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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过了许久,何元凯另率两名军士进来,面色沉寒,冷冷道:“那位欧阳老人说不会有人找他,现在你跟我走。”

  薛陵不禁一怔,但转念便默然跟他走出这间大房子。

  他们走进一间小房间之内,薛陵双手芭被铐住,何元凯在长桌后面坐下,那两名军士分挟薛陵左右,先命他跪下,何元凯问道:“薛陵,你最好供出真实姓名以及混入本城的用意,本旗知道你不是凡俗的人,所以要求亲自问讯,免得你被别的人胡乱侮辱。”

  薛陵道:“小的前此所说字字皆实,只不知欧阳老伯何以如此答覆?”

  何元凯凝视他片刻,突然起身,道:“好,你先行收押,让你好好的想一两日,本旗才再行讯问。”

  不久。薛陵被囚禁在一间巨大的地下室之内,这间地下室四周皆是铁栏隔成的小室,地下室的中央还有一个方形的巨大铁笼,也分隔成许多小间,每间可囚一人。

  他被收押在东首墙边的一间,左右都有犯人,薛陵过后才查看两边的犯人,都是身躯矮短粗壮的健汉,都满面胡髭,甚是污垢,可是他们眼中都闪出凶横的光芒,似是这铁笼虽是囚禁得住他们的身体,可是都不能使他们的意志屈朋。

  这她下室内囚禁得有七八十人,是以空气污浊,佩刀的军士们不断地巡逛于这间地底牢狱的通道间。

  过了两日,薛陵内心仍然十分安静,而在这两日无所事事的时间中,他已观察出左右两邻的犯人,都是姓情凶悍,孔武有力的人,同时也不像是中华人民。而左邻那一个态度沉着和举止间的稳健,使他深信此人身份不低,武功也有相当成就无疑。

  他也被左邻的犯人密切观察着,到了第三日,左邻的犯人等军士巡过去,低低喂了一声。

  薛陵举目向他望去,只听那人迅快的谈了几句话,然而他一点也听不懂,便摇摇头,道:“对不起,我听不懂。”

  那人立刻用汉语道:“我是石田弘,你是谁?”

  薛陵道:“我姓薛名陵,石兄有何见教?”

  石田弘笑一笑,但嘴角的两条弧纹都表示他是意志坚强的人,他道:“薛兄叫错了,我姓石田,不是姓石。”

  薛陵讶道:“原来如此,在下孤陋寡闻,石田兄真要见笑。”

  石田弘道:“我虽是来到贵国多年,可是很少听过贵国北方口音,我一向都在东南沿海一带,这回虽是在山东海边,可是他的口音与你的也不一样。”

  薛陵只摇摇头,心中却在暗忖:此人为何要与自己攀谈?石由弘又问道:“薛兄何故被捕入狱?”

  薛陵道:“他们认为我是奸细。”

  石田弘立刻追问道:“那么你是不是?”

  薛陵本想讽他几句,可是终于忍住,苦笑一下,道:“我只是流浪至此,想投奔一个世伯。”

  石田弘露出不相信的样子,道:“你读过书,为何会流浪,又何必到这等海边穷僻之地?”

  薛陵心中一动,忖道:“我平生不愿打诳,虽然这刻对付倭寇不必固执,可是我若是说出实话,反而有利而无害。”

  当下答道:“这也怪不得你不相信,不错,我读过书,而且是警缨世家,先父在世之时,曾官拜左都御史,为朝廷九卿之一,可是五年前被奸相所害……”他此生还是第一次提起满门遇害之事,竟又是向一个异国之人述说,心中感触丛集,悲从中来,不由得玺泪夺眶而出,语不成声。

  石田弘跟他说了好几句话,但他沉缅在悲伤之中,根本没有听见。

  直到下午,石田弘见他恢复平静,便又挑搭他开口。石田弘道:“我听说贵朝人主昏庸,信任奸臣,因此害死了不知多少忠良,我很信你难过,合会之事。”

  薛陵长叹一声,石田弘又道:“你心里恨不恨害死令尊之人?”

  薛陵道:“当然恨啦,但我有什么办法?唉!”他长长的叹息一声,心想钓饵已发生作用,鱼儿上钩啦!

