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地溜过,何仲容整日呆在客店中,努力练功,对于少林寺的援兵,起先他一点也不担心,但数日之后,他忽然想到四堡五寨乃是当今天下黑道中最强的人物,分头领袖各地黑道之雄,假如少林的方丈大师梦智老禅师不是亲自出马的话,四堡五寨的人,可能不买账。但那梦智老禅师平生几乎未入过江湖,这一趟会不会为了一个无名小辈而破例下山?那枚玉环虽然是他师叔松雪大师的信物,但梦智大师为方丈,自然有权不听师叔的命令,更何况不是松雪大师亲自发令?疑惧与日俱增,他倒不是怕死,而是觉得自己假如不能从这一劫逃生,太过辜负了成玉真的情意,也辜负了自己一身武功。
元宵佳节已到,他一早就跑到城外的报恩寺去,发现寺侧有座宽大的园子,其中有个草坪,少说也有两亩之大,他看看这草坪正是决斗最佳之处,便先回到寺内禅房休息。
一直等到黄昏,成玉真仍然没有消息,但有一件奇事。
原来这报恩寺本就香火零落,甚是萧索,加上今日是元宵佳节,更见冷清清的,但由下午开始,却有不少和尚陆续来到,每一批三两个不等,直到黄昏时,寺中到处都是和尚。
何仲容颇有所疑,但因见这些和尚们全都表示出彼此并不相识,是以又想到如是少林援兵开到,决不会这种态度。
成玉真一直芳踪沓然,何仲容暗中极为焦灼,不但为了她不能及时赶回而焦心,同时更胡思乱想到她可能在路上出了岔子……越在这种情形之下,时间过得更快。
将近二更时分,何仲容走到那座园子的草坪上,静静等候。
二更才到,树本黑暗中有人洪声大笑道:“何仲容,你倒是个守约君子,但老夫等亦等了好一会儿……哈……”
何仲容站在明亮的朋光下,宛如玉树临风,英姿焕发。闻言脸上毫无变化,只微微一笑,道:“请各位现身相见!”
树后鱼贯走出九个老人,其中一个是个老妪。
何仲容眼光略扫一匝,面上神色丝毫不变。这九人他早就见过,正是当今天下都畏惧三分的四堡五寨的主脑人物。
带头的一个正是金龙堡堡主金大立,他独自走到何仲容眼前,洪声道:“看你神色力持镇定,虽然我等出现,早在你意料之中,但你决不是早已察知我们到达而隐匿在黑暗中吧?”
何仲容微微一笑,忖道:“这位金龙堡主断无找话闲扯之理!但何以又有此一问?”这么一想,登时用心细想其故。几乎在同时已想出了道理,敢情那金大立这一间,旨在探究何仲容的真正功力,到达了什么程度?他们到达之时,曾经尽力隐蔽行藏,假如何仲容仍然发觉,则何仲容的功力,定比他们都要高出一筹。何仲容想出这个道理,便冷冷一笑,道:
“这些闲话何必多提,各位约我今宵在此见面,有什么见教,何妨立即明示?”
成永大声道:“何仲容,你已知道我们四堡五寨天秘牌的秘密,老夫如今先问你一句,这件事你可曾告诉别人?”
何仲容心想对方这一问,分明是先问出这秘密有否泄露,然后相机加以灭口,念头一转,便淡淡道:“这问题我也不答复,你们一定要杀我灭口,我也无法!”
赵大娘尖声叫道:“何仲容,你以为不说出来,我们便没有办法么?老身不妨告诉你,假如你不回答的话,我们等杀掉你之后,便一路追查你这两三个月的行踪,凡是和你见过和说过话的人,都一律杀死,这总可以了吧!”
何仲容愤然瞪她一眼,道:“凭你也能动我么?哼,九个人一涌而上,算什么英雄?”
岳堡主怒叱道:“何仲容休得口出不逊,我们这个金龙八方天马阵,必须九人一齐施为,你岂能以此为藉口?”
何仲容冷笑一声,道:“好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何你不肯承认单打独斗,不是何某人的对手!”
末后两句,说得声色俱厉,岳真面上一热,竟然说不出话。
金大立厉声道:“你不必张狂,我们可是瞧得起你,单打独斗,吃你逃走,便是我们四堡五寨的心腹大患!你如今可曾明白了?”
何仲容自知用尽言语相激,仍然不能使他们改变初衷,再说也是无用,目下再拖延下去,救兵之事,终是渺茫。反正情势如此,总该表现得英雄一些,当下朗笑一声,打肩上掣下蓝电刀,如指道:“你们快布阵势,何某要见识见识名满天下的金龙八方天马阵,到底有多大的威力?”
金大立拔出金龙剑,缓缓一挥,余下的八人立即各占方位,把个何仲容团团围住。
何仲容又是一声朗笑,道:“你们不是有咒语的么?今宵为何不念?”金大立沉声道:
“何仲容,要打就打,何必尚在口舌上称能?”
何仲容面色一正,道:“金堡主说得是,何某这就出手了!”
金大立屹立不动,其余人人却立刻走动,绕着何仲容走日子。
何仲容陡然舌绽春雷,喝声“看刀”,一道蓝森森的光华暴然疾封金大立。
金大立伫立不动,直到刀光及体,这才一剑封去。
“铛”的一声大响,刀剑相交,两者均是神兵利器,各无损伤,但金大立却抵挡不住对方的如山潜力,一连退了三步,方始稳得住身形。
九位一时之雄都为之大大失惊,敢情这个何仲容真有神鬼莫测之功,每一次出现,武功上总是大有精进,这一次出手,居然比之天孤叟翟寒还要高出些,假如单打独斗,别说他们九人无一是对手,便找到武林中号称前五位高人中任何一位,恐怕也要惊服这个少年的武功。因此也可以说何仲容目下的武功,已达到天下最强的地步。
何仲容这一刀试出自己的功力,不由得豪情飞扬,仰天长啸一声,便要再发出来。
蓦地四周升起一片梵呗之声,草坪中十个手持兵器的人,全都为之一愕,齐齐停止动作,回眸观看。
只见四周出现无数和尚,全部一律手持戒刀。何仲容、四堡五寨等十人目光到处,只见一位老和尚,胸前挂着一串长长的念珠,双手合十当出,缓步走过来,在这位老和尚身后,另有三位灰衣老僧,也跟着走来。
当前这位老和尚耳轮垂肩,慈眉善目,但自然流露出一种震慑人心的庄严气象。他身后一位侍者,抬着一根粗大的禅杖,颜色黑黝而发亮,一望而知乃是精钢打造,份量之重,令人见而咋舌,那侍者颇为魁伟,但抬着这根样杖,显得相当吃力。
再后面的三位老和尚,两位手持戒刀,连鞘拿着,当中的一位相貌威猛,双眸转动间,精光四射,手中倒提着一柄月牙方便铲,柄端小钢环不住地响着。
这位和尚在江湖上大大有名,乃是少林寺在武林中最负盛誉的人物,现在少林寺达摩院首座大师,法号聚石,武功之高,世罕其匹。这聚石大师十年前方始现迹于江湖,因他不但相貌威猛,心肠更是硬如铁石,逢着武林败类或是江湖上为非作歹之徒,必定重重惩治,是以这聚石大师不过下山云游一年,便已成名遍天下。正因他一向勤练武功,从未下山,直到十年前方始如神龙一现,是以威名响遍天下,却未曾列人前五位高人之内。
且说四堡五寨的九位老人,初时虽认不出领头的和尚,但一见聚石大师,便都不禁为之凛然,登时猜出领头的老和尚,定是宇内武林万派归宗的少林寺老方丈梦智大师,这位一派之尊今宵居然在此地出现,可知事情绝不寻常。
老和尚诵声佛号,声音清越之极,直人云霄,然后展颜微笑,道:“九位是散布天下,威镇一方的四堡五寨的老当家了?老衲梦智,今宵打扰各位,实在不安,但老衲有几句话要和这位何檀越一谈,是以不得不耽搁老当家们的宝贵时间!”
