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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在宫中,潜流暗潮,已经开始涌动。
这日清晨起来,屈氏正要去看望芈月,却被侍女沅兮神秘地拉到花园一角,悄声道:“媵人可是要去看望芈八子?”
屈氏点头:“正是。”
沅兮便道:“媵人,有楚国故人,托我求媵人一事。”
屈氏诧异道:“什么楚国故人?”
沅兮附在屈氏耳边说了句话,屈氏失声道:“子歇,他还活着!”
沅兮吓了一跳道:“媵人,噤声!”
屈氏也吓得捂住嘴,左右一看,才轻声说道:“子歇要我做什么?”
沅兮朝西边指了指,屈氏会意:“季芈?”
沅兮点点头:“他想见芈八子。”
屈氏吓了一跳:“他、他不知道季芈已经……”
沅兮点头道:“是啊,所以想托媵人帮他带句口信,若能够得芈八子亲笔写的回信就再好不过。”
屈氏道:“就这样?”
沅兮眼珠子一转:“若是媵人能够帮他们牵线,有机会见一次面,那就更好了。”
屈氏同情地点点头:“唉,季芈真可怜,我去问问她吧。”
沅兮道:“那就拜托媵人了。”
屈氏点点头。
沅兮左右看看道:“那奴婢先走了。”
沅兮离了屈氏,便匆匆潜入孟昭氏房中,回禀道:“奴婢已经照您吩咐,把此事同屈媵人说了。”
孟昭氏满意地点头,从袖中取出一袋钱币给沅兮道:“做得好。”
沅兮惴惴不安地接了钱,道:“媵人,您为何不自己跟屈媵人说,却要我转告?”
孟昭氏微笑道:“这你就别管了,身为奴婢,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回头你把回信给我,我再有重赏。”
沅兮忙应声“是”,又悄悄出去了。
孟昭氏冷笑,这一箭双雕,既中芈月,又中屈氏,除去这两人,将来芈姝有什么事,便只能倚重自己了。
却说屈氏来到常宁殿芈月的房中,将沅兮的话告诉了芈月。芈月顿时怔住,屈氏却还在催促:“季芈,你快些决定,要不然,让我捎个信儿过去也行。”
芈月强忍激动,脸上却显出些犹豫,只道:“屈妹妹,这件事多谢你的热心了,只是我还须三思,妹妹明日再来可好?”
屈氏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得薜荔在外大声道:“奴婢见过唐夫人。”当下忙住了口,站了起来。
便见薜荔打起帘子,唐夫人走进来道:“季芈妹妹可大安了?”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道:“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屈氏一眼,思索好一会儿才笑着点头示意道:“屈媵人。”
屈氏看了芈月一眼道:“阿姊,我先走了,明日还来看您。”
芈月点头道:“多谢妹妹。”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退出。
见芈月吃力地欲坐起来,唐夫人连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道:“季芈妹妹快别起来,你身子欠安,就这么躺着就好。”
芈月道:“多谢唐夫人。”
唐夫人殷勤地问道:“妹妹住在这里,一切东西可够?新挑的侍女,可还用得顺手?”
芈月含笑道:“夫人照料周到,实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
唐夫人道:“妹妹不嫌弃就好。妹妹近日住着,心情可好?”
芈月道:“有夫人在,我岂有心情不好的?”
唐夫人看了看周围,方才却是屈氏与芈月密议,因此侍从都不在,方道:
“有几句私房话,想和妹妹说说……”
芈月道:“夫人有话就说吧。”
唐夫人面现为难之色,忽然咳嗽一声:“那个,妹妹,有件事我实不知道应不应该和妹妹提起……”
芈月狐疑地道:“夫人有话但请直说。”
唐夫人道:“有人托我带个话给妹妹……”
芈月道:“什么话?”
唐夫人道:“有楚国故人,想见妹妹。”
芈月惊愕地看着唐夫人,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
“是什么人托夫人带话?”
唐夫人沉默了。
芈月道:“是我不该问的,夫人勿怪。”
唐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道:“你曾经去过西郊行宫,见过庸夫人,是吗?”
芈月惊诧地道:“是庸夫人?”
唐夫人摇头道:“不是,是庸公子,庸芮公子,你还记得他吗?”
