是想要得到的得到了。说得真好,是不是?我不能想得知我离开后,是不是会有那样的瞬间,你想起我。”那声音硬咽起来:“你会想我是有多狠心才要给你和雨时这样的悲剧,可聂亦,我不能不。我最怕看到你难过,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的人生……”似乎终于不能再说下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一分钟,只能听到海潮的起伏,良久,听到女孩低叹:“好啦,还是让我们来说些开心的事吧。”决定要说开心的事,似乎她就真的开心起来,就像刚才那些悲痛都未曾发生,那女孩喃喃:“那些开心的事,唉,聂亦,我讲到哪儿了?对了,我们婚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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