  石田弘微笑道:“虽说没有办法,只在乎你自己是不是个英雄好汉,胆敢跟全国的人对抗而已。”

  薛陵真的听不懂,问道:“这话怎说?”

  石田弘道:“举世之人,不论是贵国或在敝国,都说每个臣民必须忠君爱国,但我石田弘可不信这一套,我只知道这世上人跟山中野兽海底鱼类一样,大的吃小的,强的欺凌弱的,因此,只要我是强者,我就要别人都听我的话,谁敢与我作对或是于我有仇,我就全力报复,不管对方是什么人。”

  他流露出一种豪壮强横的神态,使得薛陵深深相信他真是这未一个人,他问道:“那么石田兄对贵国皇上也敢叛逆作对么?”

  石田弘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我们根本就不服从现在的日本国王,我们跟日本的战舰打仗,掠劫日本商船,一点也不客气。”

  这等话,在薛陵心中,只有引起不以为然之感,可是他一点也不流露出来,石田弘又道:“我的父母都被良怀国王部属所杀,田地房屋都被他们霸占了,所以我立誓报仇,只要有一日我的势力够壮够大,我就挥军直攻京都,把良怀王杀死。”

  他这番话无形中是劝薛陵也学他的榜样,设法扩展势力,攻击大明皇帝,薛陵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虽然他心中觉得不以为然,可是又感到未尝没有道理,必须加以思索才行。

  石田弘此后下再打扰他的沉思,他从这个年青轩昂而又非常沉着的对方面庞上,观察出他心中思潮汹涌,其中有很多是非常大的念头。所以他自家不禁常常流露出吃闯的样子。

  这石田弘以他天生那股枭雄的性格,觉察出这个年青人与众不同,若是得他加入自己的阵营,足足可以抵得上千百个人,而且凭他的号召,一定可以吸引许多大明朝的人民,势力因而迅速扩展,靠他的帮助,说不定短期内真可以挥军直攻京都。

  要知石田弘为寇多年,由于他的雄才大略,因此他与一般倭寇首领不同,他精通汉语,又极为留意明朝的局势,深知明世宗耽惰道教,宠信严嵩,朝政败坏,国势衰弱,四年前,即嘉靖廿九年,曾发生史称“庚戌之玉”,其时鞑靼部的酋长俺答,率寇直犯京师,天下震动,但世宗居然全不知情,严嵩一手遮天,还诬杀了两名勤王的大将。俺答在近畿大掠八日之后,满载而归。经此一役之后,明朝虚实完全被敌寇所知,骚扰边境更急,而沿海倭寇之祸,也日益严重。

  石田弘不独知道明朝国势虚实,还知道“左都御吏”位高望隆,又往往奉使出外巡抚,是以与各地的封弭大吏都曾发生闯系,全国知名,所以这薛陵本身既有一种贵重自威的气质,本就可以使大明朝人民附从,加上他父亲以前的声望,更是相得益彰,而他石田弘以前肛次想招纳大明朝人民以扩展声势的野心,都因他本身是日本人而失败,这一回定可由此实现了。

  他们沉默了一整天,翌日清晨,薛陵平静地向石田弘笑道:“你的话我仔细想过,果然很有道理。”

  石田弘道:“不但如此,你还想了许多以前从来梦想不到的事情,对不对?”

  薛陵点点头,石田弘道:“很好,我将把你当做自己的兄弟你日后帮我攻打日本国王,我帮你攻打大明。”薛陵正要反对入夥,石田弘不容他说话,已接着说道:“今天晚上,我们便要举事,我要请你到我的船上瞧瞧,当然,还有许多享受是你想不到的。”

  薛陵讶道:“举事?就在今日晚上?”

  石田弘自信地一笑,道:“不错,就在今天晚上。本卫的指挥使杨震很骄横而愚懦,但他手下劫有几个人才,如水军守备于成,千户陈汝龙,总旗何元凯等。这杨震指挥使虽然不大重用这些人才,可是有这三人在此,威海卫无法攻破。所以我挑选了六十名勇武之士,在各种情形下,混入此地,等候时机。”

  薛陵大感兴趣,问道:“等候什么时机?”