金大立暗中松一口气,立刻抱拳还礼,道:“老方丈等闲不离宝寺,今宵履暗红尘,老朽等幸睹金面,实在有缘,老方丈即管请便,老朽等不妨等候!”
他可以为梦智大师竟是对付何仲容来的,是以松一口大气。这想法也未始没理,那何仲容到处都生事惹非,凡是与他有关连的,都不是平常之事。
梦智老和尚朗声道:“敝师叔松雪大师的玉环信物,可是何檀越差人送来?”
何仲容大喜道:“不错,小可虽不敢惊动大师,但势迫于此,万望大师海涵慈悲!”
梦智老方丈庄容道:“看这形势,果然非老衲等亲自到此不可!何檀越有话尽管吩咐……”
此言一出,四堡五寨的九个老人都惊得呆了,敢情弄了半天,这批少林高手,竟是何仲容的援兵,又听他们提到松雪大师,这位少林寺第一位高手,早在七八十年前便自享誉武林,却和何仲容有极深渊源。
他们正在惊疑,何仲容已道:“几个月前,贵寺的太初禅师在凤阳光明寺,惨遭他们毒手,全寺焚为平地。此事是因小可自愧,因此等今晚事完之后,小可正要向老方丈请罪,任凭处罚!”
老方丈面色一沉,道:“何檀越毋须自责过深,此事自有下毒手之人可以承担!”
何仲容立刻道:“小可请大师等前来,只请大师帮忙一事……”
何仲容歇了下,虎目一睁,扫略过九个老人面上,只见那岳真、柳伯聪、卫效青等三人,露出特别的神色,心知他们是因火焚光明寺之故,惧怕少林寺的威势。当下冷冷一笑,道:“小可所求之事,便是请大师为小可做主,和他们四堡五寨约定一年之后,再在此地见面。届时小可要以双掌单刀,力斗四堡五寨的金龙八方天马阵!”
此言一出,四周百来个和尚都掀然色变。
聚石大师在少林寺中除了方丈以外,身份最高,同时昔年又最崇拜松雪大师,是以忍之不住,厉声道:“何檀越,你可知道金龙八方天马阵,乃是合九人之力,加上组织变化,是以威力不能以人力计算么?”
何仲容微微一笑,道:“小可知道!”
四堡五寨的九位老人全都放下心事,只要他不叫少林寺帮忙出手,别说等上一年,就是十年也无所谓。
何仲容又朗声道:“但今宵既然他们都来了,若是教他们这样回去,小可也过意不去,就请老方文和诸位大师做个见证,准许他们以一敌一,随便哪个出来和小可动手,他们可以轮流上阵,小可力战到底!”
他说得雄壮无比,一副大丈夫凛凛之色,令人心折不已。聚石大师大声道:“壮哉此言,何檀越前程未可限量!”
梦智大师道:“老村就凭一根伏魔禅杖,本夺两院一楼的三位首座,以及一百零八位本寺弟子的罗汉阵,向九位讨取一句话,今宵是否能如何檀越之言?老衲在此洗耳恭听……”
金大立面色变了几次,回身向八人一瞥,也不说话,便自了然大家意思,回头道:“老朽等冲着一百零八位大师的罗汉阵容应一切!”
梦智大师佛法精深,闻言只是轻轻一笑,聚石大师却忍不住,厉声道:“你们哪一位在老衲方便铲下走得上一百招,老衲自此回山练艺,一生不再踏人江湖一步广云布性情最暴,闻言大怒,方要挺身出去,却吃赵大娘一把拖住,连连摇头,其余的人,都不做声。
金大立在九人之中,武功最高,但他为人沉稳多智,不做没有把握之事。这时己方既然无人应战、便也不肯冒险,冷笑一声,道:“老朽等今宵并非要向聚石大师生事,这是其一。老朽刚才之言,乃是以金龙八方天马阵而答话,这是其二!聚石大师莫非想试试此阵的威力么?”
梦智大师一听这老狐狸把话扯到这一头,聚石大师如若不服,定然先吃眼前亏,他这位一代高憎,仅仅一瞥之间,已看出何仲容身负绝技,非同小可,因见金大立狡黠毒辣,想教聚石吃个大亏。这金龙八方天马阵昔年天下第一的高手云溪老人尚且认输,何况聚石?当下朗声道:“聚石不得多言,今宵是何檀越为主,本寺的一段过节,以后再提!”
何仲容接四道:“九位堡主寨主如果急于报仇,不用客气,小可已在这里恭候。”
卫效青一跃而出,慢声道:“何仲容你还我儿子命来!”
何仲容应声道:“小可性命在此,你来!”
卫效青那对御史笔一分,疾袭而至,何仲容仰天长啸,蓝电刀一竖,封住面门。“当”
地清响一声,卫效青左手笔尖点在刀身上,震得手腕一麻,但同时之间,右手笔已疾然点在何仲容小腹的“大巨穴”上。
少林寺老方丈梦智大师与及身后二院一楼的三位首座高憎,精状均暗中一凛,可是要出手救援却已无及。
卫效青倏然退开去,嘿然凝目,何仲容哼了一声,一只手按住小腹的“大巨穴”上,身形摇摇欲仆,梦智大师宽袖一展,把身后三位正要上前的高僧挡住。
只见何仲容摇摆了几下,终于没有摔倒,有气无力地道:“卫寨主,你何不取我性命?”
