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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清晨,卫良人正走到花园边,忽然听得隔墙有两个女子在说话。最近宫中多事,各种流言便飞快流传,因此她一开始并不以为意。不料风中隐约传来“芈八子”“解药”之类的话语。她自然听说过芈八子昏迷不醒,秦王驷在遍寻解药之事,当下上了心,连忙驻足细听。
却听得一个女子道:“王后手中明明有解毒的龙回丹,可是却不许我们声张,这是为何?”
另一女子道:“听说芈八子再没有对症的解毒药,可能就活不过三天了。”
头一个女子便道:“唉,别说了,小心祸从口出……”
卫良人正欲再上前一步细听,忽听得那两人“啊”了一声,似发现了什么,便噔噔噔地跑了。
卫良人急忙穿过屏门追了过去,却见两个宫女的身影远远地一晃便不见了。卫良人惊疑不定,却不晓得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忙急急去寻魏夫人商议。
魏夫人也对发生在王后殿中之事十分不解。她本是想借此挑动芈姝芈月姐妹相争,但最终发展到一人毒发身亡、一人生死不明的状况,却教她也十分疑惑。此时见卫良人来找她,便做出一副恹恹的样子,笑了一笑:“我这里,早就无人走动了,倒是妹妹还难得肯来。”
卫良人深知她不甘寂寞的性子,也不客气,坐下来道:“我正是有事想向阿姊请教呢。”
魏夫人眉毛一挑,问道:“怎么说?”卫良人左右一看,见无人在旁,便将方才听到的话,附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了。魏夫人听了这话,心头已是惊涛骇浪,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依旧摆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冷笑道:“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卫良人见她如此,也不禁有些疑惑。若换了往常,魏夫人听到这样的事情,必是不会放过的。当下她心里也有些捉摸不定起来,问道:“魏姊姊,您说要不要让大王知道这件事呢?”
魏夫人却依旧懒洋洋地笑道:“妹妹尽管告诉去,大王知道了,一定嘉奖你的忠心。”
卫良人更是疑惑,当下试探道:“我这不是想向阿姊讨个主意吗?”
魏夫人冷淡地回答她:“有什么主意好拿?我不过是个坐着等死的废人,任是谁得宠,谁不得宠,谁算计,谁等死,与我何干?”
卫良人狐疑地道:“阿姊素日可不是这样的……”却被魏夫人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卫良人心中一惊,忙改口笑道:“那我就听阿姊的。我先走了。”
见卫良人匆匆去了,采薇进来不解地问:“夫人,卫良人说了什么,您为何……”却见魏夫人脸色阴沉,吓得不敢再说。
魏夫人一扫方才懒洋洋的样子,腾地站起,握紧了拳头,道:“事情做出祸来了。从今天起紧闭门户,千万不要做任何事,说任何话。”
采薇大惊,连忙应“是”。
卫良人离了披香殿,回到花园蹙眉细思,却百思不得其解。魏夫人今日的举动,实是令她疑惑万分。她当即叫人去观察披香殿的举动。若是魏夫人口头上说不感兴趣,实则要借此对付王后,她便可以旁观事情的发展。但若是魏夫人因此吓得收敛手脚,那么……卫良人心底一沉,那事情便比她想象的更为可怕。也就是说,和氏璧一案,很可能就是魏夫人做的手脚。那么,她就要考虑,在事情发生之后,如何让自己不受连累。
此外,她还有一件更疑惑的事,那就是到底是谁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说出那样的话来,诱导她怀疑王后,甚至诱导她把这种怀疑传给魏夫人?
