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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卞玉京笑道:“这癫婆说话癫三倒四,叫人怎么听得懂,事情是这样的,我们来得早,那知却还有来得更早的人呢,庙前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潮了。”

  蔡老板笑道:“那些四乡四野的人,都是早几天就来到,昨儿就上了山,一夜不睡,就为了要早一步进庙门烧头香,倒是住在临近的,不必那么赶法,上来得迟一点,总是被挤在后面,所以老南京都知道,上清凉寺来烧香,不必来得太早。”

  卞玉京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妥娘不相信,先去拖了香君,两个人硬拉了我一起来。”

  郑妥娘道:“亏你一天到晚念佛的!连这一点禅机都无法悟透,还谈什么修正果。”

  卞玉京道:“我念佛是为了求得心头的平安,也为求个来世,并不想求正果,我原本是个笨人,也不懂什么叫禅机,你倒是说说看,我们早点来又合了什么禅机。”

  郑妥娘笑道:“我给你供奉的观音大士像上所题的六宗真言,你还记得吗?”

  “记得,不是观自在,观如在六个字吗?”

  “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你想明白了吗?”

  “没有!我每天只有早起的一段时间是空闲的,那段时间里我都要在菩萨面前上香念经,没空去想它。”

  “真要命,你请我恭绘大士像,我特地给你题了那六个字,你若能想通了,就是得道了。”

  “我又不想成正果,何必去伤这个脑筋呢!”

  侯朝宗笑道:“观自在一语,是说观世音菩萨,佛法广大,无被不被,无所不在,正因为无所不在,所以才心到神知,你对那佛像参拜,只要心诚意虔,菩萨自然知道,如同你在西天亲身参佛一般,这就是观如在的意思,不知是也不是。”

  郑妥娘看了他一眼,道:“侯相公是读书人,你们不是讲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吗?你怎么对佛法也如此精通。”

  侯朝宗笑道:“我不过是粗通一点皮毛,那里就算精通了,子不语怪力乱神,却不是不信神,他老人家对鬼神之事不明白,不敢胡说而已,所以人家问到鬼神之事,他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郑妥娘道:“他也说过祭神如神在的话。”

  朝宗道:“可不是,那时佛学尚未东传,国人尚一本殷商之道,崇事鬼神天地,所以孔子说祭如在,是叫人专意诚心,祭祀时不可以虚幻不见而生怠慢之心,可知他的不语,是不敢妄加议测,而不是不信的意思!佛非不可信,佛理精深,颇足发人深思,但不可过于迷信。”

  “所以,侯公子今天也是来烧香还愿的了。”

  侯朝宗道:“我昨晚回寓,接到家父手书,说祖母病重,叫我即速回去,同时家母在三年前途过,曾经许下了愿,要我代为还愿。”

  香君忍不住“啊!”了一声:“你要走了?”

  侯朝宗道:“是的,父命严迫,再说祖母最疼我这个孙子,无论如何也应该赶去见她老人家一面的。”

  郑妥娘道:“应该!应该!这才是孝道,府上以忠孝传家,这等大事当然是马虎不得,只是你这匆匆一走,我们的香君小妹就苦了,这两地相思,如何消磨,只希望老太太早点勿药而愈,你快点前来……”

  “郑姐!你别拿我开玩笑好不好。”

  香君低下头说着,连声音也哽咽了。

  郑妥娘转觉不忍,含笑道:“不说!不说!侯公子祈福还愿,你一个人要等到什么时候,再不去排着队挨着次序等,今天晚上也轮不到你上香呢……”

  蔡老板道:“没关系!没关系!这边的棚子是在后面的观音阁上香的,不必在前面的大殿上挤,挨着一家家过来,轮到了自有知客来请。”

  郑妥娘道:“这棚子可是阮大胡子开的。”

  蔡老板道:“阮大胡子不敢来了,他走到一半就被人吓了回去,所以这间棚子空了出来,我已经叫人去通知寺里,写个红纸条贴上归德侯府,那就不会弄错了。”

  郑妥娘道:“我说呢!香君说她没见过阮大胡子,我是从庙里的缘簿上看见了,正想带她来见识一下。”

  侯朝宗道:“妥娘也认识阮大-?”

