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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此刻的他看着自己生长、生活了十八岁的地方。第二排平房,第五个门,他从蹒跚学步,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不知进出了多少次。他嫌弃过这里,他死了之后还是嫌弃这里。他知道这不对,但他没办法。

    他活着,他死了,都改变不了他对这地方的鄙视。这里的人是没有任何大主题的,大事是不会让他们争吵的,只有芝麻绿豆的小事才让他们分泌亢奋激素。那排公用水龙头上着各式各样的锁,各家必须带着钥匙打开各家的水龙头用水。某日某家上了锁的水龙头仍然漏下一滴滴水珠,某人某晚在那龙头下偷偷放了个盆,把漏出的水珠接住,第二天清早白得一盆免费的水,这就是他们爆发战争的缘由。所有人的俭省不是美德,而是艺术,几点去菜场买菜最便宜,几乎白捡,几点到粮店买馒头可以半价,都有精确的时间表,但他们省下的钱可以在麻将桌上一晚上输光。

    现在他流连在这个人间烟火气很重的地方。各家都吃过晚餐了,空气里还留着烹饪晚餐的气味,烹炸炖炒的气味成了这里的大气层,因为各家都尽可能地占领不属于自家的领土,简易厨房都搭在公共场地,漏风的墙壁和屋顶使各家饭菜的气味相互串门,热烈聚餐。患老年支气管炎的王婆婆、李老爹也得呼吸这辛辣的油腻腻的氧气。

    这些简易居民区是当年全国闹地震留下的文物。几百居民共一个梦想:哪天来个亿万富翁大开发商,把这片穷地方买下,到时他们一定狠狠敲一笔,那就发大财了。也许他们选举的代表敲得太狠,这些年所有开发商都被吓跑了。在他们还在不停涨价的同时,一年年继续生活在这里。这里越来越像文物。

    他母亲对此是有直觉认识的。她常说假如他考不上大学,也会像这里人的后代一样到停车场看车,到超市卸货上货,到旅店或者办公楼的中控室看监视屏。母亲对他的作业不懂,只懂分数,他的分数好坏支配母亲的悲喜。平时母亲把他这个儿子供奉着,吃的穿的用的,富家子弟有的,她尽量让他不缺。母亲唯一跟他动怒的几次是他拿了不太好的分数回家。一次他在网吧里泡了近十小时,回到家,母亲动怒了。素来忍气吞声的母亲动起怒来连父亲都怕,让你明白乡野女人世世代代积累的怨愤原来那么深,爆发力那么强,那爆发力可以让她们投河跳井。他看到母亲变成母兽就那么几回,但足够他恐惧很久。假如说他失眠是因为压力,那么压力的一部分来自母亲。来自母亲那句话:“考不上你跟老隋家的老大一样去摆摊算卦吗?跟老赵家的三子一样开洗脚房吗?要么跟吴金华那一伙去当二流子吗?实话告诉你,他们还有一身混社会的本事,不是什么好本事,可惜你连那点坏本事都没有!”

    他把这个居民点当一块丑陋的疤瘌,尽量长时间地掩藏,对心儿,对杨晴,对所有同学,尽量地掩藏。刘畅找到这里的时候,他羞恼得呆住了。刘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的成长环境里见到他。他们最后的对话只有他保留着最真实的版本。随着他肉体的消亡,这版本也就消亡了。小杀手当时太热血沸腾,脑筋完全白热化,事后给警方出尔反尔的供状全是根据他破碎的记忆整编的。真实的版本只有一个,只能有一个,可惜他无法将它昭示于人了。真实版本也许对那个小杀手有利。也许。