卫良人回到自己房间里,叫来侍女采绿道:“你且去打听一下,近日大监在做什么。”
采绿一怔:“良人,您打算……”
卫良人冷笑:“如今这宫中,也只有他算得一个聪明人。”缪监虽然算计过她,但归根结底,在那件事上,真正被算计到的是魏夫人、王后以及芈月。若要在这宫中找到一个能够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又不至于连累她的人,也只有缪监了。
采绿去打听回来,说是缪监奉了秦王驷之命,正在全城紧急搜捕嫌疑人,寻找解药。
此时咸阳城已经戒严,秦王驷下令,全城搜索。尤其是在城门口,更是查验得厉害。出城的人正一个个排队交验竹符,宫中派来的侍卫亲自监督,拿着那载了“卖和氏璧的范贾”形貌特征的文书,见着中年、肥胖、不是咸阳口音的男子,便不管士庶,不论贫富,统统拿下。一时间,拿了十几名身材肥胖的中年人,便要押送到廷尉那里,由那些见过范贾的人,一一辨认。
此时魏冉正在司马错帐下为将,一听说芈月中毒之事,便自请效力,率人冲入那范贾所居的商肆之内,不想却已是人去楼空。他只得自己再带了人,在咸阳街市一家家搜查过来。
正在此时,有军卒跑过来找魏冉,说是已经在城门口抓到范贾了。魏冉大喜,便要去城门口押解那范贾。
原来各处城门,今日已经抓了几十名符合范贾相貌特征之人。大部分人畏于秦法,只能自认倒霉,老实被拿,只希望廷尉府能够审辨明白,得以脱身。不想中间却有数人拒捕,当下就被抓获,其中一人被认出正是范贾。
消息报到宫中,缪监忙去回报秦王驷。
此时秦王驷正在常宁殿中。因芈月仍然昏迷不醒,且今日已是第二日了,离李醯所说的时限越来越近,秦王驷心中不安,下了朝便去守着芈月。
虽然暂时没有找到解毒之药,但女医挚依旧每日施针,李醯亦开出缓解毒性之药。只是芈月病势越发沉重,这日连药也喝不进了。嬴稷不肯吃饭,也不肯好生睡觉,只是担忧地牵着母亲的手,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他只知道母亲病了,可能快要死了,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恐惧着失去母亲后未知的一切,又恨不得一夕间长大,拥有移山倒海、号令天下的力量,能永远永远地保护母亲。
秦王驷走进来的时候,嬴稷正趴在芈月榻边睡着。见秦王驷进来,侍女连忙上前,轻手轻脚托起他的小身子,把他抱去休息。秦王驷近前,只见芈月的嘴紧紧闭着,女萝和薜荔两人一齐动手,一人扶着她,一人喂药,虽勉强将药灌入她的口中,但药液很快涌出,沿着芈月的嘴角流到枕头和被子上。
秦王驷看不下去了,上前沉声道:“让寡人来。”女萝等连忙让开。秦王驷将芈月抱起来,让她斜躺着倚靠在他怀中,舀了一汤匙的药汤喂入她口中,在芈月耳边低声道:“季芈,寡人命令你,把药喝下去。你不是一向都努力活着吗?这次,你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芈月似乎听到了他的话,这一次,口中的药没有涌出来。秦王驷满意地笑了一笑,又继续喂了两口,不料芈月忽然一咳,将方才喂入的药全部咳了出来。
女萝大惊,连忙拿着手帕擦拭道:“大王恕罪,大王———”
秦王驷摆摆手,自己擦了一下胸口的药汁,看着昏迷不醒的芈月,心中甚是怜惜。他轻抚着芈月的脸,道:“季芈,你不是说过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活下去吗?为什么你现在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你的活力哪儿去了,你的聪明哪儿去了?”他说到这里,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心中默默道:季芈,你如今躺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晓得寡人的担忧、寡人的心痛。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救醒你?到底是谁在利用你对亲情的执念害你?你不顾一切地想得到和氏璧,是因为你曾经得到的爱是独一无二的,是毫无保留的吗?寡人要如何才能得到你全心全意的对待,有朝一日能让你为了保留一份你我之间的纪念而不顾生死?
他沉默着,众人也不敢上前,只屏气侍立一边。
过了好一会儿,便见缪监匆匆进来:“大王———”
秦王驷将芈月交给女萝,自己站起来道:“发现什么了?”