芈月不禁想起当日在上庸城所见的那翩翩少年,点了点头,问道:“他与庸夫人……”
唐夫人道:“他是庸夫人的弟弟,他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如同我的亲弟弟一般。他与那位楚国故人,意气相投……”
芈月道:“夫人不必说了,我信得过庸公子,也信得过夫人。”她硬撑起身子,向唐夫人下拜道:“难为夫人和庸公子能为我带这一句话。人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这世上确有仁义之人,一诺而轻生死。”
唐夫人道:“妹妹别这么说,我真真惭愧。妹妹可知,我之所以传这个口信,并不是想帮你们见面,甚至是反对你们见面的,只是希望你能够亲口拒绝与他见面。”
芈月惊愕道:“夫人……”
唐夫人苦笑道:“你瞧,我毕竟不够侠义,否则,当帮你完成心愿,帮你担待了。可是我怕,如今这宫里不比庸夫人在的时候了,那些魏国女人、楚国女人,把这秦宫弄得乌烟瘴气的……”说到这里,忽然恍悟眼前就是个“楚国女人”,忙不好意思地道:“妹妹,我不是说你!”
芈月摇摇头道:“夫人,你说得没错。庸夫人主持宫务的时候,我虽未曾进宫,但我所见的庸夫人是个霁月光风、品性高洁之人,而如今的宫中,的确是乌烟瘴气。”
唐夫人道:“唉,真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想的,这宫中清清静静不好吗?”
芈月道:“大王考虑的是天下这一盘棋,后宫的人过得是不是太平,实在是没有什么要紧。说句过头的话,这天底下,又有谁是真能得太平的?便是周天子,也未必太平。”
唐夫人道:“所以,妹妹,你我在宫中,更是要小心了。”
芈月沉默片刻,道:“夫人说得有理。”
唐夫人道:“妹妹意欲如何处置?”
芈月道:“夫人,容我想想。”
唐夫人轻叹道:“好吧,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唐夫人出去了,芈月陷入了沉思。直至天色已晚,宫中点起了灯树。女医挚走进房中,为芈月诊了脉,喜道:“季芈,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若用心安养,必能够尽快恢复。”
芈月忽然问道:“医挚,你见过子歇了,他怎么跟你说的?”
女医挚道:“他说他会想办法与你相见,叫你不必担心。”
芈月问:“他有没有说,是什么办法?”
女医挚道:“他没有说。”
芈月叹道:“他在咸阳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怕他胡来,反而打草惊蛇。”
女医挚诧异道:“怎么了?”
芈月道:“你可知道,今天有两拨人同我说,有楚国故人想见我。”
女医挚吃惊地道:“两拨人?”
芈月道:“是啊,他不应该这么不谨慎啊。这两拨人中,必有一拨是假的,甚至很可能两拨都是假的。所以医挚,我必须赶紧出宫去见他,否则再拖下去,我怕会被人察觉,更怕会让他陷入险地。”
女医挚很担心,问道:“那,您打算如何见他?”
芈月苦笑道:“就算我要见他,也不能让他入宫,否则宫中若有变故,岂不是连累大家?”
女医挚道:“季芈想出宫?”
芈月沉吟道:“昔年大王曾带我出宫,并给我一块令符,说是四方馆初一十五皆有学辩,让我有空可出去听听。如今是初七,就约本月十五,我出宫与他见面。”
女医挚道:“不行,您如今刚生完孩子,才满月不久,身体还未恢复,此番出宫,岂不是明晃晃地招人注意吗?”
芈月毅然道:“再隐秘的行动,只怕都瞒不过成日爱躲在阴处的魑魅魍魉。子歇入宫,若被揭破,他必有事,我也脱身不得,牵连更广。我若出宫,有什么事只在我一身,不会牵连他人,子歇亦不会有事。”
女医挚大急道:“可是,您若猜想会出事,那就不见为好,还是算了吧。”
芈月咬牙道:“若不见他一面,我死不瞑目。”
女医挚犹豫道:“可是,其他人呢?”
