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霾密布,大白天也灰暗模糊。连接两天大雨,不但四处河流涨满,同时每条路泥泞光滑。难行得令人讨厌。
孤独的足迹迤逦穿过寂寞的山谷荒野。
小郑低头查看一下,道:“这是小辛的足迹,如假包换。”
小郑没有恢复原来的面目,仍然是个老人打扮。他易容之术甚精,没有人会觉得他不是老头子。
据小郑自己说,扮做老头子有很多好处,年轻的姑娘们绝不会对他猜忌防范,别的人对他也总念着年纪一大把而容易原谅或忽视。
跟阎晓雅花解语绿野这三个年轻美丽女孩子一起上路走江湖,的确是赏心骋怀乐事。尤其你如果是年轻小伙子,绝对只有乐而无苦。
三个美女任选其一,都能教每个男人流下馋涎。
但三个合在一起,任何男人都头痛。
花解语最少话最温柔,但她不出声则已,一开口小郑就忙累个半死。
绿野没有事,平常很好。但若是忽然情绪波动或受到小小刺激,她骂人的话以及无理的法子千奇百怪。幻想力最丰富之人,亦要为之瞠目结舌自认远远不如。
但最可怕最头痛的还是阎晓雅。她一直不表示任何意见,不露出丝毫心事。
她越是深藏不露,你就越为之烦恼头痛。你们说向东走,她跟着。你们忽然来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改向西行,她亦跟着,全无怨言,亦不评论。
小郑和阎晓雅搭挡三年之久,当然对她脾性很清楚。以往阎晓雅偶或沉默并对任何事情都无意见,但只是偶然而且时间不长。决无此次坚决沉默下去的意思。
她为何用浓浓的沉默包裹自己?是不是迤逦穿越旷野的那一行孤单的足迹?
阴霾沉黯的天气使人感到永远是在昏暮中,纵然才不过中午,却不由得想起蜡烛、洗热水澡、丰富晚餐等等。当然最要紧的是一张干净舒适宽大的床了。
总算已跨越最荒凉最难行的地区,崎岖荆刺卑湿泥泞等,暂时抛到脑后。
连小郑也透一口大气,自言自语道:“有些地方简直连苍蝇都活不下去,但居然还住人,真是奇怪之至。”
那些小村庄他们不肯歇脚。而现在在前面不远一个市镇居然略有规模,屋宇连绵,看来起码有上千户人家。
小郑又道:“那是安居镇,附近百余里内最大最繁荣的市镇,饭馆旅店等百肆俱全。衣帽鞋袜花粉都买得到,甚至有两家棺材铺。”
每个人外表都相当狼狈,鞋袜湿透以及溅满泥迹,裤裙边勾破挂裂,头发蓬乱污秽。
除了小辛这种奇怪的人,谁也不会选择这条路。
他们很不幸跟随这个奇怪的人,所以只好吃许多不必要的苦头。
小郑自言自语说道:“吃饭最愉快怅意,几个香喷喷小菜,一大碗面条或热辣辣的白饭,做神仙也不过如此。”
他这几天已经习惯这种奇特方式,微询大家意见。
最麻烦别扭是绿野,专门抬杠生事。如果花解语小郑阎晓雅任何一个人出主意,她多数会设法推翻否决。
所以花解语只微微地笑,阎晓雅则不置可否。
绿野道:“我饿死啦。”
小郑道:“那就决定先吃饭。”
绿野道:“不对,先投店。”
小郑怔一下,道:“对,先投店。”
绿野道:“不对,先买点鞋袜衣物替换。”
小郑道:“有道理。如果小辛居然还在此地,那就更理想了。”
绿野道:“我们本是一直暗中跟踪他,现在碰上他有何好处?”
