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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见缪监去了,便站起来,拿了伤药,去侍女房中看望女萝和薜荔。
她走进去的时候,两人伏在席上正说话,两个小宫女在一边,替她们打扇擦汗。
看到芈月进来,两人挣扎欲起,芈月忙叫小宫女按住了,问道:“你们伤得怎么样?”
女萝笑道:“奴婢没事,只是皮肉之伤而已。”只是她说得快了,似乎牵动伤口,却是额头一层冷汗,眉间不由得皱成一团。
芈月轻叹:“是我连累了你们。”
女萝强笑:“季芈说哪里话来?奴婢们跟随季芈这么多年,早已经生死与共,岂会因这小人手段而背叛主人?”
芈月轻叹:“是啊,这么多年,我们一起走过,情同手足。可是,我却庇护不了你们。这种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辱到头上,却无能为力的滋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医挚的死、你们两个受的苦,我会记在心里……”
一滴眼泪落在席上。
芈月转头,轻拭去泪水。
女萝见此,心中一痛,道:“季芈,奴婢们身份下贱,命如浮萍,随时随地都会死于非命,能够得您的一滴眼泪,死也值得了。”
芈月转头看着室外,轻叹一声道:“这宫廷,只有欺诈和阴谋,我从来不曾期望过进来,如今更是不愿意再待下去了。我虽然不曾如常人一般,希望得到君王的痴情和真爱,可我也一直敬他、信他,视他为夫君,甚至对他心存感恩。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地让我……”她咽下后面两字,那是“失望”,却转了话头,“女萝、薜荔,我想问你们,我若要带着子稷离开,你们可愿意跟着我?”
女萝诧异:“季芈,大王答应您离开了?”
芈月摇头:“还没有。不过他答不答应,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冷冷地道:“无欲则刚,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除非他杀了我,否则的话是阻止不了我离开的。”
女萝抬头道:“季芈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
薜荔道:“我也是。”
芈月道:“好,那你们好好养伤,等你们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我们就离开。”
芈月说完,留下伤药,便站起来走了。
女萝见芈月走了,也令小宫女出去,道:“如今我们好些了,你们也去休息吧。”
小宫女退出,房中只剩两人,薜荔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姊,我们真的要跟季芈走吗?”
女萝却反问道:“那妹妹是想留下来吗?”
薜荔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是跟着季芈,跟着阿姊,你们都走了,我留下来又有何用呢?”
女萝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君子事人以才,小人事人以忠。我们身份下贱,不像那些士人有无可取代的才能,就只能剩下无可取代的忠诚。我们侍奉了季芈十几年,难道还不明白她的性情吗?无论如何,跟一个聪明人和强者,好过跟一个愚主和弱主。”
薜荔听了不由得点头,道:“阿姊,自小我就知道,阿姊比我聪明,见事比我明白。我都听你的。”
芈八子要求出宫,此事秦王驷自然是不肯的,两人就此僵持,已经冷战多日。
这件事,宫中除了秦王驷身边的缪监,和芈月身边的女萝与薜荔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然而这一日,西郊行宫庸夫人处,却派了宫女白露,向秦王驷送了一封信来。
缪监不敢怠慢,忙接了过来,呈与秦王驷。
这是一份尺牍,却是将信写在两片尺余长的木牍上,再用细绳在封泥槽上捆好,填上封泥,再加盖印章,以便起到传递时的保密作用。若是再置入青色布囊,封上漆印,就是两重的保密了。
缪监将它呈到秦王驷面前,方用小刀拆开漆印,从青囊中取出尺牍,再拆开泥印,恭敬地将两片木牍呈与秦王驷。
秦王驷打开尺牍,看完信轻叹一声,对白露道:“你回去告诉庸夫人,就说寡人允了。”
白露应声,退了出去。
缪监偷眼看着白露退去,心中却在猜测着庸夫人这封书信的来意。却听得秦王驷道:“缪监。”
缪监忙应道:“老奴在。”
秦王驷意兴阑珊地挥挥手,道:“你去常宁殿,就说寡人允她出宫了。”
缪监这才会意,吃了一惊:“是庸夫人为芈八子求情?”见秦王驷没有回答,当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大王,芈八子出宫,照什么例?”
庸夫人当日出宫,便是赐以西郊行宫,一应份例,亦是参照王后。如今这芈八子要出宫,在何处安置,依何份例,却是要秦王驷示下。
秦王驷伸手,打开那个木匣,看了看他拟好的封嬴稷为蜀侯的诏书,手已经触到诏书,忽然怒气一生,将匣子合上,冷笑一声道:“她若愿意,可以去庸夫人处。份例,依旧为八子。”
缪监犹豫着问:“若她不愿去庸夫人处……”
秦王驷道:“那也由着她。反正,她总是有办法的!”声音中,透着无尽的冷意。
缪监只得应下,退了出去。
当下便去常宁殿传了旨。芈月静静听完,拉着嬴稷走出殿外,在院中朝着秦王驷所在的承明殿方向,大礼三拜。然后站起,对缪监道:“请大监回禀大王,妾自知不驯,有忤王命。不敢殿前相辞,便在此处遥拜,愿大王福寿绵延,万世安康。”
她这一番话,说得心平气和,恭敬万分。缪监原本想劝的话,到了嘴边,竟是无从劝起,只得长揖而退。
见缪监出去,薜荔上前问道:“季芈,我们什么时候走?要准备些什么?”