    他生命的最后四个星期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他知道,心儿只知道部分。其实是他先拿起刀的,只不过刀的指向是他自己。他那胸大肌完美的胸口在他被杀之前,就留下了自杀的疤痕,只不过是自杀未遂,是演出的自杀,但还是留下了疤痕。因为他挥刀的时候受到了阻力,他被心儿抱住了,所以刀只划破了衣服,在皮肤上留了道浅伤。他杀的刀尖落下时,那些浅痕已经脱痂,居然逃过了法医的眼睛。法医怎么可能摸索出他迷乱的心路?自从他和心儿之间发生了那件神圣大事,他的心路对他自己都成了迷津。那件神圣大事被人说起来就是一语带过的“做爱”。他恨这个舶来词,不会爱的人才需要做。他和心儿在那些把爱做出来的人嘴里,也就是这么回事:“他和她做过爱。”就在他俩“做过爱”之后,他被她甩掉了,抛弃了。人们就这么个素质,指望他们怎么评说他和她呢?

    他不能忍受的是,“做过爱”的心儿对他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彻底还原了初始的丁老师。他终于受不了了。他变成暗探就在那几天。他找借口到教务主任办公室,到副校长办公室,从教师出勤表上探听丁佳心老师所有的课程安排,所有的值班时间,又假装别人的声音从心儿父母家得知她是否去吃晚饭或度周日,再到叮咚学校去打探她和女儿的见面、外出安排,然后去旁敲侧击,一旦发现心儿所说的去向跟他探听的不符,他就那么瞪着她,委屈,嫌恶,怨怒,都在他默默的瞪视中。有一次他说:“跟刘畅在一起一定比跟我快活,对吧?”

    他把“快活”二字说得带画外音似的。

    她打量他一眼,低声地却恶狠狠地说:“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

    “你明白你怎么说话。”

    他忍住心里的疼痛,装出一个痞笑:“没什么呀!老师对学生就不能有新欢旧识了?”他知道他很不适合这个痞笑。他不像刘畅,扮酷扮俏都合宜。让他穿刘畅的衣服肯定很喜剧。

    她丢下他快步向停车场走去。晚自习已经下课十几分钟了,住校的同学正往宿舍走,相互打闹追逐。他们还会玩闹,还有笑声。高考倒计时的第四个星期,做了一整天书呆子的同学们的玩闹天性又回来了,这让很少停留在夜晚校园的他纳闷,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丧失了玩闹的能力。他看见一群同学又是那样众星捧月地围着心儿,问这问那,争相取宠。刘畅也在人群里。刘畅今晚又住在他的校园小客栈了?

    心儿上了车,刘畅跑到车边上和她说了些什么。说什么呢?话说完,意思还没完,刘畅走到十多米之外又回过头,但飞度已经开出停车场。

    飞度朝他开来。他突然决定拦住它。他站到了路上,搭顺路车似的。路灯下的飞度一身灰尘,被弃在繁忙的荒野多日了。心儿的心太忙,没了飞度的位置。飞度停下来,他走上去,副驾驶一边的门是锁着的,可她并不像以往那样预先打开车门的锁。他敲了敲车窗,至少三秒钟过去,她才决定放他上车。

    “你去哪里?”她问,似乎怕他搭错车。

    他的回答是紧紧搂住她。

    她说:“让我先把车开出去。”

    开出学校,开到人们的视野外面去。

    飞度在校门外稍加犹豫,选择了向左转。向左转是送他回家。他就那样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嗅着她的气息,只有心儿才会绽放的气息,一路无话。车终于停了,新星小区的高楼上已经灯火阑珊。他再次张开双臂把她搂住。她的手离开方向盘,也慢慢抱住他。她多么娇小,真正的一个小母亲。他的肩膀宽厚得令他尴尬,几乎从她怀抱里潽出去。他还感到自己的强壮,太强壮了,强壮得发臭。她柔软的手心摸在他草碴般的板刷头。

    “带我走。”他吹耳边风那样说。

    她不回答,也不动。

    “带我去你家。”

    “……不行。”

    “只能带他回家吗?”