小郑道:“我也不知道。”接着又喃喃道:“叫小辛尝尝这种滋味,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小郑喃喃自语,声音模糊不清,所以绿野根本不知他说什么。好在他喃喃自语算了,故此绿野也不追问。
绿野道:“我们等你,你先去查探过,客栈开好房间,我们才入镇。”
其实每次打尖吃饭投宿等都由小郑先安排妥当。
小郑去后,绿野道:“哼,赖蛤蟆当然要跑腿办事,要勤快忍气……”
阎晓雅皱起眉头瞧她。
绿野瞪大双眼反盯她,眼中闪辉着狂野挑衅光芒。
花解语道:“小郑至少极擅长追踪之术,如果没有他,只怕很难找小辛的踪迹。”
阎晓雅首先移开目光,避免与绿野对视。
绿野本想乘胜追击,但心中真怕翻脸后小郑阎晓雅离开而无人带路。再说平时有个小郑出气解闷,有他伺侯一切,路上的确方便多。所以终于收回挑衅的眼光。
花语语道:“阎晓雅,其实你大可携带小郑离开我们?你何须迁就我们。你何须忍这一切?”
阎晓雅小嘴动一下,还未说话,绿野已道:“我知道,她想我们三个人一齐见到小辛,然后看看小辛的反应选择。”
这个女孩子心直口快说话没有忌惮,一下子把大家心中的猜疑和欲望全挑出来。
花解语道:“我却怀疑,小辛在我心中,真有如许份量?”
“真的”她心中有个声音回答。小辛除了会用锐利目光刺透黑纱,看过她全身每一寸肌肤之外。此人还有说不出的魅力,使人根本不能忘记。
阎晓雅深深叹息一声,她的想法是否和花解语一样?
绿野大声道:“小辛就是小辛。当然有些与别人不同之处。但你们却没有见过世面,碰到一个男人就神魂颠倒傻头傻脑。哼,小辛一定暗暗得意好笑。”
所谓“世面”自然是指跟男人发生关系。
阎晓雅疑惑地望着她。花解语解释道:“绿野认识不少男人,曾有过较为密切的往为。”
绿野道:“何必说得如此文雅。我不喜欢藏头露尾。干干脆脆说,我跟许多男人上过床,就这么回事。”
阎晓雅大吃一惊,打破沉默,道:“真的?为什么要说出来?”
绿野道:“那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重视。为了不被别人讲闲话?为了不被一般人观念排斥?为了怕男人不真心爱你?”
阎晓雅一句话都答不出。
绿野又道:“其实你和花解语老早不被世俗观念接受,漂漂亮亮的小娘儿们却杀人不眨眼,谁敢要?”
小郑回来带路,他的敏锐观察力已发觉三个女人都怀有心事,都闷着一肚子气,因此他连多一句话都不说。
镇内有一条长街,所有商肆排列两旁。街上行人熙攘往来,颇有繁盛热闹气象。
街上行人大多数是乡下人,所以一些斯文的读书人,穿着讲究的富家子弟,很容易辨识出来。当然她们更惹人注目。每间店铺都因为她们经过而暂停一切买卖交易。
她们先选购鞋袜衣物。其实每个人都有小包袱带着替换衣服,但都没有晾干。
客栈不大却相当干净。掌柜店伙小厮所有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饶他们干这一行见过不知多少人物,但这三个美女虽是垢面蓬首身上很多泥迹,仍然能使他们瞧得发楞。
因此当三女各自洗抹更衣时,掌柜的就撩拨小郑闲谈,想从小郑口中得知三女来历。
等小郑也梳洗出来,不禁暗暗好笑。因为客栈前院忽然生意奇佳坐满客人。其中大部分是本地人,个个齐整干净,有些正襟危坐似是商议正事。有些东张西望,简直食不知味。有几个人浅斟低酌摇头摆脑谈诗论文,一望便知他们有长谈的决心。
小郑当然不客气,跟掌柜要几个小菜,却着实挑剔好一会。
因此这一顿饭绿野、花解语、阎晓雅都吃得委舒服,不但菜好饭香,连碗筷全是新的,甚是洁净。
由昨天下午直到今天中午,劳累污垢以及复杂心情,使她们肉体疲倦变成精神厌倦。
正因如此,这顿饭特别好吃。“饥则易为食”这句古谚永远不错。
绿野用纤美白嫩两只手指捏裂竹筷,撕出一小截做牙篾之用。她虽是很野,但剔齿时仍然会用另一只手遮挡张大的嘴吧,动作甚是优美。
许多人显然瞧呆了,直到绿野美丽却锐利的目光逐一瞪视,才吃惊地垂头或转开眼睛。
绿野不高兴地说道:“小郑,你看见了没有?”