缪监行了一礼:“那个卖和氏璧的商人已经抓回来了。”
秦王驷看到他的神情就明白了三分:“没有找到解药?”见缪监有些犹豫,秦王驷看了看昏迷着的芈月,摆手道:“出去说。”
说着,便率先走了出去,缪监连忙跟上。
秦王驷步入庭院。时值秋天,院中一株老银杏树叶落满地。他踩着遍地的银杏叶子,慢慢踱着,道:“问出什么来了?”
缪监恭敬道:“此事果然背后有人作祟。那范贾招供,和氏璧早就被人买下,却叫他继续叫卖甚至抬高价格,直至千金。”
秦王驷道:“可查出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
缪监犹豫了一下:“是———魏夫人。”
秦王驷停住脚步,声音陡然变冷:“谁?”
缪监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回道:“老奴又询问过,魏夫人派井离买下和氏璧,又派其弟井深在范贾身边操纵。魏夫人又派人让王后知道和氏璧的消息,甚至买通王后宫中的宫女,挑拨王后争夺和氏璧……”
他话未说话,便听得秦王驷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贱人!”一甩袖子,疾步而出。缪监还有一个消息未及禀报,却不防秦王驷怒气勃发,一路疾走,他只得将此事咽下,急趋跟上秦王驷。
秦王驷一路直奔披香殿,魏夫人闻讯,慌张地整着衣服出来,跪下相迎。却见秦王驷阴沉着脸,不理不睬走进去。魏夫人心知不妙,连忙站起来跟进去。
魏夫人身后跟着的侍女也想跟进去服侍,缪监却挡住她们,并拉上了门,自己站在门外。采薇和井离对望一眼,见彼此都吓得脸色苍白。
秦王驷走进室内,坐下。魏夫人跟着进来,忽然听到背后门响,回头看门已经被关上,脸色大变。
此时室内只有他二人在,魏夫人心知不妙,连忙跪下颤声叫道:“大王!”此时,她已经知道秦王驷为何而来了。她派井深去杀范贾灭口,好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谁晓得井深这个蠢货,居然让范贾逃了出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就知道不妙了。本以为真相没这么快败露,可是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她跪伏在地,饶是素日胆大包天,也不禁浑身颤抖。
秦王驷按着太阳穴,神情疲惫,语气却变得极为平和:“寡人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不要再自作聪明。”
魏夫人听到秦王驷这样的话语,只觉得眼前一黑。她非常了解秦王驷,他若是怒气冲冲,她或许还有机会,但他这般语气平和,却显然已经不打算听她任何辩解了。她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扑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急声泣告:“大王,大王,您一定要相信妾身最后一次,妾身没有下毒,妾身真的没有下毒。”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站起来就欲向外走去。
魏夫人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抱住秦王驷的腿大叫:“大王明鉴,妾身再糊涂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和氏璧送进宫要经过多少人的手,没人能算计到一定会害到谁,这毒可能伤害到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大王或者子华。妾身再糊涂也没有这个胆子,更不会愚蠢到用这种手段来杀人。能做出这种事的,除非……”她咬了咬牙,还是抛出了杀手锏,“除非是早有解药,早就安排下替死鬼的人。”
秦王驷本对她失望已极,还肯耐心来见她,无非是想知道解药的下落。此时听她说话,只觉得怒从心头起,脸色变得铁青,咬牙抓起魏夫人的衣襟怒斥:“到这个时候你还不忘记拉别人下水,拿别人当替死鬼吗?”说着,便将魏夫人狠狠踢翻在地,走到门边伸手欲开门,却听得魏夫人不顾一切地高叫:“是王后,这和氏璧从头到尾都只有她的人拿着,她手中就有解毒之药。”
秦王驷的手顿时停住,僵立不动。
候在门外的缪监听了此言,也不禁僵住了。他得了卫良人的私下情报,两下一结合,顿时就信了。心下暗自后悔方才一时犹豫,不曾在秦王驷入披香殿之前将此事说明,如今倒陷入被动了。
此刻的魏夫人已经披头散发形如厉鬼,见了秦王驷如此,顿时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伏地高叫:“大王可以去搜王后的宫中,她有解药———芈八子再不服下解药就会死了!大王,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啊!”