她的伤势较轻,这几日已经能够挣扎着起来服侍芈月。毕竟她二人跟随芈月多年,许多事也唯有她二人才是心腹,若缺了她二人,不但芈月不适应,连她们自己也无法安然养伤。
芈月叹道:“只需几辆马车,装些日常器用便可,其他的物件,便不用带走,都留在宫里吧。我那个匣子中,装着张子还给我的地契和金银,带上那个便是。你派人同张子说一声,请他派几个人接应我吧。”
薜荔一惊:“您要离秦,不去西郊行宫?”
芈月摇头:“我很敬重庸夫人,可是,我毕竟不是她。”她要逃离的,不只是这个宫廷,她更要逃离秦王驷。她不是庸夫人,虽然离开了钩心斗角的宫廷,却毕竟还舍不得那个男人,宁可留在那行宫中,等着他偶尔的到来。她要走,就要走得彻彻底底,今生今世,再不相见。
薜荔问:“您要去哪儿?”
芈月却早已经想好,道:“先去韩国,再去东周。”
薜荔见她主意早定,便再无他话,依言行事。
张仪在府内接到了芈月之信,大为诧异。
此时庸芮亦在他府中下棋,见状问道:“张子,出了何事?”
张仪脸色一变,道:“不好了,芈八子要出宫。”
他以为庸芮也必会大吃一惊,不想庸芮只“哦”了一声,神情却无异样。
张仪诧异地问他:“你怎么不吃惊?”
庸芮却摇着扇子道:“我不但早就知道,而且还为此去西郊行宫,劝我阿姊为芈八子求情。”
张仪气得顿足:“你……你好糊涂。”
庸芮却轻叹一声,不胜惆怅地摇头:“宫中岁月杀人,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芈八子,又走上我阿姊的道路。”
张仪将扇子往下一摔,气急败坏道:“她才不会走上你阿姊的道路呢!来人,取我冠服剑履,我要进宫见大王。”
庸芮诧异道:“张仪,你这是何意?”
张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似你这等安守庸常的人,是不会明白她这样的女人的。”说罢,便换了冠服,匆匆入宫。
张仪直入宣室殿,见了秦王驷,却什么也不提起,只说要与秦王驷作六博之戏。秦王驷最爱此道,当下便令侍人展开棋盘,与张仪连弈了三盘,张仪便连输了三盘。
张仪将棋一推道:“又输了。唉,臣连输三局,大王棋艺,令臣甘拜下风。”
秦王驷道:“不是寡人的棋艺好,而是你不懂得弃子。”
张仪拱手道:“臣实不及大王。”
秦王驷道:“壮士断腕,取舍之道也。张仪,人生如棋,起手无悔,不能重来。”
张仪笑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大王更懂得博弈之道。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臣不如大王,若不能把自己逼到绝处,有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选择更安全的道路,甚至不愿意迈出冒险的一步。却不知道当今这大争之世,我不争,看似原地踏步,但别人变强就等于我在变弱,等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再来后悔不曾发狠心下赌注,已经为时太晚。”
秦王驷脸色一变,缓缓道:“张仪,你今日来,是为谁游说?”
张仪道:“张仪为大秦游说。”
秦王驷哼了一声:“你一介外臣,插手储位更易,不觉得手太长了吗?”
张仪却肃然道:“敢问大王,将来是要一个守成平庸的大秦还是要一个称霸列国的大秦?不错,仪只是一介外臣,后宫、储位,与我都没有关系。我关心的是,自先公以来的商君之政要不要继续,自大秦立国以来的争霸之业,要不要继续?”
秦王驷脸色阴沉,问张仪:“何以见得太子就是庸君?何以见得旁人就胜过太子?”
张仪道:“大王,太子勇武好强,表面上看来,的确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庸君。但一将无能会累死万夫,更何况君王?一个不能够正确判断局势,甚至是莽撞刚愎的君王,比庸君还要可怕。敢问大王,若是他日太子继位,再遇上攻韩攻蜀之选择,大王以为太子会如何决策?”
秦王驷一顿道:“子荡他……”
两人四目对视,心照不宣地已经有了相同的答案。
秦王驷没有说话。
张仪没有继续,又换了话题,道:“若是再来一个如商君一样可以改变大秦命运的人才,太子能否押上国运去赌?”
秦王驷慢慢把玩着手中的棋子,仍然没有说话。
张仪道:“其实列国变法,非由我大秦始,亦非至我大秦终,但却只有我大秦成功,乃是因为列国诸侯,得失心太重,不能直面变法的割肉断腕之痛。而先公那时候,为了支持商君改革,杀了无数反对之人,包括重臣和世族,甚至不惜刑残公叔、放逐太子……他这是押上国运去赌啊!幸而,他赌对了。”
秦王驷低声道:“是啊,幸而,他赌对了。”
张仪道:“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先王那样,除了这样准确的判断之外,还有孤注一掷的赌性。敢问在大王的心目中,如今可有何人,还能够有这样的眼光,和这样的决断?”