  石田弘道:“等候监军使者巡到此地,今晚杨震陪监军使者到文登县作乐,我们便破狱而出,回到船上,不须损伤一人,就可以使杨震亲自杀害这些人才。”

  薛陵啊一声,道:“原来如此,杨震为了卸责,自然要找人代罪,但一定会找到这几个人头上么?”

  石田弘道:“水军守备和千户两个是一定逃不了的,其天这两人还不十分放在我眼中,我认为那个目前只是统辖五十个人的总旗官何元凯,才是真正的大将之才,他若是飞黄腾达,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是远远避开他,一是派刺客杀死他,若是正面对抗,一定不是他的敌手。”

  薛陵听了之后,印象十分深刻,忽然两名军士走来,打开牢门,把薛陵抓出来。薛陵问道:“你们干什么?”

  一个军士扬手给他一个大嘴巴,怨声斥骂,另一个军士似乎脾气较好,道:“去吧,百户要亲自审讯你。”

  薛陵彷佛听到石田弘冷笑一声说“那是一个党妆”,这话自然是说那百户。

  他被军士们押到一个小房间中,一阵步声随后进来,薛陵举目一瞥,原来是何元凯。

  何元凯一挥手,军士们悉数退出,他顺手掩紧室门,道:“薛兄请坐。”

  薛陵讶异地依言坐下,何元凯劫在他面前缓缓走动,一面说道:“我第一眼见到兄台之时,就深知兄台不是贪图财帛背义卖国之人。”

  薛陵更感鹰奇,不禁问道:“然则官长下令拘禁小民,竟是另有用心的了?”

  何元凯点头道:“不错,只不知我这一番安排有没有白白使兄台受苦而毫无所获?”

  薛陵恍然忖道:“原来他利用我入狱打探消息,怪不得我恰好被收押在石田的隔邻,石田兄曾说他才略过人,可惜官小职卑,无法施展所长,现在我可面临考验啦!石田弘把我当个好朋友,一切都不限瞒,我为了『信义』两字,万万不能泄露他的计策,但为了国家,还有那几个捍卫国土的人才不致被害,劫不得不坦白告诉他。”

  何元凯好像知道他心中正在游移交战,所以不打扰他,过了许久,薛陵长叹一声,分明己作了决定,他才说道:“不论薛兄愿不愿意坦告详情,我决定亲自送你出城。”

  薛陵心中泛涌起知己之感,然而正因此而更为难受,因为石田弘也是这般看重自己,极为推许。

  他沉吟一会,才道:“小民确实获悉一些重大消息,可惜想不出两全其美之法,这实在使我左右为难。”

  何元凯微微一笑,道:“原来那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石田弘,薛兄定想问我如何猜得出,我不妨坦白奉告,那就是在倭寇的许多着名人物中,石田弘是最有胆识才略之人,只有他敢使用这等奇计,故意让我们居住,我早就发免这些囚犯们大部份都是武艺高强之士,他们都不肯透露谁是领袖,可是我从他们眼光中瞧出他们对石田弘的尊崇敬仰,要知倭寇他们大都凶横反覆,几乎没有一个首领不是被部属刺杀的,只有石田弘这一股倭寇纪律最是严明,他的部属都全心全力拥戴他……”

  薛陵仍然不大明白,何元凯稍为停顿一下,又道:“我只要知道他是石田弘,便有制他之法,可是……唉!”他忽然忧虑地叹息一声。

  薛陵见他有了制敌之法,卸反而忧虑起来,实在摸不着头脑,不禁茫然问道:“官长何故忽然长叹?”

  何元凯拍拍他的肩膊道:“你是英雄豪杰之士,咱们交个朋友,请你别叫我官长,我不妨告诉你,那就是我虽有制敌之计,奈何官职卑微,恐怕不被上司采纳,本卫乃是海防重镇,如若有失,那时节倭寇打通南北沿海路线,本来分裂为无数股各自为政的局面,便将结束,代之而起的是他们将会盟推举大首领,统率所有倭寇,作有计划的侵略,这一来敌寇势力便由分而合,增强了不知多少倍,成为本朝无法克服的大患。”

  薛陵不由得微微动容,忖道:“原来如此重要,怪不得石田兄不惜胄大险也要把镇守此城的将略之士除去,日后便以垂手进占威海卫了。”

  何元凯又道:“除此之外,还有更可怕的担忧,便是本卫一旦失守,倭寇便可以横行侵略渤海辽东,大势所趋,要与东肤及河套俺答部互通声气,海陆交侵,大明朝岌岌可危,将沦亡于夷敌之手,只恐连宋代渡江南抉的局面也不可得了。”

  这一席话把薛陵听得万分佩服,暗忖无怪石田兄对他极为推崇钦佩,敢情真是个眼光卓越,极具远见的大将之才,可惜屈居人下,无由施展平生抱负。

  当下问道:“何兄高瞻远瞩,圩衡世局,实在不是常人可及,只不知何兄将以何计对付石田弘?”

