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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史奇澜不在房间里,阿专说他出去买盒烟的工夫他就不见了。两点钟了,他还能去哪里?晓鸥让阿专到赌场去找人。什么都能成老史的赌资,不信走着瞧。

    她和阿专果然在赌场找到史奇澜。他手边一堆筹码,那种公子哥式的慵懒怠惰全不见了,此刻的他绿着两只眼,神气活现,让晓鸥怀疑他的濒临破产是个大骗局,为赖晓鸥的账而设的。老史那张台子周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然晓鸥和阿专不会那么容易找到他。晓鸥一眼就看出老史赢了十来万。周围的人不时出来几个加磅的,在老史押的注上跟上几千筹码。老史好运当头,大家跟着被普照。老史押了十万,人们跟着押七八万,眨眼间赢了,人群一声暴喊,狂喜得失去了人类语言。

    晓鸥已经打听出来今天老史怎样白手起家。十二点多钟他在各个赌桌边遛弯,来到这张桌前,看出电子显示屏上的名堂来。显示器红红蓝蓝的符号让他看出一座暗藏的金矿。他在两位赌客之间坐下,先给左边邻居出主意,那位赌客自以为是,不听他出谋划策,他转向右边的一个女赌客。女赌客跟老史搭上了讪,老史跟她赌起来:信不信?往这里押准赢!要是输了呢?输了他老史赔,不过赢了她必须让老史抽一成。女人听从了老史,果真赢了三万,也果真守信用,给了老史三千,高高兴兴走了。老史的赌本就是那三千元。

    晓鸥知道现在的史奇澜拉不得,也劝不动,把他拉下赌台他会要你的命。也不过是十几万的筹码,玩光了他还能怎么样?假如老史一夜输赢的流水上百万,她晓鸥也有几万码佣可得。让老史没出息地乐一会儿吧。让她自己从他的没出息中捞一票吧。她早该知道史奇澜偷渡过来不是为了卖木雕还水电公司欠账。

    人群又是一声喝彩:老史又赢了。刚才才输了两小注,这一注赢得很大,五十万赢进来。老史扭过头,朝着蜡像一般没表情的梅晓鸥咧嘴笑笑,还伸出两只手,让中式褂子的袖口自己往下落一落,似乎他要雕刻一件小叶紫檀的精品,或者他要为一件完工的精品揭幕了。

    “没办法,运气来了!”他指着桌面上的筹码对晓鸥说。那是他两个多小时的经营。

    晓鸥给他的难看脸色他一点都看不见,等他转过身,荷官换班了。晓鸥跟他说荷官都换了还不走?他还是那样,支着两手把袖子往下抖搂,手指微微叉开,沾着满手蜜糖舍不得让它滴落似的。

    晓鸥不忍再看下去,带着阿专离开了凌晨三点仍然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出由上火的牙床、阻塞的胃肠、欠缺清洗的头发等等气味合成的空气,走进十月初的妈阁城。大风吹斜了路边的树,气流的巨浪冲在晓鸥身上,让她一阵舒坦。把她浸泡透了的人欲气味,被风清洗一净。阿专开车把她送到家时,正好三点半。

    儿子睡得好熟,她把他手里的游戏机拿开时,他纹丝不动。用人带的孩子,跟游戏机做伴的时间比父母双全的孩子要多很多。她对儿子和用人凶过,但不生效,渐渐她责备得累了,麻木了,放弃了她在家里管理和教育的权威。做她的儿子多苦,她连母乳都没给过他。生下儿子不久,卢晋桐又回到赌台边,她心里跟着输跟着赢,跟着上上下下,跟着出生入死,绝处逢生,奶水全干涸了。

    她每天早上的时间都是儿子的。四点睡觉,七点钟准时起床,伪装成一个正常的母亲,母子面对面吃早餐,互换体己话。随着儿子的年龄增长,他的体己话越来越少,问他什么都回答OK。

    一向都是等用人带儿子上学之后,她才真正开始休眠。从早晨七点四十到中午,她的客户一般都不会进入行动。她送走儿子,拿起门口的报纸,打着哈欠回到床上。这一会儿读报和睡眠都是鲜美无比。