秦王驷手一顿,他想下棋,却终于拂乱了棋子。
张仪不动声色地收拾着棋子,道:“当年周成王继位,尚是年幼小儿,能够坐稳江山,全赖母后邑姜把持朝政,才有这大周朝江山延续至今不灭。当年先公把国政托与商君这样一个外来的策士,只要大秦能够称霸天下,坐在这王位上的是嬴姓子孙,这执政的人,是大臣还是母后,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人,终会死的,到最后得利的终究还是嬴姓子孙,不是吗?”
秦王驷沉声喝道:“张仪,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张仪从容道:“臣知道大王在顾虑什么。宗法、骨肉……可是,大王忘记您自己说的,壮士断腕的取舍了吗?”
秦王驷冷冰冰地道:“你说这样的话,置王后于何地,置太子于何地?”
张仪却冷笑道:“王后早已经没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了!”
秦王驷喝道:“大胆!”
张仪并不畏惧,抬头直视秦王驷道:“大王,后宫妃嫔之争,原不是大臣们应该过问的。可王后图谋残害大王子嗣,失德当废。王后失德,公子荡也没有资格为储君。大王为了保全公子荡,才以立他为太子的方式保下王后。可您知道吗,大王宁可弃国法而保王后,会让多少策士寒心?他们是冲着新法而来到秦国,是冲着秦国削弱世官世禄,重视人才的新制而来。而大王庇护王后的行为,会被他们看作是大王的心更偏向旧制,只要是嫡子,或者是旧族亲贵,做什么危害国家的事,都可以得到原谅。而新政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
秦王驷猛然站起:“你说什么……”话一出口,猛然醒悟,“原来这才是你们在朝堂上群起要求废后的原因。”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日在朝堂,赞成废后的,多半是列国策士出身的朝臣;而反对废后的,则多半是世袭旧臣。
张仪越说越是激愤:“大王,王后已经不能继续为后了,而太子,更不是将来秦国最适合的执政者。一个不合适的人坐在高位上,对人对己,都是一种灾难。大王怜惜王后、怜惜太子,却不怜惜大秦的列祖列宗,以及这些年来为了大秦牺牲的千千万万将士,甚至还有未来可能会被牺牲的大好江山吗?”
秦王驷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冷,他看着张仪,低声问道:“张仪,你这是要逼迫寡人吗?”
张仪退后两步,端端正正行下大礼:“不是张仪逼迫大王。逼迫大王的,是时势啊!”
秦王驷冷笑:“时势,哼哼,时势?”
张仪双目炽热,如同两团火在燃烧,含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张仪自随大王入秦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死人了,此后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从上天手中偷来的。所以张仪要让此后的每一天,都不枉活。张仪不怕死,却怕活着的每一天是虚度的、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的,甚至是倒退的。所以张仪有所不甘,既是为大秦不甘,更是为自己不甘———大王,你敢不敢,再赌一下国运?”
秦王驷看着张仪,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铜壶滴漏的滴答之声,显得格外难忍。
就在张仪入宫的时候,芈月母子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薜荔轻声回禀:“季芈,马车皆已经备好,在宫外相候,咱们走吧。”
芈月拉着嬴稷,站在庭院之中的银杏树下,抬头看,还是一片绿荫。到了秋天的时候,这些叶子都会变成黄色,然后落满整个院子。嬴稷最喜欢踩着这满院的银杏叶子跑动玩耍,而女医挚最喜欢拾这些银杏叶子泡茶,拾那银杏果子煮汤。
而如今,俱往矣。
这一离开,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不觉间,她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竟是对这里也产生了感情。她回望这个自己住了多年的屋子,心中感慨万千。
嬴稷抬头看着芈月,问道:“母亲,我们真的要走吗?”
芈月蹲下身来看着嬴稷,问道:“子稷想不想跟母亲走?”
嬴稷有些紧张地抱住芈月,道:“母亲到哪儿,稷就到哪儿。”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脸,道:“以后会吃很多苦,子稷怕不怕?”
嬴稷道:“母亲不怕,稷也不怕。”
芈月站起来,拉住嬴稷的手:“那好,和母亲一起走吧。”
嬴稷迟疑地问:“那……父王呢?”
芈月僵立了一下,还是低头回答他:“你父王……他有很多妃嫔,也有很多儿子,他不会孤单的。可是母亲只有子稷,子稷也只有母亲。”
嬴稷点点头:“是,我只有母亲,母亲也只有我。可是……我们还能再见到父王吗?”
芈月轻抚着嬴稷的小脸,道:“会,父王永远是你的父王,我们会把父王记在心上,但是……我们仍然要为自己而活。”
嬴稷有些不明白地道:“我们要离开父王……是像奂哥哥那样去封地吗?”