小郑道:“我看见啦。”
绿野道:“一个人送一个耳光好不好?”
小郑讶道:“你问我?我的话你从来听不进,为什么问我?”
绿野道:“不问你问谁?”
小郑道:“至少还有两个人可问。”
绿野道:“我才不问她们。”
小郑知道她会错意,道:“此镇的人很奇怪,很多人家都不烧饭。”
绿野大感惊讶,道:“真的?”
花解语笑道:“小郑没有骗你。你也瞧见的,这儿吃饭的都是本地人。”
小郑道:“对呀,除非大家都有不烧饭习惯,否则那来这么多本地人上馆子?”
绿野不觉失笑。她的笑容加上花解语的笑容,宛如春回大地百花忽然盛开,所有的人都瞧得呆住,也因此整个厅堂突然静寂无声。
小郑压低声音,但因为很静之帮,几乎人人都听见,他道:“要打耳光有两个人一定要先问问,但我想他们一定不同意。”
绿野换上怒色,站起身叉腰道:“谁?你说。”
花解语忙道:“别误会,不是我。”
阎晓雅亦轻声道:“也不是我。”
绿野准备冲突准备对付的正是这两个人,但忽然全部落空,不觉楞住了。
小郑道:“那边墙角一个,靠门口一个。都是独自来吃饭,都是外地人。又都是搭人家桌子混充本地人。”
绿野眼睛一转都看见了,她颇有阅历经验,自是不会弄错。
两个都是年轻人,绝不超过二十七岁。角落那个外表人斯文面貌端正,但眉宇间一股凶悍沉郁之色,门口那个很粗壮,短打装束,除了骠悍狠斗味道之外,亦隐隐透出一股沉郁。
由于是叉腰望去,于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角落那个青年身上。
他回顾一眼,大部分目光被他碰回去,只有绿野等人例外。
绿野甚至还特地向他瞪眼睛。那青年双肩动一下,动作很细微难以看见。但行家眼中已知道他曾经想站起身。
不过他不但没站起,反而垂头俯首。
他为何不敢站起身?害怕绿野?抑是念她女流之辈不愿生事?
绿野大声道:“奇怪,酒杯有什么好看的?我第一次遇见净看酒杯不敢看人的男人。
哼,一定不是男人。”
有些人发出笑声。绿野忽然觉得正在骂连四。所以忘了理会旁人笑声,又大声道:“凡是藏头缩尾都不算男人,不敢拔刀更不是男人。”
人人皆知绿野骂那一个。另一方面提到拔刀,绿野怒火直冒。连四那小子含垢忍辱比懦夫还不如。但后来却为阎晓雅拔过两次刀。拔一次刀还可说是偶然,可以说是因缘凑巧。但第二次拔刀意义就不寻常了。
但绿野做梦亦想不到连四拔刀,根本与阎晓雅无关。
连四只为小辛拔刀,可是此类男人的感情感受,绿野永远不会了解。
绿野气得向阎晓雅瞪瞪眼睛,忽然道:“拔刀呀,懦夫,躲在酒杯里难道能过一辈子不成?”
她骂的恨的是连四,但那青年却忍受不住,霍地站起。
他身材修长,仪容端整。
他随手从桌底摸出一口连鞘长刀,砰地重重搁桌上。酒杯碗碟碎裂不少,茶叶酒水飞溅。饭堂内雅雀无声,人人楞呆望住那口长刀。
绿野转眼望去,只见那青年沉郁凶悍表情更浓,身子挺得笔直,轩昂中含有孤独凄凉之意。
她忽然心中一软,这样子当众辱骂叫谁能忍受?当然连四可不是一怒之下走出雷府拔刀击溃五行神箭么?
