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风中已经半秃的枣树高达三丈余,枝桠都很粗大。任何人一望而知这棵枣树至少活了百余年。因为枣树纹理细致木质坚韧,所以长得很慢。不像南方许多树木长得很快但质地松软,除了当柴烧之外,派不上其他用场。
枣树虽然很老很高大,却不是主角。主角竟是附在两丈左右树干上的潘夫人。她那曲线起伏能使男人流口水的身材,现在变成一截枯秃了的横桠一样。
她伪装得极妙。何况在夜色掩护下,就算有人在树下仰头细瞧,保证看不出丝毫不妥。
潘夫人遥望着一个灯火通明的窗户。窗纸内偶然有人影闪动。
窗内人影当然是“冷血”李十八。不,也可能是幸子——微胖白皙圆脸的女人。
李十八现在跟她谈话么?她服侍李十八吃东西?抑是老早已在床上黏成一块?
最后面的猜想使她心跳加速。下午时分她可也不正是跟他在床上黏成一块?而且都是赤裸裸最原始状态中?
她记得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尤其是他灵活有力的手掌搓摸她遍体,更尤其他暖热嘴唇亦吻遍每一寸肌肤。这时她已完全软化完全崩溃,她甚至用身体和纤美的手向他作强烈的要求表示。
谁知李十八居然不肯越雷池一步,尽管他巳表现出男性的雄风气慨。但仍然顽固地保留最后防线。也可形容为不作最后的攻击。
他是不是因为想到她是潘占元的末亡人,潘占元却是死于他剑下,所以不敢也不肯占有她?
抑是因为她开始时拒绝他,所以他也……?
潘占元那英俊含着自傲自信笑容的影子在她眼前晃动。耳边也听见他温柔深情的声音。多少春花秋月良辰美景,如诗如画温馨缠绵……潘郎、潘郎。你虽然好色,虽然为别个女人丧命,我仍然会替你报仇。但这仇“应该”报么?我报得了仇么?
有那么一下子她停止任何思想。可能由于内心的惭愧咎疚——她居然帮助李十八,让李十八在她床上休养三日三夜。甚且今天下午竟是那么倾倒于他的爱抚热吻。竟然万分愿意献出肉体让他享受。
她思想停顿的片刻,耳目以及一切感觉反而特别灵敏。
她惊疑而又谨慎地游目四顾,却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但她自己知道,黑暗中确实有一对眼睛盯住她。
这对眼睛是谁?莫非是“千山鸟飞绝”韩典?她躲在此处本来就是想暗中看看韩典会不会来找李十八?她也想知道如果李十八敌不住韩典,当那危急关头之时自己会不会出手帮助李十八逃过杀身之祸?
这些疑问只有身临其境才有答案。所以她挨到夜色降临,得知韩典忽然出门,便匆匆赶来。
窗纸上很久没有人影。该死的李十八,你在干甚么?韩典你呢?你躲在何处?那对眼睛究竟是谁呢?
但愿李十八躲得过韩典。也希望自己躲得过那对隐藏黑暗中的眼睛……
这个念头霎时破灭。因为她猛然打个寒噤——绝对不是秋夜霜寒风冷。而是杀人无数的宝刀出鞘那种“杀气”,筒直森冷刺骨。
她回头望去。看见一对眼睛。
她一望而知是男人眼睛,也知道决不是韩典或者李十八。不过却像李十八,有一股慑人和要命的坚决味道。
那人相当高大,全身连头面都裹以黑布。以金鸡独立姿势单足站在一根细枝上。左手拿着一把连鞘长刀。
潘夫人回转身正面对着他。如果是认识的人,也应该出声招呼。如果全不认识,他也应该出言相问。如果他是哑吧,那就太不幸了——是他而不是她。
她肚中有节拍地数到第十,便轻笑一声,软语道:“你是谁?骇死我了……”
语气娇软得好像连在平地也站不稳的柔媚女人。但三点金光八点银星挟着“嘶嘶”破空声星漩电射笼罩黑衣人全身。每一点光芒所取的都是要穴。
她并没有站着等侯暗器的结果。虽然她明知“鸳鸯搜魂针”当世一定很少人躲过。但她仍然伸直双手全速扑去。凶悍得快得杀人难以置信。
三金八银共十一支鸳鸯搜魂针果然都射中黑衣人。每个人由胸至腹正面只不过十二处大穴,竟然有十一处大穴被射中直透内脏。这个人活得成活不成不问可知。
何况潘夫人双手十只指甲居然长达一尺二寸,鲜艳的红色晚上看不见,当然更看不出那是套在指尖的钢爪。
十只鲜红钢爪随后也抓中那人胸口,深达五寸。
如此柔媚娇软的红粉佳人,但并起命来此谁都凶。你若是见过她出手:保证连一丝绮思邪念都生不出了。
潘夫人十只布满内家真力的血爪,忽然像陷在极黏极轫的面团中,既绞不动也收不回。
最可怪的是那对眼睛,以及森寒杀气仍然笼罩着她。他居然未死?
