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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人征楚,得十五城,大捷而归,诸侯俯首。
芈月下旨,大封亲族,军功最高的弟弟魏冉为穰侯,另一个弟弟芈戎为华阳君,将公子芾封为泾阳君、公子悝封为高陵君。同时,封白起为武安君,向寿、公子奂、公子池等亦得封赏。
因为太子赢栋降生,也因为义渠王一统草原后归来,芈月决定迁宫于刚落成的新宫殿章台宫,并举行家宴。
但这个消息,却令得赢稷大为愤怒:家宴,什么家宴?寡人岂能与戎狄野人为一家?
赢稷一怒之下,掀翻了竖漆手中的托盘,冠服滚落一地,他怒气不息,顺手拔剑将几案砍为两半,几案上的竹简散落一地。
竖漆吓得不停磕头,求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赢稷怒不可遏:息怒,你要寡人如何息怒?寡人是秦国之主,威震诸侯,天下皆西向稽首于寡人。可寡人、寡人虽然站在这高台之上,受万人朝贺,实际上呢,实际上呢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自他继位以来,虽然大事由母后执掌,但芈月亦一直在注意培养他的政治能力,一些可以放手的政务,也是由他去办。再加上一群老臣忠心耿耿,亦令他的君威日盛。
可是,就算他的座下万人俯首,他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狄戎野人在他的宫中大摇大摆地出入,旁若无人。他越不想面对这种难堪局面,就越萌生恨意。
赢稷举目看去,此时宫中只有几个心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顿生凄凉之感。他一脚踢飞了半张几案,颓然坐下:可寡人发个脾气,也只能对着你们几个人,不敢叫外人知道。
谒者王稽膝行上前劝慰道:大王,臣知道大王心中的不满,只是,公子芾与公子悝毕竟也是太后亲生的儿子啊!
赢稷脸都有些扭曲了:公子芾?公子悝?他们是谁家的公子?他们不过是义渠的野种罢了
王稽的脸都吓白了:大王,噤声!
他不劝还好,越劝赢稷就越加恼怒,叫道:寡人为何要噤声,寡人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寡人为王这么多年,处处小心,生怕行差踏错,教群臣与诸侯耻笑。可我那母后,我那母后却是毫无顾忌啊,公然就把他们二人分封为君。朝上有多少功臣未封,而如今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寸功未立,居然就可以与战功赫赫的白起并称为君,这是何等可笑啊,哈哈哈哈
王稽只得劝道:大王当知道,穰侯与华阳君虽然也是因战功而封,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太后的至亲,是因亲而封,因亲而贵。俗云亲亲、尊尊,自周以来便有分封亲戚,以藩屏周之例。太后分封至亲,以摒王室,也是人之常情。而泾阳君、高陵君之封,恐怕是因为义渠君立了大功,太后不好再封义渠君了,所以转封二位公子,也是为二位公子亮于人前,证明身份。
赢稷冷笑:证明什么身份?证明我的父王在死后英灵不散,又为我生了两个赢姓的弟弟吗?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真当天下人不知道吗?而今还要寡人与那野人、与那野种共享家宴?寡人不去!
王稽道:大王,大王若是不去,岂不伤了与太后的母子之情?
赢稷冷哼一声。
王稽道:大王,来日方长啊!
赢稷怒斥:滚!
正在赢稷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听得一个声音笑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我来得不巧了?
王稽抬起头来,见是唐八子,忙俯身行礼,不敢抬头。
唐棣笑吟吟地迈过门槛,走进殿中,却一脚踩到滚落地上的玉带。她俯身拾起冕服,递给后面的侍女,道:竖漆,你真不会办事,这套冠服大王不喜欢,还不快快换套新的来?
见唐棣使个眼色,众人忙退了出去。赢稷没好气地坐下道:你也想来劝寡人忍耐忍耐再忍耐吗?