    手机响起来。是阿专。史老板输光了。她以为是什么新闻。输光了好,他就老实了,可以回房间睡觉了。阿专的声音很急,说老史非要押他的表。一块什么表?伯爵。晓鸥叫阿专别拉着他,让他押。热病上来,病入膏肓了,别说一块伯爵手表,就是押上他的手指头,也不在话下,只要典当行收手指头。可怜老史和卢晋桐输到赤条条一身无牵挂时,真说不准会拿父母给的五脏四肢七窍去押,只要押得出钱来。

    等到晓鸥中午上班,史奇澜已经输掉了手表,老老实实地回房间睡觉去了。

    晓鸥在下午三点敲开他的门。他居然一点都不老实,摩拳擦掌,对自己很客观地来了一番分析:他最高成绩是九十八万,想想吧,从一个子儿没有到小一百万,他要收手离开就好了!可是当时那条“长庄路”不打下去不死心,就那一手,他押错了。怎么就没想到呢?“庄”已经赢了十五盘了,还不改押“闲”?一念之差,一差成千古恨!当时的老史押“庄”押“闲”心里是很矛盾的,矛盾半天,还是错把五十万推到“庄”上,可是马上就预感命运的转折来了,果然急转直下,每押每输……简直鬼使神差,他的手就那么一抖,押错了。要是揣着小一百万就走,把筹码全部兑现,汇回北京,至少水电公司不会继续停厂子的水电了。

    晓鸥看着意犹未尽的老史,他不是沮丧,而是自豪:从零起点到零终点,但你别忘了他可是从一百万赢局里兜个大圈子回来的。一百万几乎到手了,不,已经到手了,如果没发生那瞬间的误差,那么谁又不发生瞬间的误差呢?再英明的人也战胜不了瞬间的误差,那本来是可以不发生的误差,因为他在误差发生前痛苦地犹豫过,在误差刚发生时就预感到了,因此那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误差,那一百万失去得很险,他的败局是赢者的败局。

    你看,事物可以被理解成这样。晓鸥只能指望陈小小成为另一个梅吴娘,被丈夫置之死地而后生。

    晓鸥知道他手里还有赌资,就是他带来的黄花梨,把那两件雕品没收他才安全。趁老史进洗手间的空当,她给阿专一个眼色。阿专自己没脑筋,但她的脑筋怎么动他都跟得上,立刻走向那个大旅行箱。好,拎起来不轻,她和阿专会意一笑。阿专和大箱子消失在门外,史奇澜从浴室出来,香喷喷地跟晓鸥说,走吧,咱吃饭去。香水味道不俗,很高档,一穷二白也是个高档穷光蛋。他的意思是要晓鸥请他吃饭,他连唯一的箱子眨眼间失窃都没注意。不过晓鸥给他开了张收条:今收到旅行箱及里面的雕品若干。作为债主,晓鸥有权这么做。所有债主在北京都进驻了史府,客厅书房卧室自行出入,看上哪件好家具、好木雕就照相,作价,上保险,从债务里平账。

    但史奇澜一看那张收条就哈哈笑了,满脸难为情,牙缝里一片龙井茶叶,使他的难为情尤为生动。那箱子里没有黄花梨雕刻呀,我的梅小姐,里头装的是一包大米几卷挂面呀!可他昨天明明说箱子里藏了两件黄花梨雕品,难道花几千块偷渡费就为了把一包大米几卷挂面和一个不名一文的老史运过来?

    下面一个举动是晓鸥做出之后才意识到的——她的巴掌打在史奇澜瘦削细腻的面颊上,麻到五个指尖。老史开始吃了一惊,但马上让这事过去了。吃晓鸥一个耳光比吃其他债主的要好过得多。晓鸥头一次见他时眼睛里泛出的两朵涟漪他看见了,他眼不瞎,心更不瞎。之后他在工作间雕刻的时候,晓鸥看过他几次,本来是去催债,看着他那双秀美的手握着雕刻刀化腐朽为神奇,她把飞去北京的目的都忘了。那时他又在她眼里看到了有关他的胡思乱想,尽管此刻她对他的梦全都碎了,她还是好怜惜他。她这一巴掌打出来,他什么都明白了。假如他一直以来怀疑她对他的怜爱,这一巴掌把怀疑全打出去了,他明明白白看到她对他的那份另眼看待,那份淡淡的痴情。