卫效青又惊又疑,须知他那一笔点下去,便是岩石,也能点碎,但他却感到对方小腹上有一种潜力轻轻一震,便把自己笔尖上蕴聚的真力完全卸掉,这真是从来未有的经验。当日在凤阳光明寺中,他曾以摘叶飞花的手法,用一蓬树叶击在何仲容后背,何仲容不曾倒地。
其后更曾点在他肩肿骨上的穴道,但笔尖着处,可没有方才这种潜力,是以上一次还以为是他身有至宝,可以护住穴道。
现在姑勿论何仲容是不是伤重得快死,但他居然不在笔尖着穴之时,立刻倒毙,这就是够使得天下武林名家为之惊疑不解,包括梦智大师等在内。
何仲容掩住小腹,向前走两步,道:“你儿子虽然死在我的刀下,但当时我仅仅用刀尖指住他心窝,你却施以暗算,在后面打我一拳,我被你拳力震得向前一动,才把你儿子杀死,他的死我能负其咎么?”
卫效青还未答话,旁边的梦智老禅师朗朗诵声佛号,道:“何檀越且容老衲说几句话如何?”
何仲容突然放开掩腹之手,仰天大笑一声,声音清越高亢,哪有一丝受伤之迹?笑罢面容一正,向老样师道:“大师请指教。”
梦智老禅师道:“光明寺被毁之事。老衲早已闻悉,后来查出卫寨主爱子死在寺中,因而放火毁寺。老衲因未明其中因果,故此不能率尔向卫寨主责问,同时以老衲所知,光明寺主持太初师侄的功夫,因经过二十年苦修,在我少林门中,已可列为数一数二的高手,应比四堡五寨列位略高些许,何以轻易让人焚毁寺院,门下弟子竟然无一生还?这些疑问,使老衲苦思不得其解。如今见卫寨主的武功,果与老衲忖度者相同,何檀越既曾身历其境,可否说出详细内情?”
何仲容道:“当日小可路经光明寺……”他简要地告诉老禅师,当日因身边有松雪大师的信物,太初禅师为了起初误会动手,把他击得重伤而大表歉疚,又悔恨二十年持戒之功,一旦化为乌有,便施展少林秘传“通关破穴”大法,为他助长功力,打通死穴。恰巧大功告成之时,岳真、柳伯聪、卫效青等三人率儿子们来到找他,他本来为了寺中僧侣的生命,要用卫成功的性命威胁他们,但卫效青在后面偷袭,故此误杀卫成功。
其后因敌不过岳真、卫效青、柳伯聪三人合力攻击,故此匆匆逃走,想不到他们趁太初禅师施展大法之后,筋疲力尽,竟然放火毁寺,把全寺僧侣全部烧死……梦智老禅师面上神色丝毫不变,但那对善目中却射出低人光芒,沉声道:“谢谢何檀越见告一切,敝师侄的怨仇,本门一定会为他清理……”
那边金大立等九人一听,便知要糟,尤其是目下根本已陷在对方罗汉阵中,纵然不顾面子而逃走,也十分困难。
梦智大师面向九人,朗声道:“这段过节,当何檀越之事了毕,方始向各位请教。”
聚石大师低声问道:“敢问方丈大师,何檀越虽然得到太初为之通关破穴,但如何能当得起适才的一击?”
梦智大师道:“他除了打通了死穴之外,尚有奇功护身,此人目下一身武功,相信天下已无人能出其右……”
那边的卫效青吃梦智大师这一打岔,勇气已消,事实上何仲容露这一手惊世的护身功夫,他们九人非回去好好商量一番不可。最令人难解的是当日在光明寺时,何仲容武功已比在成家堡时高出许多,这本就够希奇了,哪知这番重逢,何仲容又有极大的精进。这个人如此神鬼莫测,一年以后见面,又不知怎样?他们必须另想对策不可,当下已打消再战之意,退将回去。
金大立道:“今宵之会,可以暂告结束,何仲容你意下如何?还有梦智大师是否尚有见教?”
何仲容道:“我们一年后的元宵节,在这里见面。”
老方丈梦智禅师朗声道:“关于光明寺之事,等你们一年之约过后,老衲自会出面清理!”
金大立收起金龙剑,大声道:“这样老夫等且先归去,一切都等一年后的今宵,方始计较。”
梦智大师诵声佛号,只见围在四周的一百零八个和尚,闪开一条道路。金大立等九人,来时气势汹汹,走时却带着沮丧的心情,穿过和尚群,出寺去了。
梦智大师向何仲容微笑道:“何檀越乃当代奇才,老衲十分心折,来时宇文飞师叔曾托老衲向檀越致焕。目下他已隐居寺中,不问世事。今宵之事,已告结束,明年今晚再和檀樾相见,事后方始与檀越略作盘桓……”
何仲容明知这些高僧们不耐在此间逗留太久,忙忙躬身行礼致谢,送他们出寺。
眼见一大群和尚冉冉隐没在远处的黑暗中,心头记起成玉真,不由得十分迷惘。忽觉身后两丈许处,有一点声息,当下微微一笑,倏然侧跃,一眼瞥见一条人影,悄然站在山门内,可不正是那艳绝人鬟的成玉真?他喜唤一声“玉真”,便把她搂在怀中……XXXXXXXXXXXXXXX在那扬州周工才家中的女罗刹郁雅,在这元宵佳节,颇不寂寞,原来周工才摆了筵席,请了他师兄申伯贤老人和他的义女高秀来家中共度佳节。郁雅认作周工才的义女,其时她早已探听出申伯贤的来历,并且得到申伯贤的期许,授以绝艺。
不过申伯贤可不知何仲容乃是周工才的忘年好友,郁雅也不知道何仲容曾到申伯贤处扰乱了一场的事,她已被周工才瞩咐过,不可提及何仲容的名宇,故此她向申伯贤学艺了两个多月,大家都不曾提起过何仲容。
申伯贤甚是欣赏这女罗刹都雅,认为她天资领慧.武功亦已有根底。他受了何仲容的刺激,观念大变,这一晚元宵佳节,便是郁雅正式拜在申伯贤门下,而由周工才摆下酒筵大大庆祝一番。
过了几天,女罗刹郁雅回到周府,竟然闭住房门,痛哭不已!周工才这时待她有如亲生女儿,心中十分着急,好久以后,才能叫开房门,进去劝慰她。郁雅满面幽怨,告诉周工才说,她从一些江湖人口中,探知何仲容已和成玉真结成夫妻,因何仲容在武林中已是赫赫有名的大侠,故此不少武林朋友已经摆酒道贺。
周工才心中本知何仲容对成玉真一往情深,此时虽替郁雅难过,但回心一想,这样也好,趁早教郁雅死了这条心,免得误她一辈子。
又过了几日,一个早晨,女罗刹郁雅淡妆素服,走到她师父家门,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便停步不前,随即拍到菜园园门旁边向内窥觑,猛可大吃一惊,敢情菜园中一共站着九个老人,其中一个乃是老妪。
她一眼便认出这九人乃是五堡五寨的老当家们,竟不知何故齐聚此地,好像要向师父寻事似的。她看见桃树后面光影微闪,心知师父已经隐身该处,当下一方面奇怪他老人家何故不出面阻拦,一方面暗幸自己没有露出痕迹。
金大立等九人为了怕一年之后敌不过何仲容,故此在报恩寺出来之后,大家一商量,都因外敌太强,除了何仲容以外,尚有少林一派。故此九人都捐弃成见,大家取出天秘牌来,凑在一起,登时知道那本天下无敌的《六纬神经》,乃是放在扬州城内一座菜园中的古墓之内。
天秘牌上清晰地载着到达藏书之处的路线,因此他们赶到这座菜园中,大家都浮起一阵兴奋。
这九个震惊江湖的一时之雄,一旦步人菜园,便发现这座菜园布置有异,好像暗中摆有一个玄奇奥妙的阵势。是以九人小心翼翼地向那座古墓走去,但直到路人桃树植立范围之内,仍然没有什么动静,当下便比较放心,一直走到墓碑处,见到碑上刻着“天机地秘之墓”等六个大字时,九个老人都松一口气,彼此会心一笑。
揭开墓碑,九人鱼贯走入墓中,转两个弯,便抵达那个放着三具石棺的石室。
他们上前一看,金大立道:“鼎鼎大名的云溪老人遗尸便在此处,啊,还有他的师父……”
大家嗟讶一阵,便由金大立格开当中的石棺,只见一本装订精美的卷册,放在格中,上面写着“六纬神经”四个字。
金大立道:“这本秘籍在此棺中置放了将近百年,却毫无尘埃,真是奇怪……”
成永道:“金老大快点取出,好离开此地,设法练功。咱们时间可不算多呢…”
金大立伸手取起《六纬神经》,并不观看,放在囊中,然后九人一齐走出古墓。
出了墓外,这九位老人可能走了好久,还没曾走得出那桃树迷魂阵。
他们不久便发觉身陷险地,全都露出愤怒之色。赵大娘失声骂道:“云溪老贼好小气,既然输了师门秘籍,为何不大大方方送给人家?”