唐棣走上前,跪坐在赢稷身边,笑着劝道:大王,太后常言,鲲鹏想要高飞于九天、遨游于四海,就要让自己的双翼有足够的力量。太后对义渠君格外看重,为的也是义渠君拥有一支无敌的骑兵。太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王的江山。太后心里最看重的人,难道不是大王吗?大王如此猜忌,岂不会让太后伤心?
赢稷神情渐渐缓和:你的意思是,太后看重义渠君,只不过是义渠君有可用之处?
唐棣道:大王英明。凡事不如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一看,太后待义渠君,到底是真是假?
赢稷看着唐棣的神情,阴晴不定,半晌,终于站起来道:好,寡人去。
此时章台宫里,歌舞酒宴,说不尽的华丽。
廊下乐工奏乐,殿中歌姬献舞。芈月坐在上首,她的左边空着一个几案,右边下方摆着三个几案。
赢稷迈步向前,走到芈月身边的几案,习惯性地正待坐下,不想还没落座,便叫人托住,道:小子,你坐下面。
赢稷怔住了,他抬起头来,见不让他坐下的人,正是义渠王。
他脸色涨得通红,不能置信地看着义渠王,这个野人好生大胆,他以为自己是谁,竟然在他面前如此无礼!
义渠王却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只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母亲身边,自然是我的位子,你和你兄弟们坐那边吧!说着,一指芈月右边的那三个几案。
赢稷又惊又怒,看向芈月,叫道:母后!
芈月看了一眼,义渠王满不在乎的表情下,尽是强势的占有欲,而赢稷的表情更是惊怒交加中带着一点求助。可是此时此刻,她当真不能让这浑人闹腾起来,只能让子稷稍作退让吧。他是国君,这点情感的控制是基本功夫,须比这浑人知道进退。
芈月只得轻描淡写地对赢稷笑道:这是家宴,不必拘礼。我与义渠王好久不见了,有些话要同他说。子稷你就跟子芾、子悝一起!叙叙兄弟之情也好。今日大家可放纵些,多喝些酒。
赢稷想要说些什么,芈月却已经逃避似的转头,令道:奏乐,献舞!
顿时乐声大作,歌姬放歌舞袖,场上的热闹掩盖了上首的暗争。
义渠王直接坐进位子,举杯向芈月笑道:太后,我们共饮此杯。
赢稷脸色极坏,却克制住了愤怒,没有发作,他冷着脸走到下首的位子坐下。
赢芾见状,忙乖巧地上前向他敬酒:王兄,臣弟敬您一杯。此时赢芾已经九岁,赢悝八岁,多少有些懂事了,这些年来也出落得乖巧可爱。赢稷虽然极为排斥义渠王,但因为经常去芈月宫中,也算得亲眼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对这两人还是有一些微妙的情感。虽然背地里恼怒痛骂义渠王的时候,也会对这两人口不择言,但于内心,多少还是把这两个年纪接近于他儿子的弟弟半视为弟,半视为子的。
赢稷握紧拳头,又松开,缓缓地接过酒来,勉强道:芾弟,你还小,少喝些酒。
芈月一直暗中观察着赢稷,见到赢芾出来打圆场,赢稷终于平静下来,暗喜次子懂事可人,长子也历练成熟,便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露出微笑。
义渠王见芈月一直看着赢稷,心中微有些别扭,忙用银刀割下一块肉,递到芈月面前道:皎皎,你尝尝这块炙鹿肉。
芈月横了他一眼,这人某次听到黄歇唤她皎皎,便厚起脸皮,也要如此称呼于她。素日私底下他若如此,她总是不理会。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心中虽暗恼他顺杆爬的脸皮越来越厚,可当着三个孩子的面不好发作,只得含笑用象牙筷子接过银刀上的肉:好,我尝尝。
赢稷沉着脸,看两人眉来眼去的,忽然站了起来,举杯叫道:义渠君,寡人敬你一杯。
义渠王哈哈一笑,也站起来道:好。一饮而尽,转眼又倒了一杯,叫道:大王,我也敬你一杯。
两人举杯饮酒。
赢稷举袖掩盏的同时,也遮住了眼中的杀机。
两人居然就此你来我往,灌起酒了。
芈月这下可当真恼了,知道赢稷是又犯了倔强,要与义渠王斗酒。可义渠王的酒量,又怎是赢稷能比的?这么大的人了,没个正经,居然也与孩子斗气。见赢稷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义渠王仍然神思清明的样子,一把按下了他的酒盏,恼道:你带两个孩子先进去,一股子酒气,待会儿当心他们不与你一起耍。
义渠王哈哈一笑,一手一个,揪着赢芾、赢悝甩上肩头,大叫一声:跑啊!
