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车子发动的,又怎么在路上稳住方向,怎么平安无恙地回到家的。
我爱你。随你的便。假如他没说那些话,也许她不会崩溃。假如他堂堂正正地与她争辩,她可以借用他自己的话驳斥他,可她无法抓住水银握在手中,它如同智神墨丘利般狡黠而来去无踪。
她走进卧室,把她的手提箱扔到床上。我就是在这张床上出生的。你为何不在那时就掐死我呢?你为什么让我活了这么久?
“琼· 露易丝,你在做什么?”
“收拾行李,姑姑。”
亚历山德拉来到床边。“你还有十天才走。出了什么事吗?”
“姑姑,看在基督的分上,别管我!”
亚历山德拉拉下脸。“我谢谢你,别在这个家里使用扬基佬的措辞!怎么啦?”
琼· 露易丝走到衣橱前,从衣架上扯下她的连衣裙,回到床边,塞进手提箱。
“没有这样收拾行李的。”亚历山德拉说。
“我就是这样收拾。”
她从床边一股脑儿拾起她的鞋,也扔进了箱子。
“这算什么,琼· 露易丝?”
“姑姑,你可以发布一个公报,大意是,我将离开梅科姆县,走得远远的,远到需要花一百年时间才能回来!我永远不想再见到这个地方或这里的任何人,包括你们每一个人,殡仪员、遗嘱检验法官和循道公会理事会的主席!”
“你和阿迪克斯吵架了,是吗?”
“是的。”
亚历山德拉坐到床上,双手交扣。“琼· 露易丝,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从你的样子看,想必吵得很凶,但我只知道一点:芬奇家的人不当逃兵。”
她转向她的姑姑:“耶稣基督,你别来告诉我,芬奇家的人做什么,芬奇家的人不做什么!我已经受够了芬奇家的人做的事,再多待一秒我也无法忍受!自打我出世以来,你就把这套玩意儿强行灌输给我——你的父亲这样,芬奇家的人那样!我的父亲坏得难以形容,杰克叔叔犹如梦游仙境的爱丽丝!还有你,你是个自高自大、心胸狭隘的老——”
琼· 露易丝不说话了,被亚历山德拉脸上流下的眼泪震住了。她从没见过亚历山德拉哭。亚历山德拉哭泣时的表情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姑姑,请原谅我。请说,你原谅我了——我不公道地伤害了你。”
亚历山德拉的手指拽着床罩上垂下的一簇簇梭结花边。“没关系。你别放在心上。”
琼· 露易丝亲了亲姑姑的面颊。“我今天一直不大正常。我猜人受伤时的第一反应是反击。我不是很有涵养,姑姑,但你有。”
“你错了,琼· 露易丝,假如你认为你没有涵养的话,”亚历山德拉擦了擦眼睛说,“不过有时你的确乖僻得很。”
琼· 露易丝合上手提箱。“姑姑,你继续认为我有涵养吧,无需多久,只要等到五点钟阿迪克斯回家,然后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好吧,再见。”
正当她拎着手提箱朝车子走去时,她看见镇上的一辆白色出租车一路驶来,芬奇博士从车上下来,站在人行道上。
来找我。当你再也忍不下去时,来找我。噢,我再也忍受不了你了。你隐晦地比较,喋喋不休地兜圈子,我简直再也听不下去了。别来烦我。你风趣、和蔼、什么都好,可请别来烦我。
她用眼角余光望着她叔叔平静地沿着曲折的车道走来。他个子矮小,迈的步伐却如此之大,她心想。这是我会记住的他的一个特点。她转过身去,把一把钥匙插进后备箱的锁里,不对,不是这把,她又试了另一把。开了,她掀起盖子。
“要出去?”
“是的,没错。”
“去哪儿?”