    “不许你这么说。”

    “昨天他去你家了……”

    “你怎么变得这么可怕?”她放开胳膊。

    他更紧地抱住她,抱着救生圈一样不撒手。他压抑自己的抽泣,以及哽咽的颤抖。

    “怎么了?”她问。

    “九天没睡觉了。吃药也没用。”

    这句话让她转过身,又伸出手臂,将他搂进怀里。

    “我这样肯定熬不到高考的。”

    她的手臂都是疼爱,搂得更紧。

    “天一,再咬咬牙,还有四个礼拜了。等你熬过去,这辈子就没有你熬不过去的事了。我们都撑到现在了,一定能撑到底。”

    他的脸转过来,嘴唇微微撅起,她却躲着他。他的嘴唇撅得更高,事后想自己的样子是很搞笑的,那样子与其说是求一个亲吻,不如说是求一口乳汁。她主动起来,把他的脸捧起,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又亲吻一下他的头发。她长久地看着他。那一眼令他迷乱。他的手掌捧住了她身上最柔软的部位,满满一捧。但她把他的手推开了。然后她把自己那一边的车门打开,跳下车,绕到他这边,为他拉开车门,说是送客或逐客都行。

    他躺在床上想,有可言而不可为者,有可为而不可言者。可为时可言的果真就不可言了。只有给她发短信时才可言:“等着我,我现在对天发誓,此生非你莫娶。记住,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过去,现在,将来,我只有你一个。”

    那天他居然忘了吃安眠药,居然体验几年来少有的无药睡眠。心儿说:“我们都撑到现在了,一定能撑到底!”她和他是“我们”,她陪他撑一艘逆风的船,从清醒的此岸摆渡到安眠的彼岸。那一夜的睡眠是心儿给的,心儿是灵丹妙药。

    离高考还有四周零一日,那个周六,他收到心儿的短信,说原来计划的和他一块儿在父母家晚餐取消了,因为出了点急事。他问什么急事。她模棱两可地说跟叮咚父亲有关。

    他找不到足够的证据打消他的狐疑。晚上八点半,他骑自行车来到那座六层宿舍楼的楼下。她家只有一个窗口亮着浅粉色的光,据他对她家的了解,那是叮咚床边的小台灯。他跑上三楼,敲了敲门,叮咚并不应门,但他听到小姑娘轻轻的脚步声从她卧室来到了大门口。他对小姑娘说:“叮咚,是我!”

    小姑娘马上辨认出他的声音:“邵大哥吗?等一等啊!”

    也许她回去穿衣服,也许因为别的理由,总之她让他等了足有五分钟。门开了。叮咚微笑一下,但心事很重。她披着薄棉被,被子下露出典型的小女孩的腿,细得可笑。显然她让他等待的五分钟没有用在着装上。他其实有她家钥匙的,但他觉得家里有人的时候不该擅自用它开门,那样的话有点滥用信任,也比较缺乏教养。

    “你妈妈呢?”

    “不在家……”

    他不需要她用显而易见的事实做答案。她不会花五分钟把妈妈藏起来吧?他马上觉得自己的多疑已超出了常理。

    “她去哪里了?怎么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我爸爸来了,要跟我妈谈事……”

    “那你怎么不去?”

    “我妈怕我看见他们吵架。”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谈事或者吵架)?”

    “可能在云龙湖公园。”

    他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忽忽悠悠地想着,这么晚了,吵起来连个劝架的都没有。打起架来心儿连个帮手都没有。

    “他俩经常吵?”

    “不经常,见了面就吵。”

    他看着小姑娘,将来他会好好待她的,待她特别特别地好。他会跟她玩闹,也会帮她做作业,还给她洗衣做饭,带她逛街下馆子,总之这个缺失了父爱总是孤孤单单的小姑娘会一举两得地有个哥哥和年轻继父……

    小姑娘突然问他:“你怎么了,邵大哥,哭了?”

    是吗?他眼里有泪?他带着泪笑了,满心酸苦的甜蜜。小姑娘啊小姑娘,你以后就不能再叫“邵大哥”了。

    “我妈说她马上就回来。”

    他这么大个子,小姑娘却用这话来安慰他,好像在哄他:“好了,别哭了,妈妈要回来了,啊?”