秦王驷转身,看着魏夫人,厉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魏夫人此时已经被恐怖所驱使,恨不得拿所有知道的消息来换取秦王驷的信任,听了这话急忙应道:“是卫良人———是她听到王后宫中有人说话,说季芈中毒以后,王后就赶紧开箱服药,生怕染上余毒。这毒不是王后所下,她何来的解药?”
秦王驷深深看着魏夫人,似要看到她的骨髓中去。魏夫人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却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一定要抓住。当下咬着牙,噙着泪,却不敢回避秦王驷的目光,只死死地看着秦王驷,希望他能够明慧如昔。
秦王驷忽然道:“寡人这就去王后宫中。”魏夫人一喜,待要说话,却见秦王驷指着她厉声喝道:“可是———别以为你就能免罪!”
说罢,此时早候在门边的缪监已经开门,秦王驷大步走出去。
魏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绝望地叫道:“妾身只是想恶作剧,妾身绝对没有下毒,更无害人之心。大王明鉴啊!”
秦王驷顿了一顿,却没有回头,径直向外而行。
缪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之人,连忙跟着出去。
便见两个内侍迅速上前,将魏夫人的房门关上,锁住,并站在门口把守着。缪乙便指挥着其他内侍将庭院中的内侍和宫女们统统带了出去。
一时间,披香殿人仰马翻。
魏夫人伏在地上,听着外面的响动,心中顿时一片冰冷。如果说上一次是无妄之灾,她还能翻身的话,这一次她知道,自己真的彻底失去秦王驷的信任与怜惜了。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或许只是出于一种深深的不甘。她在这宫中,亲眼看到庸夫人的败退,她阿姊魏王后的失宠和不甘,以及唐夫人如同影子一样活着的人生。她从小聪明好胜,入秦之后,秦王驷更是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宠爱和权力,这一切都养成了她的自信和妄念。她不甘心眼看着新人得宠,不甘心居于人下,不甘心让出权力,不甘心失去在秦王驷心中的位置,更不甘心只做一个君王手中“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的玩物。让她像唐夫人那样寂寂无声地活着,还不如让她去死。
因着这一股妄念,她为了当上王后,为了阻止芈姝的入宫,甚至不惜与魏国势力勾结。她何尝不知这样的事被秦王驷知道,她便是死路一条。可是,就算她什么也不做,她又能获得什么?不也是失宠失势吗?她太了解秦王驷了。她是姬妾,但公子华是秦王驷的亲生儿子,就算她获罪,子华依旧还是公子,只不过是宠爱多些少些,封地大些小些罢了。但是她若成功了,子华便是太子。这其中的得失,她算得太清楚了。
若换了旁人,如卫良人之流,只会计算着点滴的君恩,想让自己在宫中的岁月过得好一点,给子嗣谋算多一点———她们算计着这些残羹剩饭的多与少,小心地去维护、去争夺,而不敢冒得罪秦王驷的危险。可是,她岂是这种蝇营狗苟之辈?她曾经得到过最多的、最好的,再教她为了这些次一点的东西去忍让,她不屑。
但这一注,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败得要将自己的心割出一片来,献与秦王驷,才换得一方容身之地。她本以为,自己是不在乎失败的,但直到命运临头,她才知道,她舍不得死,舍不得就此认输。只要她活着,就有再坐到棋盘前的机会。
王后芈姝、八子芈月,这些人从来就不是她的对手。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秦王驷注意到她,看到她的不甘,看到她的怨愤。
她像个天生不甘寂寞的斗士,宁可死于战场,也不会安于平庸终老。所以,她在战败以后,在烂泥地里又慢慢爬起来,养精蓄锐,重新积累起力量,在有出击的机会时,她依旧忍不住会出手。她想让秦王驷看到,他所喜欢的妃子,他所倚重的王后,有多么不堪一击,有多么容易被操纵。
她只想躲在暗处冷笑。
她是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可是那些看着她倒下的人,也不能站在她面前得意!她宁可让她们也一起倒下,然后……大家做个伴儿。至于秦王驷再找新人来,那又是另一轮的博弈了。她甚至想,她未必不能在其中寻找机会继续插手。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疯狂,甚至有些自取灭亡,可是她如同一个赌徒一样,站在赌桌旁,看到有新的机会就会忍不住出手,哪怕输得精光,仍然舍不得离开。甚至不惜赊账,拿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抵押,以换取再下一注的机会。
魏夫人翻了个身,在地板上仰面躺平,脑子里一团混乱。她甚至不再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只是想着,这一次,她能够拖下多少人来陪她?