    她打得自己眼泪汪汪。她用沙哑的嗓音问他为什么欺骗她,有鼻子有眼地告诉她如何把两件黄花梨从陈小小眼皮下偷出来。他看着她再次举起的巴掌,叫她不要急,听他解释。这么不要脸的事,还有什么好解释?两人在酒店房间里追打,都快打成两口子了。在此之前晓鸥打过谁,卢晋桐那么该揍她都没碰过他。在此之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会打人,会追着一个男人不依不饶地挥巴掌。

    史奇澜跳上了床,这下子晓鸥不能追上去打了,真要打成两口子了。

    “我真没撒谎!”他穿着拖鞋站在两个枕头之间。

    “那你昨天说,箱子里装的是雕品!”

    “昨天是装着雕品!”

    晓鸥不动了。还用他再往下说吗?他上午和下午根本没在房间里睡觉,把两件雕品三文不值二文出了手,换的钱又输出去了。

    “你刚才没看到我怎么赢的!”

    他还是只提赢,只记得赢,赢给了他的好心情、豪迈感,输是输不掉的。他说他刚才一把就赢了四十几万。赢来的钱呢?汇回北京了。水电公司缺德透了,差两天都不行,非给你断水断电。没有水电,工人肯收工资白条,他们也没法工作呀!晓鸥一动不动,看他还有脸胡扯。他赢了四十多万肯回到房间里来?已经没什么可供他败的家,他还在败。

    晓鸥恢复动作是气势汹汹地拿出手机,一个键子就按到陈小小的办公室。

    “你别打给她!”

    他知道晓鸥要给谁打电话。沦为最无救的赌徒之前,他们先失去的是说实话的能力。

    陈小小不在办公室。史奇澜马上坦白求饶,说自己赢的四十多万又被他很惊险地输掉了,同样是鬼使神差,手那么一抖,押错了,本该押“闲”,押成了“庄”。当时他心里就一咯噔,预感来了,但来不及纠错了。只要再多一万,不,五千,他都能扳过局面。说到此处他停住了,看着晓鸥,别是还想从晓鸥口袋再搜刮出五千一万吧?

    现在老史彻底安全了。欠他自己两夜一天的觉,现在可以安安全全地去睡回来。不过晓鸥还是好奇,想到他何不到海边捡两块石头放进箱子,还麻烦他自己去超市买粮往里装,反正是做个调包的道具,石头和大米一样好使,效果有什么不同吗?

    老史羞涩地笑笑。其实他是想找间房住下来,有大米可煮、挂面可下,就活得下去。妈阁的民间纯朴善良,可容他享受清净。大米挂面总会吃完的呀!那就给书画社打打工,伪造点字画,或者鉴别假字画,大米挂面总吃得起。他还这么甘心清贫吗?在这里做个卖手艺的杨白劳,在赌台上反攻倒算,把失去的天下赢回来。晓鸥能想得出他不远的未来,单纯明朗的未来,挣一笔钱赌一笔钱,从书画社直奔赌场,大米挂面果腹,胸怀一份壮丽理想,赤手空拳赢回他曾经的繁华,印尼和菲律宾的工厂和木场,中国内地的几家工厂和商店、展示厅。那理想是,他史奇澜有一笔巨大的财富注定藏在千万张赌桌的几亿张纸牌里。那可是他史奇澜的财,可不能让别人赢去。

    梅晓鸥这时才明白,史奇澜真的能干出那种事,潜伏下来,长期抗战;他抗战的对象是一切不让他赢的人,自然包括他老婆,也包括他的女债主梅晓鸥。这样一个输不服的赌棍。这样一个乐观的输者。晓鸥觉得自己很长了一番见识。眼前这位输光输净输得比穷光蛋还要穷一亿多元都还没输急眼,还这样两袖清风地接着去赌,不能不说他是个罕见的人格,不得不让梅晓鸥心生畏惧。

    她目前要干的是拖住他,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通知阿专。阿专是在社团的人,社团里有他的帮手,到紧急情况下会来帮阿专的忙。比如阿专忙不过来的逮人、捆人、押人,他们就会义不容辞地出现,帮着逮、捆、押。他们忙不过来,阿专也会做他们的帮手。阿专的帮手们还帮着监视赌台。比如段凯文玩得那么大,万一出了老千,亏就吃大了。她在手机短信中告诉阿专:立刻赶到史总房间,须羁押史。