芈月冷笑道:“我自有办法。”
次日,屈氏再来,芈月便告诉屈氏,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辩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黄歇下榻的逆旅与黄歇见面。
屈氏离开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沅兮,沅兮当面应承就去通知黄歇,转眼便将此事告诉了孟昭氏。孟昭氏又将此事告诉了芈姝,当下一行人自以为得计,便在等候着事情的发生。
而此时,庸芮亦接到唐夫人讯息,将此事告诉了黄歇:“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辩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我这里与你见面。”
黄歇道:“好,我会在这里等她。”
黄歇回到自己所居逆旅之时,女医挚已经来找他了。黄歇诧异:“医挚,有什么事?不是已通知我,本月十五在庸府相见吗?”
女医挚惊诧地道:“这么说,屈媵人那边,果然不是你请托的?”
黄歇也是大吃一惊:“什么,我并没有托过屈氏!”屈氏虽是屈原侄女,他与芈月当日在屈府之时,亦曾与她见过几面,但如今屈氏在宫中,他既已与女医挚联系上,如何还会再找屈氏,徒然牵连更多的人!
女医挚顿足:“糟了,那屈媵人怎么会跟季芈说,是你托人请她带话,季芈还约了本月十五在此处相见……”
黄歇诧异道:“那她怎么还约了我在庸府相见?”
女医挚顿足道:“就是因为两拨人都说,是你托人相见,所以季芈才改换了一下地点试探她们。”
黄歇着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倒说来听听!”
女医挚一五一十地诉说着,黄歇暗自心惊。他徘徊片刻,却又出了个主意,道:“你回头与季芈说,她既然已经将她们分头约出去了,这其中若有不对劲的地方,咱们索性也都不必理会了。若是有人设下陷阱,刚好是她们自己受着。教她若无事,那一日只管去四方馆,平安而去,平安而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女医挚便问道:“那您呢?”
黄歇道:“我会在十五之前,离开咸阳。若无事,下月十五再约在四方馆相见。这个月她们扑空一次,下个月必无人注意。”
女医挚长叹一声:“如此一来,便又要多候一个月时光了。”
黄歇忍着心中的酸涩,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若是因此牵连了她,岂非我害了她?我是断然不能这么做的。”
女医挚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两人明明是天生一对,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还远。
到了十四那天,黄歇见逆旅之外,有人影晃动,却不理会,而是虚晃一招,假意与庸芮约了酒肆饮酒,又叫庸芮扶着一人回了逆旅,监视的人见到,便以为是庸芮扶着黄歇回去。
而此刻的黄歇,却已经离开咸阳城,向着未知的前方进发了。
六月十五,晴,诸事宜。
芈月更了男装,带着女萝,走出宫门。
她的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憔悴,甚至上下台阶也需要女萝扶一把,但却神情坚定,目光直视前方,不曾回头。
孟昭氏远远地站着,看着芈月出宫,低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宫,沅兮跪在王后芈姝的面前,将“芈八子私会黄歇”的所有故事,和盘托出。芈姝早已经由孟昭氏汇报,知道了一切,当下仍然故作诧异道:
“你说什么?芈八子出宫私会外男?此事不可胡说。”
沅兮战战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证据。”
站在一边的屈氏身子一颤,脸色苍白,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身边的景氏紧紧拉住。屈氏想要张口,景氏握紧了她的手,紧得让她险些失声痛叫。
芈姝扫视了一圈众人,见屈氏脸色惨白,景氏神情紧张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却是兴奋地东张西望,当下便道:“好,来人,备辇,我要去见大王。”
屈氏失声叫道:“王后……”
芈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才冷笑一声道:“哼,愚蠢。”
芈姝带着沅兮等人出去,室内只剩下屈氏和景氏两人,屈氏整个人都瘫倒在地,幸而景氏扶着她。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来,就想冲出去,却被景氏紧紧拉住,厉声道:“你去哪儿?”
屈氏愤怒地道:“我要去告诉季芈,我真没想到,这贱婢居然敢出卖我,居然敢陷害季芈。”
景氏道:“你傻了,现在你洗脱罪名还来不及,若跳出来,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个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么办?”
景氏道:“你我这样的人,死了同蝼蚁一样。你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谁会爱惜我们的性命?你听着,这种事,死也别承认,就说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屈氏急道:“可、可谁会信啊!”
景氏道:“这件事,分明是王后做局,你看她刚才只带走沅兮没带走你,就是没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现在,你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长叹一声:“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则,就是个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芈,我是帮凶,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啊!我对不起季芈!”
