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寒月凄声道:“六年前送走了爹,三年前送走了寒露大哥,都是一诀成永别,你叫大家怎么高兴得起来!”
谢寒云道:“说什么今年我都不参加了,自己家人生离死别还可以一说,这次却是为了老王……”
谢寒月一皱眉头道:“小云,你不可以这么说,这些年来,王非侠照顾我们很多,何况这一次他还是代表我们谢家去拚命!”
谢寒云倔强地道:“我讨厌他!”
谢寒月问道:“为什么?”
谢寒云道:“一个大男人。那么大岁数了,总是婆婆妈妈的!那里像是个成名的江湖人……”
谢寒月道:“他最喜欢你,你小时候,他经常抱你,甚至让你骑在他的脖子上!”
谢寒云叫道:“我就最讨厌他这一点,我已经大了。他还是把我当作小孩子,盯在我后面管这管那,有一次把我管烦了,骂了他两句,你知道他怎么样?”
谢寒月问道:“怎么样?”
谢寒云笑道:“他竟掉下眼泪哭了起来!”
谢寒月怔了一怔才道:“最真的吗?”
谢寒云噘着嘴道:“怎么不真,从那天以后,我只要单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看着我,眼睛里总是泪汪汪的,弄得我恶心死了!”
谢寒月怔了半天才道:“那也许因为你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对你的感情特别深厚,所以今天更应该去看看他,明天很可能看不见他了!”
谢寒云道:“今天我更不想看他,娘跟他成了亲,假如他再对我来那一套,我更受不了,又不能骂他……”
谢寒月沉思片刻才轻轻一叹道:“那也好,相见争如不见,生离已苦,那堪死别……”
谢寒云见她目中又有泪珠晶莹,声音也哽咽起来。连忙问道:“大姐!你又怎么了?”
谢寒月拈袖抹了泪珠苦笑道:“没什么!我只是一时的感触。你不肯回去参加家宴也好,那种场合对你并不适合,不过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谢寒云道:“我就在这儿玩玩,等你们走了之后再回去,可是你回来后,一定要把经过告诉我!”
谢寒月苦笑道:“那是一定的!你放心好了!”
默思片刻后又道:“小云,娘改嫁王非侠的事,你应该同情他们,三十年的苦恋……”
谢寒云红着脸道:“大姐,你别对我说这些!我年纪小,根本不懂什么恋不恋的,可是我觉得情也好,爱也好,总得像个样子,比如说你跟杜大哥,郎才女貌,天生是一对,你们在一起令人羡慕。即使分手可了,那缠绵的意境也有一种凄凉的美,美得叫人心碎。至于娘跟老王,都是一把年纪了,再说什么情啊恋啊的,反而使人恶心!”
谢寒月叹了一口气,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喃喃低声道:“孩子!你真是一个小孩子……”
说完她含着两泡眼泪,就这样轻轻地走了。
目送谢寒月的背影在城堞下消逝,谢寒云却有点莫明其妙。她看出大姐的哀伤,可是这哀伤并不像全是为了她与杜青之间的事,尤其是摸她的脸颊时,那只手竟有点颤抖,充满了温柔与怜惜。
这是为了什么呢?她实在难以明白,不过她也不想明白,大姊比他大了五六岁,这五六岁的差距在她眼中是太大了,她虽然不肯承认自己是小孩子,这时却不想做大人了,大人的秘密太多,烦恼也太多,莫明其妙的事更多!
凄凉的月色更淡,站在城墙上,她有百般无赖的寂寞,移目向城下的玄武湖中望去,满是残荷的堤岸旁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立刻吓出她一身冷汗!
她在这儿很久了,没有看见有人过来,这个人是从那儿来的呢?他是不是人呢?人不会从平空里冒出来的,莫非是湖中水鬼?
她的胆子一向很大,此刻竟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几乎想掉头飞奔,可是她天生的傲气,被鬼赶跑了那多丢脸呢,何况这家伙是不是鬼还不清楚!
“管他是人是鬼,深夜出现在这个地方一定不是好东西,他想吓我,我才不怕呢!我要打他一下!”