芈月看着嬴稷,轻轻摇头道:“不,子稷,父王还没有给我们封地,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们不怕,嬴姓的先祖曾落魄养马,芈姓的先祖曾披荆斩棘,我们有自己的一双手,会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嬴稷用力点头:“母亲,我听你的。”
芈月拉着嬴稷的手:“走吧。”
女萝和薜荔背着包裹跟在她的身后。此番出宫,芈月只带了她们两人,其余婢女内侍,皆不带走,甚至连秦王驷历年所赏赐的东西,她也都留了下来。只带走一些私蓄的金玉等物,以及张仪当年给她的“还债”。
女萝有些不安地问:“季芈,大王还未曾正式下旨,要不然,咱们再等等?或许大王会有旨意,赐给您田庄封地。否则的话,我们就这么出宫,这日后的生活……”
芈月看了女萝一眼,这一眼让女萝低下了头,不敢再说。
芈月亦没有再说,只拉着嬴稷向外行去。
女萝的话,她何尝没有想过?是的,再等等,或许秦王驷会改变主意。原来的旨意,实在是太像负气所为。身为君王,如何会对自己的姬妾子嗣没个正式的安置?
可是,她不愿意等,更不愿意盼。她不想再去求他,她执意出宫,甚至不惜请动庸夫人说情,便是同秦王驷撕破了脸皮。以他的傲气,她若再对他有所祈求,又要承受怎样的屈辱,才能够消除他的怨念?
无欲则刚,她既然已经对他无欲无求,又何必再为这些身外之物,而等着他的怜悯和赏赐?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在他面前低头,若是那样,她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荡然无存了。
薜荔犹豫道:“那……”
芈月截口道:“你放心,天地之大,岂无我容身之地?”
一行人经过长长的宫巷,终于走到了秦宫西门。
嬴稷和女萝、薜荔都忍不住回望,芈月却头也不回,走出宫门。
宫外,已经有三辆马车在等候了,一辆是芈月母子乘坐,另一辆是女萝、薜荔轮番休息乘坐,第三辆却是用来放行李物品的。缪监亦已经派了一小队兵马,作为护卫之用。
芈月带着嬴稷,登上第一辆马车,薜荔跟上。女萝便带着行李,登上第二辆马车。缪辛指挥着内侍,将一应日常用品,装上第三辆马车,向着芈月行了一礼,道:“奴才祝芈八子、公子稷一路平安。”
芈月点了点头,放下帘子。马车先沿西边直道驰离秦宫范围之后,转折向东,出东门而去。
马车出了城,嬴稷好奇地看着窗外,问道:“母亲,我们现在去哪儿?”
芈月道:“离开秦国。”
嬴稷问:“离开秦国去哪儿?”
芈月道:“去洛阳。”
嬴稷问:“为什么要去洛阳?”
芈月耐心地解释:“因为周天子住在那儿,还因为……张仪曾送给我一张庄园的地契,就在洛阳。”
嬴稷不解地道:“可是周天子已经衰落了。”
芈月道:“可那儿安全,就算周天子已经衰落,但只要他还在,列国纷争的兵灾就不会涉及那儿。母亲现在带你去洛阳,等到你长大成人,天下任你去得。”
嬴稷却有些忧郁地道:“那我们不能再留在咸阳,留在大秦了吗?”
芈月道:“是。”
嬴稷问:“是不是因为荡哥哥当了太子?”
芈月没有回答,只是将嬴稷抱在了怀里,哽咽道:“子稷,你长大了。”
嬴稷道:“可我还不够大,如果我真的长大了,母亲就不必离开宫中了。”
芈月道:“不,是母亲无能。”
嬴稷看着外面,又问道:“母亲,为什么是这些人护送我们,舅舅去哪儿了?”
芈月轻叹:“你舅舅在巴蜀打仗。”
嬴稷又问:“舅舅打完仗会来找我们吗?”
芈月轻抚着他的小脑袋:“会的,如果舅舅在,就有人来保护我们了。”
嬴稷握拳用力道:“我长到舅舅那样大,就由我来保护母亲。”
芈月微笑道:“好,母亲等着子稷长大。”
母子俩正在对话,忽然听到外面马嘶人声,马车亦停了下来。
女萝连忙掀开帘子看,一看就傻住了。
芈月见状,也伸头到帘子外去看,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怔住了。
但见眼前一标黑甲铁骑,将她的马车团团包围着,当先一人,正是黑甲戎装的秦王驷。他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芈月。
芈月不知所措,却见秦王驷拨转马头,向来路驰去。
不等芈月发号,那车夫本就是缪监所安排,见状便乖乖地拨转马头,转向跟着秦王驷回程。
芈月脸色苍白,手中帘子落下。
嬴稷却在刚才那一瞬间看见了秦王驷,惊喜万分:“母亲,母亲,外面是父王吗?”
芈月呆坐着,一时没回过神来。
女萝见状,忙答道:“是,是大王。”
嬴稷兴奋地抓住芈月的手臂摇着:“父王是来接我们回去吗?父王是不是与我们和好了?”他虽然年幼不解事,却也知道自己的母亲的确是和父王发生了争执,而争执之后,是冷场,是出宫。在他幼小的心中,以为是母亲触怒了父亲被赶出宫去,如今父王来接他们,那自然是原谅他们了。如此,便是雨过天晴,一家和好了。
孩子的世界,总是这么简单。
可是芈月的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已经震惊得无法思想,无法呼吸了。
他为什么要拦下她,他不是已经允许他们母子离开了吗?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去西郊行宫,而让他不悦于她的失控,还是……他又有新的想法,不愿意放她走了?