景氏见她这副样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芈还不见得一定会出事呢,你倒先哭成这样。”
屈氏迷茫地问道:“你说,季芈真不会出事吗?”
景氏沉着脸,“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聪明得多,而且,有大王做她的靠山,这次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个媵女中,属于中流,既不像屈氏这样完全单纯无知,亦不能像孟昭氏这样努力成为芈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爱掐尖要强。她与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让她处了下风。
也因此她虽然看不上屈氏的单纯,却不得不紧紧拉住屈氏,为自己添一个盟军。
此时的芈姝,已经闯进宣室殿,扬扬得意地将沅兮这个证据亮于秦王驷面前,并将芈月出宫私会黄歇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
秦王驷表情不变:“哦,有何凭证?”
芈姝索性坐到秦王驷的身边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满,身体还病着,大王连她向妾身的请安都免了。这个时候她硬撑着病体出宫,难道不是心中有鬼吗?”
秦王驷道:“你想说什么?”
芈姝压低了声音道:“妾身刚刚接到消息,说是黄歇未死,季芈今日出宫,就是与他私会,甚至是私奔……”
秦王驷将竹简重重掷在几案上道:“大胆!”
芈姝吓得不敢作声,好一会儿才不服气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黄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黄歇约在日昳时分相见。”
却听得秦王驷冷笑一声:“黄歇已经于昨日黄昏,离开咸阳。”
芈姝闻言大惊,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着呢。”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驷看着芈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来,走了出去。芈姝被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见他走出去,忍不住问:“大王,您要去何处?”
秦王驷转身,嘴角带着讥讽的笑意:“寡人与季芈约了去四方馆听策士之辩,王后也要去吗?”
芈姝目瞪口呆,看着秦王驷出去,细品他话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计谋已经被他识破,甚至连芈月心中存着的私意,他也要包庇下来。心中嫉恨交加,却又自伤自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此时芈月和女萝走入四方馆,喧闹依旧,人流依旧。
芈月看了一眼辩论中的众人,走向后堂。才进入后堂,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黄歇。
隔着后堂的天井,阳光明暗交界之处,黄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儿,强抑着激动和深情。
芈月惊呆了,泪水不觉流下,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虚化幻灭,天地间只剩两人隔着天井,痴痴对望。
然而,她却不知道,此刻秦王驷站在四方馆后堂阴影处,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氛围,让人看不到,却让人有所感觉。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两人之外,陪着黄歇到来的庸芮和陪着芈月到来的女萝,却都似感受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
女萝忙推了推芈月,芈月如梦初醒,看着喧闹嘈杂的四方馆,忽然转身而走。
黄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围一眼,发现人们正在起劲地喧闹,无人发现。
他转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两步,却终于再度转身,向着芈月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四方馆内,本就设有单独论辩的厢房,芈月在前,转入走廊,走进一间厢房。黄歇跟到这里,驻足,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女萝留在房外,与追随而至的庸芮对望,两人都感觉到了不安,但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阻止芈月与黄歇的相见。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让这一对小情人,能够享受一下最后的时光。
四方馆厢房内,芈月一动不动地坐着。黄歇走进来,轻叹一声,坐到芈月的对面。
两人无语。
芈月想要张口,口未张,已泪如雨下。
黄歇轻叹一声,递上绢帕,道:“别哭了,伤眼睛。”
芈月将绢帕捂在眼上,好一会儿才放下来,凄婉一笑:“心都伤透了,伤眼睛怕什么?”
黄歇沉默。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张口。
黄歇道:“你———”
芈月道:“你———”
两人同时住口,想先听对方说话,一时沉默。
芈月道:“你……”
黄歇轻叹道:“是我来迟了。”
芈月道:“你去哪儿了?”
黄歇道:“我那日和义渠人交手,受伤落马。后来被东胡公主所救,养了好几个月的伤,才能起身……”
芈月忙问:“你……你伤得很重?”
黄歇道:“险死还生。”
芈月道:“怪不得……”
黄歇道:“我托东胡人打听你的下落,他们说,你被义渠王抓走了。我养好了伤,去了义渠大营,又打听了很久,见到了义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赎回去了。于是我到了咸阳,遇上了医挚,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经有喜了……”
芈月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忽然提高了声音,“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黄歇道:“是我让医挚不要告诉你的。你若是过得好,不见也罢,就这么过下去,也是一辈子!”