  何元凯沉思有顷,道:“石田故意入牢,用心不外两途,一是等候适当机会,内外应合,他手下这一群武勇之士突然发难的话,足可使本卫大乱一阵,并且牵制港口水军的防御,本卫说不定一夜之间,沦于敌手。”

  薛陵颔首道:“的确大有可能,第二个用心呢?”

  何元凯道:“只有石田弘等杰出雄略之士,我才敢作第二个猜测,那就是他施用至高无上的离间军心之法,借刀杀人,把本衍两三位受军民爱戴之士害死,然后,他等到本卫因乏人主持而力量微弱之时,才率众占领本卫,打通东北与东南沿海之路,他既可因而不伤实力,又增声望,或可当选为大首领。”

  薛陵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话可说,何元凯替他打开手铐,取出一套衣服给他,道:“薛兄助我证实那人便是石田氏,已经为国为民立下功劳,但我们的命运也许同样可怜,这些功劳永远不为世知,现在我先送你出城去见欧阳老人,我再赶回还来得及。”

  薛陵没有什么话好说,换上那套粗厚的皮袄,略加洗盥,何元凯见他顿时英姿焕发,判若两人,不禁喝声采,道:“老弟仪容出众,气度不凡,将来定然有番作为无疑,咱们走吧!”

  两人一齐出城,到了港口海边,但见刘公岛屹立海口,把海岛分成东西二口,形势雄奇险要,何元凯带他向北方走去,一面说道:“欧阳老人在此地居住了数十年,性情奇怪,所以无人不知,数十年来,他没有朋友,也不跟别人谈话,老弟算得上是第一个前往找他的人,来意想必与武艺有关,对不对?”

  薛陵道:“何大哥料事如神,小弟十分佩服。”

  何元凯道:“欧阳老人所居的石屋,恰是面对海滩,这处海滩左右数十里都是礁岩峭壁,船不能泊,只有这处海滩是个可以登岸的缺口,但本卫数十年来惯例不设防于此,就是有欧阳老人之故,据说许多年以前,曾有一股倭寇从这处缺口登岸,卫所闻讯派役赶去,只见沙滩上有一百多个尸首,还有一部已被海浪卷去,从此之后,咱们既不设防,倭寇也不敢在那儿打主意,本衙之人把那块海滩称为老人滩。”

  不久,他们走到峭壁边缘,右面是浪涛卷拍的大海,但左面前方都是一片海滩,再过去便又是拔峭起的岩壁。

  何元凯指着那一处海滩,道:“那便是老人滩啦!”

  薛陵略一打量,但见囊海滩二十余丈的岩石间,有一座石屋,面向大海,门窗都洞开,因此屋内之人可以直览海上风光,不过此刻海风既劲且寒,若不是身负绝艺,很难长期忍受海风吹刮之苦。

  何元凯又道:“老弟去吧,这老人滩不是平常人能够随便踏入去的。”

  薛陵与他行礼辞别,颇有依依之感,他独自沿着险狭的山径向下走,才走了数丈,忽又奔回来,问道:“何兄敢是先下手为强,把石田弘杀死?”

  何元凯道:“有道是射入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若是先下手取他性命,那时节狱中诸囚,群龙无首,不难一网打尽了,不过……”

  他沉吟一下,又道:“不过那石田弘智勇双全,乃是诸倭首领中最是雄才大略之士,我反而不想取他性命。”

  薛陵初时甚是不解,继而想出一个道理,暗道:“是了,何兄乃是当世英杰之士,一则想留下这等堪以匹敌的对手,二则不想乘人之危,所以有纵虎之心。”

  然而他很快就推翻了这个假想,心道:“何兄眼下位不过总旗,无权无势,焉能独当一面对付那石田兄?”