“我将钻进这辆车,开到梅科姆火车站,坐在那儿,上出现的第一班火车。请转告阿迪克斯,假如他想把车要回去,他可以派人来取。”
“停止自怜自艾,听我说。”
“杰克叔叔,我已经腻烦,对你的长篇大论厌倦透了,我都想仰天狂啸!你可不可以别来烦我?你能不能暂且放我一马?”
她砰地关上后备箱盖,一把拔出钥匙,直起身,芬奇博士粗暴的反手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她嘴上。
她的头朝左边一甩,碰到他正凶猛收回去的手。她打了个趔趄,手摸向车子,想站稳。她看见她叔叔的脸在跳动的细小光点中闪闪发亮。
“我在试图吸引你的注意。”芬奇博士说。
她把手指按向她的眼睛、她的太阳穴,按向她的头部两侧。她挣扎着不让自己昏倒,不让自己呕吐,不让自己的脑袋晕眩。她感觉血涌上她的牙齿,她闭着眼朝地上吐了口痰。渐渐地,她脑袋里铜锣般的轰响消退了,她的耳朵停止了耳鸣。
“睁开你的眼睛,琼· 露易丝。”
她眨了几下眼,她叔叔的形象蓦然变得清晰了。他的手杖夹在他的左臂肘里,他的马甲一尘不染,他的翻领上有一个绯红的玫瑰花蕾。
他向她递来手绢。她接了过来,擦了擦嘴。她心力交瘁。
“火气都撒完了?”
她点点头。“我再也没力气跟他们斗了。”她说。
芬奇博士抓着她的手臂。“但你也无法加入他们的行列,对吗?”他低声说。
她感觉她的嘴肿了起来,她艰难地翕动嘴唇:“你险些把我打死。我太累了。”
他默默地搀着她朝家走去,穿过走廊,进了浴室。他扶她坐到浴缸边沿,走到药柜前,打开。他戴上眼镜,侧仰着头,从最上层的架子上取下一个瓶子。他从包装袋里抽出一团棉球,朝她转过身来。
“抬起你的脸蛋儿。”他说。他用棉球蘸满药水,转过身去处理她受伤的上唇,做了一个嫌恶的鬼脸,然后轻拭她的伤口。“这可以防止你乱吃东西。山德拉!”他喊道。
亚历山德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怎么了,杰克?琼· 露易丝,我以为你——”
“别管那事儿了。家里有迷魂汤吗?”
“杰克,别胡闹。”
“得了吧,嘿。我知道你藏着用来做蜜饯蛋糕。仁慈的上帝,好姐姐,给我一点威士忌吧!到客厅去,琼· 露易丝。”
她头晕眼花地走进客厅,坐了下来。她的叔叔跟了进来,一手端着一个平底玻璃杯,里面是三指深的威士忌,另一手端着一杯水。
“假如你一口气把这全部喝下去,我奖你十美分。”他说。
琼· 露易丝喝了,呛到了。
“屏住呼吸,傻瓜。喏,接着喝。”
她抓起那杯水,飞快地喝了下去。她始终闭着眼,让温暖的酒精缓缓流遍她全身。当她睁开眼睛时,看见她的叔叔坐在沙发上,安详地打量着她。
过了一会儿他说:“感觉怎么样?”
“热。”
“那是烈酒的作用。告诉我,你此刻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虚弱地说:“一片空白,我的上帝。”
“倔丫头,你不能学我的话!告诉我,你有什么感觉?”
她皱着眉头,眼皮挤作一团,用舌头触碰她生疼的嘴。“不知怎么的,不太一样。我人坐在这儿,却好像坐在我纽约的公寓里。我不知道——我觉得怪怪的。”
芬奇博士起身,把手插进口袋里,又抽出来,两臂相拥放在背后。“那——好吧,我打算去为我那个举动喝一杯。我这辈子都没对女人动过手。我在考虑去对你姑姑动一下手,看有什么反应。你在那儿坐一小会儿,别出声。”
琼· 露易丝坐在那儿,听见她的叔叔在厨房向他姐姐大发牢骚。她咯咯笑了起来。“我当然要喝一杯啦,山德拉。那是我应得的。我不是天天干打女人的事。假如你对我打女人这件事感到不习惯的话,我可以告诉你,那会使你浑身无力……哦,她没事……我没发觉喝酒和吃酒有什么区别……我们统统都得下地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别这么顽固,姐姐,我还没倒地不起……你干吗不来一杯呢?”