在心里面打定了主意,她壮着胆子,弯腰在地下抬起一个土块,抖手就打了过去,那人影背对着她,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居然闪身躲开了,而且还开口说话了:“小云,别胡闹,下来我们谈谈!”
那是杜青的声音,谢寒云放了心,飞纵下城墙奔去叫道:“杜大哥,原来你还没有走……”
杜青眼睛望着湖水道:“我本来已经走了,忽然想起一件事过来找你,你们姊妹谈得正热闹,我不便前来打扰。”
谢寒云-愕道:“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
杜青点点头道:“开头几句没听见,不过重要的话差不多全听见了!”
谢寒云叫道:“那你总算明白大姊的心了!”
杜青一叹道:“是的,令姊的用心使我很感激。”
谢寒云道:“你不再怪她,也不再恨她了?”
杜青道:“我若怪她是我不识好歹,我若恨她是我气量太窄!”
谢寒云道:“你说这句话可见还是生气!”
杜青一叹道:“她是圣人,我不配对她生气。只是我不同意她的作法,她不愿意我被人杀死,却不在乎查子强的生死,似乎对查子强太不公平了!”谢寒云叫道:“她爱你!”杜青道:“她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爱她的机会呢?我宁愿是查子强,是她三年后被选中的丈夫!”谢寒云一愕道:“你愿意被韩家杀死?”
杜青道:“是的,为了报答她的深情,我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生命,人总有一死,我想与其碌碌老死病榻,倒不如轰轰烈烈地为所爱的人而死!”
谢寒云怔了半天才道:“刚才我觉得大姊的做法很对,现在听你的话也很有道理,真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
杜青默然片刻才道:“也许我们都没错,也许我们都错了!”
谢寒云睁大了眼睛道:“你这是怎么说呢?”
杜青道:“我们都太重视自己感情了!”
谢寒云连忙道:“这不公平,大姐一心牺牲自己来成全你,怎么能说她自私呢?”
杜青叹道:“我说的是感情上的自私,我们都自以为表达了至深的爱意,一心替对方着想,却没有给对方一个牺牲的机会。我们都抢着挑起最痛苦的担子,却没有想到分一点给对方,我们都想做爱情上的烈士,慷慨地付出而不想接受。说我们懂得爱固无不可,说我们不懂得爱又何尝有错!”
谢寒云木然道:“我也许是懂了,却糊涂得更历害。你们两人谁肯让一步不就好了吗?”
杜青苦笑道:“谁该让步呢?”
谢寒云道:“也许你该让步,大姊是要你活下去。只要你们活着,你们还有继续爱下去的机会!”
杜青摇头道:“不是这么说。如果我让了步,就是我对爱的诚意不够深,也不配去接受你大姊的爱了,当然你大姊也是不肯让步的!”
谢寒云想想道:“大姊也许可以让步。她的让步不是送你去被人杀死,而是放弃她对谢家的责任,这就没有问题了,对!我去要求大姊……”
杜青握住她的手苦笑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的责任是生下来就开始了,而对我的爱却是后来才发生的。假如她能轻易放弃责任,又怎能维持忠贞不二的至情,所以我不相信她会放弃,更不希望她会放弃!”
谢寒云急道:“那要怎么办呢?你们两个人都是这副倔强脾气,真把我愁死了!”
杜青忽地爽朗一笑道:“唯至情者能有至情,我们既不能互相改变,就只有各行其是了!”
谢寒云一怔道:“那你打算三年后为我们谢家卖命?”
杜青笑道:“不,不能等三年!我们爱的时间已经太短了,一时一刻都不能浪费,我想明天就去。”
谢寒云叫道:“明天?明天用不着你去!”
杜青道:“我知道,明天有王非侠代表你们!”
谢寒云红了脸道:“你也知道了,我真羞死了,竟会发生这种事。”
杜青正式道:“不!你母亲与王非侠之间是一段很动人的感情,凡是动人的感情都是值得尊敬的,你现在也许不明白,将来你会懂的。”
谢寒云哼了一声道:“我永远也不会懂的!”
