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鼙鼓动地来
韩王祠在淮阴城郊,那是淮人为淮阴侯韩信所建的宗祠,由于淮阴只出了这么一个名人,所以淮人争相拉拢关系,以光祖籍,东也建祠,西也建庙,一个淮阴城中竟不下十余处,有的因为年代久远了,人事变迁而颓败了,有的仍是香火鼎盛,让韩信在千百年后仍然享受着子孙的血食。
林淇等人追蹑而至的这所韩王祠属于前一类,屋瓦碎裂,墙土剥落,一片衰败气象,殿中的韩王像也只剩了半截身子,白面无须,完全不像个号令三军的元帅样子。
韩王像的旁边还塑着他落魄时曾经救济过他的漂母,倒是慈眉善目,破损的程度也较为好一点。
林淇前前后后地找了一遍,却不见半个人影,不禁迁怒到泥像身上,“呼”的一声,将半截的韩王像击得粉碎。
柳无非微微相斥道:“淇儿,你何苦拿泥塑木偶来出气呢?”
林淇没好气道:“想这韩信也不过是个市井无赖而已,小人得志,便狂妄不可一世,到最后仍落个身首异处,不得善终,这种人有甚么资格配享受后人的崇敬……”
柳无非没有作声,孙冬看着好玩,便也依样举手想击碎一旁的漂母塑像,谁知她一掌击去,那座泥像忽然自动地移开了,她雄浑的掌风只击碎了像下的石墩。
孙冬惊叫道:“小兄弟,这泥菩萨自己会动的……”
叫声未毕,泥像后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乞儿,哈哈大笑道:“韩王无行,丢了我们讨饭人的脸,这位老太太却是个大好人,我们叫化子全靠着这些好心肠人的施舍,才能够免于饥饿,不能叫她跟着韩信受累……”
孙冬这才知道原来是这叫化子在后面捣鬼,正要上前去打他,却被林淇拦住了,先对这乞儿打量片刻,才沉声道:“阁下是甚么人?为甚么鬼鬼祟祟地躲在这儿?”
那乞儿哈哈大笑道:“叫化子家无片瓦,当然只有在破庙栖身,怎么能算是鬼鬼祟祟呢!”
林淇不禁为之语塞,片刻之后才道:“凭阁下这等身手,恐怕不是普通叫化子吧!”
乞儿又是一阵大笑道:“叫化子贫无立椎之地,乞讨十方,居然还有普通不普通的分别,你这小哥儿说话可真奇怪,我倒要请教一下,哪一种叫化才算是普通的?”
林淇不禁又被他问住了,呐然不知所云?却是柳无非轻轻一笑道:“以台端如此高手,却偏偏会厕身乞丐之伍,就是特别!”
那乞儿翻着三角怪眼笑道:“叫化子虽然会几手花拳绣腿,那是为着防备恶狗用的,我生具穷命,却又守着祖宗的规矩,不准偷不准抢,沦落得沿门托钵,有甚么特别的呢?”
柳无非冷“哼”一声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乞儿眨眨眼睛道:“化子昨天乞讨得一点剩菜、几文铜钱,买了半斤酒,喝得醉醺醺的,整整睡了一夜好觉!”
柳无非神色一动道:“很好!既然你整夜都在此地,可知道今天破晓时分的三个人上哪儿去了?”
乞儿笑笑道:“化子一觉睡得很甜,根本没见到半个鬼影,倒是被三头恶狗吵醒了!”
孙冬连忙道:“哪里有狗?我怎么没看见!”
乞儿大笑道:“一头缺腿老狗,一头小狗,一头母狗……”
柳无非听他绕着弯子骂人,不禁怒上心头,暴声喝道:“混账东西!
我们好言相向,你怎么开口就骂人?”
孙冬莫名其妙地道:“师父,他说的是狗,并没有骂你!”
林淇没好气地道:“傻瓜!那母狗就是骂你!”
孙冬怪叫道:“好家伙,你敢骂我!”
劈胸就是一拳,那乞儿一缩脖子躲开了,顺手撩起身边的竹杖,扫向她的腿上,出招颇是怪异,孙冬躲避不及,被他扫个正着。
可是她身具反击神功,不但没受伤,反将那竹杖弹了回去,向乞儿的腿下横扫回去,乞儿神色激动,连忙一振杖尾,将势子化解开去。
孙冬踏前一步,伸出大手就朝乞儿的头上抓去,乞儿怒“哼”一声,举杖反点她的前胸,孙冬仗着反击神功根本不做理会,大手原是不变,仍是抓了下去。
乞儿一杖点实,“喀嚓”一声,将竹杖撞为两截,而孙冬也痛得一咧嘴,巨掌连头夹胸,将那乞儿一把提了起来。
然后她一弯腿,又把乞儿朝地上按去,口中怒叫道:“你骂我是狗,我就叫你来个狗吃屎!”