芈月吓了一跳,刚想骂他没轻没重,那两个孩子被他揪到肩头,却不但不怕,反而兴奋地咯咯大笑,又揪住他的脑袋乱叫:跑啊,骑大马啊!
一串银铃般的孩子笑声随着义渠王的脚步远去了。芈月看着这父子三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亲自接了侍女递上来的热巾帕,递与赢稷。
赢稷其实一喝起来,便知不对了,自己喝得越来越晕,这义渠王喝起酒来,却如饮水一般,再喝下去,自己必然吃亏。然而见芈月出面阻止此事,他心中又有着说不出的别扭。当下接过巾帕,匆匆擦了一下.就借口要到花园中走走,散散酒气,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芈月见他走出去,思忖片刻,也跟了出去。
到了花园中,便见赢稷在花径中慢慢踱步。园中原是养了锦鸡孔雀,并不避人,只是此时不知是他身上酒气重还是杀气重,连这些鸟雀都远远避开了。
芈月走到他的身后,叫了一声:子稷。
赢稷似怔了一怔,回头勉强一笑:母后
芈月笑道:你刚才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赢稷阴沉着脸:儿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芈月轻叹一声,走上前拍拍赢稷的手,劝道:义渠君不太讲究礼数,你不必放在心上。
赢稷冷笑一声:他不识礼数?当年他也曾人过咸阳,难道在先王时,他也敢这样对待秦王?
芈月嗔怪道:子稷一
赢稷反问:我大秦今日,还有什么原因要一个秦王看戎狄之人的脸色?是亏欠了恩义,还是逊色了武力?
芈月没有说话。
赢稷却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若是亏欠了恩义,这些年给义渠人的优容,甚至是大量的军械、财物、粮食已经足以补偿。若是不够,寡人还能够再给他们几个城池。若是逊色了武力,那我们也不必再去伐楚、征东,先把这卧榻之边的猛虎给解决了才是。
芈月听他言来杀气腾腾,不由得震惊:子稷,义渠君虽然礼仪有失,但对我大秦不但在过去、现在、甚至在将来,都有极大的帮助,你怎么可以为了一时之气,有这种自毁长城的想法?
赢稷却道:如果长城碍着我们的脚了,那就是筑错了地方,让我们画地自囚了。
芈月已经不想听下去了,她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子稷,你今天太不镇定了,君王需要的是制怒,是慎独。等你冷静了,以一个君王的思维想清楚了一切,再来同我说话。不要像个毛头小子一样,顾前不顾后。说完,便拂袖而去。
赢稷恨恨地一跺脚,也转身离去,可内心的杀机,却是怎么也无法按下去了。
芈月离了赢稷,走进章台宫后殿内,看到屏风后的身影和传来的水声,想是义渠王正在沐浴。他刚才喝多了酒,浑身酒气,知道芈月必是不喜,故而与孩子们玩耍一阵之后,便去洗漱了。
芈月看看站在屏风前的侍女,侍女明白其意,连忙屈了下膝解释:是义渠君不要奴婢侍奉
芈月挥手令侍女们退下,自己走进屏风后,见义渠王正坐在浴桶中,神情十分惬意放松。
芈月走到他身后,拉好系带挽起袖子,拿起浴巾为他擦背。
义渠王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也猜到了是谁,不禁笑了。他头也不回,从背后握住了芈月的手道:哎,帮我擦擦这边,有点痒。
芈月看到他的背后,轻叹:怎么又多了几道伤口?这伤口还没完全好呢,自然还有些痒,不许用手去抓,免得又要蹭破了。
义渠王由她擦着背,十分舒服,不由得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唉,还是你这里舒服,让人住下来就不想走了。
芈月道:不想走就别走了,每次回来就多几道伤痕,你就这么喜欢马背,舍不得离开?