九人之中岳真、左同功和钟子光三人,略识这等阵图变化,五行生克之学,当下三人凑在一起商量,当先带路,但走了半天,仍然转回原处。
几人都恶不可遏.岳直打量了一会儿,回身走进墓中。
大家都不知他此举何意,岳真嘿嘿冷笑连声,道:“诸位兄弟,我们不慎误陷险地,总算无能,但那云溪老儿此举太不光明磊落,合该遭受鞭尸之苦,连他师父也得被这老贼连累!各位稍等一等,我把那两具石棺毁了再设法出去!”
众人都不阻止他,虽然觉得此举未免多余。
岳真正要举步,蓦地一声喝叱,风声飒然一响,墓上多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
岳真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你不肯现身呢!现在可好了,请问当年云溪老人可有遗命,要困住取书之人?”
那老人正是申伯贤,他冷笑一声,道:“你们枉称是当今黑道之雄主,刚才空白研究了半天,我那桃树上钉着的木牌,分明已指出破阵之法,你们自已找不出道理,却怪起别人…”
那九人听了此言,心中一阵迷惑,桃树上钉着的木牌他们都小心研究过,其中一方写着“生死之门,近在咫尺”,似是含着深意,但最后却寻不出哪儿有生死之门。
申伯贤又道:“出阵之法,就在你们取到手中的《六纬神经》上载着,你们自己不悟,如何能怪别人!这地方不愿再让你们践踏,即速随我出阵,以后不许再来!”
云布冷冷道:“以后来不来,是我们的事!”
申伯贤瞠目而视,铁掌一挥,发出一股劈空掌力,直袭寻丈远的云布,云布出掌一挡,退了两步,九人都为之失色,云布也不敢再说话。
不消一会儿,申伯贤已把他们领出菜园,容色冷峻地等到九人完全局开,这才颓丧异常地回到木屋中。郁雅早已躲在屋中,见他十分不欢,当时不敢询问,直到傍晚,印伯贤才告诉她青年云溪老人败于金龙八方天马阵的往事,郁雅这才恍然大悟那四堡五寨何以一向勾心斗角。
第二日早晨,申伯贤已没有那么垂头丧气,反而觉得十分轻松,郁雅也暗暗欢喜。
菜园中忽然出现了九个人,其中一个抖丹田大喝道:“无耻老贼快想出来,尝一尝我们这金龙八方天马阵的威力……”声音由亮之极,正是金大立的声音。
申伯贤大奇,自个儿匆匆走出菜园,只见那九人一脸愤恨之色。
申伯贤见他们十分无札,也自大怒起来,厉声道:“昨日任你们扬长而去,那是格于先师遗言,只好如此,你们当老夫是怕事的么?”
卫效青最是心急着要报子死之仇,怒道:“老贼你真会装孙子,若然你尊重师父遗言,就不应布下那瞒天过海之计!”
申伯贤虽然不知他所说的瞒天过海之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存了私心,暗念暂时不必把事情真相弄清楚,否则可能就不便动手。
当下点头冷冷道:“你出来,老夫让你走上十招,便枉为天下无敌的云溪老人门下……”
卫效青明知对方一定武功奇高,可是他哪能咽下这口气,只好挺身出来,疾如闪电般掣出那对擅打人身一百零八处穴处的御史笔,冷笑一声,道:“老贼你来!”
申伯贤双手叉楼,嘲讽地道:“你的年纪不小,但却像二十岁的无赖,难道老夫十招之诺,真个换不到你一句话?”说罢,冷笑不已。
金大立沉声道:“老贼你想用激将之计,那是做梦……”卫效青盘算了一下,厉声道:
“我卫效青若果在你手下走不上十招……”金大立沉声道:“卫老六你想清楚了么?他可是激将之计哩!”
卫效青面色铁青,道:“金老大你想想,若然我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纵然得到那秘籍,也不中用啊!”
金大立顿一顿脚,道:“既然如此。老六便多加小心”
原来卫效青话中之意,便是说那云溪老人门下武功虽高,但如在十招内赢得他数十年修为,则那何仲容之仇,根本也就不必去报了。虽然得到那本秘籍,然而自己年事已大,能不能重新锻炼那绝世无双的武功真成问题。金大立了解他的意思,是以不再拦阻。
卫效青道:“我如输了,日后决不能和你动手!”