秦王驷一路不停走出披香殿,缪监急忙跟上,低声请罪,将自己所知情报说了一遍。秦王驷更是信了几分,当下一气直走到椒房殿中。见芈姝匆忙迎出,秦王驷根本不看她一眼,径直走进去。
芈姝不知所措地看看玳瑁,在玳瑁示意下,也跟进去。
秦王驷坐下,冷眼看着芈姝。芈姝在这种眼神下感觉心虚,迟疑地左右看看,扶着玳瑁一步步挨近坐下,赔笑道:“大王,今日朝政不忙吗,怎么到妾身这儿来了?”
秦王驷劈头就问:“芈八子中毒已经快三天了,王后就不关心她的死活吗?”
芈姝猝不及防,失声道:“她,她还……”她险些就想说出“她还活着吗”,话到嘴边,猛然醒悟,改口道:“没事吧?”只是这话转得硬了,听来颇有些不太自然。
秦王驷何等聪明,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勉强来?当下冷冷地看了芈姝一眼,问:“王后是希望她死,还是希望她活?”
芈姝被他看得不安起来,支吾道:“妾身……妾身自然是希望她活着。”
秦王驷不再理她,却缓缓地扫视了殿中诸人一眼。所有人见着他的神情,都不禁胆寒,纷纷低下了头。
秦王驷将众人神情皆看到眼中,才缓缓道:“朕听说楚国有一种解毒之药,那日事情发生以后,王后就吃了一颗解毒药,不知道此药是否对症?”
芈姝听了这话,惊得站起来:“我……我……”玳瑁见芈姝心神大乱,忙拉了拉芈姝,芈姝一紧张,立刻否认:“没有……没有这种事情。”
玳瑁见芈姝连连说错话,连忙替她描补:“王后出嫁时,嫁妆中就有各种药物。老奴见王后也接触过那个匣子,怕染上余毒,所以找了一颗解毒的药让王后吃下去———其实只是求个安心罢了。”
芈姝见状,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秦王驷收起慑人的眼神,轻笑道:“原来是求个安心啊!”忽然问道:“那药还有吗?”
芈姝被秦王驷笑得心惊肉跳,听了这话不及细思,连忙应声道:“有,还有……”说着伸手取过还放在几案上的药匣,端到秦王驷面前,抖抖索索地解释:“红的解矿石之毒,绿的解草木之毒,黑的解蛇虫之毒。”
秦王驷接过药匣,打开看了看,转向芈姝微笑道:“王后吃的是哪一种药呢?”
芈姝本已经吓得有些晕头转向,忽然见秦王驷换了和颜悦色,一心只想讨好于他,哪里还顾得这许多,忙笑道:“黑色的。”
秦王驷接过药匣道:“其他两种没有吃吗?”
芈姝脱口道:“不需要。”玳瑁听得脸色大变,直欲去捂住她的嘴,却在秦王驷的眼光下不敢有所举动。
秦王驷点头道:“好,好!”
芈姝还待他再说些什么,不料秦王驷却忽然站起,转身疾步离去。
众侍人忙跪地相送:“送大王。”
玳瑁战战兢兢地抬头,见秦王驷已经远去,芈姝却还呆立着没有反应过来,急得站起来拉住芈姝道:“王后,您怎么就这么轻易把解药给了大王,还什么都说了!”
芈姝还未回过神来,反问道:“怎么了?”
玳瑁顿足:“季芈中了毒,整个秦国都没有解药,偏我们有解药,岂不令大王生疑?”