那青年用沉着却显然忍气抑忿声音说道:“在下葛冲之。姑娘,在下当众恳求你。”
所有的人都傻了。看他样子的确不似无胆懦弱之辈。他怎肯当众向一个女孩子投降求饶?
绿野的心更软了,放柔声音应道:“不客气,你想怎样?”
和缓柔软的声调使气氛立刻松弛,靠门口的粗壮青年站起身,他不高约摸只有五尺六七,但非常壮健结实,骠悍之气真能令人感到忌惮畏惧,这类好勇斗狠之徒最好敬而远之。
粗壮青年怒声道:“我叫王勇。葛冲之,你何须低首乞怜?人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的疤。”
葛冲之不作声,一直凝视绿野。
绿野望向王勇,打从第一眼就早已知道此人粗豪好斗,所以奇怪他何以亦有一股沉郁之色?这个心粗勇狠之人果然忍不住跳起身了。此是他本色,不足为奇,奇怪者仍是他眉宇间沉郁悲凉之意。
绿野道:“一个个来,王勇,你当然不肯跟葛冲之联手。所以先安静下来,等一会轮到你。”
王勇一定想不出应答反驳理由,默然坐下。
葛冲之才缓缓道:“姑娘,在下想恳请指示解答一个疑团,在下的刀藏于桌下,自问无人得知,但你何以得知?”
绿野冲口道:“是连四。”她的真意指的是连四不敢拔刀使她印象深刻得不可自拔。所以忽然把葛冲之当为连四,不觉提到拔刀。她何曾晓得葛冲之将长刀藏桌下?
葛冲之讶道:“连四,他也来了?”
绿野道:“没有。但他会告诉我此中的诀密。如果你有一把刀藏在桌底,坐姿决定与平时不同。”
葛冲之恍然道:“原来如此,多谢姑娘指教。”
绿野暗暗好笑,指教什么!根本是她随口杜撰。女性天生就有伪装和说谎的天才(比起男人而论)。故此她随口编排,却也甚是合情合理。
葛冲之拿起长刀,拍拍刀鞘,仰天长笑一声,道:“连四拔刀诀听说天下无双,武林近口为之轰动传说。在下已听得多了,今日见不到连四,相信见到姑娘也是一样。”
绿野美丽的眼睛一瞪,道:“胡说,连四算什么东西。他是他我是我。连小辛的横行刀我也不在乎……”
粗壮骠悍的王勇大喊一声跳起身,道:“小辛的横行刀你不在乎?吹牛!吹牛!”
花解主忽然插嘴,她的声音向来温柔得使人心软,语声入耳字辽清晰无比。
她道:“王勇兄,你见过小辛?”
王勇道:“没见过。”
花解语道:“小辛若在此地,一定很感激你。不过这位绿野姑娘却识得小辛,她的话当然并非全无根据。”
王勇一楞,道:“她认识小辛?唉,我要是见过他,死亦瞑目。”
绿野道:“为什么?小辛有什么了不起?”
王勇道:“近两个月天下武林人人谈的是小辛,这等人物不见一见岂能甘心?”
花解语道:“小辛连四都值得一见。很多人想见他们,却都不怀好意。人怕出名猪怕肥,小辛连四有了声名,人人起击败他们,尤其是年轻好手。”
葛冲之道:“怪只怪没有修养的人太多。”
王勇道:“不对,谁不想击败他们一夕成名?葛冲之难道你不想?”
葛冲之苦笑一下,道:“从前想过,但现在的我已不是从前的我。”
王勇啊一声,忽也叹气道:“我也是,原来你……”
葛冲之道:“其实去年此时此地已见过你。只不过你没留意而已。”
王勇又长长叹口气,咕咚一声坐下来,差点将坚牢的板凳压断。
花解语美眸一转,柔声道:“好啦,如果没有坏心歹心,绿野姑娘或者肯替你们介绍跟小辛连四认识。”
绿野坐下喝杯茶,道:“花解语,你帮他们。为什么?”