她感觉时间停止了,她身处在一个不算难受的真空里,四周没有陆地也没有生命,但在这个冷漠之所,有一种模糊的友好气氛。我醉了,她心想。
她的叔叔春风得意地回到客厅,从一个盛满冰块、水和威士忌的细长玻璃杯里小口抿着酒。“瞧我从山德拉那儿搞到了什么。我彻底坏了她的蜜饯蛋糕。”
琼· 露易丝逼他把话说清楚:“杰克叔叔,”她说,“我敢肯定,你知道今天下午发生的事。”
“是啊。你对阿迪克斯说的每个字我都知道,你痛骂亨利时,我在家几乎都能听见你的声音了。”
老混蛋,他跟踪我到镇上。
“你偷听?不干别的,偏偏——”
“当然没有。你觉得现在你可以讨论这个话题了吗?”
讨论这个话题?“嗯,我想可以。前提是,你不要对我拐弯抹角。我想我现在听不进什么科伦索主教。”
芬奇博士利索地坐到沙发上,身体前倾凑向她。他说:“我会对你直言不讳,我亲爱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可以了,现在。”
“因为你可以了?”
“是的。回想一下,琼· 露易丝。回想一下,昨天,今早的咖啡茶会,今天下午——”
“你知道今早的什么事?”
“你从没听说过电话这样东西吗?山德拉很配合地回答了几个富有见地的问题。你把你的大呼小叫传播到了四面八方,琼· 露易丝。今天下午,我试图以迂回的方式给你一些帮助,让你更容易理解整件事情,向你点明一些道理,起一点缓和的作用——”
“缓和什么,杰克叔叔?”
“缓和你落入这个尘世的冲击。”
芬奇博士拿起杯子喝酒时,琼· 露易丝看见他锐利、褐色的眼睛越过玻璃杯瞥了她一眼。那是他身上你往往会忽略的东西,她想,他的小动作如此之多,以至于你都没有注意到他在多么密切地观察你。他装疯卖傻,真是,狡猾程度不输世上任何一只狐狸。他的学识远远超过狐狸。天哪,我醉了。
“……现在回想一下,”她的叔叔说,“这一切仍历历在目,不是吗?”
她凝神思索。没错,确实历历在目,每句话都是,但又有几分不一样。她静静地坐着,回忆着。
“杰克叔叔,”她最后说,“一切仍历历在目。确实发生过,不可抹杀。但你瞧,不知怎的,都可以忍受了。这——这一切都可以忍受了。”
她讲的是实话。她并未穿越时空,经历使万事万物变得可以忍受的旅程。今天就是今天,她惊奇地看着她的叔叔。
“感谢上帝,”芬奇博士平静地说,“你知道为什么现在可以忍受了吗,我亲爱的?”