    “她什么时候说了马上回来?”

    “刚才我给她打手机,她没接电话。后来我又打,是畅哥哥接的,说我妈在开车。”

    他的脑壳里“嗡”地一声,灯光都暗淡了。原来刘畅在这对前夫妇之间打圆场或者充当灯泡。原来心儿不缺帮手替她打架。原来刘畅比他邵天一更进一步介入了她的私人生活。原来这小姑娘已经一举两得地有了个大哥兼小继父。幸福的多角家庭在他的不知不觉中建设起来,也许就是去年暑假他去义乌表叔家当男保姆的一个半月里。难怪小姑娘花了五分钟才得到应允放他进门。对于人家的幸福多角关系,他成了外人、多余者,不受欢迎。他每年在重要节日前都帮着擦洗的门上,就差对他贴上“非请莫入”的告示了。

    “那你怎么跟刘畅说的?”

    “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害怕,睡不着。”

    小姑娘并没有提及他的到来。长期在混乱的人物和戏剧中串场,小小年纪她已经会随机应变。他不知该可怜她还是感激她。叮咚鬼机灵地瞥他一眼,又瞥他一眼。她是不是怕他进一步问什么?那么他会问什么?假如他开口,头一个提问就该是:刘畅什么时候跟你妈打得这么火热,管起你父母陈年感情账来了?或者:我知道去年夏天他跟你妈的关系突飞猛进,趁我到浙江打工一个半月鸠占鹊巢了。或者:他到底在你家是什么角色?是不是你临时的小继父?但他什么也没有问。他紧抿着他高贵的嘴唇。他的唇舌是朗诵诗歌的,内心也是诞生诗歌的,绝不能发出这种不高贵的语言。这种市井小人的语言他很熟,在他家的左邻右舍中永久流行,因此他更要对它们进行永久防疫。

    他要叮咚赶紧上床,别受凉,早点睡。管人家欢迎不欢迎,他这会儿是真心疼小姑娘的。他成年人的口气使小姑娘马上服帖,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想替她掩上门,她说不要关门,她跟妈妈在夜间都是相互敞开门睡的,就像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他退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低。过了一会儿,他踮着脚尖来到叮咚卧室门口,见小姑娘已经睡着了。串场串累了。他轻轻走过去,拧熄了带粉红灯罩的台灯。十多天前的夜里,他从男孩蜕变为男人,就在这张小床上昏睡过去。不,那简直就是昏死。多少生物的重大蜕变是以昏死衔接的?苏醒之后就进入了更成熟精彩的生命阶段。他回到客厅,走到窗前,看着渐渐静下来的街道。这里不是闹市,最重要的机构是学校,周末的夜开始得早些。一辆体积较小的车驶入他眼前的画面,就像一匹熟识透的坐骑或家畜,不用看就认出它。车减速了,银色的飞度由于尘垢太厚变成了灰色。还有四周就要高考,优秀班主任的压力比他们四十五个学生还重。推着优等生让他们考出水平,还得拽着差生让他们发生奇迹。

    飞度右边的车门打开,下来的身影他也熟透了。一颠一晃的步子可以用来定义轻狂这个词。怎么,富二代公子今夜要跟他狭路相逢?他看着刘畅走到车子左面,跟车窗里的心儿说着什么。云龙湖回来的一路还没密语够吗?然后刘畅向学校方向走去。周末也要住他的校园小客栈。除了家在远郊的同学,周末的宿舍楼清净得很,值班老师也下班了,是个约会的好地方。她为什么不把他直接送到学校呢?也许本意是要带他回家来的,转念顾及到叮咚,又把富二代公子打发回学校了。

    他知道她会在哪里泊车,决定去那里迎她。他知道这更像是埋伏她。他飞奔下楼,来到楼后面的一小块空地,她正好开着飞度从楼的拐角绕过来。空地供楼上有车的居民停泊车辆,边上的水泥杆上牵拉着一排排绳子,也供没车的居民晾晒被单。教师们的生活水平还没到达中产阶层,平均算下来,可能比他家邻里的居民们多的就是文明和教养。飞度停稳了,她背着包拿着外衣从车里下来,闷头快走,他都替她想着车子还没有锁。什么事让她六神无主到如此地步?!走了十来步她醒悟,回过身一捏车钥匙,飞度闪着灯鸣了声喇叭,她再转过身来继续往楼里走。正在发生多少件令她六神无主的事呢?