  正在寻思不已,只听何元凯道:“老弟不甚明白敌寇历年掠劫情形,所以很难猜得出我的用心,我其实是为了本朝良民百姓着想,才不肯趁机除去石田,这石田弘向来以侵掠日本商船为主,偶然犯及本朝五土,也不过是夺财掠物而去,极少杀人,因此沿海居民每见蝴蝶兵侵至,打的是”石田“旗号时,都大为放心,换句话说,石田氏很得沿海民心,所以他的行踪去向最难查究出来,他麾下拥有六艘八幡船,人数逾千,军法极严,他自家统率一舰,其余五舰舰长称为『五虎将』,都是勇力过人脾气乖戾之士,只服石田统率,因此,倘若石田被杀,这一股倭寇便将分为五六股,为害之大,难以想像。”

  薛陵恍然地哦一声,拱手道:“多蒙何兄掬诚赐告,在下就此告辞。”

  这回他一直奔落悬崖之下,向岩间的石屋奔去,心中一面忧虑地想道:“何兄虽然不想诛除石田,但他焉有妙策,既可以化解大祸,又得以保全石田兄性命?”

  不久,他已走到石屋面前,忽见一个身躯魁伟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走出。

  这个老头子腰肢毕直,双目神光炯炯,举动间毫无一丝龙锺老态。

  双手倒翦背后,睁眼打量薛陵,神态凛凛生威,薛陵正要开口,这位老人已道:“你们的对话我都听见了,那石田氏的刀法凌厉无匹,中土名家虽多,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老人声音宏亮之极,两人相距两丈,犹自震耳生疼,薛陵大惊道:“然则何兄纵有妙策,只怕也用不上啦?”

  老人点点头,突然转开话头,道:“你的内功根基倒还扎实,但外功有限,而且路子不同,变成各自为政的局面,对付寻常之人尚可,碰上好手你就不足与人为敌了。”

  薛陵躬身道:“老前辈有所不知,小可虽有师承门户,但多年以来,炼的都是初入门时的内功口诀,至于手法、招数,都是小可暗中偷学别的名家的手法,都只得一鳞半爪,白白辜负了多年宝贵时间。”

  老人道:“你师父是谁?”

  薛陵道:“便是金刀大侠朱公明。”

  老人淡然点点头,一望而知他根本未听过朱公明的声名。

  他道:“你到此地找我,当然是为了有关武功之事,是不是想我传你几手?”

  薛陵恭恭敬敬地应道:“正是如此,但望老前辈允许小可拜列门墙之下。”

  老人笑一下,道:“我欧阳元章虽然已活了许多年,可是罕得踏入江湖,你这末一个小孩子居然会来找我,倒也奇怪,你要求我收你为徒,容易得很,只须为我做一件事,若是成功,你便是我的弟子。”

  薛陵忖道:“虽然广寒玉女邵老前辈与他有旧,说出详细情形便必蒙收录,但我若是能够不靠邵老前辈的情面而得列他门墙之中,岂非更好?”

  当下朗声道:“小可决意尽力而为,虽死无憾。”

  欧阳元章颔首道:“这样才是有志气的人。”

  他旋转半个身子,薛陵便见到他背负在身后的双手中有一副精钢手铐锁着,欧阳元章又道:“我外号无手将军,便因为我炼的功夫太过霸道,一出手就置人于死地,所以用这副手铐锁住双手,免得动辄伤人性命。”

  薛陵疑惑地想道:“他双手反铐背后,平日如何穿衣取食?”

  欧阳元章又道:“钥匙就在我手中,你接过钥匙,替我打开手铐,我双手一旦恢复自由,便将情不自禁的给你一击,你若能不死,就是我的传人了。”

  薛陵惊讶得目瞪口呆,心想他说过一出手就置人于死地,我难道有躲得过的本领不成?

  欧阳元章道:“我一出手定必击中对方心窝,万无一失,因此你只须注意心窝的部位就行了。”

  薛陵可不是怕死,但今日若是不明不白的死在老人手底,岂不冤枉?当即决定把广寒玉女邵玉华着他前来的经过说出,免得无辜丧生,他道:“小可还有下情奉禀。”

  欧阳元章冷冷瞪他一眼,道:“你既是得人指点到此地来拜我为师,难道连我的惯例也不晓得?你若是毫无把握,那就快快滚蛋,不许罗嗦!”