    所谓羁押并不是让史奇澜吃多大苦头。两居一室是晓鸥十年前买的中档公寓,当时用来给母亲帮她带孩子的。当时的晓鸥男女约会还多,儿子在身边碍事。现在她的约会少了,一旦发生就在那两居室里发生,不会碍儿子的事。

    她在吃午饭期间告诉老史,不必找房子,自己有现成的地方免费提供。老史推辞,那怎么好意思,成了娇屋藏金了!其实他已经把住地找好了,在赌场认识的人给他介绍的住地,老街旧楼,半间房,跟室友合用厨房和厕所。

    菜还没上,阿专到达。晓鸥看见阿专带的一个帮手站在餐厅门口。晓鸥说史总何必客气,有免费的好房住,硬去那种蟑螂臭虫成窝的破屋,让她以后怎么跟陈小小交代。史奇澜要躲,头一个是躲她晓鸥,结果躲进她晓鸥的屋里,不是笑话?他嘴上推让,心里打好了主意,瞅冷子就跑。只要他得空上趟厕所,她晓鸥就别想再看见他。老史说他要去厕所的时候,晓鸥对阿专说:陪史总去一趟吧。不用不用,厕所还不认识?这个餐厅他闭着眼走都撞不上墙。

    阿专不理史总的俏皮话。他转过来跟晓鸥俏皮说饿了一定找得着馆子,憋了一定找得着茅房,晓鸥你还怕我走丢吗?怕你存心走丢。什么意思这是?

    冷场了两秒钟,史总看出自己逃跑的意图完全被洞识,脸变了,厕所也不去了。他指着晓鸥就骂起来:你当你是我的什么人?跟我犯贱!好在骂女人的名堂就那么几个,晓鸥在卢晋桐时期就听惯了,免疫了。

    邻桌的客人都往他们这边张望。把老史看成坏脾气的丈夫或男朋友。

    阿专端着普洱茶。晓鸥不给指令,他只能抿茶吞气。老史的风雅面目此刻不知去了哪里。晓鸥对阿专说了一句,吃完饭再说。

    菜还是丰盛的。梅晓鸥不至于苦着老史。老史见好菜上来,马上清出嘴里的脏话狠话,填入一块半透明的上等花胶。翻腾出那么多恶毒语言的也是这条舌头。正如能雕出那么多天人之作的也是这双捻动纸牌的下作的手。

    晓鸥等老史吃饱,站起身,走在头里。她认识餐厅的老板,到老板那里打个大折扣再结账。老板听说了老史骂庭,问晓鸥是不是又碰到个下品客户,晓鸥只笑笑。她认为自己笑得很酷。她不置可否的笑比她什么回答都达意。

    老史被阿专和帮手押出了赌厅,押去晓鸥的公寓。晓鸥在赌厅门口跟老史正言厉色:不要给脸不要脸。欠这么多钱,分分钟可以让警察接手案子的。

    “你才不敢!”老史说。

    “你试试。”

    “我坐二年牢,欠你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你还有十年吗?”

    晓鸥恶毒他一句。老史四十九岁,糖尿病患者,他自己害怕或许拿不出十年给监狱了。再说光晓鸥这一份债就一千三百万,北京的债主还排着大队呢,债务加起来,老史也许要坐一百多年牢,怎么坐得起?

    老史跟阿专和帮手走了之后,晓鸥一面往段凯文的赌厅赶,一面给陈小小的手机拨电话。让小小订明天的机票来澳门。陈小小说港澳通行证办不了那么快。为什么突然催她去澳门?不会是老史又去赌了吧?晓鸥知道这份悬疑在陈小小心里一直悬着,越悬越重,从晓鸥昨天为老史报平安开始,小小就疑心老史在晓鸥这里。晓鸥当然否认。陈小小确定了老史又上赌台是会发疯的。疯起来的女人什么都干得出;比如把库存的好木料好家具马上抵押,押的钱全卷了走,带着他们的儿子消失。这两年这么干的人很多,赔光了公司或工厂关了门就走,消失掉,到某个遥远国度去安分守己,和老婆孩子细水长流地开销他们用各种圈套套来的钱,包括欠发的员工工资,抵押厂房或住房贷到的款项,或者从亲戚朋友那里求来的、骗来的林林总总数额。消失的人最近两年形成风尚,叫“跑路”,或者叫“人间蒸发”。晓鸥十年前蒸发过,陈小小也可能做当年的梅晓鸥。假如小小带着儿子,带着工厂存货抵押款蒸发,把一个比穷光蛋还要穷一亿多元的史奇澜剩给晓鸥,她怎么办?她当然要尽所有招数避免陈小小消失。陈小小在,就是老史心里那一点疼痛,这点疼痛没了,老史彻底成了打不烂磨不破的糙皮子,谁也别想再治他。