    等她看见他时,却像等待之中的约定。并没有猛然刹住脚步什么的,只是步子慢了点,边走边问他什么时候来的。刚来不多久。不对吧,八点半左右来的,是不是?她故作狡诈地笑笑。在楼门口的灯下看,她真像俏丽狡猾的猫。看来叮咚给她打手机时她猜到他来了。原来是因为知道他来才打发了刘畅。因为他在场刘畅不能在场,不然本来就乱的场次就更乱了,叮咚都无法替她串场了。在楼梯口,他说他不上去了。为什么?等都等到现在了。算了,明天再说吧。等到明天还有八个多小时,八个多小时的悬疑把他们俩都悬吊起来,她别想睡,他更别想睡。说吧,说了大家都安生些。说不说都没用,都睡不着,中药西药都在用,都没用。说着他感到脸颊凉飕飕的……他怎么又哭了?这么大个子怎么这样没用?在这种时候哭!绝望呀绝望。爱不了也睡不着,日子滴答滴答地走着秒针,不眠之夜走向昏沉沉的白昼,再轮回到不眠之夜,就这样滴答滴答走向考场。他一说到失眠就流泪。睡眠眷顾高三(1)班四十四个人,单单欺负他。他只跟两个人讲他的失眠,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心儿。只有这两个人真正在意他失眠与否。别人会说,别矫情了,还有睡不着的?那是没困透没累够!母亲的在意让他紧张,母亲总是在他晚自习回到家时催促,发哪门子呆啊?抓紧时间睡觉去啊!她不知道发呆对于他是必要的,是往睡眠的过渡,睡眠不是公共汽车,抓紧时间赶两步,就能跟其他人一样登上去,挤到个位置。

    不知怎么,他已经被她带进家门。

    刚坐在沙发上,他面前就出现了一杯温牛奶。

    “这么多天一直没有睡过?”她微微弯下身子,为了能和他眼睛对眼睛。

    他喝一口牛奶。据说世界上有一种甘露就是夜间给失眠人的热牛奶。

    “其实不可能一点都没睡。”她多温柔啊,能去给予临终关怀,给垂死之人做天使般的护士。她接着说:“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失眠人其实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一恍惚就睡着几十秒或者几分钟,只是你不知道那是睡觉。战马也会那样睡觉。很多伟人都失眠。丘吉尔失眠好厉害,但谁比他更智慧?政治决断,演讲从来不受影响,还那么幽默,肉都不带掉一斤的哦!”

    他有点听不进去她说的。今夜好像不是这个主题。失眠是借题发挥。

    “有时候很怪,我连药都不吃就睡着了,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打断她。

    他到底想说什么?心里想的为什么到嘴上就说不清?跟写诗一样,心里的到纸上,就那么一点儿距离,但总是受到篡改,朦胧的一具体化,最好的那部分就流失了。他想说的是缺乏安全感吗?也许是的。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学习,考试,情感,做人,包括睡眠,他都要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来保障百分之百的安全,可到头来他发现安全感是最难保障的东西。知道如此,他仍然是笨鸟先飞,做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其他事物上,他的努力都帮得了他,只有睡眠,越努力越糟。夜夜睡眠都被他搁在赌桌上似的,越争取赢,越是输。