  薛陵又是一怔,忖道:“原来这是他老人家的惯例,好吧,我反正也是穷途末路,纵然送了性命,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他毅然应道:“那么老前辈把钥匙赐下。”

  欧阳元章手一松,一枚钢钥掉在地上,薛陵过去捡起来,迅即打开手铐,欧阳元章一掌向右侧丈许远的石头摇摇拍去,砰的一声,石头上尘屑纷飞,登时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他仰天洪声笑道:“痛快!痛快!已经好几十年未曾有过这等出手的机会了,孩子,你准备好了没有?”

  薛陵尽其所能,摆出门户,却是他从太极名手董诩林偷学到的手法。

  欧阳元章手起一掌,向他胸口拍落,但见他掌势才发,满头白发突然竖起,形相威猛无比。

  薛陵顿时泛起无法抵御之感,他虽是已经摆开门户,可是却感到全无作用,唯一的法子就是赶紧倒退纵逃。

  逃念一生,便向后方跃出去,那知对方的手掌好像具有吸力一般,使他费了无穷气力,才移得脚步,然而这刻已经太迟了,但见欧阳元章掌势落处,“砰”一声拍中薛陵心窝。

  薛陵身子本就向后力跃,加上对方一掌之力,因此直是飞出三丈有余才落在地上。

  欧阳元章睁目遥望,但见那个英俊少年,双目紧闭,面无血色,僵卧地上,动也不动,他先是一怔,接着涌起满胸遗憾怜惜之情,仰天长啸一声,啸声中蕴含无限悲愤怆凉。他缓缓走到薛陵身边,但目光却投向波浪奔腾的海面,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原以为孩子你是玉华遣来的人,应当受得住我这一击,那知道你竟不是她差来的,唉!早知你不是受她差遣,我就为你废弃惯例便又何妨?唉!这个寂寞的世界我久已厌倦啦………”他想起了凄凉孤寂的岁月,不由得打一个寒噤。

  老人屹立不动,宛如石像,过了不知多久,地上一阵低微的呻吟声惊动了他,欧阳元章难以置信地向脚下的人望去,但见这个俊秀英挺的少年,已睁开眼睛,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口中微微发出呻吟声。

  他急促地蹲下去,伸手轻拍他穴道,口中说道:“孩子,照平日一般运功调气,不久就可以恢复如常。”

  薛陵恢复神智,听他这么说,连忙照做,但觉他的手掌落时虽轻,但手掌提起之后,还有余劲直钻入骨,震得骨头都感到酥软。

  此刻间,他的真气变得十分坚厚凝固,迅快地穿行于经脉间,这时欧阳元章好似知道他已经开始运功催动血气,立刻停止轻拍的手法,左手托住他后颈骨,扶他坐起,另一只手掌覆按在他背后“命门穴”上。

  薛陵但觉一股热流从对方手掌上传入自己体内,这股热流极为凶横,一下子就里住自己的真气,接着在经脉间横冲直撞,所穿行的次序都位与自己以前惯熟的方法大不相同。

  他本是十分聪明的人,霎时间,就恍然悟出这是欧阳元章转授他内功法门,连忙潜心体会和记住。

  这一门内功心法繁复得多,而且曾经以破竹之势冲开六七处他以前功力未及的脉穴,当其时,薛陵也发生喘不过气和心力大变的现象,幸而卧阳元章的内力雄厚绝伦,直有雷霆万钧之势,卒之使他转弱为强,化危为安。

  良久,他已摸出头绪,而此时欧阳元章的内力也已不引导他的真气运行,而是任他自行指使。

  薛陵初时弄错了几处,但运行了三周天之后,便不再发生错误,同时他渐渐的更感灵台空澈澄明,如游太空之境,心灵中不着一念。

  欧阳元章收回手掌,站起身躯,微笑地打量那端坐入定的少年一眼,便向海边走去。

  他心胸欢畅,举目遥望海上,脑海中泛起广寒玉女邵玉华的婷婷倩影,由于这个孩子的出现,使他知道邵玉华依然无恙,因此心中欢慰之极。

  遥远的海浪中,似乎有数点黑影,欧阳元章定一定神,迅即奔上左方离地十余丈高的峰顶,运足目力望去。那数点黑影竟是艨艟巨舰,一共六艘,他居住海边多年,一望而知乃是倭寇的八幡船。