芈月眼泪流下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黄歇道:“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芈月语塞:“我……”
她会怎么做呢?她是随着黄歇不顾一切地离开,还是与黄歇抱头痛哭,难分难舍?
她是会走,还是会留?
她与黄歇总角之交,多年来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废宫中的两心相知,这桩桩件件,刻骨铭心。
可是秦王驷呢?芈月想到了两人骑马飞奔,两人在清晨持剑对练,两人在商鞅墓前相交,两人在四方馆的天井下听策士辩论……在蕙院,秦王驷将她和初生婴儿搂在怀中……
何去,何从,何进,何退?
芈月不能选择,她伏案痛哭。
黄歇伸手轻抚,颤声道:“皎皎……”
芈月扑入他的怀中,捶打着他:“你何不早来,何不早来……”
黄歇轻轻地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芈月却下不了手了,她抚摸着黄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虽然隔着衣服,依旧可以摸到他身上未愈的伤口。
黄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芈月惊愕道:“你说什么?”
黄歇道:“我原以为你已经过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来打扰你。可是没想到,医挚被人绑架,你被人暗算,差点母子俱伤,我才知道我错了……皎皎,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心如被凌迟,寸寸碎裂。恨不得拔三尺剑闯宫去见你,恨不得驰骏马将你带到天边去。我恨我自己为何来迟一步错失机会,恨我自己当日为何听到你怀孕就以为今世缘断,恨我自己为何会以为你已经开始新生活就犹豫不决……早知道你在秦宫过得不好,我早就应该将你带走。皎皎,跟我走吧!”
芈月听到他前面所说不禁泪如雨下,直至他说到最后,才道:“可是,可是我已经生了稷……”
黄歇道:“把孩子也带走,我带你们母子一起走。”
芈月道:“我……”
她抬起头,看着黄歇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充满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内心,却是充满了纠结和无奈。
而此刻,厢房外,秦王驷负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跪伏在地,一声也不敢吭。
厢房内外,一片寂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在半空,等着芈月说出她的决定,这一决定,甚至可能改变许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厢房内外的这两个男人都已经无法再忍下去了,芈月才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子歇,逝者如斯。或许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阴差阳错,终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经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无法回头。”
黄歇道:“我不在乎。”
芈月道:“可我在乎。”
黄歇沉默良久,问:“你在乎的是我,还是他?”
芈月抚住自己的心口,叹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对不起,我的心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纯净,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杂在了我们中间。”
黄歇苦涩地问:“他,对你如何?可能继续周全你,护住你?”
芈月微微点头:“他对我很好,比我能想象的还更好。他能周全我,护住我。”
黄歇喉头似被堵住一般艰涩:“你,爱他吗?”
厢房外,秦王驷站立如枪,表情如刀刻。
厢房内,芈月道:“是。”
黄歇忽然大笑,狂笑。
芈月看着黄歇的狂笑之态,泪如泉涌。
黄歇忽然提高了声音道:“秦王,你看够了吗?”
芈月大惊,霍然站起,颤声问:“你说什么?”
两边的门忽然大开,秦王驷站在门外,负手而立。
芈月怔住。
秦王驷负手慢慢进入厢房,芈月回过神来,向着秦王驷盈盈下拜道:“妾身参见大王。”
黄歇亦是负手,看着秦王驷。
两人眼光如刀锋交错。
秦王驷语调温和,却有风雨欲来之势道:“子歇,郢都一别数年,今日咸阳再会,实是令人欣喜。”
黄歇挑眉正准备顶撞,看了芈月一眼又把气压下去,终于长揖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道:“季芈,寡人与子歇也是旧识,你去叫他们备酒来,我与他煮酒相谈。”
芈月揖礼道:“是。”
芈月一走出房门外,只觉得整个人站立不稳,扶着板壁才站定,抚胸长吸一口气,才缓过来。她抬起头来,看到缪监站在跟前,顿觉心头狂跳。强自镇定心神,说道:“大王要与公子歇煮酒相谈,有劳大监备酒。”
缪监笑眯眯地拱手:“是。”
缪监看了跟在身后的缪乙一眼,缪乙飞跑而去,过一会儿,便捧了酒肉回来,奉与芈月。芈月接过托盘,转身进入厢房。
厢房内,秦王驷与黄歇对坐。
秦王驷道:“早闻公子歇聪明过人,果然名下无虚。”
黄歇苦涩地一笑道:“我本是死里逃生之人,对人世间有太多留恋和亏欠,如今见故人安好,心中也觉得少了亏欠。”
秦王驷道:“寡人诚揽天下英才,何不留在秦国,与寡人共谋天下?”