  “当然认识,有次他在老巢里开群社文会,写了条子叫我去出堂差。”

  卞玉京道:“你还说呢,差点没闯下大祸!到了那儿,你装疯扮醉,把人家的胡子也拉下了一把来。”

  蔡老板忙道:“啊!有这等精-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快说给我听听。”

  郑妥娘笑道:“那也不算什么,我那天也不是装疯,我是真醉,我一看是裤子裆里卵,我就不肯去,可是我假母却说这是杨龙友杨大人亲自率了轿子来接,不能不去,逼着我上轿去。”

  侯朝宗道:“杨龙友!他怎么会替阮大-来接人呢?”

  郑妥娘道:“他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专搅闲事,那天因为阮大胡子请到了他的大舅老爷,凤阳总督马士英,他也在座作陪,阮大-要叫条子,却怕面子不够,所以才央请他辛苦一趟。”

  卞玉京道:“他在旧院很熟,也亏得他的面子,把秦淮河有点名气的姑娘都请了去,到了妥娘这儿,我还对杨大老爷说妥娘绝不会去的,别再自讨没趣了。”

  郑妥娘笑道:“我知道你是怕我闹事,我本来也坚决不肯去的,可是杨龙友自己来了。”

  侯朝宗道:“你却不过情才去了的。”

  郑妥娘哼了一声道:“我若是拧起来,别说杨龙友只是个退了职的县令,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他还能拿我怎么样。”

  香君道:“郑姐!后来你是怎么又去了呢?”

  妥娘笑道:“那也是杨大人劝的,他大概在出门时,受了阮胡子几句排喧或调侃,心中有点不自在。”

  香君道:“当然不自在了,我想这趟差使一定是阮大-唆使着他的大舅子马士英硬逼着来的,他虽说是退了职,到底是两榜出身的县太老爷,居然要他干起大茶壶来了,心里怎么痛快得起来。”

  妥娘笑道:“多半是如此,难怪他跑来跟我说妥娘!我知道你心里不齿阮大胡子,所以不肯去,我这一趟来得更窝囊,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你给我个面子跑一趟,上那儿去,让我交了差,若是你心里不痛快,坐一下推个故就走,若是痛快呢,就多喝几杯,我负责你怎么样出门,怎么样回来就是了。”

  蔡老板道:“这是很平常的场面话呀,也不怎么样。”

  侯朝宗笑道:“你老先生真是实心眼儿,杨龙友当然不能明白地说叫妥娘上门去捣蛋吧,他话里的暗示已经很够了,要她痛快的时候,就多喝两杯!这句话用得可圈可点。”

  妥娘笑道:“可不是吗?我可没侯公子这份聪明,一时还未能领略,倒是我假母来旁搭嘴说杨大人,你老可千万照应着点,我家丫头的量浅,酒品又坏,要是让她喝多了,可要当场出丑了。假母这一插口,我才懂得了他的话,原来是要我去借酒装疯的,所以我才高高兴兴的打扮上门了。”

  香君道:“郑姐!听说那天晚上你的风头出足了,人既美,才情高,酒量又豪,把满厅的豪门贵客一个个逗得如醉如痴。”

  郑妥娘笑道:“风尘中打了多年的滚,这套哄孙子的本事总也学会了,我那天可一点都没醉,但总得做得像一点,所以酒没少喝,那可恨的大胡子以为我好欺负,居然口头上占我便宜。”

  蔡老板忙道:“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美若天仙,只可惜他太老了,要是没了这把胡子,一定量珠为聘,求上门去,要我做这石巢园的女主人了。”

  “这话也不怎么样,也是赞美你的话呀!”

  “那要看什么人了,凭他阮大胡子以为讨我进门就是赞美我、抬举我,那可是真大大的侮辱我,所以我半真半假地道阮大老爷,你可别拿着我们开玩笑,我是个实心人,可就当真的了。

  在那种场合下,那一个姑娘会当真,无非是肉麻当有趣,大家互相对哄着罢了,阮大胡子自然是指天划日,拍胸膛说是真心话,这正是我布下的陷阱,等他踏进来。他话一出口,我就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胡子说阮老爷!你这么看得起奴家,奴家还能不识抬举吗?