  他瞧了好一会工夫,发觉这六艘巨舰移动得极缓慢,这等速度两三日也靠不了岸,但舰首明明都指向威海卫,老人微微一笑,心想:若不是听见那何元凯和薛陵的对话,决猜测不出这些八幡船何故行驶得如此缓慢,现下却晓得这六艘巨舰是等到天色昏暗之时,才加快速度驶来,这刻留连在远处,为的是避免被水师发觉。

  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薛陵从定中醒转,但觉四肢百骸都轻健异常,他瞧见欧阳元章在石屋中,便起身走去,在门外停步躬身道:“晚辈薛陵,幸蒙邵老前辈指点,到此叩见欧阳老前辈。”

  欧阳元章道:“老夫的『巨灵手』生平罕得有人能够逃生,她若不是把老夫送她的信物给你护身,此刻焉有命在?进来吧!”

  薛陵踏入屋内,只见四下陈设粗陋,桌椅皆是石制,但却十分干净,他跪下去恭敬叩拜,欧阳元章道:“你若是拜我为师,就多叩几个头。”声调中透露出无限欢喜之意。

  薛陵一连叩了二十多个头,欧阳元章才教他起身,道:“前些日子有个讨厌的人到过此地,他居然也能在为师的巨灵手奇功之下逃生,所以今日我虽则望你是玉华遣来之人,可是又怕是那个可厌的家伙的师兄弟,所以先试一记,这次多用两成功力,若然你没有佩带我的信物,非死不可。”薛陵伸手在心窝处一摸,这才发觉那块银叶已经不在。

  欧阳元章的神情显得极是轻松愉快,他道:“为师跟玉华的往事慢慢再告诉你,目下须得告诉你的,便是玉华她虽是闭关潜修神功,这一辈子只怕与她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但为师仍然欢悦难禁,因为她遣你带了这件信物前来,便是告诉我说,经过五十年之久,她已经从我和孤云山民徐斯两者之间,作了选择,徐斯虽是长得比我漂亮英俊,而又博学多才,可是他终于败北啦!”

  薛陵也欢喜得跳起老高,道:“原来如此,真是太好啦!”他虽是阅历不深,可是这时却体会出老人深厚真诚的爱情,这是一种超然的感情,因为他们已没有重逢相聚的机会,但他们只须互爱,便已感到十分富足满意了。

  欧阳元章告诉他道:“前些日子徐斯遣派他的徒弟金明池到此,诈称是玉华遣派他来的,为师几乎上当,幸好及时察觉,记起我和她之间的约定,便给他一记巨灵手,他虽是躲不开,但仍能卸去大部份力道,兼之我只用二成功力,所以不曾伤了他,那斯急急逃走,为师也没有追他,不过却因此想到徐斯已有传人,瞧来已尽得他一身所学,而我却孤寂如故,一旦物故,便让徐斯从此称雄世上,心中正十分难过,你恰好赶到。”

  说到后来,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薛陵可没听过金明池的名字,因为金明池在齐家庄出现之时,他已离开。

  他把不久以前碰上江山精之事告诉了师父,欧阳元章道:“万孽法师是世上第一号的大坏蛋,我认得他,他有个弟弟袁怪叟,武功十分高强,当世之间,大概只输给玉华、我和徐斯三人而已………”

  他话声微顿,薛陵忍不住插嘴道:“徒儿以前的师父朱公明就是袁怪叟的传人,不过徒儿一直都不知道,后来邵老前辈说出才知道的。”

  欧阳元章啊了一声,道:“原来朱公明是小袁的徒弟,那么这个家伙必也是阴阳怪气,很喜欢为非作恶的人无疑。”

  薛陵垂头不语,欧阳元章大感奇怪,催问数次,才知道薛陵不愿意评论以前做过他师父的人,欧阳元章脾性倔强,定要他把所知的说出来,薛陵只好说道:“据邵老前辈说,袁怪叟为人十分古怪,但朱大侠居然能忍受诸般凌辱而学得一身绝艺,可见得他城府极深,当世罕见,必是大奸大恶之人。”

  欧阳元章道:“这只是她说的,你自己怎生说?”