黄歇摇头道:“我离家日久,当早日返还家中,与亲人团聚。”
秦王驷道:“好男儿志在天下,求田问舍,岂是英雄所为?”
黄歇道:“我学业未成,原应该还在夫子门下侍奉,岂敢效法天下英雄?”
秦王驷道:“如此,当真可惜了。”
芈月捧着托盘一言不发,对他们之间的对话恍若未闻,只将酒菜一一摆好,又给两人倒了酒,才又悄然退出。
黄歇低垂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芈月一眼。
芈月走出去,把门轻轻关上。
缪监上前一步,拱手低声道:“老奴送季芈回宫。”
芈月点头,带着女萝随缪监离开。
厢房内,秦王驷举杯道:“请。”
黄歇也举杯道:“大王请。”
秦王驷道:“难得遇上公子歇这般才俊之士,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黄歇朗声大笑道:“能与大王一醉,黄歇何幸如之。”
秦王驷道:“干!”
黄歇道:“干!”
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再倒,再饮。
这是男人与男人的较量,也是王与士的较量,纵然结局早定,然而就算是这种方寸之地,也是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肯退后。
两人一杯杯对饮着,直至都酩酊大醉,不能支撑。
最终,秦王驷半醉着由缪监扶着走出来,缪乙也扶着大醉的黄歇走出来。
庸芮已经站在一边,从缪乙手中接过了黄歇。
秦王驷醉醺醺地拍着庸芮道:“小芮,我把他交给你了。”
庸芮微笑道:“是,大王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公子歇。”
庸芮带着黄歇回到自己府中,把黄歇送到客房榻上。
黄歇扶着头,呻吟一声。
庸芮道:“子歇,你没事吧,我去叫人送醒酒汤来。”
黄歇手握紧,又松开,摇头道:“我不碍事。”睁开眼睛,看上去已经清醒了不少。
庸芮道:“你没醉?”
黄歇苦笑道:“我岂敢醉。”
庸芮道:“你不是已经离开咸阳了吗,怎么又忽然回来了?”
黄歇道:“我昨日离开咸阳,半途却被人挡截……”
庸芮一惊道:“是谁挡截?”
黄歇道:“对方却没有恶意,只是将我挡回,还将我安置在四方馆的客房中住下。我本来不解其意,结果今日看到季芈走进来,才恍然大悟……”
庸芮也明白过来:“是大王?”
黄歇道:“不错。”
庸芮忙拭着额头冷汗道:“这,这如何是好?”
黄歇苦笑道:“还好,看到她已经把我放下了,我也放心了。虽然秦宫钩心斗角之事甚多,但这次的陷阱,是秦王所为,至少可以让我知道,她尚能自保或者是秦王能够庇护住她。”
庸芮道:“可是大王会不会因此而耿耿于怀呢?”
黄歇看着窗外落日道:“不会。他若是这样的男子,我不顾一切,也会将月儿带走。”
庸芮叹道:“可是,她以后会如何呢?”
黄歇也长叹:“此后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度过了。”
芈月先回到了宫中,但她没有回常宁殿,只是在马车中待着,等候秦王的下一步吩咐。
等了好久,她的车帘被掀起,缪监那张常年不变的笑脸出现在她的面前:“季芈,大王有旨,请季芈回常宁殿。”
芈月一怔,却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先回了常宁殿,更换回常服,躺了下来。
她的身体本已经虚了,这一日凭的全是一股意念,此时倒下来,便如同整个身体都要散了架似的。女医挚上来为她用了针砭之术,她虽是满怀心事,然则这股气一松下来,便再也支撑不住,即刻昏睡过去。
醒来时,便见已近黄昏,夕阳斜照着庭院。她站起来,叫薜荔为她梳妆打扮。薜荔有些不解,她如今又不需要侍奉君王,何须此时梳妆打扮。
不想当她替芈月梳妆完毕时,便得到秦王驷传来的命令:“召承明殿相见。”
承明殿,夕阳落日,尚有余晖。
芈月下了步辇,一步步走上承明殿台阶。她走得额角冒汗,脚步也有些发软。女萝伸手欲扶,却被她一手推开。
芈月独自走入承明殿,秦王驷坐在殿中,手轻轻地捂着头,捧着一盏苦荼在喝着。他亦是酒醉方醒,此刻便喝着这东西解酒,一手执竹简在看。
夕阳的光从窗间门缝中透入,在阴影中一缕缕跳跃着。
芈月走到他的身边,跪下道:“大王。”
秦王驷并不看她,继续批注简牍道:“身体好些了吗?”