    不只这些,还有,还有……眼下所有的安全感都在发生危机,尤其情感,心儿和他之间插出个刘畅。这份安全感的失去似乎是一连串不安全的象征。心儿和他的睡眠,和他的学习成绩,和他将面临的高考,和他爱情的成与败,谁也离不开谁,两年已经形成一整套循环代谢的脏器,切断谁他都活不了。还有,心儿和他将进入的大学的胜算,和他走出那个贫民窟的可能性,总之和他未来的幸与不幸,也是紧密地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

    他喝着牛奶,听见心儿在厨房轻轻忙碌,碟子和碗发出轻得不能再轻的碰击。再过几年,他也是这样,在夜里听着妻子发出同样的声响,体贴的、体己的声响,感到家的惬意和安全。妻子就是心儿。心儿和妻子必须是一个人。他必须保障这份安全感。

    他走到厨房门口向里看,心儿在烧煮什么。节能灯光里,热气熏染着小得如同玩具的厨房。不防备的时候,心儿就露相了,疲惫憔悴,皱着眉,微张的嘴下唇微微下垮。他看见他们穷僻的邻里,老女人无意识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们缺牙的嘴比她们的眼睛还会发呆。他在这个时候这个空间看到了多年后心儿的样子。他回到客厅,扪心自问,未来年富力强的他能爱她这个样子吗?爱。爱死了。

    心儿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冒热气的大碗。

    “这么晚你在忙什么呀?”他略带责备地问。恩爱夫妻彼此授受疼爱常常以轻微的责备来体现,不是吗?

    “不是不睡了吗?”她微笑着压低嗓音,“不睡总要吃吧?”她就是这么个女人,当人面把疲劳憔悴都收起来,收得可干净了,给人看的都是她花好月好的笑容。她摆好筷子和碗,动作轻得芭蕾舞一般。

    他把客厅的门关上,她轻声说:“去拿辣椒酱和醋!”

    厨房的小案板上一抹翠绿,他闻到春天的青蒜香味。一定是她切了蒜又忘了放在馄饨汤里。他拿起醋瓶和辣椒酱罐,放在小案板上,回到客厅,发现菜刀也一块儿端来了。

    他的胃口很好。她把她那碗馄饨倒了一半给他。他再次感到自己除了神经纤细,其他都强壮过人。他企图阻挡她。

    “我晚饭吃得晚。”她说。

    他突然抬起眼睛,就那样把她看着。

    “想问我什么?”她看出来了。

    他又垂下头,一看就是胃口全没了。

    “想问就问吧!”她催道,答案就绪,成竹在胸。

    他不说话了。不单单没胃口,简直反胃了。他要问的她心里回答都现成,还有什么问头。

    “叮咚告诉你了吧?她爸来跟我交涉,要接她去东欧过两年。搞了个初中生交换项目的邀请函,我不同意,他就找了律师,要跟我上法庭,改变原来的离婚判决。他早五年这样顾孩子不就好了吗?现在来浇灌父爱了?父爱也不能这样,旱就旱死,涝就涝死!”

    这就是她憔悴疲惫的原因之一。叮咚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但刘畅却是这一切的知情人和参与者。刘畅在她母女俩后面做靠山,不,他当董事长的妈借一根小手指,就能把母女的腰撑直。

    “刘畅陪你一块儿跟叮咚父亲谈判的吧?”

    “谁说的?”她两个大眼又鼓出来了。

    他不想戳穿显而易见的事实。她一口口喝着碗里的汤。他把玩着手机,翻出一条条对于他至关重要的信息,这些信息是他情感史的档案。信息说:“也想你。”“也爱你。”“也抱抱你!”“傻乖乖,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