义渠王却笑着摆手道:哎,你属于宫廷,我属于草原。我没有要求你住到草原上去,你也别勉强我一定要住到这四方天里头来。
芈月一边帮他擦背一边劝道:难道这里不好吗?离开我这么久,你就算不想我,难道也不想想两个儿子?你年纪也不轻了,何必还要自己上战场,让白起、魏冉帮你的忙不好吗?
义渠王自负地笑了笑:义渠人的兵马,只能义渠人统率。
芈月不语,义渠王见她不语不动,只得自己从水里站起来,叹息道:你啊,当久了太后,什么都要自己说了算,如今竟是越来越难说话了。罢罢罢,我答应你,这次出征之后,回来就不走了。
芈月转嗔为喜:真的?说话算数。
见义渠王从水中站起,芈月转头去拿起衣服给他穿上,为他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义渠王倚在芈月膝上,让她为自己擦着头发。他不但不喜欢阉奴服侍,便是连官女服侍,也不甚喜,宁可自己动手。芈月无奈,有时候也屏退宫女,自己替他做些事儿。义渠王却说,这样才是一家子的感觉。
此时他听了芈月的话,笑道:这次我再出去,就带着芾和悝,让他们跟我一起上草原。他们也不小了,也是时候教会他们草原的事情了。等下次回来我就不走了,让两个儿子代我去打仗。
芈月停住手,把粗巾扔到一边,不悦道:芾和悝还小呢。再说,他们是秦国公子,我已经给他们封了城池,他们麾下自有百战之将,何必他们亲自去草原打仗!
义渠王见芈月扔了粗巾,只得自己拿了粗巾擦头发,叹道:慈母多败儿,你啊,草原的猛禽要给你养成屋檐下的小家雀了。我义渠的儿郎,哪有不骑马、不打仗的?
芈月压下不悦,劝道:我知道你是生就的草原性子,我也没想劝你,没想能够说服你。可是义渠人要学中原人传千秋万代,就得学会定居一方,学会遵守规则。有些事情不必都用马刀和弓箭去解决,儿郎们不必从生到死都在马背上
义渠王听得不顺耳,便讽刺道:就跟你儿子似的,看我的眼睛里都能飞出刀子来,却什么也不敢表示。这要是我们义渠儿郎,早八百年就已经拔刀决斗了!
芈月恼了:什么我儿子你儿子,子稷又有什么不好?他懂事知礼,倒是你身为长辈,故意惹他生气,有点长辈的样子吗?
义渠王嘿嘿一笑:我的眼睛又不是瞎的,我把他当成儿子一样,就算撩拨他、惹惹他,也不过是当个玩笑。可他呢,他的眼中,可没有半点善意。你自己说说,他有把我当成父亲吗?
芈月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他父亲长到他十多岁的时候才走的,他心里记他生父,不容易转弯。小孩子不懂事,你跟他计较什么?
义渠王摇摇头:他若是个小孩子,我自然不计较。可一个已经生了儿子的男人,也只有你,才会仍然当他是个孩子。
芈月生气了,一拍义渠王,恼道:你今天成心跟我找碴吗?
义渠王放下粗巾,坐到芈月的身后搂住她,笑道:哎,别以为我多事。我这双眼睛看过胜利者也看过战败者,看得出真臣服和不服气。你这儿子,心思多,不驯服,迟早会生事。他不但看我的眼睛里会飞刀子,看芾和悝的眼中也没有多少感情,所以我才要把芾和悝带走。
芈月不悦道:你别胡说,子稷的性子是独了些,可子芾和子悝是他看着出生看着长大的,怎么会没有兄弟之情?
义渠王坦率地说:我不想让你为难。但今天的情形你也要看明白,就算是一只老狼王,也不容许小狼在他面前挑衅的。
芈月无奈,只得转头劝他:在我眼皮子底下,不会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放心。
义渠王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他从身后亲了亲她的颊边,笑道,想不想我?