她本可以舍弃十只血爪赶紧逃跑,但她不敢。因为她清清楚楚感到黑衣人左手长刀任何一刹那都可以出鞘砍中她面门要害。只要她一动就可以了。她当然不想面门被砍一刀。即使只划破一点点油皮也绝对不愿意。所以她只好像傻子像木头人一样呆立不动。
黑衣人半晌仍不言不动,杀气依旧那么森厉可怕。
潘夫人却熬不下去了。因为她脚下所踏的树枝很细弱,全靠一口真气才站得稳。所以她迟早非下坠不可,而这一动又非触动那待发的刀势不可。
秋夜的风不断吹拂。现在居然比冬天凛列,此北风还要寒冷。
潘夫人索索发抖好一会,终于浊气涌上使她变成一块泥巴似的直掉下去。
那对眼睛仍然凝视着她,她没有跌伤,也没有被长刀砍中面门。只不过穴道受制全身软麻无力,所以全靠那男人抱住才没有瘫倒地上。
她也看见那男人丢掉一块木板,不过临走时,却从木板上起回她的鸳鸯搜魂针和十只鲜红如血的钢爪。
在那男人怀中,她自已更觉得真正是个“女人”。这一点与他出神入化惊世骇俗的武功无关,纯粹是男人女人之间一种感觉。
此人是谁呢?潘夫人暗自用心凝想。她现在已经不惊骇害怕,只有浓浓的怅惘。因为她想起李十八。而很遗憾三年来第一个男人竟然是别人,而不是李十八!此人究竟是谁?
XXX
残缺却坚固的石屋,平时只作堆放柴草之用。平时除了取柴草的人之外,连狗也懒得进去。
但名满天下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的“千山飞鸟绝”韩典,却挟着宝刀,站在黑暗中凝视着石屋。
他老早已经巡视过石屋,知道除了门口之外,连一个气窗都没有。所以就算飞鸟,进出此屋也非得取道门口不可。
李十八既然进了此屋,出来当然非经过这道门口不可。
石屋的木门敞开着。虽然屋内更加黑暗,但半个时辰之后,韩典敢用人头担保李十八躺在床上。那张床就在正对门口的墙下,他曾经转身也曾低低咳嗽,所以韩典敢用人头担保。
李十八的确在床上。这间石屋乃是幸子所属妓院后面的堆柴草石屋。李十八躲在此地原本极为安全隐秘。无奈当今之世最擅长跟踪的尹万里,早就被韩典私下请来监视潘夫人的行踪。因此找到李十八。也因此李十八随后躲到堆柴草石屋亦全无用处。
韩典很谨慎,盛名之下无虚上。他步步为营直到百分之百确定李十八在屋内床上,才缓缓抽出宝刀。
李十八忽然感到棉被太薄甚是寒冷。
当然他晓得是怎么回事。于是掀掉棉被拿起长剑走出石屋。
荒草没胫的院子内同时出现两个人,相距一丈对峙不动。
李十八道:“我就是李十八。”
韩典道:“我叫韩典,希望你听过这个名子。”
李十八道:“笑话。如果连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首‘千山鸟飞绝’韩典的大名也不知道,还能在江湖上混么?”
韩典道:“李十八,任何人面对着杀手中的杀手,绝对不会大意,更不会得意忘形。”
李十八道:“你真的是为了潘占元而来?”
韩典道:“不瞒你说:我是为潘夫人而已。”
李十八道:“她知不知道?”
韩典斥道:“废话。她当然不知道。”
李十八居然能了解,肃然起敬地道:“对不起。我的确问错了。你很了不起……”
韩典沉默一下,才叹气道:“奇怪。我从不敢向任何朋友透露。但我的仇敌却不必说就知道。”
李十八道:“天下男人并非只有你才碰上这种无奈的事。其实很多人都碰到过……”
韩典道:“言归正传,我已经在此站了很久。”
李十八道:“我知道。直到你拔刀时我才不得不挺身而出。但你不至于以为我是懦夫,以为我不敢面对你的‘无痕刀’吧?”
韩典道:“你决不是懦夫,但却可能是最可恶的浪子。世上的女人偏偏又喜欢浪子,所以我更非杀死你不可!”
李十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纤长洁白的手虚按剑柄。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作势待敌。
这个敌人予他的压力委实太强太沉重。连他坚强的自信也有点动摇。当然世上没有永远不败的人。虽然他是冷血李十八,是杀手中的杀手。但亦绝对不可能永远不败。
李十八第一个感觉是韩典已经出刀。
第二个感觉(其实几乎同时发生)是这位名满天下的一代刀客不想杀人。他根本是想与对手同归于尽。他是不是疯了?