申伯贤从长衣下面掣出缅刀,冷笑道:“你动手时千万要注意我左手的六纬神功。”
卫效青喝声“很好”,人随声起,双笔一分,迅疾如奔雷闪电般袭到,两缕冷风,分头笼罩住对方上盘中盘一共八处穴道。
申伯贤左手微微向外一按,“呼”的一声,一股潜力扭过去,竟把卫效青整个人撞退数尺。
旁边金大立等人见了,俱都一阵骤然,敢情他们目下的武功造诣比起当年宇内九雄向云溪老人挑战时要高明一些,但云溪老人的传人却也比之当日的云溪老人也高出不少。
卫效青心念一转,当知今日如果失败,便身败名裂,与其日后痛苦化生,倒不如目下舍命一拼。当下施展出他双笔浸淫了数十年的风侵雨蚀二十四打招数。这一路笔法,他自出道至今尚未曾施展过,即使是那日和何仲容交手,也没有施展出来,原来这一路笔法,泼辣凶残,每一招都是与敌偕亡的攻势,如果不是碰上像申伯贤这等极有份量的敌人,他与敌人偕亡,自然划算不来。他双笔招数一出,众人立时传出一片惊嗑之声。
岳真低声道:“想不到卫老六还有这么一手……”
卫效青施展出风侵雨钢二十四打,笔影如山,风声怒吼,两支御史笔简直像重兵器般,威力极大。
晃眼间已打了七招,连开头的一下算是一招,一共八招。申伯贤神色不变,左手蓦然乘间一推,神功潜力如山涌出,却见对方奋身直扑,居然不避他的神功潜力。在这一刹间,申伯贤已转了几个念头,他已想自己的神功若然全部发出,则对方这一下非被这股神功潜力震碎五腑六胜,立刻尸根就地不可,然而对方这一扑,双笔势道奇怪,大有甩手伤人之意。假如自己发出了十成力量,则因已无余力问避,势非闹个同归于尽不可。
好个申伯贤不愧是一代高手,念头一转。舍易就难,左掌之力陡然一辙,脚下巧跌九宫,身形又转到左边,缅刀化为一道寒光,电掣般地向对方身上掷去。
卫效青口中大喝道:“第十招了……”双笔倏然交叉,奋力封架。
申伯贤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将神功潜力,由刀上运出,这正是他诱敌之计,连战了九招,都没从刀上施展神功,以致对方以为他缅刀不能施展那种无法抗拒的神功潜力,是以径敢封架。
刀笔一触,修然大震一声,那封御史笔突然荡开,门户大张,一缕冷风,已到了卫效青咽喉。
卫效青面上颜色大变,闭目等死,申伯贤那柄削铁如泥的缅刀刀尖,竟自停在他喉咙边,只须推前一寸,便可把卫效青气管割破。
申怕贤冷笑道:“姓卫的你服气么?”
金大立朗声道:“他服输又何妨!反正你决过不了我们金龙八方天马阵!”
申伯贤收回缅刀,冷冷道:“你们那阵缺了一个人,如何凑得起来?”金大立正要说话,申伯贤一摆手,道:“你且慢分说,老夫如今倒要问问你们,昨日既把老夫师门秘籍取走,今日再来做甚,难道以为老夫好欺侮么?”
金大立嗔目道:“你真不知,抑是装糊涂?”
申伯贤收起缅刀,道:“老夫为何要装糊涂!”
金大立从囊中取出那本《六纬神经》,向他一扔,道:“你自己看看!”申伯贤接书在手,怒道:“这不是《六纬神经》么?难道老夫假造一本不成…”
他低头翻书一看,突然一怔,道:“这是上册,奇怪,为什么变成上册?”
成永厉声道:“你把下册藏起来,却用这本无用的上册乱蒙换…”
申怕贤怒道:“老夫决不于这等无耻之事,这本《六纬神经》的下册我看守了数十年,连翻翻都不敢!至于这本上册,早在先师尚未仙逝之前,已送给一位混迹风尘中的好友……
啊,老夫知道了,老夫知道了!哈……”
金大立道:“你师父的诺言,你必须遵守,快把下册拿出来给我们!”申伯贤面色一沉,道:“老夫把内情说出来之后,你们决定,否则老夫可就不再客气了!”他双目如电,扫过九人面上,然后又道:“那本《六纬神经》下册,已被一个名叫何仲容的年轻人,以偷龙转凤的手法给掉了包,老夫也是现在才知道!你们数十年以后才来取书,先师却没有吩咐老夫一定要替你们看守住这本秘籍,只要老夫没有擅自翻阅,练那本门无上心法,便算守约…”
他稍为歇一下,看他们神色,已知这番话被对方接受,便又道:“你们夺不回那本秘籍的话,老夫才出马便了,不过老夫夺回来之后,便不须遵守先师之约了……”
金大上沉声道:“等一下,我们要略作商量,你的话仅是片面的理由,总不能强迫我们立刻承认!”
申相贤微哼一声、走开一旁。
金大立低声道:“各位兄弟,现在咱们必须立刻做个决断,这本秘籍让何仲容得到好呢?抑是让这老不死得回好些?这话是假定咱们都得不到而言!”
卫效青道:“当然让何仲容那小子得到好些,在他手中,咱们才有机会夺回来!不过小弟仍不十分明白老大你的话中深意!”
金大立道:“假如咱们决定宁可让老不死得回他师门秘籍,也不让何仲容称雄天下的话,咱们此刻便须向那老不死宣布以前之约撤消,他能得回秘籍,便归他所有。这样那老不死必定立刻追踪,咱们再供给线索,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如果咱们不敢取消前约,则老不死一定要等咱们无功之后,才能出手。这样时间拖延过久,恐怕何仲容那厮已把那本秘籍记熟,纵然让老不死夺回,已不中用……”
岳真挺身道:“《六纬神经》不可让何仲容继续持有,除非咱们有把握在短期内夺到手,否则那厮不久之后,定能天下无敌。各位当能记得他在报恩寺时的身手,已在咱们每一个之上,如不当机立断,教那老不死夺回来的话,定必拖延时日,徒然助他成功!哪一位敢认为从他手中夺回秘籍,比从这老不死手中夺回容易些?”
大家都默然不语,金大立这刻明知这本秘籍,将不属四堡五寨所有,既是已定的形势,心情便大不相同。他和何仲容本来没有仇恨,反而受他救女之恩,此刻心中掠过爱女的影子,心中一动,便想替何仲容暗出点力,好使他能够练成六纬神功,天下无敌。当下沉声道:“咱们还有一线希望,可以夺回那本秘籍,但必须保留在何仲容手中,方有办法!”
成永道:“老大快说出来,那老儿不耐烦了呢!”
“看来只有请出家父和柳五叔、云七叔这三位老人家,再加上咱们九人,老实说,何仲容就算他练上一年,但他出身不同,不比那老不死是本门底子。是以就算给何仲容一年时间,他也练不到大惊人的地步,我们仍可把秘籍夺回…”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表示同意,于是金大立大声道:“我们已商量好了”
申伯贤走回来,只听金大立道:“我们有个公平的办法,那就是我们要两年时间,如夺不回那本科籍,以后的事,我们都不管。”
申伯贤道:“你们故意给他两年时间,好教我难以下手么?不行!”
金大立冷笑道:“他练上两年,难道就能把你打败?”
申怕贤怔了一下,然后道:“就这样一言为定,你们快走,我真不愿意瞧见你们!”