芈月道:“好些了。”
秦王驷道:“好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芈月轻咬下唇道:“可以走一段时间的路。”
秦王驷道:“要人扶吗?”
芈月道:“偶尔还要扶一下。”
秦王驷放下竹简,轻抚着她的头发,将一缕落下的头发挽起,叹道:“身子还这么虚弱,就要硬撑着出去见人,你急的是什么?”
芈月手指轻颤,她强抑恐惧,用力握紧拳头,大胆抬眼直视秦王驷道:
“人有负于我,不可不问;人有恩于我,不可不问;恩怨未明,心如火焚,一刻不得安宁。”
秦王驷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回答,怔了一下,忽然俯下身子,他的脸与她的脸仅有一隙之隔:“你倒敢直言!”
芈月道:“妾身初侍大王,蒙大王教诲,世间事,最好直道而行,卖弄心计若为人看穿,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妾身无私,妾身无惧。”
秦王驷直起身子,微笑。
芈月轻轻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一关,终于过去了一半。
秦王驷执起芈月的手,翻过来,像是拿着艺术品一般赏玩片刻:“你的手很凉。”
芈月道:“妾身毕竟也是一介凡人,是个弱女子。内心虽然无私,天威仍然令我心悸。”
秦王驷微笑:“你很聪明。”
芈月道:“妾身不是聪明人,聪明人会懂得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秦王驷指着芈月纵声大笑:“你会拿寡人的话来堵寡人的嘴了?”
芈月微笑:“妾身一直在努力效仿大王的言行,如同飞蛾仰望和羡慕日月的光芒一样。虽不能及,心向往之。”
秦王驷一把将芈月拉起:“你不会是飞蛾。”
芈月轻伏在秦王驷的膝上:“可我向往光芒最强烈的地方,我希望置身于阳光下,哪怕烧灼得浑身是伤,也不愿意在阴影里,在黑暗中去隐藏真我,扭曲心志。”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殿内的气氛静谧安详,夜色渐渐弥漫,只余一灯如豆。
又过了许久,芈月走出承明殿。
她一步步走下承明殿台阶,天色已经全黑,两边灯火依次点亮。
芈姝闻讯匆匆而来,看到芈月微笑着走下来。她今日上午被秦王驷毫不留情地驳斥之后,心中本是极沮丧的,但后来却得到密报,说是芈月先回来,此后秦王驷才回来,直到黄昏,方又召了芈月到承明殿去。
她听得此事,便知道事情有变,顿时转而产生新的期望,忙兴冲冲地也赶去了承明殿,以为可以看一场好戏。不承想她刚到承明殿,便见芈月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甚至神情步态,都毫无异样。
两人一照面,芈姝不由得又是惊诧又是尴尬,寻思了半晌,才说道:“妹妹,你没事吧?”
芈月微笑:“王后以为我会有什么事?”
芈姝失口道:“你今日出宫———”她说了一半才惊觉掩口,惴惴不安地看着芈月。
芈月一脸淡然:“我今日是出宫了,又怎么了?”
芈姝不由得口吃:“我、我……”
芈月又问道:“王后还有何事要问妾身吗?”
芈姝心中有些慌张:“没,没什么事。”
芈月道:“那我就先告辞了。”她走了两步,微觉力弱,扶住了旁边的栏杆,略作喘息。
芈姝神情复杂地扭头看着芈月走下,忍不住开口道:“你、你就不想问问———”
芈月微笑着回头道:“问什么?”
芈姝看到芈月的神情,终于镇定下来道:“没什么!”
芈姝扭头一步步走上台阶。
女萝连忙跑上来,扶着芈月一步步走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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