  薛陵道:“弟子蒙他收养授艺,本来感激万分,谁知他一直不传武功心法,这一次更设计陷害,让那现任提督锦衣卫梁奉追杀我,弟子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欧阳元章摆摆手,道:“为师武功虽然高强,但算计测度之事,却束手无策,这些难题你自家慢慢研究,咱们先弄点东西果腹,然后传授武功。”

  他带了薛陵到海边,顺便告诉他有六艘八幡船躲在远处浪涛之事,薛陵晓得这六艘巨舰,必是石田弘的部众,不由得暗暗替何元凯担心起来。

  欧阳元章从崖下一个洞穴中拖出一艘小船,两人登舟,扬帆驶出海中,舟中有鱼叉和钓具等物,欧阳元章用巨虾作鱼饵,钓到一条三尺长的大鱼。

  薛陵知道以后自己就得钓鱼果腹,所以十分认真去学,包括操舟在内。

  他们煮了一锅鱼肉面条,草草饱餐一顿,欧阳元章便开始传授他武功。

  他们在海滩上,欧阳元章道:“本门武功,以巨灵手为主,其余轻功、软硬功、气功旁至缩骨等术,也得修习,不过总须以巨灵手为主,这门功夫全然是攻势,一出手就须制胜,如若不能制胜,那就只好挨打了,所以护身气功也十分重要,免得一出阵就被敌人打死。”

  他自家觉得很有趣地呵呵大笑数声,薛陵也禁不住微微而笑。欧阳元章又道:“本门的巨灵手简单不过,只有六招,没有什么变化,妙处全在出击之时的气势,再以内劲的刚柔和速度的快慢配合气势,遂成宇内绝响,正因手法简单古朴,所以极难练得有成就,有如写字下棋和弹奏乐器,要学会法度很容易,人人都办得到,但求其精妙,却比诸其他繁复的玩艺困难得多。”

  薛陵恍然大悟,细细咀嚼斯言。

  欧阳元章让他寻思一会,才道:“但这里面又有内行外行的分别,你想一想,然后试举例说明。”

  薛陵沉吟片刻,便道:“弟子先说易学难精的道理,譬如学书及学画,书法入门时容易得多,但若不是痛下苦功,加上天分过人,便难有成就,甚且求其端正也不是人人做得到的,学画比学书难得多,但只要手法娴熟,明白取景布局及大山深浅比例之法,便能画出一幅中规中矩的画。”

  欧阳元章点点头,道:“还有呢?”

  薛陵道:“书、画这两门,若然同属粗劣手笔,在外行人看时,书法的丑陋一望而知,但粗劣之画,外行人眼中却不一定瞧得出来,此所以书、画两道,虽然都是欲求精妙不易,可是当外行人评鉴之时,画比书容易藏拙得多,至于要品味精妙之际,则两者都须行家才办得到。”

  欧阳元章道:“举例切当,足见你天赋极高,颖悟过人,老实告诉你,当初咱们见面之时,为师早就看中了你的资质,所以其后误以为你已死时,心中难受万分。今日你投身本门,为师不但期望你异日能光大门户,扬名天下,而为了你本身的安危着想,你也得拚命炼好武功,将来你第一个仇敌,将是徐斯的徒弟金明池,此人阴枭狠毒,只要得知你是我的弟子,定要千方百计取你性命。其次,你以前的师父朱公明也一定不肯放松,很可能由他身上引出袁怪叟,这个老怪功力精深无比,也是个极危险的敌人,再加由老怪身上惹出他哥哥万孽法师,那就更为可怕了!”

  他指出薛陵将来最为可怕的敌人之后,话题回到武功上,说道:“本门的巨灵手共是六招,分为前手、后手、左手、右手、上手、下手等六个架式,变化很简单,但炼到有成就之时,威力无穷,一出手就能制敌死命,现在为师炼给你瞧,这六个架式你很容易就学会,但要发挥威力,恐怕最少也得三五载之后才能办得到。”

  这位老人当即演炼这巨灵六手,但见他须发戟竖,威风凛凛,向前后左右上下各发一掌,便算是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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