因此杀气比起平常情况更浓更冷,连李十八也不禁打个冷战。
他的剑电射挥出,“铮铮”一阵连珠繁响。一瞬间双方刀剑竟已接触了九次之多。
那韩典要杀死李十八的决心已无可置疑。而且显然不惜任何代价,甚至连他自己性命一齐赔上亦在所不惜。
韩典大喝一声劈出一刀。刀势甚是缓慢,此起适才的迅如风雨大异其趣。
这一刀杀气之凌厉劲道之坚凝沉雄,简直不是“人”能够使得出来。纵然李十八忽然变成一块大石,亦一定会被这一刀劈成两半。
李十八只有后退。韩典这贯注了全部生命的一刀,决计不能招架化解。
他只有退。但他却不是一步步后退,而是像一阵清风忽然已隐入石屋,钻入床底。
这本是很滑稽可笑而又拙劣的方法。躲在床底下难道就可以躲得过千山鸟飞绝的“绝”刀?
韩典也已经如影随形入了石屋屹立床前。他刀势忽然加快,宛如霹雳雷霆。宝刀精光四射照亮整间小石屋。
那张木板床分为两截而且向两边飞开。所以床底下李十八必定无所遁形。韩典甚至敢肯定李十八应该已斩成两截躺在血泊中。
又如果床上被窝里还藏得有人,当然也变成两截尸体。
李十八明明钻入床底。所以如果被窝内有人,肯定不是李十八。但如果不是李十八那又会是谁呢?在韩典心中那人是谁?
棉被和床板都被刀光斩为两截的向两边飞开。
被窝里没有人,这一点不算希奇,但木床飞开下后床底下也空空无人,这才值得奇怪。
李十八声音从屋后透过石墙传入来,道:“我早已在床底墙脚开了一个洞,所以幸而还活着。韩典,如果你敢从这个洞口出来,我保证你不但不能报仇出气,还会变成一个死人。你相信不相信?”
韩典不作声,眼光静静转到门口。
李十八声音又透入来道:“当你从门口冲出。你只能发现大地一片黑暗。我保证你找不到我,你相信不相信,”
既然李十八告诉他这一切情况,傻子也知道他必有用意,至少还有话要说。
所以韩典厉声道:“你究竟想讲甚么?”李十八道:“第一,潘夫人老早老早走了。我和她之间还算正常。如果譬喻我是蜜蜂,则我只不过是只没有采花的蜜蜂而已。”
韩典忽然觉得很泄气,“无痕刀”也忽然变得很沉重坠手。他知道自己现在绝对使不出刚才那么狠毒可怕的刀招。
李十八又道:“第二,我猜想一定潘夫人发生某种奇怪之事,你才会如此生气。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她现在应该和你在一起才对。至少你不会怀疑她在此地。”
韩典这:“她不见了。黄昏时我故意先出门,但后来回去一看,她已经不见。现在已经过了三更,而她在半个时辰前还不知影踪。”
李十八声音中有点担心,道:“她一定出了事。你信不信?”
韩典道:“我已派了几个得力之人在附近,如果一有她的消息,例如她已经回去,马上用流星花炮通知我。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流星花炮就是过年时人人都玩过的火箭,射到天空中还会爆敞出一片火花。在黑夜中这是传讯的最好方法。
李十八道:“日后你再动刀杀我我也不怪你。但现在我们坐下来谈一谈如何?”
韩典收起宝刀,道:“好,我请你喝酒。越过围墙那边巷口就有一个面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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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谁?雄伟壮健的身体。深沉充满智慧的眼睛。年纪虽老却仍然闪耀出青春火花活力,还有奇奥莫测高深的武功。
他何以把我脱光衣服使我一丝不挂之后,忽然丢在床上而匆匆离开?如果他已没有男人的欲念,他不会上下其手又揉又-弄得我春心荡漾。如果他像一般男人,当然免不了做完爱才肯走开
(男人发泄完之后就会把女人当作破布破鞋丢开。如果不是这样子,那只是伪装的姿态)。
不过这一点居然很像李十八。而且他的眼睛表情也很像。天啊,莫非他也是“杀手”?以他年纪推论,当然是老一辈的知名人物。老一辈的“暗杀道”知名人物有那些人呢?
我这一回可惨了。潘夫人想道。但其实心中一点不惊恐害怕(这一点正是女人与男人尖锐的对比,如果那男人对她半点兴趣都没有,她才会惊慌害怕)。
我落在一个杀手手中,这个人居然是前一辈高手,刀法强绝当世。甚至可能强过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的韩典;他这样做必有目的。目的当然不是我本身,否则他马上就可以杀死我或是恣意蹂躏。他的目的无疑利用我的身份达成一个阴谋,而顺便他也可以享受我的肉体……
我给他享受甚至给他蹂躏也没有关系,反正这是不得已情况下无力反抗的事情。但他有甚么阴谋?他想对付的目标究竟是谁?
这目标是韩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反而若是对付李十八,使外间人人以为我落在李十八手中。使得李十八已不仅仅是杀手而忽然变成淫贼……
外面传来鸡啼声。应该是四更时候吧?
银灯柔和光线洒落桌上。桌上一些物事闪出金色银色甚至鲜红的颜色。
潘夫人心中连连叹气。既然连“鸳鸯搜魂针”加上“桃花追命爪”也收拾不了的人物,还有甚么可说呢?
这个极有男人魅力的黑衣人,当然必定是“暗杀道”中一等一高手。这种人谁能请得动?不必多想了,只有一个人可以请得动。这个人就是李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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