  你把胡子给铰了,奴家就此留下不走了。他看我认了真,脸都吓白了,又听我口口声声的要找剪刀铰他的胡子,急急地挣脱跑了,我抓得也紧,硬是拔掉了他的一络胡子……”

  蔡老板大笑鼓掌道:“痛快!痛快!妥娘!真想不到你能把他整得这么惨!”

  郑妥娘道:“还不止于此呢!他跑了之后,我就借着机会骂他了,骂他这种人丧尽天良,说我不幸,沦落到做婊子,已经够命苦的人,他居然连我们都要欺骗还有什么坏事不能做的,又说我一定是祖上坏事做多了,才叫我遇上这么个没人心的王八蛋!”

  蔡老板鼓掌大笑道:“妙!妙!好!好!实在痛快,就如金针过穴,根根入肉而不见血,骂得他狗血淋头,却又放不出一个屁来!如此妙事,怎不见宣传的。”

  “这是杨大老爷的关照,他说阮大胡子是小人,气量又狭,报复起来不择手段,我那样子骂他,他还以为是自己口角风流之过,自认倒霉就算了,要是大家一起哄,流传出去,知道我是借瑟而歌,势将恨我入骨。”

  蔡老板叫道:“那又能怎么样!这家伙已经上谕永不录用的,还怕他怎的。”

  郑妥娘道:“我是不怕他,但杨大老爷也是一番好意,他说阮大-虽然倒下来,却也未可小视,魏忠贤的党翼不少,比他官儿小的都伏了法,他却只落个革职,可见他还是有点势力的,他仍在权贵之家走动,这样的人,实在犯不着去得罪他。”

  蔡老板叹口气道:“这话说的也是,想我当初对待他,虽逞一时之快,却结怨于小人,实在不是意思!”

  侯朝宗道:“对了!蔡老板,你是怎么对待阮大-的?先前只听你说了个头,却被妥娘打断了。”

  卞玉京笑道:“这癫婆说话就是没个分寸头绪,先还说是要替蔡老先生代为叙述惩阮妙闻的,接下来却替自己吹嘘起来了。”

  蔡老板笑道:“自然是以妥娘的那一段精采,跟她比起来,老汉那些行止可太乏味了呢!”

  郑妥娘道:“那里!我只是装疯卖痴,绕着弯子骂他,不像您老先生直接了当,痛快淋漓。”

  香君对这件事也没听过,十分有兴趣,忍不住催道:“郑姐!你倒是说不说?别尽管顾着谈废话好不好。”

  郑妥娘道:“好!好!我知道你着急,今日一别,重晤未期,忙着要去谈知心话,我这就快说了,不耽误你。”

  笑着又说道:“阮大胡子把他的春灯谜以及燕子笺两部传奇,各送了二十部给蔡益所书坊,说是以文会友,不拘代价,只要有人喜欢买了去,他不收书坊一文本钱。”

  侯朝宗笑道:“撇开他的为人不说,这两部的传奇文字不能说坏,在别处听说卖二钱银子一部,蔡老板倒是借此机会可以发笔小财。”

  蔡老板道:“我可没白要他的,两天后,我让木头送了四十个大钱去,说是一钱一部,全部给人买去了,他一高兴,又送二十部来,过了两天,他特为自己来看看,在书坊里找不到他的书,问问木头,说是又被人买去了,他更为高兴,把那四十个大钱都赏了木头,又问他是那些人买去的。”

  郑妥娘抢着道:“那个小伙计也很风趣,告诉了他,说是被一家姓祝的大老爷子全部给收去了。”

  侯朝宗道:“这个人倒是很捧场。”

  郑妥娘忍住笑,道:“阮大胡子听了自然有点失望,他自掏腰包刻版印书,很下了一番钱,每部书光是纸张板工,合起来就是一两银子了,他志在扬名炫才,不求牟利,倒是不在乎这些,因此八十部书被一人买去,没有达到他的目的,心中虽稍有不快,但想到此人对他的文章如此的激赏,倒也不失为知己。”

  侯朝宗笑着道:“一个知己比千百个陌生人还要强呢!他一定对这祝君万分感激了。”

  郑妥娘道:“可不是,他再三的追问那个人的名号,以便拜访,小伙计最后才说了,此公是位王爷。”

  “他不是更为兴奋得意了。”

  “是啊!可是小木头说这位王爷人称祝融君。”

  “祝融君!这不是火神吗?”