杜青笑道:“你会的,当你自己也爱上一个人时,你就明白了!”
谢寒云道:“不会有那一天,看了你跟大姊这么痛苦,我绝不要那一天!”
杜青长叹道:“真能如此,你将是一个幸福的人,可是感情的发生是无法逆料的,它来的时候,你毫无预备,不知不觉间它就来了。当你有所知觉时,它已根深蒂固,永远也无法拔除了,像你大姊那样一个沉着的人,仍是无法避免……”
谢寒云想想道:“不错,大姊为你疗伤时,曾经下过一番最大的努力去克制感情。有时我见她故意对你冷淡,还在暗中责怪她,谁知她还是爱上了你!”
杜青低头不语,谢寒云道:“可是明天你的确不必前去,王非侠已经去了,我倒是希望你在明天之后,立刻跟大姊成亲,那样你们至少有三年的时间相聚!”
杜青道:“对两个真正相爱的人来说,一生的岁月都嫌太短,一刹那的聚首也可以延长到永恒……”
谢寒云叫道:“三年的岁月总可以使你们稍稍得到一点弥补,三年有很多的一刹那,你们若是能把握每一个刹那,这一生也很丰富了!”
杜青笑道:“这许多一刹那都是痛苦的延续,我们每过一天,就会想到相聚的日子少了一天,那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我相信自己还不笨,寒月更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我们不会自陷于痛苦的!”
谢寒云道:“那怎么办,叫王非侠退出让你去?”
杜青道:“我是希望如此,不过你母亲,王非侠,尤其是寒月都不会答应的,因此只有他去他的,我去我的;各人尽各人的心……”
谢寒云道:“那是不可能的,韩家只接纳一个代表,除非你能取得真正的资格……”
杜青道:“王非侠是正式的代表,我从别的路去。”
谢寒云道:“没有别的路,你不知道韩家的戒备有多严。如果有别的路,我们早就去了!”
杜青笑笑道:“那倒不一定,哪怕是铜墙铁壁,总有一两处漏洞可钻,我已经打算好了,不过要你帮忙!”
谢寒云道:“我帮不上忙,我去过几次,还没有摸进大门,就被他们赶了出来!”
杜青一笑道:“这就是闯江湖的好处了。江湖的阅历可以告诉我们许多宝贵的经验,我设计了五六个方法,全部都可以试一试,只要有一个方法生了效,我就可以溜进去了,你肯帮忙吗?”
谢寒云道:“我必须先知道用什么方法!”
杜青拖着她蹲了下来,在地上指划,述说了很多的方法,谢寒云摇摇头道:“照我以往的经验,这些方法都没有用,而且被人拆穿了,把我捆起来送到大姊面前出我们谢家的丑,我可受不了。你没听见娘已经把当家的责任交给大姊了,我不怕娘,却真正地怕大姊……”
杜青道:“有我在暗中保护你,绝不会叫你吃亏的!”
谢寒云摇头道:“我还是不敢!”
杜青诚恳地道:“小妹妹,无论如何一定要请你帮忙!这不仅是我与寒月的事,也关系着你们的将来。万一我能把问题解决,不但是我与寒月能长相厮守,你们也不必受那残酷命运的捉弄了。”
谢寒云被他说动了心,想了一下道:“我可以试试看,不过有一个条件,万一我成功了,你要带我一起进去!”
杜青皱眉道:“我一个人溜进去已经很难了,再要带你进去,那似乎万无可能!”
谢寒云道:“那我就不管了。老实说我对自己的将来毫不在乎,对你跟大姊的事我当然帮忙,可是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事情的发展……”
杜青叹道:“你分明是为了好奇想看热闹?”
谢寒云顽皮地一笑道:“就算你猜对了!”
杜青道:“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谢寒云道:“自然不是开玩笑,这个谜在我心头也好几年了。假如等下去,我还有自己去经历一下的机会,如果被你闹翻了,我也许永远不知道了,身为谢家的人,我有权利要求一起去!”