芈姝便问:“生什么疑?”她这话一说,忽然想起情由来,吓得脸色都变了,此时又闻玳瑁解释:“大王岂不是要怀疑这毒是我们下的,否则哪会这么巧!”
莫说秦王驷怀疑,芈姝自己一细想,也是大吃一惊,吓得白了脸色。她一挥手令诸人退下,自己抓住玳瑁的手,惊疑不定地问道:“傅姆,这毒是你下的吗?”
玳瑁急了:“王后,你如何连老奴也信不过了?若老奴当真要下手,何必这般麻烦!”
芈姝越想越怕,白着一张脸,连手都抖了起来:“那……那我们怎会有解药?”
玳瑁百口莫辩,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奴婢找这药只是以防万一,求个安心。但愿这药不对症才好。”
芈姝也不由得点头。也不知是向玳瑁解释,还是向自己解释,她喃喃地道:“嗯,不会这么巧吧,这药必是不对症的。对,必是不对症的。”
不提两人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且说秦王驷带着药匣,回了常宁殿,便召来太医李醯,将那药匣给李醯验看。李醯打开黑色药瓶,倒出仅剩的三颗药丸来,又倒回两颗,拿起剩下的一颗,闻了闻,用小刀刮下一点药粉尝了尝,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其中的药性成分。
秦王驷坐在芈月身边,只是看着芈月,并不说话。
李醯将药丸递给身边的女医挚:“医挚,你来看看。”
女医挚也似李醯一样,试过了药性,才抬头道:“的确是解蛇虫之毒的药,可是……”
李醯会意,道:“是不是能完全解芈八子之毒,却不能确定,是吗?”
女医挚点点头,又说了一句:“此乃楚宫秘药龙回丹,能解荆山蛇、云梦环蛇、双头蛇这三种楚国至毒之蛇的毒,但若芈八子中的不是这三种毒蛇之毒,就难说了。”
李醯便向秦王驷一拱手,禀道:“大王,蛇虫之毒变化多端,其解药或取其经常出没之地的药草,或取其血提炼成药,必须对症下药。请恕臣无礼,能否再取芈八子身上的蛇毒做个试验,看看是否有效?”
秦王驷点头:“准。”
李醯看了女医挚一眼,女医挚便走到芈月身边,拿起银刀,正欲在芈月受过伤的手指尖上再割一刀,只是刀子贴近芈月手指,她却有些犹豫,不敢下手。
秦王驷见状,抱起芈月,让她倚在自己怀中,拿过女医挚手中的银刀,亲自动手在指尖割下,但见红中带着紫黑的血,一滴滴落在女医挚手上拿着的药碗中。
李醯取了血,便小心翼翼端了出去,到庭院中叫内侍寻来几只小兔,将那血沾了银刀,划破兔子的皮毛,弄出伤口来,见那兔子开始抽搐,再将那黑色药丸给那兔子服下。如此几番试验之后,才回来禀道:“恭喜大王,此药完全对症,芈八子服药以后,三天之内当能醒来。”
秦王驷点头,又问:“怎么要这么久?”
李醯道:“大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芈八子被蛇毒伤了经脉,要祛除余毒,恢复身体,还需要更久。”
秦王驷点了点头,让李醯退下,叫人将那药丸与芈月服下之后,沉默不语。过了片刻,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王后手中,居然有对症的解药……”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众人吓得不敢说话。
秦王驷看了一眼缪监,缪监会意,忙上前恭敬听命,就听得秦王驷道:“将椒房殿与披香殿封殿,在事情查清楚以前,不许任何人进出。”
椒房殿内,芈姝拿着诏书,晕了过去。
披香殿内,魏夫人青衣散发,端坐在那儿,神情如死灰,一动不动。
宫中变故,亦是飞快地传遍咸阳城中,各卿大夫的府第。
此刻,张仪书房中,庸芮与张仪对坐。
庸芮问道:“张子之智,非常人能及,这后宫之事,您如何看?”
张仪反问:“以庸公子之见,当是谁人所为?”