  郑妥娘笑道:“不错,蔡老先生把他送来的书都拿到灶下去烧了,然后把省下的柴火钱八十文给了他。”

  侯朝宗摇摇头道:“这一来,他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怪。”

  蔡老板道:“不错,他差点没把我的书坊给掀了。幸好我那儿住了几位相公,都是复社中的人,听说阮大胡子来这儿闹事,一哄而上要狠狠的揍他,他才吓跑了,找了官人来理论,也是他吃亏,因为书是他自己要送来卖的,不拘代价这句话也是他自己说的,所以怪不到我头上。”

  朝宗虽然也笑了一笑,却说道:“你不卖他的书或迳自拒绝他也罢了,何苦要如此地来捉弄他呢?”

  妥娘道:“这本来就是他自讨没趣,诸如此类的事情多了,一时也说不完,好了!小和尚来促驾了,侯公子,我们也沾点光,搭在府上一起随缘了。”

  果然小和尚托着个木盘,里面放着香烛以及净手的水盆,后面跟着个知客僧,合什相请道:“请侯公子到大悲殿去进香祈福。”

  然后又奉上了缘簿,第一页已经写上了归德侯方域相公布施香油拾伍两。

  第二行则是蔡益所书坊,蔡老板居然也写了五两银子。

  这是庙会中的一项规矩,大户人家,租下了棚子进香随喜,广邀亲友前来捧场,每人自由地认捐,最后结算在一起,用大红字条写了贴在棚柱上,表示主人的面子,所以大家才拚命地拉了亲友来捧场,缘簿登记,仍是自己的名字,功德也是本人的,只是在棚子外的纸条上写着好看。

  这一来,要面子的主人如果拉不到捧场的客人,只有自己掏腰包多捐上一些,以免太丢脸了。

  侯朝宗是不知有此规矩,看见郑妥娘、卞玉京,每人都写了五两,而香君则写了十两,又替她的母亲李贞娘写了五两,知客僧合什称谢后,在棚柱上贴了“归德侯府醵捐香油计肆拾伍两整”。

  这时,他才吃了一惊,再看看前面那些的棚柱上,也有几百两的,也有三十两的,也有二十两不足的。

  自己的这座棚子不算最多,也不算少,心中却十分不安,连忙道:“这……害各位破费了,怎么敢当。”

  郑妥娘笑道:“侯公子,这是什么话,我们可是替自己来求福,自了心愿,左右是行善事,又不是送给你的,你有什么不敢当的。”

  蔡老板见知客已经念着佛号告退在前引路了,一面催着大家走,一面低声道:“这都是庙里的秃子们想出来的,变着法戏儿骗大家的银子罢了,我每年都要被他们敲上一笔,好在是奉给菩萨的,他们这些秃子也捞不着,多少是一份心意,也就没什么好多事的了,经常除了几家大户外,都是拾几两的,你侯相公交给我二十两,五两换了钱,散给了叫化子们,捐上了拾伍两,我再加上了五两,二十两也算过得去的了,这几位姑娘一捧场,于是便显得很风光了。”

  侯朝宗平白的又领了人家的一份人情,心中十分的不安,呐呐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郑妥娘却笑着道:“侯公子,说来还是我们沾了光呢,平时这种聚会,我们花上几百两,也不见得能沾上个边儿,因为你是替老夫人祈福还愿,我们沾了老夫人的福气也还没什么,别的人家,还不敢要我们在一起随缘呢!”

  有些府第多半携眷而来,自然不方便将歌妓也招在一起的。

  侯朝宗是代替母亲还愿的,没有内眷,再者他是临时接到家书而兴念,事前没有通知,纵有一二亲朋故旧,也都没有来应酬。

  这一行人本就有点孤单,所好有三个美丽的女郎参加,倒也颇为热闹。

  小木头跟他的表妹散完了钱,拉着他的表叔过来,就更为热闹了。

  □□□□□□□□进了寺门,大殿上人山人海。

  香烟缭绕,几十个拜垫都跪得满满的,有的叩头膜拜,有的合什喃喃祷告,没挨着的人,只好耐心去等着。

  老和尚诚意正心,肃立诵经,小和尚则心不在焉地敲着磬,偷偷地用眼溜着那些花不溜丢的大姑娘、小媳妇,这是一般庙会的特色,此地也不例外。

  大悲殿在后面,他们绕过了大殿,但见亭台楼阁建造得颇为雅致。

  香君忍不住道:“这儿真是漂亮!”