    “在看什么呢?”她问。

    “没看什么……”他看得两眼发直,无比投入。

    手机真好,人变了,心变了,它储存下来的档案变不了。他仍旧一条条回放着近两年里来自心儿的信息。心儿,哪怕你到高考结束那天再变心也行啊,比现在这样釜底抽薪人道多了。

    她担心了:“是不是收什么不好的消息?我看看!”她伸出手,他把手机搁在她手心。看去吧,那时多好,一心一用,你是我一个人的心儿。

    她的手指不断按键,手机屏幕出现她曾发出的每句话,在于他,每一句都浓得能泡出一千句来,多次咂摸,味道还淡不去。她的脸微微发红,羞怯了吗?三十六七岁的女子为那些耐人寻味的话语臊得脸红吗?她看看他,意思是:没想到你都存着呢。

    “我也把你的大多数信息存下来了。”她说。

    这倒有点冷不防的。

    “因为都写得那么好。很真……”

    他看着她,先是悲苦的,怀旧的,然后一丝歹歹的笑浮上来。他管不住它。她却马上懂了。他是说她的信息只是信息,所以也可以写给别人,比如写给刘畅。天下不知道还有谁收到她的“想念”,她的“抱抱”,她的“爱”。她开始收拾碗筷和桌子。他是她今晚难以收拾的局面:请他进来,还要不伤情面不着痕迹地请他出去。

    “我来。”他按住她的手。

    “不用。”

    “我来吧。”

    她干脆不收拾了,坐回到椅子上。他已经起身了,干脆就抱住她。桌子摇晃两下,给他推得要翻船。她回头看了一眼叮咚的房间。这事是要背着叮咚做的。他动作很快地来到叮咚卧室门口,把小姑娘的闺房门关紧。

    他这次是从她背后搂住她的。他问她信不信,偶然的沉睡是她给的。她点点头,不久他感到一滴温热的水珠滴在他的手指上。

    “我们不能再这样……”她说。

    可是,已经这样了。他那么爱她,也就只能这样。爱是独立的,它自己当家,要做什么,是超出人的控制的。他的爱不是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拍不响,有手机信息为证。一直慷慨的心儿,不能在关键时刻吝啬,还有三个星期,就是关键的关键。一直供给的营养,突然中断会出人命的。当他把她横着抱在怀里时,她决绝地推开他,彻底拉开了封锁线。

    他说他什么都知道。她根本没有去和叮咚父亲谈判,而是去和一个少年情人约会,那个少年情人替代了他。他一开始就知道那富二代转学到班里不是好事,迟早会暗中挖墙角,搞替代,有钱有势果真比有情有义厉害!

    她说他简直疯了,怎么非要断定她和刘畅出门约会?搞清楚一点,她是他邵天一的班主任,跟班主任说话不准许这样随便!

    “你跟叮咚的父亲谈话,为什么要刘畅陪你去?”

    “这是我自己的事!”

    “不会是你们俩的事吧?”

    “再提醒你一次,我是你的班主任!”

    “现在又是班主任了?”他委屈得浑身打战,“始乱终弃!”

    “告诉你,再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就给我出去!”她指着门口,压低嗓音和嘶喊是矛盾的,这矛盾把她的五官扯得有点横,好走样啊。走样的心儿,他还是恨不起来。

    “走吧!”她手指仍然指着门口,另一只手叉在腰上。

    惹急了的心儿可以是很泼的。可以想象十年前叮咚的父亲惹急了她,她是个怎样可爱漂亮的小泼妇。他突然看到那把菜刀,刀刃带着青绿的蒜味。他一把抓起刀就朝自己胸口砍去。她叫他出去,从她的生活里出去,让位给那个少爷,他就这么出去。

    不知道怎么就过渡到了她的怀里。一个脸如白纸的她挡在他和菜刀之间。再一个过渡,菜刀就到了地板上。

    他感到她的手指头瑟瑟发抖,拉开他外衣的拉链,手指抖得太厉害,似乎不止十个指尖,起码二十个。好不容易将他的胸口扒拉出来,她站起身就往卫生间跑,快而乱的脚步也似乎不止一个人,好像一个救护小组。他在她离开时爬起来,看了一眼自己,挨刀的地方有一道四五寸长的口子,不太深,断断续续出来些血珠子,像个红色的省略号。然而他却觉得好虚弱,失眠的那些夜晚变成了连续的鏖战,战到阵地上只剩了他一个人。一个阴凉湿润的小东西贴在他的伤口上,轻轻挪动。碘酒触到皮下密集的神经网络,按说是该疼痛的,但他感到透心的舒服。又一个蘸着碘酒的棉签上来,简直是天下最小的唇,给予着最小的吻……