“完全不知道。我对事情欣然接受,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想质疑。我只想维持现状。”
她察觉到她叔叔投来的目光,把头侧向一边。她压根不信任他:他要是敢提麦克沃思· 普雷德注,说我就像他一样,我就在日落以前赶到梅科姆火车站。
“你最终会自己琢磨出来的,”她听见他说,“但让我推你一把。今天你的头脑没有一点空闲。那是可以忍受的,琼· 露易丝,因为现在你有你自己的主见了。”
不是麦克沃思· 普雷德的主见,是我的主见。她抬头看看她的叔叔。
芬奇博士伸开双腿。“这相当复杂,”他说,“我不想让你落入累人的谬误中,对你心中的情结想入非非——那样的话,我们余生都会被你烦死,所以我们要避免这种情况。每个人身处的孤岛,琼· 露易丝,每个人的守望者,是他的良心。不存在集体良心这样的东西。”
这是以前没听他说过的。随他讲吧,他会有办法绕到十九世纪去的。
“……嘿,小姐,你生来有你自己的良心,一路走来,在某个时刻,你把你的良心像藤壶似的紧紧依附在你父亲的良心上。你渐渐长大,当你长大成人后,你在不知不觉中把你的父亲与上帝混为一谈。你从未把他看作一个凡人,有着凡人的心灵,也有凡人的缺点——我得向你承认,你也许很难看出来,虽然他犯的错误少之又少,但和我们每个人一样,他也会犯错。你在情感上不健全,依赖于他,从他那儿获取答案,认定你的答案就是他的答案。”
她谛听着沙发上那个身影的讲话。
“当你碰巧发现他在做某些在你看来似乎与他的良心——你的良心——背道而驰的事时,你简直不堪忍受,甚至给你造成了身体上的不适。生活对你而言成了人间地狱。你必须杀死自己,或者他必须杀死你,使你能够作为独立的个体思考活动。”
杀死我自己。杀死他。我必须杀了他才能活下去……“听你的口气,好像你早已预料到了这件事。你——”
“是的。你的父亲也预料到了。有时我们会自问,你的良心和他的良心何时会分道扬镳,为了什么分道扬镳。”芬奇博士莞尔一笑,“瞧,现在我们知道了。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争吵发生时,我在场。阿迪克斯不可能像我现在这样同你讲话——”
“为什么不能,先生?”
“你不会听他的。你不可能听。我们的神离我们非常遥远,琼· 露易丝,他们绝不会下到凡尘来。”
“那是他不——不揍我的原因吗?那是他甚至都不试图为自己辩解的原因吗?”
“他在让你一个接一个地打碎你的偶像。他在让你把他降级到人的地位。”
我爱你。随你的便。换作朋友,这或许只是一场激烈的辩论,交换意见,不同观点之间硬碰硬的对撞;而对象换作是他,她则要赶尽杀绝。她试图把他撕成碎片,摧毁他,消灭他。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归来。
“你明白我的话吗,琼· 露易丝?”
“嗯,杰克叔叔,我明白你说的。”
芬奇博士跷起二郎腿,把手塞进口袋里。“当你停止逃跑,琼· 露易丝,并回头时,那个转身需要莫大的勇气。”
“是吗?”
“噢,不是那种使士兵穿过荒无人烟之地的勇气。那是一种因为他必须鼓起勇气而鼓起的勇气。这种勇气——嗯,属于一个人的生存意志,属于一个人自我保护的本能。有时候,我们必须杀掉一点东西才能活下去,要是我们不这样做——要是女人不这样做,她们会每天哭着入睡,让她们的母亲洗净她们的长筒袜。”
“你说‘当我停止逃跑’,那是什么意思?”
芬奇博士低声轻笑着。“你知道,”他说,“你非常像你父亲。今天我试图向你指出这一点;我很抱歉,我使用的策略会让已故的乔治· 华盛顿· 希尔注忌妒——你和他真是像极了,不过你是偏执狂,而他不是。”
“请您再说一遍?”