  郑妥娘笑道:“你以前又不是没来过,怎么单就今天感到好看,恐怕是境随心改吧,心里一高兴,看什么都顺眼了!”

  香君红了脸道:“郑姐,你又胡说了,这儿是真美,以前我只在外面大殿上烧了香,没有到后面来过,这儿就像座皇宫似的。”

  侯朝宗笑道:“这儿本来就是皇宫改建为佛寺的。”

  郑妥娘道:“你别唬我们了,这儿又是什么皇宫,皇宫在钟山,现在还有兵守着呢,皇陵也在那边。”

  侯朝宗说道:“那是本朝太租定基后又修造的,在那以前,南朝的皇宫就是在此,南唐后主李煜也是在这儿被掳投降的,前面的大殿原为朝殿,太祖认为亡国之宫,居之不吉,才把皇宫迁到钟山之麓去,那也是刘伯温的建议,说钟山有紫气,合当帝子所居,筑京斯处,可渊源万代。”

  “那永乐爷为什么又要迁到北边的大都去呢?”

  朝宗笑了笑,向发问的蔡老板道:“永乐原为燕王,燕京是他的根据地,他以勤王清君侧为名,逼走了惠文帝之后,自然不愿留在这里,因为这儿是惠文帝的天下,而且太祖陵寝在侧,他怕太祖的英灵会不饶他。”

  蔡老板还想再问,只见卞玉京道:“佛前不谈其他。”

  这些有关皇室的事情究竟不适宜在公开的地方谈论的,所以卞玉京一声警告,大家自然而然地止了口。

  走了一段,但见庭院深深,在高大的桐树下,菊花在畦田中盛放着,鹅黄赭红玉白,一片锦绣。

  侯朝宗道:“这里依稀还可以见到一些南朝宫闱的余韵,虽然隔了宋元两个朝代,但是在这种庭院下,依稀可以想见小周后手提着金缕鞋,赤着脚,悄悄的走过去跟后主幽会的情状。”

  他是个带点浪漫气质的青年,想到入神处,不禁摇头晃脑,把后主的那阙菩萨蛮吟了起来。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

  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隈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因为香君已不避形迹地偎着他而行,所以他把香君的肩膀揽得紧一点,笑着道:“这里正是书堂之南,香君!你这小巧玲珑的身材,也像煞了后主词中的小周后,假如你在晚上,着上宫装,脱下鞋子提在手里,悄悄地经过这里,谁都会以为是小周后的芳魂又在这儿出现了。”

  但香君却摇了摇头,道:“我不想比小周后,我一点都不羡慕她,反而觉得她实在很可怜。”

  侯朝宗有点扫兴地道:“南唐之亡,可不能怪她,是国势太弱,回天乏术,她也没耽误了后主的国政。”

  香君道:“所以她才可怜,否则就可恨、可杀了。她可怜之处并不在她的遭遇,而在乎她识错了人。”

  “啊!识错了人,书上记载的小周后佚丽慧黠,在宫中得天宝遗谱,重编霓裳羽衣之曲,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才女,与后主的绮丽词章,相得益彰。”

  香君道:“对李后主那个人,我更瞧不上眼,生当乱世固然不是他的错,但是,他至少也该发奋振作一下,可是他只会躲在宫里跟女人调情,我最听不得的就是那两句最是仓皇辞庙日,挥泪别宫娥。”

  侯朝宗道:“他被俘解送汴梁,叩别太庙,挥泪别宫娥,这有什么不对呢!他的兵力跟宋太祖赵匡胤相比,差得太远,根本不能打,他并不昏庸,只是懦弱了一点,他如果拚死一战,仍然是失败,但百姓就苦了,所以他投降,亡国,老百姓并不怪他。”

  香君道:“这些我都不怪他,我也没读过那时的史书,不明白他的处境,不过仓皇辞庙之日,他应该挥泪是对的,但应是地下的列祖列宗,而不是那些宫娥。”