芈月轻笑一声,转脸反亲过去:你说呢?
风吹帷幔,旖旎无限。
表面上看来,义渠王和秦王稷的矛盾,似乎在芈月的努力下,已经暂时被压下,呈现出和乐融融来。可是只有两个当事人才明白,义渠王一统草原气焰日益张狂,秦王稷年纪增长帝王心思滋长,两人已经无法共存了。
樗里疾府书房里,赢稷阴沉着脸,焦躁地来回走着。
樗里疾并没有问他,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
赢稷忽然止步,问道:王叔就不问问,寡人为何而来?
樗里疾道:大王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跟老臣说。
赢稷道:如今能够让寡人来求助王叔的事,能有几件?
樗里疾道:大王指的是
赢稷已经焦躁地自己说了出来:义渠君!
樗里疾的脸色也阴沉了下去:大王是想动手?
赢稷道:是。
樗里疾道:大王是秦国之主,只要大王一声旨意,老臣愿意为大王扑杀此獠。
赢稷却沮丧地坐下,摇头道:寡人不能。
樗里疾轻叹一声,劝说道:大王,您才是一国之君。
两人目光对视,彼此明白对方的意思。
赢稷却摇摇头道:不,寡人不能
樗里疾仍然想努力一把:大王
赢稷忽然暴躁起来:寡人知道王叔是什么意思。义渠君甚至高陵君和泾阳君的存在,都是我大秦王室血统的耻辱。我身为先王的儿子,您身为先王的弟弟,都不能容忍这种耻辱的存在。
樗里疾道:大王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执政了。列国都没有成年的君王依然还让母后继续摄政的先例。
赢稷颓然道:是,王叔是旁观者尚觉得不服,难道寡人就不想亲掌权柄,号令天下?这样的想法,在寡人心中,过了百遍千遍万遍,可寡人不能!
樗里疾道:大王是怕伤及母子之情?
赢稷却反问:王叔不是我,不怕伤及与母亲的感情。可王叔为何不质问母后,为何不用宗室扼制母后?
樗里疾默然。
赢稷冷笑道:因为我们都目睹了那一场季君之乱带来的灾难,有生之年绝对不想让大秦再遭受那样的灾难。列国争雄,虎狼环伺,如若再内部分裂,那才是亲痛仇快。与江山社稷比起来,义渠君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樗里疾沉默良久.才苦涩道:不错,与江山社稷比起来,这些都是小事一桩。可这江山.终究是大王的,太后她,她也只能是因为大王当初年幼,代为摄政而已。
赢稷也苦涩地道:是啊,寡人年幼,母后代为摄政而已。可这世间的权力,一旦掌握在手,就不会这么轻易易手。寡人没有足够的实力,又如何能够从母后手中接过这江山来?寡人还掌控不了魏冉、白起这样的骄兵悍将,还不能与赵主父雍那样翻云覆雨的老手对弈天下。寡人还需要母后,秦国还需要母后!秦国赫赫威名,秦王于诸侯之中的地位,看似是寡人的,其实都是母后的。
樗里疾亦是无奈叹息:是啊,有时候细想想,太后若是没有这么骄狂恣意的性情,如何有对决天下的强悍和手段。所以我们想要秦国强大,就不得不承受统御之人的专横和气焰。只是,老臣是不得不退让,但是大王却不一啊!
赢稷反问:如何不一样?
樗里疾目光炯炯,充满了煽动之力:臣等能退让,大王却未必要退让。人寿有定,大秦的江山终究要属于大王。大王越早能够承担事情,就越早能够得到掌控的权力。有些事情,臣做了,就是僭越,就要引起太后的镇压。大王做了,却是一种成长和尝试,太后是会宽容大王的。
赢稷看向樗里疾,心头狂跳:你的意思是
樗里疾道:大王或许暂时无法接过全部的权力,但却可以尝试着踏出一步两步来。只要大王做得够好,就能够得到更多拥戴、更多机会。
赢稷沉吟着,来回徘徊。
樗里疾惴惴不安地叫道:大王!