花解语压低声音,道:“他们有很大的麻烦痛苦。问题都出在这安居镇上,你说奇怪不奇怪?”
绿野道:“当然奇怪。”
阎晓雅道:“安居镇芝麻绿豆一点地方,莫非亦有古怪?”
小郑此时才接口道:“一定有。第一点此镇总共不到一万人口,又不是往来要道。但客栈有两家之多,装修设备都不错。第二点,此镇一个月能死几个人?怎能支持两家棺材铺?”
三女都一怔,各自寻思。
他们其后交谈声音很低很小,所以店内已恢复饮酒食肉的喧声。
小郑颤巍巍起身出去。三女为了等他,直等到其他客人走精光,只剩下葛冲之、王勇二人,才见小郑回来。
葛冲之王勇各自把着酒壶,不停喝酒,闷酒特别易醉。看来他们已有几分醉意。
绿野埋怨道:“小郑,你去了很久知不知道?”
小郑道:“很对不起,真对不起。”
绿野道:“此镇有古怪,但我们自己亦有事。走好不走好?”
小郑道:“还是趁早上路的好。咱们自己的事要紧。”
花解语欲进反退,道:“对,别人闲事我们才不管呢!”
绿野摇头道:“不对,我们不管的话永远不会有人管。此镇偏僻得很,谁曾经过?”
花解语道:“莫忘记小辛早已经过,他不管我们管么?”
绿野道:“你不想请便,我非留下不可。”
阎晓雅在她灼灼目光下,只好表示意见,道:“我无所谓,管就管。”
小郑道:“我们当然留下看看怎么回事。葛冲之使的是鬼头刀,两边靴筒各插一口短刀。可能是黄山派年轻高手,已得该派两手三刀绝技。”
花解语道:“有道理,王勇亦有点来头。绝不是普通的练家子。”
小郑道:“他腰间鼓起一圈,却不似软鞭,莫非是软剑?”
花解语道:“此人一身横练,虽然尚未练到不怕刀剑利器加身地步,但有横练工夫而又使用软兵刃的,南方只有九江奇胜门。横练是铁布衫,兵刃是钓刃铁练。”
小郑道:“如果王勇真是奇胜门弟子,则这两人本身实力和背景都不可轻侮。他们有何麻烦痛苦?”
花解语道:“任何人休想从他们口中问出隐情真相。我们想知道的话,须从别人别处下手。”
小郑摇头道:“也不行,我找过掌柜伙计,银子花了一百两,又差一点割断他们喉咙。
一切手段都榨不出隐情。”
无怪他去了那么久!绿野登时原谅他,说道:“你很能干。但我们干脆询问他们岂不更直接了当?”
花解语轻轻道:“江湖上从来未听过安居镇。如果他们肯泄漏一点口风,安居镇绝不会籍籍无名。”
阎晓雅道:“看来这两个男人不是贫生怕死之辈。所以我们就算能击败他们,恐怕仍然落空。”
绿野向她瞪眼睛,道:“废话,胡说,哼。他们不敢说么?你试过没有?”
对于她这等挑衅口气神情,阎晓雅老早已习惯了。阎晓雅亦早决心不跟她冲突。所以歉然一笑,道:“好,好,我本来愚蠢不懂事。你说怎么办我们就照样做。”
绿野发作不出,俗语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确有道理。这巴掌无论如何打不下去,如果对方含着笑容。
花解语微笑道:“绿野,你还记得徐良么?”