那九人面色都变了,还是金大立忍得住,挥手道:“各位兄弟走吧,来日方长哩……"申伯贤回到木屋中,对女罗刹郁雅道:“你以后报到这边来住,为师要把一身绝艺,完全传给你,同时还有别的法子,可以助长你的功力,两年以后,为师敢担保你的武功纵然超不过我现在,但也绝对差不了,准保赢得那何仲容,然后我们一同去把本门秘籍夺回来!现在你必须在祖师灵枢前立个重誓,不管多少年的时间,也不管我死了没有,你为了本门,必须尽力把秘籍夺回!”
这一来武林又现奇葩,日后女罗刹郁雅出世,竟把江湖闹得天翻地覆,而何仲容也情海兴波,弄得难解难分,但这都是后话,将来再表。
金大立等回去以后、便广派眼线,到处查迹何仲容的下落,但他们虽然几乎把天地都掀个转身,仍然查不到何仲容的下落。
高弃井秋云夫妇,被成永释放之后,便在成家堡旁边住下。成永倒没有干涉他们,这对夫妇日子过的十分平静快乐,不明底蕴之人,决想不到他们竟是武林中人。
三个月后,天孤叟瞿寒和大环岛野神婆都踏人江湖,掀起许多波浪,这两人原是宿仇,不过这一回经过一次大战之后,竟然暂时和好,订明找到何仲容之后,查问出彼此心中疑念,这才再分胜负。
四堡五寨在江湖上本来已经不可一世,加上天孤叟瞿寒和野神婆这两个孤僻怪物,天天找寻何仲容,弄得何仲容的名头,比什么人都要响亮。而何仲容因为种种奇事,以及那些侠义行径,被人传来传去,竟变成字内景仰的大侠和神秘莫测的传奇人物。
一年容易消逝,转眼已到了新春佳节。高弃的家中,突然出现了两位贵宾,一个是仪容俊逸,丰神照人的美少年,另一位却是风华绝代,艳容倾国的丽人,他们神态亲密,直如夫妇。
井秋云弄了丰盛的酒席,四人围坐,传盏飞觞。
高弃小眼睛眨一下,兴高采烈地道:“仲容,我敬你们贤伉俪一杯,明日此行,祝你如潜龙出蛰,飞舞于九天云霄……”
何仲容和那艳绝当代的成玉真都举杯回敬,气氛异常融洽。
斗室的窗外,一条瘦长的人影,贴在窗边,正向内窥看,他已在窗外看了好一会,却没有动静。室内四人,干了几杯之后,忽然都昏然扒在桌上……
那条人影狱然闪人室中,竟是那成家堡堡主成永,只见他严峻的面上,露出一丝冷笑。
成永伸手把何仲容带着的蓝电刀撤出来,刀尖递到何仲容头上,墓地一落,微闻脆响一声,何仲容面前的酒杯中分为二,他的头颅却没有被劈开两片。
他的面上虽然流露出令人惊悸的煞气,但他手中宝刀,却迟疑不决,总无法向何仲容落下_
要知何仲容虽然一身武功,不畏寻常刀剑,但像蓝电刀这等神物利器,却禁不住轻轻一砍。
成永用左手把女儿的头颅托起来,定睛一看,只见她娇艳如花,一点也没改变。然而一年时光,到底在她娇颜上留下了一点什么。成永细看片刻,轻轻叹一声,忖道:“她已经完全长成了,刚才我在窗外见到她的言谈举止,比从前老成了不少……唉,悠悠一载,不但是她,连我也改变了呢……”
须知他的感慨并非无因而发,如是一年以前,他手中的蓝电刀,早就毫不迟疑地砍下去,把何仲容的头颅割了下来,但一年之后,他竟然下不得手,虽然这仅仅是看在女儿份上,舍不得立下毒手,而不是他的为人改变,不再杀戮。可是如果不是经过一年孤寂的生活,使他不时想念起唯一的骨肉,何仲容此刻哪有命在?
成永把手收回来,蓝电刀倏然疾挥,寒气满室,刀光四射。之后,他把蓝电刀放回何仲容身边的刀鞘内,愤然出室而去。
翌日早晨,何仲容等四人相继回醒,其时阳光满地,旧的一年完全消逝,展开在眼前的却是新的日子。
何仲容一眼瞧见面前的酒杯中分为二,旁边还有一束头发,不由得大惊失色,猛又站起来,摹觉一阵晕眩,几乎立足不稳。
高弃打个呵欠,大声道:“真有趣,居然醉了一夜,嘻,嘻……”小眼睛一眨,也自见到面前一束头发,微微一讶,举手摸处,便不禁大叫道:“噫,我的头发……”
成玉真和井秋云都呆呆地注视着前面桌上的一束头发,她们不必举手去摸,已知道这些乃是她们本人的头发。不过因为数不多,故此她们都知道头上青丝并未被人剪光,仅仅是警告性质地剪下一束。
何仲容重复坐下来,道:“高兄,你的酒有什么毛病?快检查一下……”其时高弃面前的酒杯尚有半杯酒,闻言取出一看,却无异状。
成玉真失色道:“完了,这是我父亲的预谋……”
井秋云失声道:“他老人家不会向我们使用销形毁骨液吧?”