赢稷忽然停住,问道:寡人当如何着手?
樗里疾心中一喜,道:从义渠人手,便是天时地利人和之局。
赢稷问:何谓天时?何谓地利?何谓人和?
樗里疾道:当日季君之乱,若是太后不安抚住义渠君,西北发生变乱,五国围城,大秦将不堪设想,所以必须要对义渠诸般退让。然此时大秦如日中天,已经没有必要再对义渠退让了,此天时也。本来义渠君若是久在草原,我们亦拿他无可奈何,但他如今看样子似要在咸阳久留,一只老虎离了巢穴,入了我们的地盘,此便为地利也。太后执政以来,推行商君之法,而义渠君这一路东行人成阳,义渠人时有犯法之举,此时我们制服义渠人,既合太后推行的商君之法,又能够让各郡县借此整肃风气,取得地方上的拥戴,此人和也。
赢稷缓缓点头:如此,我们就要找一个机会,除掉义渠君。
樗里疾拱手道:大王英明。
要制造一个除掉义渠君的机会秦王若没有,我们就要帮助他一下。咸阳城郭,一个戴着斗笠的大汉负手立于小土坡上,悠然地说。
在他的身后,数名随从低头应道:是。
那大汉微微一笑,摘下斗笠,扇了扇风,拿着斗笠遥指前方道:那个方向,便是义渠大营吧。听说秦太后令义渠人不得出营,一应用度,皆由太后之人运至营中。这些义渠勇士,刀里来剑里去的,受此拘束,岂不苦闷?
随从中却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轻笑一声,道:主父既然来了,又何必说这样的废话呢?
那大汉哈哈一笑,道:此事,却须借助鹿女公主了。
此人自然便是之前在秦赵边境挟持芈月未遂的赵主父雍了,他身后的女子,却是东胡公主鹿女。
她当年与义渠王成亲,为的乃是部族利益,后来义渠王为了芈月而遣散所有妻妾,她便要求义渠兵马相助,回到东胡,夺了她异母兄长的王位,另挑了个年幼的弟弟为东胡王,自己便成了东胡真正的统治者。胡人率性,她族中自有情投意合的男子,与义渠王便也好聚好散。
赵雍既然心怀大志,早看出将来的战争决定因素必在骑兵,趁着季君之乱时,抢占了秦国的榆林之地,收林胡、东胡等族,训练赵人进行骑战。
他既有这等心思,又岂能容得秦人收纳义渠部落,大肆训练骑兵?他所收诸胡人之部落虽然不少,但终究不如义渠已经立国,且如今差不多已经荡平了秦国西北部的草原部落,兵马之盛,无与伦比。
此番他再入咸阳,便是图谋义渠而来。他手底下既有东胡部落,又有曾经与义渠关系颇深的鹿女,如此好棋,岂能不用?于是便将鹿女一起带了出来,让她成为自己与义渠部落的桥梁,以便沟通。
但他亦知在秦赵边境试图劫走芈月的行为,已经激起她的怒火,秦人暗卫亦不是吃素的,何况他此来主要目的就是针对咸阳城外的义渠人,故而在城郭坐镇指挥,便是有事,也可以迅速脱身。
他这边一一分派,鹿女与其他赵国暗卫便分头行事。
过了数日,咸阳市集来了一行义渠兵,大摇大摆地逛着看着。
市集商贩初时与义渠人有过争执,但后来太后把义渠人全部约束在义渠大营,只叫这些商贩送货过去,时间久了熟悉了,他们也知道这些胡人虽不懂礼数不识规矩,却并非完全蛮不讲理。商人重利,既然这些人做买卖倒还爽气,便去了排斥之心。偶有争执,拉去义渠军营外秦人专设的管理小吏处说个明白便是。
义渠人生性豪放,教他们当真在大营只进不出,岂不拘束?有些中上层的将领,便私下三三两两地出来逛咸阳城,只要不出事儿,上头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今日虎威受与义渠人有货物来往的向导煽动,说今日乃是十五会市,十分热闹,便起了好奇之心,前来观看。果然这一日市集十分热闹,人头攒动,货物也比平时多了许多。
见虎威兴致勃勃,买了许多东西,还要去酒肆痛饮,他身边的副将忙低声劝道:虎威将军,大王吩咐过,让我们待在大营中,不要随便出去,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吩咐他们送到大营里。我们现在私自出来已经是违令了,还是早出早回的好。将军若是要喝酒,不妨买了我们回营再喝!