徐良年轻英俊,是烟波万顷徐无理的独子。武功高强而又聪明机智。
但他连一招也使不出,被花解语绿野拿下,像捏糯米粉团一样随便搓弄摆布。
绿野眼中一亮,道:“当然记得。此地这两个家伙年纪跟徐良和林火土差不多。”
花解语道:“如果你肯亲自出手,以你家传绝学,他们都有大大懈隙可乘。”
绿野道:“就这么说。我出手。”
小郑忙道:“姑娘们,不可使强硬手段。”
绿野道:“怎么啦?我打不过他们?”
小郑道:“在下非是此意。但世上有些人吃软不吃硬,方法如是用错反而大大棘手。”
绿野道:“难道叫我哀求他们说出隐秘?哼,不通之至。”
小郑避免与她争辩,道:“这两人虽然不同一路,但却有共同之处。例如他们年轻不大却都武功扎实得很。他们脾气很了解某种情势。他们去年都来过此地……”
绿野听得傻了,连花解语也佩服道:“小郑你真行,我只瞧出一两点而已。”
小郑道:“跟小辛一比我就变成傻瓜。请勿夸奖我。”
绿野道:“那也不见得。”她为人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又道:“照你看该怎么办?”
小郑道:“他们还有一点相同,而是最奇怪的。那就是他们身上都带有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
三个美女都现出惊异神色。
花解语道:“这点果然很奇怪。”
绿野道:“就算赚钱也不必通通带在身上。”
阎晓雅居然开口,道:“莫非他们无家可归亦没有可信托的朋友?”
说到无家可归,她眉宇间不觉露出忧郁之色。
小郑道:“一个是鼎鼎有名黄山派子弟。一个是奇胜门年轻高手。就算无家可归亦不至于没有知心朋友。”
大家都反复寻思,根据分析而得种种现象。葛冲之王勇出现安居镇必有一个相同原因。
又由于都不是穷鬼,偷盗抢劫一定不可能。
绿野是行动派,想不想就不想。移步走到葛冲之对面坐下,道:“葛冲之,请我喝一杯。”
葛冲之抬起含有酒意的眼睛,惊讶不已,道:“我敢情是听错了?”
绿野笑道:“我本来不想对你凶,我跟别人呕气而已。”
葛冲之赶紧拿杯子,给她斟酒,举杯道:“多谢你原谅我失礼。”说罢连干三杯。
绿野道:“你酒量很好。我这个人很好胜,不能教你吃亏。”也连干三杯。
说到酒量,却是很奇妙的话题。有些人酒量明明很好,偏要装模作样拼命装不行,有些则大夸口结果每喝必醉。有些人看对手而定,碰到男人就保留实力以便到最后一下灌醉打垮对方,而对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却逞英雄杯杯见底,不知不觉灌醉自己。
至少年轻人容易被女孩子灌醉。葛冲之年纪还轻,所以不久已干了十八杯。
轮到花解语过来,绿野则走到王勇那边,使他不必再用艳羡的眼光瞧望。
但葛冲之王勇虽然后来舌头都大了,有点语无伦次,但秘密仍不肯透露。
绿野花解语一走开,他们都伏在桌子睡着。这边三女和小郑低声商议。
绿野道:“没错,他们去年此时来过此地。前年也一样。但不肯说出原因。”
花解语道:“他们都有很沉重的心事,很痛苦很烦恼。严重得不敢提到前途、理想等等。”
小郑道:“这些资料表面上不算什么,其实极为重要。以他们的年纪脾性,怎肯年复一年于某时来到某地?他们非是懦弱消沉之士,何以不谈前途理想?可见得必有某种痛苦和隐衷,使他们不敢想将来。”
他停歇一下,又道:“在下趁便又出去查过。此镇许多做小买卖的人对于外来客旅很习惯,一点不奇怪亦不好奇多问。有些人话中不觉透露此镇的确每天都有外路人前来,住几天就走。都很大方舍得花钱。所以他们很受欢迎,却也不敢多嘴问这问那,因为那些外路人大多很凶。”
如果拿葛冲之王勇二人做样本,的确如此。
小郑又道:“此镇地方相当大,最西边有一户院深屋大,还有一座三层高的楼阁,叫做隐贤阁。主人梁老员外,现下很少出门亦不管事,里外都由梁大公子二公子管理。”
绿野道:“隐贤阁梁家敢是有问题?”