    晓鸥把老史关起来是为这对冤家着想,也为她自己着想。老史把自己长期做赌徒的未来都告诉晓鸥了,她必须把他关起来。真像他打的如意算盘那样,在妈阁做个黑户口窝藏下来,上哪家书画社打一份工,自食其力地慢慢赌着,陈小小怎么对付在他们家客厅野营的债主喽啰,怎么跟法院交涉争取恢复生产,分期偿还债务?换了她晓鸥,也得“人间蒸发”。

    晓鸥骗小小,妈阁发现了几块好木材,要价特低,她看不准,要小小自己来看。小小焦头烂额地答应她会尽快来。小小一到,晓鸥就放老史,让小小把老史领走。

    台风从澳门上空虚晃一下,过去了。它的毛发和动势擦着澳门的海面、树梢、老楼,等它过去,海和树以及老楼都有些微妙的走样。每回大风走了,老妈阁就走一点样,这是最老的澳门人看出来的。而新来的妈阁人,或临时来祸害自己和妈阁的人丝毫看不出来。

    台风过去,段凯文从赌台前站起。征战两天,输的数目被控制在一千三百万。他说站起就站起,能站起来的都是好赌徒。好汉。

    这位好汉输得最惨烈的时候还去健身房。他做有氧运动是个必须。有了足够的新鲜氧气的大脑才是冷静的,时候一到,管他输赢,站起来就走。

    离开澳门之前的两个小时,段凯文是在海边度过的。梅晓鸥给他做伴,两人沿着短短的海岸溜达。他们前边低飞着一只灰乎乎的海鸥。晓鸥心里急煎煎地想赶它走。千万不要谈起我美丽的名字。海鸥在打他俩的主意;活着的人类总会产生垃圾,人类垃圾紧扣着海鸥的食物环链。这是一只有前瞻意识的海鸥,守望着它食物环链的出产源。

    段凯文看见海边有个水果档。他上前买了一些进口樱桃,颗颗完美,细瓷摆设似的。比细瓷器还要昂贵。他让果贩把樱桃用矿泉水冲洗两遍,装在两个纸杯里。又拿了个空纸杯在手中。晓鸥直到吐出第一颗果核才明白,他拿的空纸杯是为了接她嘴里的樱桃核。晓鸥一手捧一个纸杯,用齿尖去吃樱桃,又让工艺品一般的果实直接碎裂在唇齿之间。段凯文在付钱给小贩时就声明了,他不吃这种女孩子吃的东西,因此晓鸥也就毫不谦让。他伸过空纸杯,一粒在她嘴里焐热的果核落进去。海鸥干瞪着眼。

    再往前走几步,出现了一个咖啡店,一半站在海水里。段凯文买了两杯咖啡。从这个咖啡店倒塌的遮阳棚能看出拐弯而去的台风,掀起的海浪还是很高的,浪尖上带的海底小生物都被拍死在咖啡店的墙根上。跟他们同行一路的海鸥早已奔向那里。

    下午一点多了,这里还是清晨。段凯文似乎已把晓鸥忘了,像一个清晨的人那样守着第一杯咖啡醒盹。

    “不知刘司长起来没有。”晓鸥说。她怕段总搭飞机走了,把老刘剩在澳门。

    “老刘今天一早走了。他老婆和女儿中午回北京。”段总似乎醒了盹,回答晓鸥。“你是怎么认识老刘的?”

    这话该这么听:老刘这样的人,你怎么会认识的?