杜青沉思片刻才无奈地叹道:“好吧!我答应你!”
谢寒云跳起来道:“是真的?杜大哥,说了可不准赖!如果你到时候把我一个人扔在外面,我会不顾一切,把你给嚷了出来,那可不能怨我……”
杜青轻声叹道:“你真是个傻丫头。我既然答应了你,怎么会骗你呢?不过你跟着进去可以,却千万要沉住气,不能胡闹,凡事都要听我的!”
谢寒云笑道:“那当然了,你是大哥,很可能是我的大姊夫,我敢不听你的吗?否则你在大姊面前告我-状,叫大姊搬出家法来治我,我可吃不消……”
杜青苦笑一声,正想说什么,忽然神色一动道:“上面好像有人骑马来了!”谢寒云也竖起耳朵听了一下道:“不错,有谁会在城墙上跑马呢?我上去看看。”
说着飞身又跳上了城墙,用手挡在眉上了望了一下,叫道:“有三匹马一起来,是娘跟大姊,还有老王!”
杜青连忙道:“我躲起来,你就留在上面,千万别说我在这儿,更别说你又见过我……”
说着闪身贴在城墙的缺洞里,片刻后,三匹马已经急驰到面前,谢寒云装作镇静地道:
“娘,大姊!你们准备去了?怎么又到这里来了,此地离莫愁湖可远着呢。”
她故意不招呼王非侠,谢耐冬怒声道:“你为什么不回去参加家宴?”
谢寒云淡淡地道:“我非参加不可吗?”
谢耐冬举起手中的马鞭,差一点要抽下去,倒是王非侠上来挡住了道:“算了,她还是个小孩子!”
谢耐冬按住了性子道:“大姊都告诉你了吗?”
谢寒月点点头,谢耐冬怒声道:“那你还等什么,快叫一声爹!”
谢寒云将头-昂道:“我爹早死了!”谢耐冬气得又想用鞭子抽她,王非侠紧紧握住她的手,说道:“耐冬,这是何苦呢!”谢耐冬怒叫道:“这忤逆的富生,你干嘛还护着她!”
谢寒云也忍不住抗声道:“娘,您要嫁人,我不能管您,可是您不能硬逼着我叫一个不认识的人叫爹!”
谢耐冬气得混身发抖,颤声道:“非侠,你听了,她根本就不认识你,你又何必多事跑来看她一次!”
王非侠神色一黯,但仍是苦笑道:“是你太冲动了,我只要看看他,并不想她叫我……”
谢耐冬叫道:“可是她应该叫你……”
谢寒云大声道:“没有什么应该的。谢家的女人嫁人只是为了一个目的,现在您嫁人是为了这个目的,将来我也是要为了这个目的而嫁人,我不会承认将来我要嫁的人是我丈夫,今天更不会承认这个人是我的爹!”
谢耐冬用力挣开了王非侠的手,举起鞭子,正想抽下去,却被谢寒云峻厉的目光震住了,怔了一怔,终于轻轻放下鞭子,轻轻叹道:“你说得好!”
谢寒云依旧冷冷地道:“娘!您可以走了,到莫愁湖还很远,别耽误了正事!”
谢耐冬神色一变,厉声道:“走吧!非侠,反正你已经见到她了!”
王非侠目中闪出柔和的光道:“三小姐!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谢寒云冷冷地道:“我只认识你是老王!”
王非侠苦笑一声道:“这就够了,只要你还认识老王,也不枉我绕道前来看你一场,耐冬!走吧!”
谢耐冬策马前行,王非侠眷恋地看了谢寒云一眼,默默地催马走了,谢寒月最后过来。
轻声道:“小云!你不该对他这样冷淡的,你知道他多疼你!……”
谢寒云大声道:“你叫他了没有?二姊叫了没有?”
谢寒月一怔道:“我们不同。”
谢寒云大叫道:“为什么你们跟我不同,你们比我多长了一只眼睛?”
谢寒月轻叹一声道:“你不懂的!”
说完也拍马走了,走了几步后,忽然又回头道:“小云!你想一起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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