    他睁开眼,她的脸悬在他的上空,就是他的全部天空。爱字他当面说不出口,手机代替了他的喉舌。他的眼泪汩汩地流,顺着外眼角流下去,热的,随即就冷了,成了四月夜间的温度。她完成了包扎,给他穿上一件带洗衣粉味的T恤,为他盖上一条毯子。然后她和他并排躺在地上,依稀中,他把毯子的一角扯到她身上。

    等他醒来,窗外大白,音乐在什么地方流动。他看看周围,这个躺在地上的伤员来历渐渐清楚了,怎样把一个寻常客厅变成包扎所的经过也渐渐清晰了。客厅门是关严的,救他命的人在哪里呢?他看见身边放着自己的外衣,胸前的刀口经过精妙的手术缝合了,针脚极细,反面补缀的布和衣服颜色一模一样。哪里去找这样一块全然相同的布料呢?翻来覆去地看,他发现布料是从外衣底边里剪下的。他身上穿的是心儿的T恤,胸口印着“师范学院”几个字,下面一行小字:一九九五年毕业纪念。十五岁的T恤。设想十五年前,三岁的邵天一跟随父母在马路上碰到那个二十二岁的女大学毕业生,浑身青春饱满得要乍泄出来,他会怎样呢?三岁的他都会蹒跚着跟她私奔。

    客厅的门被轻轻敲击,随后被推开一条缝,缝里透进来的是叮咚明亮的眼睛。一见他穿好衣服了,门缝顿时扩大,叮咚刹那间也坐在他身边。

    “快九点了!才起来!”小姑娘说。

    莫名其妙地,他又赚了一大觉,而且睡到九点。他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懒觉是不是在幼儿园大班时睡的。

    “你妈呢?”他一边整理毯子,一边恢复发型。一动手臂胸口的皮肤就丝丝作痛。

    “我妈出去买早点了,顺便还要买点菜。”

    他不等她多问,赶紧进到卫生间,如厕漱口洗脸。十分钟之后他已经在马路上了。周日的九点等于平时的七点,马路还冷清,菜贩子车上滴下的水珠还没有干。他站在路边发短信:“心儿,最亲爱的心儿,我能说什么呢?发生的都是因为爱,我爱得不知所措,远离我吧。我配不上你。我只配远远地爱你。等到你认为我配爱你的一天,给我一个召唤吧!”

    回复马上就来了:“不管怎样,你睡了个好觉。你不知道我有多欣慰!与此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他觉得回信有点错位,有点答非所问,令他难受,就像是一节肠子曲不了也抻不直。所以他又发了一条信息:“原谅我昨夜的举动。但我更爱你了!你还爱我吗?”

    这是明显的讨要。她回信说:“5180(我要抱你)”。

    还是不够劲儿,不够过瘾。再追一条信息:“我会用最好的考试成绩进入最好的大学,将来应聘最好的工作,因为我要把最好的我献给心儿,献给天一和心儿的未来。最后三周的血战,是为了赢得心儿。”

    心儿的回信说:“别忘了你不是孤军奋战,有我陪伴你。”

    一周后他倒在自己的血泊里,还感觉到心儿的陪伴。那时他删除了心儿的所有信息,但最后一条是在屠刀刺进他内脏、隔壁的狗吠声嘶力竭时来临的。

    他最后的知觉中,隐约听见手机上又落下一条信息,“丁零”一声。

    那条信息说:“亲爱的天一,我弄到一种美国的安眠药,药效几乎达到百分之百!从此解除失眠的压力,以百分之百的健康身心迎接高考吧!爱你的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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