马车离宫的时候,总是走得那么慢,可是回宫的时候,却只过了片刻,在她还没有理清思绪的时候,就已经到了。
马车停下,缪监恭敬地掀起帘子,道:“芈八子,请。”
芈月牵着嬴稷的手,走下了马车。转身看去,却见宫门口只有她方才离宫时所乘坐的三辆马车,所有的黑甲铁骑,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连秦王驷亦已经不在。一切都像她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似的,她并未离开秦宫,只是走到马车里,打了个盹,就下车了。没有离开,也没有拦截。
宫门口,依旧平静如昔。
只不过,刚才是缪辛相送,如今变成了缪监相迎而已。
芈月没有说什么,只是牵着嬴稷的手,走在长长的宫巷中。
两个侍女抱着包裹,茫然而恐惧地跟在她身后。
一直走到宫巷尽头,芈月牵着嬴稷便要转向西边,缪监却恭敬地挡住,笑道:“芈八子,大王有旨,公子稷自今日起,住到大王所居承明殿偏殿去。”
芈月瞳孔放开,手不由得握紧。
住承明殿偏殿,这样的待遇,只有嬴荡当年曾经享受过。
秦王驷,你到底想怎么样?
还没等芈月回答,缪监以恭敬但不容违抗的态度,从芈月手中牵过嬴稷的手,带着一脸极具欺骗性的笑意道:“小公子,咱们去见大王,好不好?”
嬴稷兴奋地点头:“好,好。”
芈月脸色惨白,可是当着天真的嬴稷的面,她什么也不能说。便是说了,也是无用。不管是反抗,还是叫喊,除了让嬴稷受惊、害怕,伤害到他幼小的心灵之外,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她不能伤害嬴稷,她也根本没有反对的力量,只能木然地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缪监带着嬴稷慢慢走远。
风中犹传来嬴稷兴奋的声音:“大监,父王是要带我去骑马吗……”
秦王驷一步步拾级而上,走进明堂。这是一个圆形的建筑,四面无壁,茅草为顶,堆土为阶。明堂正中供着秦国始祖牌位,两边则是用环形分隔着一个个龛位,各有香案,供着一代代秦国先王的灵位。
秦王驷慢慢地走到正中,阳光从顶上射入,令他如立于虚幻之中,与周围的灵位似近却远。
他看着一个个神龛灵位,想着历代先祖创业至今,不知经历过多少难以抉择的关头,那时候,他们是怎么做的?
自非子立国,复嬴氏之祀,至今已经历经六百多年、三十一君。秦国先祖曾于渭水牧马;为了这块被周室放弃的土地,曾有数代君王死于与西戎作战的战场上;在秦穆公之时,曾试图争霸;亦曾经陷于内乱,数代衰弱。
而今,秦国又到了生死歧途,他该如何取舍,如何决断?
秦王驷看着秦孝公的灵位,很想问他,当初为什么他可以将整个国家给商鞅做赌注来赌国运。还有秦穆公,他在秦国弱小之时,“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可是崤山一败,霸业垂成,他又是怎么样的想法?
他抚了抚心口。秦国以变法崛起,而成为诸侯之忌。自他继位以来,秦国无有一日,不处于危机之中。而如今,他征战多年的旧伤时常发作,明明有着未竟的雄图霸业,却不得不提前为身后事考虑。也因此他步步犹疑,竟失去了往日的决断之力。
若换了过去,如王后、太子这般的行为,他是断不能容忍的。若换了过去,一个妃嫔的去留,亦根本不足以让他犹豫不决。
王图霸业犹在,身后之事何托?嬴华无开拓之才,嬴荡只知进不知退,嬴稷幼小而难定未来……那么,他是不是要如张仪所说,在芈八子身上,赌一赌国运?
一边是怕纷争导致国家衰亡,而不由自主地一次次为了平稳过渡而妥协;另一边,却是毕生追求卓越的心性,不甘王图霸业就此没落,忍不住要押一押国运去赌的不甘。
择嫡、择贤,何去何从?
缪监侍立在明堂外,静静地等着。
他并不知道,张仪和秦王驷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张仪说完,秦王驷便亲身率兵,前去堵截芈八子。可是截回之后,他却没有见她,只是将嬴稷接到了承明殿,父子俩关上门,说了很久的话。
然后,今天一早他就进了明堂,一直待到现在。
他在秦宫这么多年,自觉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明白的。可是此时,他却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懂了。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秦王驷也在迷惘当中,而这亦是前所未有的事。他开始服侍这位主子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已经拥有未来君王的气质。他是那样自信,可以一眼看透一个人,也可以极快地看透一件事。他有强韧的心性,不为言语所动,不为威权所屈,不为手段所惑,更不为荣辱而易志。
他看着他的君王,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他一直以为,大王是无敌的,是不惑的。可是如今,他看得出大王的煎熬来。纵然再英明的君王,也是人,身负秦国六百年的国运,面对列国无所不用其极的谋算,面对后继无人的恐惧,面对死亡的威胁,也会困惑,也会畏惧,也会退缩,也会犹豫,也会无措。
他心疼他的君王,却苦于自己没有办法相助,心中却是盼望,若有人能够解君王之惑,他一介老奴,便是肝脑涂地,亦是甘愿。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秦王驷走了出来。
缪监迎上前,扶着他走下台阶,便听得秦王驷吩咐道:“去常宁殿。”
此刻,常宁殿中,门外守卫森严,而室内,芈月一人抱膝独坐。
自昨日被截回之后,缪监抱走嬴稷,而她就在侍卫的“护送”之下回了常宁殿,再也无法自由行动了。
这一天一夜,她就这么独自抱膝坐着,苦苦思索应对之策。
这时候,常宁殿房门打开。蜷缩在榻上的芈月惊愕地抬头,看到秦王驷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落日,他慢慢地走了进来,影子被阳光拉得长长的。
芈月跳下地来,奔向秦王驷,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袍质问道:“子稷呢,你把子稷弄哪儿去了?你为什么不放我走,为什么要带走子稷?”