庸芮知道自己的思维只在常理之内,而张仪的思维,却常在常理之外。若要得张仪之智,自己亦当先说出猜想来,当下微一沉吟:“都有可能,都有破绽。若是魏氏所为,便是欲借此挑拨起王后和芈八子之争,甚至除去对手。王后一死,公子荡难保,而魏夫人就有可能推公子华上位。”
张仪抚须,微笑不语。
庸芮见状,又微一沉吟,说道:“若是王后所为,便是故意引魏氏入圈套,一举除去芈八子和魏夫人,一箭双雕。”
张仪微笑,却问:“那这毒呢?”
庸芮一时语塞,想了想:“若从毒来论,只有王后有此毒,其他人也无此条件。这样算来,便是王后所为了?”再看张仪神情,却颇有一些不以为然,转口又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魏夫人知道王后有此种毒物,盗取此毒,借此陷害。但……魏夫人如何能够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得到此毒?依在下看,可能性不大。”说到最后,又摇摇头,自己也有些不能确定了。
张仪又问:“还有呢?”
庸芮一怔,将自己方才的话细想了想,看还有什么遗漏之处,但觉得再说,亦脱不出这几种可能,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张仪笑着喝了一口茶。这苦荼的味道,他原来并不喜爱,可是自那日在楚国与秦王共饮之后,他亦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初喝时又苦又涩,品得久了却有一丝回甘的饮品。他喝了几口,才放下茶盏,轻敲几案,缓缓地道:“如果有第三个人呢?”
庸芮一怔:“第三个人?”
张仪慢条斯理地又品了一口茶,才道:“我总疑心,王后没有这样缜密的心计,而魏氏的势力在公孙衍的时候被连根拔起,哪里又能布得下这么大的局?”
庸芮听了张仪之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坐在那儿,沉默半晌,忽然猛地一击案:“我想起来了。”
张仪正一口茶饮入,被他一吓,茶水自鼻孔喷出,呛了半日,才问道:“你想起什么来了?”
庸芮连忙一边道歉,一边道:“那个范贾……我来之前,于街市上见着那范贾被人押送而过,当时只觉得眼熟。你方才说,是否有第三个人,我想着与此事相干之人,却忽然想起……上个月,我曾经在游士馆舍见到过一人,长得颇似那个范贾。他当时正与人私下见面,态度还甚是恭敬,不晓得此人有无嫌疑?”
张仪眼睛一亮,拉住了他叫道:“你如何现在才说?”
庸芮苦笑摇头:“我那些日子心不在焉,所以根本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他将信将疑,“那人当真可疑?”
张仪道:“总是一条线索,值得一探。”
庸芮跳了起来:“我这便去。”
张仪忙叫住他:“且慢,你怎可自己这样便去?待我拨一队人马与你同去!”
且不说庸芮领兵而去,却说那游士馆舍,本就是列国游士所居,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庸芮到了那里,寻遍所有地方,却找不到那日所见之人。他不肯死心,当下便召来管理馆舍的中丞,对着人一个个点去。
那中丞见他如此细究,便搬了名册出来。秦法素来严密,那些游士入馆便要登记,中丞便据此名册发放供养之米粮,若要离开,也要去中丞处登记,换取过关的符节。
他们查看了这一月之内离开馆舍的名单,发现一名魏国士人中行期甚是可疑,当下便由张仪禀了秦王驷,满城围捕。
如此几番搜捕,直将咸阳城弄得人心惶惶。原来因为五国联军围城而躲入咸阳城的一些巨族大户,也吓得要迁出去。
樗里疾见此情景,忙进宫去劝秦王驷。正劝着,便得到禀报,说是庸芮已经抓到了中行期。秦王驷大喜,当即派甘茂去审问,不料这回却审出一个了不得的结果来。
秦王驷得了禀报,惊诧不已,立刻召来樗里疾,将供词给他看。樗里疾见了以后,也甚是惊骇。两人面面相觑。良久,樗里疾才道:“既有此供词,大王少不得也要召他面询了。”
秦王驷沉默片刻,还是点头道:“召张仪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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