    “我都忘了!”晓鸥抿嘴笑笑。吃樱桃之后,可不能露齿笑。

    段总懂晓鸥,他也笑了。为了相互的厚道。实在没什么优长处的人,人们反而对他厚道,背后当面都不说损他的话。老刘是不能不存在的,老刘不存在谁给大家垫底:我再不济还能差过老刘吗?老刘无懈可击之处,也就是他的甘心,甘心垫底:我比你们谁都不如,你们还能拿我怎样?老刘把多少呼风唤雨的人领到晓鸥面前?包括这位段总。那些人惊涛骇浪地来了,在赌台上惊涛骇浪一场,又退下去,留下的是这个老刘。就像留在咖啡馆墙上的小生物、碎紫菜、泡沫的浮头。

    “你还没跟我讲你怎么干上这一行的。”

    “怎么了,这一行不好啊?”

    “第一次见到女人干这行。”

    “那就是段总觉得这一行女人不该干。”

    段凯文看着灰暗的海水。海是天的镜子,天上一块晴空都没有,浅灰的底板,深灰的云。天空看上去是老妈阁四百多年前的古老模样。

    “是不该干。”段总说。

    晓鸥觉得一臊,这职业的短给段总揭了一样。一个女人有更好的事干会来干这行吗?虽然赚钱多,赚得快,可赚钱有许多方式,方式分高下,尤其女人要讲究这高下。男人不贪色,一些女人就赚不到钱,晓鸥你赚钱是因为男人们贪财贪赌,比赚贪色的男人的钱又高多少?

    “我不干这行,谁赚钱养我儿子啊?”晓鸥笑着,心里有点恼羞成怒。

    “赚钱总是赚不完的。你就没有赚够的时候?”

    晓鸥的收入有多高,这位段总了解得很清楚。这两天她在段总和赌厅之间扯皮条,至少赚了一两百万。也许还要多点。只要段果真兑现还钱的话,十月是晓鸥的金秋,一年中第三个金秋。第一个在春节,第二个在五月,然后是十月的国庆长假。这一行赚得是不错,如果能少碰到几个史奇澜,会更好。因此晓鸥刚才那点羞恼平息了。

    “你有赚够钱的时候?”晓鸥反击道,给他一种厉害角色的笑容。你的拖三把我和两个朋友拖富了一截。我们的账户都被你喂肥了。只要你兑现承诺:三天之后把欠赌厅的款还上。你不还我就必须代你还三份,桌面上赌厅一份,桌面下两个熟人两份。

    “我看你找点投资项目投点资,改行。”段总说,“你这行太……风险太大。”太血腥。晓鸥在心里替他说。

    “我不会干别的行,怎么改?”

    “那就再干两年,收手。干一年吧。干一年能挣不少啦。”

    “光说我,段总能停下不干?”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他认真地看着晓鸥。

    能自己挣大把钞票的女人,男人要给她减分的。晓鸥又替他说了这句潜语。晓鸥沉默下去,让他静静地专心地给她减分。

    “来北京找我。”

    作为谁去找你?他和她的角色关系是妈阁确定的,没有老妈阁提供的戏台,他俩压根儿没有台本,更别提唱念做打。更没有现在这段过门。海边的过门是他俩跳出角色即兴发挥的一段。虽然他的唱词不是她想听的,也是她被迫接下的对白,但还是有种无望的美好。美好而没有希望,是最干净的美好。晓鸥孤单到什么程度,只有她自己知道。澳门可以有为你杀人的哥儿们,却没有朋友。朋友在晓鸥生命中缺席太久了。一滴友情落入她生活里,她都能听见心里龟裂的旱土嗤地冒起丝一般的青烟。

    “嗯。我会的。”

    “十月底之前北京都挺好,还不太冷。就十月底来。我知道你十一之后生意不太忙。我好跟你谈谈你怎么改行。”

    段总的武断在这时表现成了酷。生活中没有个人称王称霸绝大部分事务推行不下去。他的武断在晓鸥知觉中是巨大的雨点,暴砸下来,带着那样的力量,旱土都感到微痛。要的就是这微痛。从躲避卢晋桐那时就失去朋友的晓鸥享受着段凯文急雨般的友情。

    友情来了,她才知道友情原来一直是缺失的。她有点不知所措,不好意思,自己怎么配一下子得到友情?

    “好的,谢谢段总。”

    他和她都没有把目光马上移开。男人和女人的友情一点点暧昧都不要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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