  侯朝宗没有说话了。

  他也找不出一句话来为后主辩白。

  由于这一番谈话的不调和,朝宗也无心去欣赏这座五代唐宫的风光了。

  在大悲殿中拈过了香,他虽是替母亲来还愿的,但到底不好意思像一般人那样,对菩萨喃喃地说个不停,他只是默祷了一阵就算还过愿了。

  倒是卞玉京、郑妥娘她们,在叩拜时,朗声地向观音大士许了愿,盼菩萨保佑老太太早日康复。

  朝宗对这些规矩与繁文褥节是一慨不通的,香君只好代他道谢了。

  郑妥娘笑道:“小鬼!你谢的那门子。”

  香君很自然地道:“我谢的是你们,今天要不是你们来邀我,娘不会放我一个人出门的,整天困在秦淮河边,我都快憋死了,能出来散散心,我当然要感激你们了。”

  郑妥娘笑道:“小鬼!你别心口不一了,算了!侯公子明天就要走了,你们有不少体己话要说,我不在这儿讨厌,明天跟你算账去!”

  她笑着跟卞玉京走了。

  蔡老板还要去应酬一下别处的亲友。

  小沙弥这时请他们到斋堂去用素斋。

  大悲殿里又有下一拨人来上香了。

  侯朝宗道:“我们现在还吃不下东西,回头再说吧,我们四处看看。”

  小沙弥很识趣地告退了。

  侯朝宗握着香君的手道:“他们都走了,我带你去玩玩吧!”

  两个人走了出来,但见到处都是人,虽然阴霾的天空还飘着丝丝的细雨,但游人的兴致却不浅。

  朝宗向庙里借了一把大油伞,撑起来向山道上行去,这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把脸给挡了,避开那些认识的人,而且也可以跟香君靠得更近。

  他们来到了一处石块堆成的城墙。

  侯朝宗卖弄他的学识道:“南京远在古春秋战国之际,就是很有名的都邑了,楚国败越后,尽取故吴之地,因此地有帝王之气,埋金以镇之,金陵之称因此而起。三国时东吴之建都此地,时称秣陵,依山建石城为藩,诸葛亮分析天下大事时,说秣陵地形,钟山虎踞,石城龙蟠,真帝王之都。这段石垣,就是东吴时所遗,所以也有人叫它石头城。”

  “我到今天才知道这些名称的由来。”

  香君的眼中射着恋慕的神-,她是个很要强很肯上进的姑娘,在秦淮书寓歌楼上渡生涯,自然不能不略识几个字,但不会念过很多书。

  她唱的词曲中自然有很多是关于金陵、建业、建康、秣陵,也有关于石头城的说词,但是却没有说明出处由来,问到教唱的师父,却也是语焉不详,她的心里一直都在纳闷着,今天总算在朝宗处得到了解答。

  朝宗见她听得有兴趣,益发的有劲了,卖弄地道:“唐人刘禹锡曾经写了一首诗来凭吊石头城的遗迹,最为传神,那是说晋时王浚伐吴,东吴的末代皇帝孙皓投降的情形,诗是这样的

  王浚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

  一片降幡出石头。

  石头城就是以此而传。”

  香君道:“石头总比砖头坚固吧,干嘛要让这石城荒废,又费事的去用砖砌成城墙呢?”

  朝宗道:“岁月推移,人也越来越多,旧时的城址已经太小,围不住了,更因为宫室的移建,皇城的迁移,都向城里去发展,所以必须另外再造城墙来,而孙权的石头城是依山势而设的,有的地方就把整块的山石凿得整齐一点,有些地方叠砌上一些石块,这样的城墙既不易修建,又不合实际的需要,自然要荒废了。”

  香君这才点点头道:“我懂了,这下子总算真正的懂了,我上次问过苏师父,他却说不出一个头绪来,只说古时候已经有了,后来又拆了,只剩下拆不掉的还留下来,供人凭吊,至于为什么要拆?他又说不上了。”

  侯朝宗道:“苏昆生是个很有学问的老师父,只是太忙了,没时间去看书了,他又是个很肯负责的人,不清楚的事,不会随便乱说,所以只好回你个不知道了。”