成玉真道:“你试站起来看……”
何仲容道:“我已试过,头晕得站不住脚……”
成玉真眼中露出黯然之色,道:“这就是了,我们四人都完啦!这销形毁骨液药性奇特,初时只觉得头昏,但一日比一日厉害,一百日以后,便瘦得形销骨立,随便往什么地方一倒下,便永远死掉”
何仲容眼中露出忿怒之光,正要开口,但忽又忍住,只叹一口气,不再作声。
高弃敛掉惊慌之色,嘻嘻一笑,道:“何老兄你的老丈总算对你有点感情,否则你我的头颅,早就像你面前的酒杯一样,中分为二了”
何仲容本要说,成永为人歹毒,这样做乃是要大家多受活罪,然后在痛苦中而死,但他想起成玉真到底是他的女儿,因此又忍住不作声。
成玉真道:“爹这样做太不对了,一年之约,只有十余日便届满,应该大家各以本领,光明正大地比个高下才是,唉……”
何仲容奋然起立,这次头已不像上一次那么晕眩,他道:“我们到堡中找他理论去,玉真,你不要去,由我和高大哥前往,看他如何说法”
成玉真看看这位英俊轩昂的丈夫(这时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心中想起孤独的老父,不由得流下泪来。
一年以前他们商议结果,何仲容记得成家堡地下有许多秘室,便提议潜藏其中,这样人家反而无法猜测得到。果然此举竟使四堡五寨的搜索网徒劳了一年,迄未曾发现他们夫妇的下落。这一年来,饮食全由高弃井秋云夫妇暗中供给,出人全由地底秘道,是以十分安全。
这一年期间内,成玉真对老父的起居饮食,都了如指掌,她暗中看到父亲那种孤寂落寞的悲哀,是以这时想起来,不免有左右为难之苦。至于他们的踪迹,乃是最近数日,因过年后要动身赴约,故此便大意起来,不时到高家谈笑。
只有她深深感到老父的情意,因她知道老父为人,心硬如铁,手段毒辣,昨晚没有立刻杀死何仲容,已经显示出他对自己的情份。可是她却不能向何仲容解释,因为何仲容一定会以为她为父辩护。
然而何仲容目下到成家堡中找寻老父的话,何仲容这一年来依照“六纬神经”上锻炼成功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六纬神功已有无坚不摧之威力,还有蓝电刀的招数,更是精致奥妙,天下无人能挡,即使是她本人,武功也进步了不知多少,假如丈夫和老父一旦说僵,动起手来,何仲容一施展全力,老父非死不可。
但她能说什么呢?这时只好幽幽一叹,垂下头颅。
何仲容既然知道爱妻心事,但仍然推开椅子,走到门口,高弃跟在后面,还未踏出门外,何仲容忽然转身,双目炯炯,凝视着成玉真。两人目品相触,仅仅一瞬间,成玉真便垂下目光。
何仲容吁口气,心想爱妻目光中表示出如此忧伤,自己岂能决然而去?当下吁口气,道:“高大哥且慢,我看看可有别的方法没有。”
成玉真向他投以感激的一瞥,但面上仍然流露出忧伤的神色,何仲容站在门口处,双目半瞌,调运呼吸,然后照着六纬神经上记载的“潜真化元内视性命大法”先查看自己所受的毒力,已侵人到什么部位。
大家都不知他在干什么,怔怔注视着他。
何仲容不久便张开眼睛,道:“我查出毒力刚刚侵到胸腹间的‘中脘穴’,这股毒力,只要下达‘合阴穴’,再升起来,便无法可治……”当下他把那“潜真化元内视性命大法”
告知三人,着他们如法内视体内的情形。
片刻之后,他们都查出情形,成玉真比何仲容快一点,但最厉害的是井秋云,这是因为四个人之中,以她功力最弱。
何仲容心中微惊,暗忖自己虽然未曾修成金刚不坏之身,但六纬神经已练到七八成火候,目下已是寒暑不侵,刀枪不损,可是成永的“销形毁骨液”竟然如此厉害,看来非用上半载苦功,无法复原,但自己这种驱毒疗伤的无上心法,以成玉真等三人,恐怕要三年两载,才能完全复原,可见得成永这种慢性毒药何等厉害。
他道:“目下我们只有一法,便是立刻找个极隐僻安全的地方,埋首一隐,我另有驱毒疗伤之法,必可无碍,不过何时方能痊愈,却说不定了!”
高弃道:“什么地方才算安全?只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到这等地方”
何仲容笑道:“那也不然,目下你们既不宜运气用力,但我仍然可以,只要我有二十日安安静静的日子,便可以初步抑止毒力,那时随便动手,都不妨碍,不过每一次动过手之后,因强运真力,毒力便深人一步,疗治起来,不免又多费时间。”
“你这么说来,即是说纵然有敌人寻上门,但只要在你疗伤二十日以后,便可无碍了么?那还不容易,我们总有办法对付过二十日……”
成玉真道:“仲容你别站在门口,什么人都看得见你”
何仲容道:“怕什么?反正已知道我们在此……”但他到底走人屋内,顺手把门关好。
成玉真道:“我倒是有一个地方,乃是以前听我师父说的,在那东岳泰山中,有一个极大的洞,据称周围百里,而洞中却无寒无暑,乃是道家十大洞天之一,称为委羽山洞,亦称为‘大有空明之天’,我们四个人隐在那儿,大概躲个一年半载,都无问题,只要事先筹备好食粮等物,便可无碍……”
大家都觉得只好如此,当下便决定到委羽山洞去疗治伤势,暂时不能到庐州城外报恩寺赴那一年之约。何仲容想起这一次约会,乃是少林寺老方丈梦智大师作保,自己不去,岂不是令他为难?
他说出困难之处,大家都觉得不错,成玉真想来想去,忽地明白成永下毒之意,便因少林梦智大师已经说过,等这一次何仲容之约事后,便要根究恶头陀太初大和尚的惨死事。假如少林寺倾全寺之力,来向四堡五寨寻仇,他们可禁受不了。故此阻延何仲容赴约,等如解救这个危机,因为梦智方丈替何仲容作保,假如何仲容不赴约,则少林也不能报仇。
她并不隐瞒,却坦白地把这想法说出来。
何仲容在心中直骂成永手段卑鄙,但碍着成玉真,却没有说出口来,而且以他的心性,若不是另外有三人中毒,都要由他运功帮忙的话,根本便不作疗伤之计,径直赴约,纵然死在当场,谅那梦智大师也会替他报仇。
正在急时,窗外忽然有个女性口音叫道:“何仲容,请你出来一下……”
大家都为之一怔,何仲容苦笑一下,他已听出这口音乃是女罗刹郁雅的口音。
他对成玉真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成玉真对他十分相信,便道:“你快去快回,有什么事回来再告诉我吧……”
何仲容推门出去,只见女罗刹郁雅站在对面巷口,当下走过去,只见她神采焕发,比一年前显得更加美丽,不过他却能够从她眼中,瞧出那万般幽怨。
何仲容含笑道:“郁姑娘,好久不见了”
郁雅道:“你果真躲在成家堡地下秘室中,可惜我昨夜只能在秘室中找到你们居住的遗迹,刚才正要离开,远远见到这门口一个人,生像是你,便赶过来……”说到这里,她的眼中突然射出情焰,轻轻问道:“你一年来都和成玉真分床隔室么?你们还不是夫妻么?”
何仲容听了这等问话,自家面都红了,对方也深深垂下头。他暗自想道:“她还是对我那么好,唉,我和工真早已山盟海誓,她对我再有情意,也不中用……”
当下坚决地道:“玉真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郁雅的娇躯震动一下,却没有做声,歇了半晌,才道:“那么你和我去见一个人……”
何仲容道:“不行,我有急事尚待处理!”
郁雅怒道:“你这个人太无情义了”
何仲容念头一转,道:“郁雅姑娘,你可能对我不利,是么?”
郁雅冷哼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何仲容坦然道:“你为什么不敢?我老实告诉你吧,我昨夜已中了成永的‘销形毁骨液’,毒人任脉,现在我一定打不过你,但我不跟你去”
郁雅听了,面色连变,何仲容知道她正在考虑要不要乘机动手,便道:“你现在杀死我,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假手四堡五寨的人……”
她沉默了好一会,然后道:“不管怎样,你得跟我去见一个人广突然提高声音,尖叫道:“去看金凤儿!”