虎威恼道:一怕什么?我们义渠的勇士,以刀马说话,何必要遵守那个女人的规矩?大王是被她迷惑了,什么都听她的,可是这繁华的咸阳城近在眼前,凭什么不让我们进来?我们不少吃的也不少穿的,就是少了这份爽快劲!
那煽动虎威出来的向导忙赔笑道:虎威将军说得是啊,咱们是草原上高飞的鹰,不是关在笼中的小雀。我们用刀马追逐猎物,砍下敌人的头颅,当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与女人尽欢,又怎么能与这些每天只知道在地里刨食的秦人相比?他与义渠人混得好,便是说话时也常常将自己站在义渠人一边,教人听得十分顺耳。
虎威大喝一声:说得正是。便要去饮酒,无奈副将苦劝,又抬了义渠王出来,虎威只得忍耐下性子,叫人在酒肆买了酒,又由那人引着,在市集中取乐。
不觉来到一家店铺中,那家卖的是齐纨,染作缤纷五色,其中素白色更是洁白如雪,抚之光滑柔顺。虎威顿时来了兴致,他与鹿女手下一名侍女原就交好,这几日重续旧欢,便要买下这些齐纨送与那心上人。
不想那向导一摸口袋,却叫道:将军,不好,这市集上有盗贼,将我的钱袋都摸了去。
义渠人素来习惯以物易物,待芈月约束他们以后,又赐下大批金帛。似虎威这等高级将领出来逛街,自有知机的手下帮着准备钱袋。虎威嫌麻烦,一路行来,便扔给那向导,不料却在集市中遗失。
虎威大为扫兴,踹了他一脚骂道:你是死人吗?
那向导见他发怒,忙上赶着讨好赎罪,又劝虎威将带来的五张狼皮与那店主交易。谁知那店主却不愿意,说只肯收铜钱,不要臭烘烘的狼皮。两人便争执起来。
闹得凶了,便见看管市集的秦军校尉缓缓过来,副将急得额头冒汗,劝虎威道:将军,休要生事,回去再说,再叫人拿铜钱来罢了!
虎威哼了一声,将锦缎扔回给那店主道:还给你。
那店主却是个细致人,接过锦缎细看,发现上面已经出现道道划痕,一匹素纨上还沾染了几个黑乎乎的手印,十分显眼,顿时拉住虎威道:你把我这锦缎划坏了,你们赔我,你们赔我!
不问可知,那向导乃是赵人所派暗卫,早就暗做手脚,当下假意劝道:分明是你这奸商故意损坏锦缎,想讹诈我们。不要以为将军为人实诚,就可以任由你们讹诈!
众人正在纠缠间,忽然从远处隐隐传来鼓声,副将叫道:糟了,闭门鼓开始了,我们得在关城门前出城回大营去。
虎威急着要走,见那商贩还拉着他,一挥拳道:滚开!那向导也跟着推了一把,叫道:滚。
那店主被打得飞起,跌落在货摊上,一动不动。
忽然间人群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叫喊:杀人啦,杀人啦,义渠人杀人啦顿时整个街市的人四散逃开,那向导亦装作胆小,混入人群逃开。
街市上只剩下虎威几个义渠兵将孤零零站着。那看管市集的秦军校尉不妙,忙敲起锣来,召得巡逻的秦兵四面包抄,与虎威交起手来。
虎威辩解无效,只得与秦人交手。他虽然勇猛无比,但终究寡不敌众,被押走关入了廷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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