  “这倒是!妥娘姐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我问她时,她说她好像在那儿看过,只是忘记了,那天有空要翻翻书后才能告诉我,可是她一直没空,也就一直没提。”

  侯朝宗笑笑道:“对你们说掌故一定要特别小心,万万不能胡谄的,因为你们那儿,常能遇上一些有真才实学的客人,偶而谈起来,若是胡说八道,岂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香君道:“光是笑我们倒也罢了,我们本就是没有知识的女流,说错了没多大关系,如果别人问起我们是从那儿听来的,那可连教我们的人都丢脸了。”

  侯朝宗笑笑道:“你别转着圈子来试探我,我告诉你的都是有典有据的,绝不会错,也不怕盘问。”

  “那可好,有了你这么一位明师,今后我就可以长不少学问了。”

  她说完了这句话,忽又轻声一叹道:“我这是白说,你明天就要走了,还谈什么以后呢!”

  “傻孩子,我又不是一去就不来了,回家看一看,很快就要来的。”

  “真的!侯公子,你可不能骗我。”

  “我骗你干吗,我要上这儿来应考的,我的功名事业都要在这儿求取的,总不成我一辈子都窝在家里去种田做庄稼汉去。”

  香君的眉头微皱了一皱。

  他很快就察觉到了,知道自己的话,多少听来有点刺耳,忙又道:“当然,庄稼务农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十载寒窗,读了这么多的书,费了这么大的心血,应该能为国为民,好好地做一番事的。”

  香君这才道:“是的!侯公子,我是个女流之辈,没多大见识,不过我恰好有机会常常跟那些所谓的达官贵人们接触,他们都是高踞庙堂的要人,也就是所谓国之栋梁,可是听听他们的谈话,可太叫人寒心了,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碌,升官发财,没有几个是肯实心做事的,所以我也真希望你们这些有学问有抱负的人,能够出来多为国家生民尽点心力。”

  这番话使朝宗听了有点愀心,也感到有点惭愧。

  因为他自己心里所盘算的,也正是如锦前程,步阶青云;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只是说来好听而已,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往这上面想,想不到香君竟对他抱了这么大的期望,倒是使他的脸有点发热了。

  因此,只有讪讪地道:“是的,可是总要给我机会,才能去实践,书生报国是他的学识,所以一定要等考上了进士,做了官才能施展抱负,若是像吴次尾他们这样喊喊叫叫,只凭着自己的成见来评议朝政,我认为不是办法。”

  香君点点头道:“以前我觉得他们一群是很可敬的人,关心国事,不畏权势,可是昨天听了公子的说明后,才知道他们这种做法也有不是处,今天早上,妥娘姐还谈起呢!”

  这正是侯朝宗所关心的,他很希望知道昨天自己那番话在大家心目中的看法,那可以决定自己今后的应对处事待人的态度与方法,由于父亲的渊源,自己无形中已经被归入了东林一派了。

  复社这一批人是必须要拉拢的,他们目前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了,不管在朝在野,这股势力都不容轻视的,因为现在绝对不可能再有魏忠贤那样一股强大的反对势力了。

  何况魏忠贤势力喧天时,也未能把东林党人一网扫尽,可知这一批书生,确有其不可轻侮之处。

  不过复社目前所采取的方法与步骤,却是他难以苟同的,那太激烈,太容易得罪人,也太危险了。

  自己是个温和的人,昨天,借机会抒发了自己的主张后,特别关心的就是反应,复社大部份是一批冲动的年轻学生为骨干,没有定见,也没有一定的立场,如果自己的言论能被接受,自己的道理能受重视,这些人就会成为自己的支持者,也就可以成为复社的领袖了。

  那就是一股实力,受人重视注目的实力。

  可惜的是自己即刻就要离开,无法等候那些人的反应,但是却有一个很现成的代表人物郑妥娘。

  她虽是秦淮河上的歌妓,却不同流俗。

  因为她读书多,能诗能文才情高。

  她有点疯疯癫癫,其实那不是疯,只是一腔的忧时愤世及不合时宜的牢骚而已,跟那些年轻人是一模样的,只因为她既是女人,又是歌妓,没有了礼仪的约束,所以表现得更为自由,更为惊世骇俗而已。

  但是郑妥娘在金陵士子间是极有影响的,她如赞同一件事,逢人即说,有机会就鼓吹,而她说的机会多,听到的人也多,无形中就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所以朝宗立刻问道:“她说我些什么?”