这地下原是一片灰土,孙冬的力气又大,乞儿被按下去后,手舞脚动,形状十分狼狈,却又苦于挣不脱。
林淇倒是怕她重手重脚把乞儿弄死了,连忙喝道:“阿冬,快放他起来,我还有话问他!”
孙冬才把那乞儿放开,却伸出一只大脚,踏在乞儿的胸膛上道:“不行,他给我学三声狗叫,我才放他起来!”
那乞儿鼓着怒目,一声不发,孙冬看他仍是不作声,脚下的力量又加重了一点,大声叫道:“你再不叫,我就一脚踩死你!”
乞儿痛得龇牙咧嘴,可就是硬撑着不肯开口,林淇怕她真的会踩死人,连忙又出声拦阻道:“阿冬,你怎么不听话!”
孙冬这才悻悻然抽开大腿道:“不是小兄弟替你讲情,我非把你踩成肉饼不可……”
那乞儿一翻身坐起,先恨恨地吐出口中的泥土和血水,然后双手一撑,身子飞也似的朝祠堂外扑去。
柳无非怒喝一声道:“混账东西,你还敢溜!”
脚下一晃,跟着飞过去,伸出独臂就朝搭他的背后戳去,那乞儿才逃到门口,柳无非的指风已到,突然门外飞来一道白光,袭向柳无非的脉门。
柳无非欲求自保,顾不得再去伤人,反手一抄,接住那道白光,却是一只破碗,正待向地上摔去,门外已有一个声音笑道:“柳老儿,使不得,那是老化的吃饭家伙!”
接着笑语之后,庙门外闪出一个老年乞丐,蓬头乱须,破衣百结,拄着一根绿油油的竹杖,一拐一拐地走过来。
柳无非一见那老乞丐之后,也不禁笑了出来道:“老浑虫,刚才那混账是不是你的属下?”
老乞儿拐呀拐的走进来,那个挨打的乞儿也哭丧着脸跟着进来。老乞儿先看了林淇与孙冬一眼,才对柳无非道:“柳老儿,小徒哪儿得罪了你,惹得你如此生气?”
柳无非微怒地道:“问他自己好了!”
老乞儿回目瞪了那乞儿一眼,只见他抖抖缩缩地道:“弟子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是帮主的熟人!”
老乞儿怒喝道:“混账!你连‘箫圣’柳大侠都不认识,还混甚么江湖?”
那乞儿战战兢兢地道:“柳大侠一代人杰,丰神标世,弟子不知道他老人家只有一只手……”
老乞儿闻言也是一惊道:“柳老儿,你的手是怎么了?”
柳无非长叹一声道:“一言难尽,慢慢再说吧!我问你,你这叫化头怎么到此地来了?”
老乞儿也一叹道:“这事说来也长,那两位是……”
这时林淇听出这位老乞儿正是武林一代怪杰,九大门派之外另一股庞大势力丐帮的帮主“浊世神龙”童天月,连忙上来作礼道:“小侄林淇,那是家师新收的弟子孙冬!”
童天月对二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才以诧然的语调道:“柳老儿,你甚么时候收得这两个好门人,跟他们比起来,我这个孽徒简直就像粪土之比珠玉!”
那乞儿脸上泛起了愧色,恭恭敬敬地对柳无非作了一揖道:“柳大侠,再晚祁湘给您老赔罪,再晚实在不知道您老人家侠驾,所以才多有冒犯,好在令徒打得我也够苦了,大人不计小人过,您饶了我吧!”
柳无非见他那种可怜的怪相,倒不禁笑了道:“算了!算了!你大概是承继了叫化头那种游戏人间的衣钵,所以那张讨饭嘴里吐不出半句好话!”
祁湘苦着脸道:“再晚本来也不敢轻易得罪人,因为您三位开口问起另外的三人,再晚以为您跟他们是一路的,所以才放肆了一点……”
柳无非神色一动,连忙问道:“那三个人跟你们有甚么关系?”
童天月诧然道:“柳老儿,你难道对于目前武林中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柳无非摇摇头道:“不知道,最近武林中发生了甚么事?”
童天月叹了一声道:“目前武林中虽然尚未正式宣扬开来,可是暗中却酝酿着一个绝大的危机,弄得人心惶惶,我们要饭的耳目比较灵敏一点,所以先来打个头阵……”
柳无非急忙道:“我知道你的徒众遍布大江南北,消息最灵通,你快讲,到底是甚么?”