芬奇博士咬住下嘴唇,又松开。“嗯,这个嘛,偏执狂。不是大号的偏执狂,只是普通萝卜大小的。”
琼· 露易丝起身朝书架走去。她抽出一本词典翻阅起来。“‘偏执狂,’”她念道,“‘名词。顽固或过分忠于他个人的教会、政党、信仰或见解的人。’请把话说清楚,先生。”
“我只是在试图回答你提出的逃跑的问题。容我稍稍细说一下这个定义。偏执狂在遇到反对他见解的人时,会怎么做?他不让步,他拒绝通融,连听也不想听,一味抨击。瞧你,你被世上最伟大的父爱搞得颠三倒四,所以你逃跑了,而且是没命地逃。
“自你回家以来,你无疑听到了一些颇为不堪入耳的言论,但你没有骑上你的战马,不假思考地去打倒,而是转身逃跑。你说,实际是这么回事,‘我不喜欢这些人的做法,所以我没时间理他们。’你最好抽出时间对付他们,宝贝,否则你永远不会长大。活到六十岁,你还是今天的你——那样你会成为一个研究对象,而非我的侄女。你往往不给任何人余地,在思想上接纳他们的意见,无论在你看来他们有多傻。”
芬奇博士交扣双手,放在脑后。“哎呀呀,小宝贝,人们不赞同三K党,但他们绝对没有试图阻止他们披上床单,当众出丑。”
“你为何偏偏让他上台呢?”“是他要求的。”上帝啊,我干了什么?
“但他们对人动武,杰克叔叔——”
“嗳,那是另一回事,而这恰又是你在你父亲的问题上未能顾及到的一点。你洋洋洒洒地大谈专制暴君、希特勒、夹着尾巴的狗杂种——对了,你从哪儿学来的?这让我想起寒冷的冬夜,负鼠猎食——”
琼· 露易丝痛苦地抽搐了下。“他全告诉你啦?”
“是啊,不过别为你骂他的话而心生忧虑。他有一副律师的厚脸皮。他年轻时被骂得更惨呢。”
“但不是被他的女儿。”
“哎,正如我所说的——”
在她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她的叔叔在把她拉回到主题上。在她的记忆中,这是第二次,她的叔叔表现得与他的性情不符——第一次是在他们以前的客厅,他无言地坐着,谛听喃喃絮语:主从不赐予你超出你承受力的东西,而他说:“我肩膀疼。家里有威士忌吗?”这是一个充满奇迹的日子,她想。
“——三K党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游行,但当他们开始投炸弹、打人时,你难道不知道谁会第一个站出来制止吗?”
“当然知道。”
“法律是他的行为准则。他会竭尽全力,阻止一个人痛打另一个人,然后他会转过身,试图遏制高高在上的联邦政府——就像你一样,孩子。你转过身,抓住不放的正是你自己树立的那个神——但记住这一点,他做任何事,都是以字面条文和法律精神为依据。这是他为人处事的原则。”
“杰克叔叔——”
“嘿,别感到内疚,琼· 露易丝。今天你什么也没有做错。而且也别——看在约翰· 亨利· 纽曼注的分上——为你是个怎样的偏执狂而发愁。我告诉你了,你的偏执只有萝卜那么大。”
“可是杰克叔叔——”
“也要记住这一点:回首看看以前、昨天、十年前的我们是什么样,从来都不难,难的是看清现在的我们。假如你能掌握这个诀窍,你将一帆风顺。”
“杰克叔叔,我以为,在我拿到学士学位时,我已经把对父母幻想破灭的那种感受体验殆尽了,但有一些——”
她的叔叔开始摸索他的外套口袋。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从中抽出一支,说:“你有火柴吗?”
琼· 露易丝愣住了。
“我说,你有火柴吗?”
“你疯了吗?我被你逮到时,你把我打得半死……你这老混蛋!”