  香君道:“她对你是十分敬佩,说你有学问、有内涵、看得深、见得远,而且存心仁厚,处世冷静。”

  朝宗对这些褒词并不感兴趣,这也不是他要知道的事,忙又问道:“她对我的看法作何议论。”

  香君笑笑道:“侯公子,这可把我给问住了,她只有说了对你议论的看法,却没有说出对你看法的议论如何。”

  “这……是我用错字了,看法是心中所思所见,议论则是把所见所思发而为言词,应该是说她对我的议论作何看法,有什么批评。”

  “她认为你说的很有道理,说吴相公他们对一些事情的评议的确是太草率了,自己没弄清楚,就听了别人的转告,不去证实就随便开口,妄加评议,不仅有失公平,而且也可能会受人利用。”

  朝宗轻声一叹道:“妥娘的确是个聪明的女才子,我是有那个意思,却不便说出来,因为昨天在座的,有几个是做官的,我怕他们误会。”

  “他们会利用吴相公吗?”

  “这个,我没有说就是他们,但次尾那样随便说话,却很容易受人利用,若是有人跟同僚或上面过不去,放点消息出来,或是断章取义,歪曲事实,传到复社后,再加以渲染,就变成了民意清议,替他们打击对方了。”

  香君点点头道:“是的,妥娘姐说她自己以前也是一样,犯了这个毛病,喜欢随便乱讲话,得罪了人她倒不在乎,充其量把她剐了,但若是冤枉了人,那就作大孽了,所以她以后要谨言慎行。”

  朝宗欣慰地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香君却又补充道:“不过妥娘姐也说过,如果真有那种昏庸误国的权奸大臣,把持着朝廷,欺君罔上,国法无可奈何他时,老百姓的口诛还是有用的,就像以前的魏忠贤那样势力薰天,跟他合不来的忠良几乎都被他一网打尽了,就是靠着这些在野的读书人,不畏权势,把他的劣迹大声疾呼地叫出来,使天下人都知道,这才压住了他的凶焰,使他略有顾忌,不敢太过份了,最后终于把他给攻垮下来……”

  朝宗道:“那当然,真有那样的奸臣大恶之徒,任何人都应该起而攻之的。国人皆曰可杀,杀之可也,连圣哲先贤,都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我们也不能无的放矢,必须要确知那个人有可杀的条件才能加以口诛笔伐。”

  香君道:“我们远处留都,对京中的事情究竟太隔阂了一点,不知道如何去辨别是非善恶,所以,妥娘姐希望你能早日回来。”

  “我?我来了也不能怎么样啊!我也只是一介书生,对朝廷的大事,我不会比人多知道一点。”

  “不!妥娘姐说你对事情的看法必然会比别人深入一点,对是非的辨别也会比别人清楚一点,你说的话,也一定会有人相信的。”

  “我不晓得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妥娘姐说了,昨天你说那番话后,黄宗义黄相公首先表示佩服得不得了,这个人是很少赞同别人的,还有吴次尾吴相公,从不向人低头的,昨天也认了输,这两个人肯向你低头,以后你在留都,说一句话的力量就大了,一定有很多人会支持你的。”

  朝宗心里很高兴,口中却道:“我只是抒发了我自己的看法和意见。”

  “不!道理只有一个,你的道理是,自然能压倒别人的,你别怕没人支持,柳麻子在他说书的时候,把你的道理吹嘘上几遍,你立刻就会成了复社的领袖人物。”

  “我……还没有加入复社呢!”

  香君笑了笑道:“侯公子,你是真不懂呢,还是装糊涂,你家老大人是东林前辈,而复社又等于是东林后身,你本身的渊源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复社成员了,更何况你又常跟复社的几员主将们在一起,大家早已把你看成是复社的一员了,除非你现在逢人就声明你跟复社完全没有关系,否则谁都不会把你看作非复社中人的。”

  这段话侯朝宗憬然而惊,那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由于父亲的渊源,他跟复社中人较为接近,但是他并不热衷地参加什么复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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