童天月一叹道:“昨天这庙中聚集了几个绝世大魔头,你听过十三友这个名称吗?”
柳无非点头道:“听过!昨天出现在此间的‘恨天双侣’不就是其中之二吗?”
童天月一怔道:“那么你是知道的了?”
柳无非赶紧又摇头道:“不知道,我只是认识他们,而且为了一件事要找他们,你说他们发生了甚么事?”
童天月翻着白眼,半晌才道:“十三友当年危害武林,后来不知为何消声匿迹了,最近听说他们又将卷土重来,准备再图成立联盟,公开要与武林正道人士作对!”
林淇忍不住插口问道:“那‘毒手书生’侯行夫一定也在此地了?”
童天月怪眼一瞟他道:“少侠虽然未履江湖,对江湖上的事倒不陌生!”
林淇顿了一下,才微微一笑道:“小侄不过是道听途说,请帮主继续说下去吧!”
童天月这才正着颜色道:“十三友正是以‘毒手书生’侯行夫为首,近日正极力号召故友,而且就准备借此淮阴城作为根据地,以图重振旧盟!”
林淇想了一下又道:“据小侄所知,十三友中已有几人退隐,也有人已经死了,恐怕无法再凑满十三友之数了!”
童天月含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道:“不错!十三友中,旧人仅占其十,却另外增添了三个女子。”
林淇失声道:“女子,是怎么样的人物?”
童天月凝重地道:“这三个女子的年纪都不大,容貌秀丽出众,武功高得出奇,我门下弟子已有数人丧生在她们手中;真不知她们是甚么来路!”
林淇默思片刻,在猜揣中,这三个女子可能是夏妮与李芳菲,只不知另一个女子是谁?
再者夏妮参加他们的目的他是清楚的,李芳菲混迹其中,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疑问愈来愈多,他只好干脆不去想它。
童天月又道:“昨天我得到消息,知道他们在此集会,不知从事甚么勾当?是以与小徒祁湘来此探听,结果他们防备森严,百计不得深入,在附近徘徊了半天。后来他们散去九人,只留下‘恨天双侣’夫妇在此等候,片刻之后,他们接到一个乔装的女子飞奔前来,三人也离开了,老朽跟着追踪其后,看见他们进入一所大宅子里面,祁湘则留在此地,不知怎样与三位遇上了!”
林淇连忙问道:“请问帮主那所大宅在甚么地方?”
童天月道:“就在离此不远!那里的布置更为森严,想来十三友的落脚处就在那个地方。”
林淇等了半天,又忍不住问道:“帮主可知道侯行夫还带了两个女人,是否也在那地方?”
童天月摇头道:“这点老夫可不清楚,十三友的行踪十分隐秘,老夫动用帮中全部得力弟子,所知不过如此,至于那片大宅院,是老朽在不久之前才发现!”
柳无非“咳”了一声道:“叫化头,你准备作何打算呢?”
童天月长叹道:“我也不知道!这十三个人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我纵然知道一些他们的企图,也只能辗转通知各大门派,会同他们共谋对策!”
林淇忍不住道:“那可太晚了,等他们势力结成,纵然是天下豪雄齐集,恐怕也不易对付了,要打击他们只有趁现在下手!”
童天月一怔道:“现在……不是老夫讲句泄气的话,就是我们几个人加起来,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林淇朗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童天月叹气摇头道:“少侠豪气干云,不愧‘箫圣’高足,只是血气太刚……”
柳无非微微一笑道:“叫化头,我这个徒弟只传了我‘箫圣’一个名号,至于武功上,他比我强多了,就是我新收的傻弟子也较我高明百倍,不信你就问问你的高足好了!”
祁湘愧然无语,童天月则诧然万分地道:“柳老儿,十几年不见,你究竟在捣些甚么鬼?”
柳无非微微一笑道:“目前我没有时间对你详谈,既是你知道了十三友的巢穴,事不宜迟,我这就准备前去闯一闯,你参加与否,悉听尊便!”
童天月怔了半晌才道:“柳老儿,你一个风月闲人都要出头管这档子事,老叫化身为堂堂帮主,总不能叫你比下去,水里火里,老叫化拿性命巴结贤师徒吧!”
柳无非鼓掌大笑道:“好!这几句话还像个叫化头的样子,走吧!”
祁湘嗫嗫地道:“恩师,您最好三思而行!”
老叫化鼓起眼睛怒骂道:“放屁!你看看人家的徒弟是甚么气概!