秦王驷双手扼住芈月的肩头,眼神炽热:“寡人允准你出宫,可是没有允准你离开咸阳,更没有允准你离开秦国。你离开秦国,打算去哪儿?”
芈月不想回答,她欲转头,秦王驷却按住她,强迫她面对自己。
芈月看着秦王驷,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感觉陌生,那是一种长久杀伐决断形成的威压之气。原来此前,他在她眼前展示的,还不是完全的面目啊。这种气势是危险的、可怕的,芈月的直觉告诉她,不要和他作对,犹如看到一头猛兽,只能退避,而不要去挑战一样。
她直视秦王驷的眼睛,说了两个字:“洛阳。”
秦王驷缓缓地松开手,忽然走到她原来坐的位置上,一指对面:“坐。”
芈月走到他的对面坐下,整个人充满了警惕。秦王驷看着她,她此刻的神情和姿势,既陌生又熟悉。说陌生,是因为她在他面前,从未有过如此的姿势;说熟悉,那是他接见列国使臣的时候,对方如临大敌的模样,每每便是如此。
秦王驷看着芈月,问:“为什么是洛阳?”他不待芈月回答,自己却已经径直说了下去,“是因为周天子在洛阳是吗?列国的动向,在洛阳可以看得最清楚,是吗?”
芈月嘴角抽动一下,双手紧紧对握在一起,用这种方式,感受到支撑的力量,口中却完全是一派外交辞令:“妾身只觉得,洛阳最安全,可以让子稷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学习成长。”
秦王驷冷笑:“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重耳可是继位为君,成了晋文公。你对子稷的将来,也是这么打算的,对吗?”是了,这是她当日说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有所策划,甚至是图谋吧。
芈月却反唇相讥:“没有诸公子之乱,哪来重耳复国?”她直视秦王驷的眼睛,“天若不予,妾身能有什么打算可言?”
秦王驷的眼神凌厉:“可是只要有一丝机会,你就能把它抓到手,对吗?你甚至连魏冉都不准备带走,而要让他继续留在秦国,为你返回秦国保留势力。”
芈月冷冷地说:“妾身早说了,天不予,取之不祥;天予之,不取不祥。”若是嬴荡真的能够稳坐王位,你会对我一介妇人,有这样的猜测吗?若是嬴荡不能坐稳王位,你今日对我的任何措施,又有何用?
秦王驷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间哈哈大笑:“好,好回答。”他深深凝视着芈月,“寡人竟是到今日才发现,我的妃子中,竟有国士之才。”
之前,他曾经半开玩笑地称许芈月为“国士”,但当时在他的心中,只不过是一种调笑,一种“你高于同侪”的夸奖,却并未真的将她当成了国士。但此刻,他重新审视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见识和才能,并不亚于他那些朝堂的真国士。
芈月听了这话,却是无动于衷,道:“大王该问的已经问了,妾身倒有一言相问。”
秦王驷已经知道她要问什么,道:“寡人是应允过你,放你走,可寡人如今反悔了。所以,如今不能再放你走。”
芈月想不到他一个君王,居然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反悔”二字说出口来,欲与之辩,也觉得多余了,只冷笑一声:“既如此,大王如今意欲如何处置妾身?”
秦王驷没有回答,反问道:“寡人是允你走了,可是,寡人与你十载夫妻,你走的时候,却连与寡人辞行都不来吗?”
芈月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指责之意,不由得心中幽怨,她凝视秦王驷,话语未出,竟自哽咽:“妾身与大王,十载……并非夫妻,而只是主奴。”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固然是十分艰难,可是话一出口,却亦觉得一阵痛快。何必呢,这种虚伪的面具,还要再这么温情脉脉地戴着吗?“妻者,齐也。一直以来是我卑身屈就,而你从来只是俯视利用,我和你……从来就没有齐过。”
秦王驷看着斜阳映着芈月脸上两行泪水流下,心中亦是一动。他俯身捏着芈月的下巴,不禁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道:“你心中一直介意此事,是不是?”