这次轮到何仲容身躯一震,脸色微变,然后道:“好吧,你别大呼小叫,我跟你去就是……”
成玉真在屋内也听见金凤儿三字,立刻走向门口,但忽然止步,垂头沉思半晌,才幽幽叹道:“凤儿妹妹也太可怜,我让他去见见她吧”
郁仲容跟着郁雅,走人堡内,许多人认得何仲容,都大惊失色,急急去报与成永知道,郁雅冷笑道:“昨夜成永吃过我亏,他不会出来的……”说着,一径带他走人内堡,穿过六七座院落,已到了后宅,走人一间上房中,何仲容又见到金凤儿美丽甜蜜的面庞。
但金凤儿的脸庞显然清瘦了许多,半倚半坐地躺在香榻上,房间内飘动着一种甜密但仍然十分清幽的香气。
何仲容惊问道:“啊,你生病了么?”
她凝视着他,默默无言,可是那对秋水般的眸子中,却说出了比千言万语还要深刻的意思,她面上的笑容,早已敛掉,因此那两个迷人的酒涡,已经消失。
何仲容真想请她笑一下,以便重睹那对酒涡,但他随即想到自己没有这种权利,于是他黯然低唱,心中想道:“我从现在开始,永远失去了我多年的梦中人,唉,既然曾有一度,我们十分接近……梦到底是梦,不可能变成真实,假如一个人能有两颗心,那么我便可以分出一个心去爱她,啊!我的梦早已完了……”
他那黯然的神色,完全流露出来,金凤儿了解地和体贴地道:“你要好好对待玉真姊姊啊”
女罗刹郁雅却骂道:“混蛋,负心的混蛋!”
何仲容唱然转身,要走出房去,他认为已没有话可让金凤儿说,尤其是她这么大方慷慨。
金凤儿叫道:“仲容,慢点儿走……”何仲容停步扭头一看,忽见金凤儿从枕下取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剪,疾向咽喉插去。
何仲容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双目一闭,不敢再看,但等了一会,没有听见什么声响,便狐疑地慢慢睁开眼睛。以他想来,金凤儿一定已仰卧在血泊中,郁雅却因变生仓卒,所以呆住了,故此他首先向郁雅望去,只见她面上露出深深的悲哀和同情,凝目望着金凤儿。于是他移目瞧去,只见金凤儿的表情十分奇异,但却没有流血,她怔怔地注视着左手一样东西,何仲容目光一转,禁不住轻叫一声,敢情是一束头发。
她道:“仲容,这一束青丝,请你带给玉真姊姊,你告诉她说,三千烦恼既然尽除,但心中仍然不禁惘然!”
何仲容明知这头发和这些说话不好转给成玉真,但他仍然过去接到手中,只见那一束头发又黑又软,似乎还有点香味。他不禁叹口气,转身疾奔出房去,耳中好像听到微微的叹息声,但他不敢回头,一直走出成家堡去。
回到高弃家中,他已把那束头发收起,什么话都不告诉成玉真,她也不问,大家便收拾衣物,不消片刻,四人已踏上征途。
走了两日,才踏人许州地面,四人已买了坐骑,不徐不疾向东北方走。天上彤云密布,雷声隐隐,似是要下大雨光景,天气冷得惊人,四匹马嘶出浓浓的白气。
成玉真道:“仲容,我们不能赶路了,假如下雨,不但坐骑禁不住,连我们也要得病,要知我们都今非昔比呢!反正已是日暮,早点找个地方歇一晚再说!”
言犹未毕,却听高弃喜道:“看,前面有座破庙,大概可以将就一个晚上”果然前面里许的树林边,有座两进的庙宇,远远看去,觉得残破之甚。
四人一齐催马赶去,那座破庙因前后离市镇均极远。故此连个乞丐也没有。大家人庙下马,何仲容先到后进一看,忽然微怔,凝目而视。
敢情那后进右边庑下,站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子,怀中抱着一支拂尘,双目炯炯,正注视着进来的何仲容。
从这老婆婆的眼光中,一望而知不是等闲人物,料想她的年纪,总有七八十岁,何仲容怔了一下,便含笑向她颔首,然后想走到后面神堂去。
“你可是何仲容么?”那老婆婆忽然问道,声音宛如袅鸣,刺耳之极。
何仲容差点一跳,心中大诧,便笑一笑,道:“正是在下!”
老婆婆冷冷道:“好极了,老身乃大环岛野神婆,接招!”只见她一掌从怀中推出来,登时风卷飙转,相距尚有五尺,掌力如山压到。
何仲容暗吃一惊,心想这野神婆可比四堡五寨的当家们高出一筹。自己如不是中了成永之毒,却还不怕,如今可不行了,忙忙以左手划个圈,右手从圈中拍出去,“蓬”地一响,何仲容退了四五步,但因没有妄动真力,故此毒伤不致受影响。老婆婆微微一怔,道:“好妙的招数,居然不必使用真力!”话声甫歇,便又举掌作势,准备再度出手。
何仲容面上露出十分为难之色,正在百般无奈之际,后面神堂中走出二人,道:“野神婆且慢,问完话再动手不成么?”
野神婆立刻停手,枭声道:“老身可急于试一试他的本事!”何仲容扬目一瞥那人,发现竟是隐居浮沙谷死亡岭百虫洞的天孤叟瞿寒,心中暗暗长叹一声,自忖这番性命休矣。
天孤叟瞿寒笑道:“他既能向四堡五寨约期大战,必有把握。他的为人,我十分清楚。”转面向何仲容道:“何仲容,别来无恙,我坦白告诉你,我找不到那件东西!”
何仲容立刻道:“那真不如我,有一个石洞中有个八角石花盆,嵌在壁上,只要推移那花盆,便现出一个秘室,你的东西就在里面!”
瞿寒大喜道:“谢谢你,你真慷慨!”
野神婆也问道:“何仲容,我徒弟千草仙姑的毒金钱为何打你不死?”
何仲容坦然道:“我拿捏时间,等那枚毒金钱快要打到之时,暗运内力在舌尖把门牙顶出去,根本没打中我!”
野神婆仰天大笑,显然快意之极。瞿寒又问道:“何仲容,我的戮神针为何刺你不死?”
何仲容真是有问必答,应道:“我因先中了毒丐江邓的一样剧毒,据宇文飞前辈说,那是以毒攻毒,其毒自解!”
瞿寒肃容道:“何仲容,承你慷慨解答了我们的疑难,我和她都是有恩必报,你可有什么事要我们去办?我们办妥后,便放手一决生死!”
何仲容见识过野神婆的功力,想了一会,便道:“有,第一件请你们代我到庐州报恩寺,宣布我因被成永暗算,迫得改期,日期另订。第二件你们之间的生死战,希望押后两年举行,我要做双方的见证人!”
天孤叟瞿寒默默无语,野神婆想了一会,也不反对,当下约好了地点,他们立刻赶往庐州。
成玉真进来,挨在他身边,何仲容轻轻道:“我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梦,但觉一切事情,都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她温柔地道:“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许多磨难,我们此去委羽山洞,把身体养好之后,那时大概可以舒服一点了……”
何仲容的目光穿过天井,投向天空,但见天色阴沉,彤云密布,不禁轻喟一声,道:
“人生真不容易啊,对么?”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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