的确,有一年圣诞,他发现她在屋子底下抽偷来的烟时曾贸然出手。
“这是证明给你看,这个世上没有公平正义。我现在偶尔会抽上一支,这是我老来做出的一个让步。有时,我不知不觉变得焦虑……这让我的手有事干。”
琼· 露易丝在她椅子旁的桌上找到一个弹出式火柴罐。她划了一根,凑到她叔叔的烟上。他的手有事干,她在心中念道。她想知道,有过多少次,他的手戴着橡胶手套,客观冷静、无所不能,让某个小孩康复下床。他是疯子,绝对没错。
芬奇博士用拇指和另两根手指夹着烟。他看烟的眼神忧思重重。“你黑白不分,琼· 露易丝,”他说,“你一向如此,你永远都会如此。你看到的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只有外貌、智力、性格之类的。从未有人敦促过你把人看作一个个种族,而既然种族是今天争执不下的话题,你便依旧无法从种族的角度去思考。你看到的只是人。”
“可是,杰克叔叔,我没有特别想要出逃,嫁个黑人什么的。”
“你知道,我行医近二十年,我在看待人类时,恐怕主要基于相对应的病痛,但我想大胆提出一点肤浅的见解。天下并没有这种说法,因为你的同学里有一个黑人或者有成群的黑人,所以你会想要嫁一个黑人。那是白人至上论者敲的一个边鼓。你在纽约见过多少例跨种族的通婚?”
“静下来想一想,少得可怜。相对而言,的确。”
“看吧,这是你的答案。白人至上论者果然很聪明。假如无法用本质上劣等的分界线吓住我们,他们就用乌烟瘴气的性包装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我们这些南部的基要主义者心中唯一惧怕的事。他们试图给南方的母亲制造恐怖,唯恐她们的孩子长大后爱上黑人。他们要是不在这上面做文章,没人会把这当回事。就算出了点状况,也只是局限在个人范围内。在这个问题上,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也负有很大的责任。但白人至上论者害怕理性,因为他们知道冷静的理性会击败他们。偏见是一个贬义词,信念是一个褒义词,这两者之间具有某些共性:它们的起始都是理性的终结。”
“这很匪夷所思,不是吗?”
“这世上匪夷所思的事多着呢,这只是其中的一件。”芬奇博士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她旁边桌上的烟灰缸里掐灭他的烟。“行啦,姑娘,送我回家吧。快五点了,你差不多该去接你父亲了。”
琼· 露易丝如梦方醒。“接阿迪克斯?我永远都不能再直视他的眼睛了!”
“听着,丫头。你得改掉一个二十年的积习,而且要赶快改掉。现在就开始。你以为阿迪克斯会用雷劈你吗?”
“在我对他说了那些话以后?在——”
芬奇博士用手杖敲着地板。“琼· 露易丝,你从没见过你父亲吗?”
不。她没有。她很惶恐。
“我相信你会迎来一个惊喜。”她的叔叔说。
“杰克叔叔,我做不到。”
“别和我说你做不到,丫头!再讲一遍,我会用这拐杖打你,我是认真的!”
他们朝车子走去。
“琼· 露易丝,你有没有想过搬回家来住?”
“家?”
“我每次对你说的话,你要是可以不重复最后半句话或最后一个词,我将感激不尽。家。对,家。”
琼· 露易丝咧嘴一笑。他又变回原来的杰克叔叔了。“没门儿。”她说。
“那么,冒着给你过多压力的危险,你可否答应考虑一下?你也许不了解情况,但这里有你的用武之地。”
“你是指阿迪克斯需要我吗?”
“不全是。我想到的是梅科姆镇。”
“那可不得了,我在这一边,别人都在另一边。假如人生就是活在源源不断像我今早听到的那种言谈中,我想我完全适应不了。”
“那正是你对于这儿,对南方未察觉到的一点。假如你知道有多少人站在你这一边,你会大吃一惊——如果‘边’这个词用在这儿合适的话。你不是特例。林区到处是像你这样的人,而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
她发动汽车,倒出车道。她说:“我究竟可以做什么?我无法同他们战斗。我已经再无战斗力……”
“我指的不是通过战斗,我指的是通过每天早晨去上班,每天晚上回家,会会朋友。”
“杰克叔叔,我无法生活在一个我看不惯,也看不惯我的地方。”
芬奇博士说:“哼嗯。墨尔本说——”
“你要敢跟我讲墨尔本说过什么,我就停车,把你扔下去,就在这儿!我知道你有多讨厌走路——漫步去教堂、回来,逼着那只猫在院子里溜达一圈,那已是你的极限。我会直接把你扔在这儿,别以为我不会!”