芈月举手推开秦王驷,自己扭过头拭去泪水。她只觉得羞愧,她居然还会在他的面前流泪,还会在他的面前软弱。不,她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她转回头,看着秦王驷道:“初侍大王的时候,你告诉我,我可以放开心扉,可以有自我,可以无拘无束。可当我真的相信,真的放开自我的时候,才知道你愿意给的自由,只在你画就的圈子里。而你并没有告诉我,这个圈子的界限在哪里,直到我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翼折心碎。”
秦王驷凝视着芈月,冷冷地说:“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是别人给你的。你想要的,都得自己去拿。想得到圈子外的自由,就要自己去争。”
芈月忽然笑了起来,话语中充满讽刺:“那大王如今把我留下,是想告诉我,我是争赢了吗?您愿意大施恩典,给我更多一点的自由吗?让我冲破小圈子,待在一个仍然不知界限,但更大一点的圈子内吗?”
秦王驷看着芈月,缓缓道:“你不信?”
芈月以手按地,缓缓站起来,朝着秦王驷敛袖一礼,表情却是冰冷的:“当我以为我赢了,你却告诉我,我输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当我要退出,你却又告诉我,游戏还可以继续。输赢都在你的片语只言间,可对我来说却是生死选择。”她凄然一笑,“大王,我玩不起,我不会再相信了!”
秦王驷见她如此,亦站了起来道:“任何人的输赢都不在自己的手中,而在命运的手中。你以为你在圈子里,可世间万物,又何尝不是在一个个的圈子里挣扎?甚至连寡人……”他低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什么,“便连秦国的命运,天下人的命运,又何尝不是都在圈子内,人人都为了挣脱轮回宿命而挣扎?”
芈月看着秦王驷,似乎又要被他说服了。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已经进入这个局了:“大王,如果现在结束,大家都还能再退出。如果还要我再入场,那最后只有死亡才能退出了。”说到最后,她发现自己不能再与他继续待在同一个屋子里,否则的话,她会透不过气来。
她方欲向门口走去,秦王驷却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头,冷笑道:“你有听说过棋局还未结束,对弈者还在继续下,棋子自己可以选择退出的吗?”
芈月大惊,挣扎欲走,却被秦王驷抱住,按住她的肩头将她扳过来。芈月挣扎得更厉害了,她的挣扎仿佛也惹怒了他,他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这一生他对于女人予取予求,却没有想到过,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到了如今这个程度,还想挣扎,还想逃脱。
她到底爱过他吗?他到如今还没征服她吗?她是如此地不驯服,如此地有生命力,如此地不肯放弃,如此地敢孤注一掷。而他,他的生命力在消逝中,他不得不对现实再三妥协,他甚至已经不敢再赌。
他把她控制在手底下,是一种不甘心,更是一种急欲证明自己的征服欲。芈月越挣扎,他的手便掐得越紧。芈月的力气毕竟不如他,渐渐地喘不过气来,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整个人已经无力挣扎,手足都因失控而发软颤抖。
他的手渐渐松了,芈月脚一软,便跌了下去。他伸手将她托住,慢慢地跪坐下来,看着她身不由己地伏在自己的膝头,洁白的脖子上一片红痕,这是他留下的。
她的双目有些失神,嘴唇颤抖着,如此地柔弱无助。他明明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而已,却不禁感觉到了快慰,感觉到了心动。他俯下身子,吻住她颤抖的嘴唇,然后一点点地继续吻下去,吻着她的脖颈处刚才被他的手掐红了的位置,再慢慢地吻到她颈部的脉动处,感觉到她因此而颤动,他的血脉也因此更加炽热。
“嘶———”的一声,芈月的衣服被撕破了,一件件衣饰被抛出,落地。
芈月一动不动,恍若死去。
可是,他不会由得她继续以冷漠来抵制,他低下头,一点点地吻了下去。
太阳渐渐落山,房间内一点点暗下去,最后一缕阳光照到芈月赤裸的肩头,一闪即没。
黑暗中,芈月咬着牙,开始挣扎。失去的力气,似乎又渐渐恢复。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尽了所有能够动用的武器,她咬、她掐、她踢、她顶……黑暗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同原始的野兽一样,紧紧贴在一起,似搏杀,又似厮咬。
他把她按下去,她却用尽力气,又要翻转过来。渐渐地,搏杀变成了纠缠,纠缠变成了交融,然而就算是在交融中,也充满了搏杀。
秦王驷喘息咬牙:“这才是你的本性,是吗?”
芈月没有说话,因为她的牙,咬住了他的肩头。
秦王驷发出抽痛的吸气声,掐着她的脖子,好不容易让她将嘴松开,又用自己的嘴,将她的嘴堵上。两人从榻上到席上,从席上到地板,这一夜,搏杀数次,依旧不能罢休。
到天亮的时候,两人纠缠在一起,昏睡过去。直到过了正午,才悠悠醒来。
芈月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同秦王驷纠缠在一起。她倒吸一口凉气,推开秦王驷。这一举动,却将秦王驷推醒了,他的手按住芈月,咬牙笑道:“就这么想离开寡人吗?”
芈月只觉得头昏昏沉沉,全身无力,便是想吵想挣扎,也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她咬牙道:“你放开我,现在是大白天了。”
秦王驷冷笑:“大白天又怎么样……”
芈月怒道:“放我起来!”
秦王驷冷笑:“不放又如何!”