你真替我丢人,再要婆婆妈妈的,老叫化现在就逐你出门墙!”
祁湘吓得不敢再说话,童天月抖起手中竹杖,豪迈地道:“走!走!
老叫化今天就把命拦在这儿,勇闯十三友禁地,死了也算值得了!”
柳无非朝林淇打了一个眼色,跟在后面走了,孙冬却兴奋地道:“小兄弟,是不是要打架,到时候你可别拦着我,我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打个够!”
林淇微微一笑道:“阿冬,等一下真要是打起来,我绝不会拦你,可是你得当心点,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别弄得打人不成,反被人家打一顿!”
孙冬咧着大嘴笑道:“我不怕,爹教了我挨打的本事,拚着挨上十下,我只要还他一下,就够他们那些王八蛋受的了!”
童天月与祁湘望了一眼,简直不知道柳无非这两个徒弟是甚么怪人?
大家的脚下都是走得很快,没有多大工夫就来到一片大宅子前面。
那是一所气象宏伟的建筑,高门深墙,门口蹲着一对大石狮子,可是那两扇大门却闭得死死的。
童天月指着大门道:“就是这里面,我们是明闯还是暗探?”
林淇微微一笑道:“既然是存心生事来的,当然还是以明闯为佳。
阿冬,你先把这石狮子给砸了!”
孙冬高兴地答应一声,大踏步跨上去,伸开双条粗胳臂,抱住一头石狮子摇了几下,蓦地举了起来,对准另一头石狮子掷去。
这石狮身粗逾丈,系整块的青石雕就,重量何止千斤,举在孙冬手中,却轻得像纸糊的一般,两狮相触,轰然一声巨震。
火花石屑粉飞乱溅,一对青石巨狮立刻碎成无数小块。
童天月纵然功力盖世,领袖群丐,也不禁咋舌惊叹!
孙冬大为兴奋,高声叫道:“小兄弟,下一步该怎么办?”
林淇沉声道:“等一下,看里面有甚么动静?”
孙冬傻兮兮地等着,说也奇怪,外面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屋里却静悄悄地不闻半点人声,好像根本没有人似地。
柳无非朝童天月笑笑道:“老叫化,你别看走了眼,把我们带到一幢空房子来了!”
童天月涨得满脸通红,急叫道:“柳老兄,不为了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冲你这句话,叫化子就得跟你拚命,老化子二十三岁出任穷家帮帮主,混了几十年,几曾把事情看走眼过!”
祁湘见师父受了奚落,立刻道:“我来砸了他这两扇破门,看里面是否有人……”
说着也跨了上来,举起一方石狮子的基脚,尽力对门上砸去,轰然一响,那门上只破了几处油漆,却是一动都不动,里面也依然没有反应。
祁湘羞得满脸通红,林淇怕童天月师徒脸上挂不下来,连忙上前道:“祁兄请退后一步,这些死东西,何苦跟它们去赌力气,让兄弟来偷个巧吧!”
语毕双掌朝门上一贴,随即抽身退后。
那两扇厚门摇了一摇,“哗啦”一声,朝里倒了下去。
童天月凛然色变,朝柳无非一叹道:“柳老儿,我真服了你,以你这徒弟的功力,老化子自己也觉差得太远。”
柳无非微微一笑道:“老化子,我劝你别多心,我不是告诉过你,我这个弟子比师父还高明吗,英雄无辈,今后江湖还是让给他们年轻人吧!”
童天月感慨不语,孙冬眼睛尖,早看见门中人影一晃,连忙叫道:
“瞧!那是活死人……”
说着身形抢了进去,林淇也看见那人的背影了,认得出正是在苗山上的那个汉人老巫师,也是侯行夫的心腹爪牙,心中不禁一阵激动,知道侯行夫确是落脚此处。
可是他又怕孙冬孤身冒险,深入吃亏,连忙叫道:“阿冬,等一下……”
叫声未毕,孙冬巨大的身躯已被人从门里摔了出来,“叭搭”一声,跌在地上,幸而她皮坚肉厚,且有反击神功护体,所以未曾受伤,一骨碌又爬了起来。
接着门中传出一声大笑:“何方鼠辈?竟敢到这里来撒野!”
语声之后,门中一列闪出六人,长短高矮不一,男女纷杂。
这六人岁数都在中年以上,除了“恨天双侣”之外,林淇都不认识,是以他也不禁一怔!
因为他想找的人如侯行夫、夏妮、李芳菲等一个都没有。
“长青仙子”慕容婉赫赫又是一阵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苗疆中打不死的小子。
小混账,今天可再也没有段金花来替你撑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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