芬奇博士叹了口气。“你对一位孱弱的老人痛下狠手,不过你要是愿意继续愚昧下去,那是你的权利……”
“孱弱,鬼扯!你的孱弱堪比鳄鱼!”琼· 露易丝摸摸嘴巴。
“很好,假如你不准我跟你讲墨尔本说过什么,我就用我自己的话来表述:朋友在犯错时才需要你,琼· 露易丝,他们在对的时候不需要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如今要生活在南方,需要具备一定的成熟心理。你还不具备这种成熟的心理,但已经显示出一点入门的端倪。你缺乏心智上的谦卑——”
“我以为,要有智慧,必须首先敬畏主。”
“一个道理。谦逊。”
他们到了他的家。她停好车。
“杰克叔叔,”她说,“我该拿汉克怎么办?”
“照你最终会做的去做。”他说。
“委婉地拒绝他?”
“嗯哼。”
“为什么?”
“他和你不是一类人。”
爱你想爱的人,嫁则嫁你的同类。“瞧,我不打算和你争论败类的相对长处——”
“那和这无关。我被你烦死了。我想吃晚饭。”
芬奇博士伸出手,捏捏她的下巴。“下午好,小姐。”他说。
“你今天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厌其烦?我知道你有多不愿意跨出这个家门。”
“因为你是我的孩子。你和杰姆是我从不曾拥有的孩子。很久以前你们俩给了我一些东西,我是在努力还债。你们俩帮我——”
“此话怎讲,先生?”
芬奇博士的眉毛向上一扬。“你不知道吗?阿迪克斯没抽时间告诉你那件事吗?哟,我很诧异山德拉竟然没有……我的妈呀,我以为全梅科姆镇都知道那件事。”
“知道什么事?”
“我爱过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
“是啊。阿迪克斯和她结婚后,我从纳什维尔回来过圣诞之类的节日,结果神魂颠倒地爱上了她。我依旧——你不知道这件事吗?”
琼· 露易丝把头搁在方向盘上。“杰克叔叔,我羞愧难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四处嚷嚷,就像——哦,我真想杀了我自己!”
“我不该告诉你的。这一天里自残的事已经够多了。”
“那一直以来,你——”
“嘿呀,一点不假,宝贝。”
“阿迪克斯知道吗?”
“当然。”
“杰克叔叔,我无地自容。”
“哎呀,我没想那么做的。你不是孤立无援,琼· 露易丝。你不是特例。行了,去接你父亲吧。”
“你可以把这全说出来,就像那样?”
“嗯哼,就像那样。就像我说的,你和杰姆对我来说非常特别——你们是我梦想中的孩子,可正如吉卜林所讲的,那是另一回事了……明天到我这儿来一趟,你会发现我已经躺进了坟墓。”
他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能在一个句子中引述三位作家并言之成理的人。
“谢谢你,杰克叔叔。”
“谢谢你,斯库特。”
芬奇博士下了车,关上门。他把头伸进车窗,眉毛上扬,用庄重的声音说:
“我曾是一个异常古怪的姑娘——
饱受怨气和积郁之苦。”
琼· 露易丝在驶往镇上的半途中想了起来。她踩下刹车,探出窗口,向远处瘦削的身影喊道:
“可我们只玩高尚的恶作剧,不是吗,杰克叔叔?”
注W.麦克沃思· 普雷德(WinthropMackworthPraed,1802—1839),英国政治家、诗人。
注乔治· 华盛顿· 希尔(GeorgeWashingtonHill,1884—1946),美国烟草公司董事长,以推崇恶心重复的广告理念而闻名。
注约翰· 亨利· 纽曼(JohnHenryNewman,1801—1890),原为圣公会牧师,后皈依罗马天主教,被擢升为枢机主教,是英国19世纪宗教史上一位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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