芈月连话也无力再说,只推了他一下,不料反招来他用力将她拉进怀中。
忽然间,一阵奇怪的咕咕声传来,两人都怔住了。
芈月的脸顿时黑了,用力推开秦王驷。秦王驷却已经听到,原来是芈月的肚子在叫。
自前日回来,一直到昨日秦王驷来之前,芈月只用了一碗米汤,到现在已经整整两日,肚子自然饿得咕咕叫了。
芈月恶狠狠地瞪着秦王驷,秦王驷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怒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搂着她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半日,才叫道:“缪监,送膳食进来。”
缪监在门外一直守着,听了秦王驷叫声,连忙叫人去准备膳食,他走到门前,欲推门进去,但终究还是不敢,只轻轻敲了一下。
秦王驷却道:“你把膳食放在门边,不必进来了。”
秦王驷在常宁殿三天三夜,不曾出来。
自此,芈八子专宠,秦王驷再不曾临幸过其他的妃嫔。
而宫中更是流传,秦王驷已经召樗里疾进宫,商议易储之事。
此事一出,芈姝与嬴荡便如坐于火山之上,日夜不能安枕。
椒房殿中,芈姝、嬴荡,以及新太子妇魏颐聚在一起,商议此事。
缪乙躬身,侍立在一边。
芈姝阴沉地问缪乙:“你说,大王病重,此事可真?”
缪乙恭敬地答道:“是,多则三年,少则……”
芈姝一惊:“如何?”
缪乙道:“虽然太医令对大王说,少则半年,可奴才私下问过太医令,说大王的病情,无法掌控,他说的时间只是乐观估计而已……”
缪乙站在这里,却非无因。他是最早知道秦王驷身体状况的人,因此早怀异心,寻找后路。在嬴荡被立为太子之后,缪乙便怀着投机的目的,暗中与芈姝交好,私泄消息给芈姝和嬴荡。
他知道,秦王驷死后,缪监自然也会从他的位置上退下来,而这个位置,他一直以为,不管认资历、论能力,皆非自己莫属。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会有一天风云忽变,秦王驷居然会转向芈八子和嬴稷,动了易储之念。于是他只能铤而走险,直接投效芈姝,促其提早动手了。若是早知道芈八子能够上位,他一定会提早讨好她。可惜谁也看不到这么远,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迟了一步。芈八子的身边,早就有一个缪辛了。
缪监头一批的假子当中,如今只剩下他与缪辛。当日缪辛被派去服侍芈八子,他还暗笑缪辛从此就失去了竞争大监的机会,自己已是唯一人选。可是没有想到,缪辛以这样一种方式回来。想到这里,心中暗暗生出了对缪监的怨恨。当日缪监将缪辛派到芈八子身边,是不是早就在特意为缪辛铺路了?想自己多年来对缪监殷勤侍候,万分讨好,竟是换不来他对自己的栽培,缪乙就心生不满。
他既不仁,自己便也不义了。只要王后能够上位,那么,他根本不需要缪监,也能够得到那个位置。
芈姝听了缪乙之言,不由得失神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来得这么突然?”
缪乙焦急地道:“王后先别伤心,如今正是最危急的关头,大王已召樗里疾入宫商议易储之事。”
芈姝尖声道:“不可能……”
缪乙道:“千真万确,奴才在一边亲耳听到的。”
芈姝暴怒地站起道:“我去杀了那个贱人,我去杀了那个孽种!”
缪乙道:“王后不可!若是这样,大王岂不是更有理由废后了?”
芈姝跌坐,泪水落下,神情绝望:“大王,大王真的对我如此绝情吗?”
魏颐大急,劝道:“母后,母后您醒醒,您素日的英明果断哪儿去了?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想应对措施吗?”
芈姝掩面泣道:“大王,大王竟然如此狠心绝情,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魏颐急了:“母后,如今只有杀了芈八子母子,才能永绝后患。”
芈姝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因为两次出手,而差点将自己陷入绝境,不免如惊弓之鸟。想了想,反而疑心起来,看着魏颐:“你……若是我们杀了芈八子,大王动怒,子荡和子稷不保,难道不是你魏氏得利吗?”
魏颐只觉得十分冤枉,叫道:“母后,这时候您怎么还这么疑心病重?太子是我的夫婿,他若做了大王,我就是王后。魏夫人只是我的姑母,公子华是我的表哥,他们得势,于我有什么益处?难道这亲疏远近,我竟会不知道吗?”
芈姝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魏颐眉间杀机陡起,道:“不如趁大王上朝之时,派杀手潜入承明殿,杀死子稷。”
缪乙却道:“不可。”
魏颐道:“为何不可?”
嬴荡之前一言不发,此时却沉声道:“宫中禁卫森严,大监控制有术,只怕不是什么杀手可以潜入的。”
魏颐看着嬴荡,却道:“我却不信。便是有护卫,又怎么样?太子不是招了三名大力士,有万夫不当之勇吗?不如让太子带此三人入宫,趁大王不在的时候,以兄弟切磋的名义,令这三名力士假借比试之机,‘失手误伤’……”
芈姝看着魏颐,脸色阴晴不定。她没有想到,这个魏氏女,竟是厉害不输于魏夫人。她暗中起了警惕之心,口中却道:“太子妇说得有理。好孩子,便依你之计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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