小郑道:“目前还看不出,因为梁家乐善好施,拥有很多店铺房屋和田地,租很便宜,又对调济贫苦人家。”
绿野道:“既是如此干吗提他?”
小郑道:“梁家请了很多武师,门禁森严。另一方面又组织全镇七八百年轻力壮的人,免费练习武技。隐隐成为地方上一支武力队伍。”
绿野道:“梁家有野心造反?”
花解语道:“大概不至于此。但如果有人想动他们,就算千儿八百兵丁亦未得手。若是人少,那些武师已经足够。”
小郑道:“要是我很有钱又有很多仇家,梁家这个办法最妙。”
阎晓雅忽然道:“我想查一查葛冲之王勇的脉息。”
大家都很奇怪,绿野起身先行。拍拍葛冲之肩头,道:“喂,别睡啦。”
葛冲之咿咿唔唔声中,阎晓雅拉起他一只手,三指指尖搭落脉门“寸关尺”部位。
他们装着拉扯葛冲之起身,接着又如法拉扯王勇。
无奈那两个人都没有回醒(其实已被点了睡穴)。他们回到座位继续密商。
阎晓雅道:“他们脉象一样,好像正常,但又似乎不妥。”
花解语道:“你看法如何?有没有结论?”
阎晓雅道:“有,他们若不是某处脉穴受制,就是受药力所制。总之不妥,否则以他们的体魄和内力,绝不会五十蛊之内醉成这等模样。”
大家想一会,小郑道:“好象已查出不少线索。既然他们之间有这许多共同点,我们亦可由此下手。”
绿野道:“快说来听听。”
小郑道:“他们身上都带着珠宝金子,我们全给拿过来,瞧他们反应就知。”
绿野道:“不好,很容易发生误会。”
小郑道:“我们尽量让此镇之人晓得正在追查葛王二人之事,相信必有奇怪事发生。”
绿野又摇头道:“也不好,打草惊蛇,最怕蛇不出来,更难找了。”
小郑道:“余下只有一法。我们严密监视盯住他们。尤其是晚上。”
大家商议结果,采取监视之法。
葛冲之王勇后来各自回房睡到翌日上午。吃早点时候大家公开碰头。
葛王各自独占一桌,虽然曾交谈过,竟不坐在一起。
葛冲之双手揉揉太阳穴,满腔颓丧烦恼,直到绿野在右则坐下来,他不觉吃一惊。
他眼中这个女孩子明艳照人,实在难得遇见。但正也因故使他更感懊丧。
他的沉郁之色打却绿野心弦,她柔声道:“不舒服?睡得不好?”
葛冲之苦笑道:“三年前我绝不想念会不舒服,会睡得不好。”
他抬目望绿野,忽然羡慕地道:“你从来没有心事没有烦恼?”
绿野道:“对,烦恼人人都有,只不过大小不同而已。”
绿野道:“男人真可怜,有烦恼不敢讲,更不敢像女人一样大哭一场。”
葛冲之道:“正是如此。”他感动得说不出话,绿野如此体贴了解,她简直是天上谪降人间的仙子。
绿野道:“既然你很烦恼,最好直接面对烦恼设法解决。有人告诉我,痛苦本身并没有什么,只不过你去想它而你就越感痛苦。”
葛冲之道:“可是有些痛苦却是实实在在,我想或不想仍然存在。”
绿野道:“对,这是事实。如果不能面对解决它,你可以想法子逃避。”
葛冲之道:“痛苦和烦恼一方面是事实存在于外界,同时又存在心里。谁能逃到心不能及的地方?”
绿野凝视他一会,才道:“你一定痛苦很久,才想得如此深刻透彻。命运真可怕,任何人都受它支配。”
葛冲之但觉她的声调目光都能使他打开心扉,可以赤裸相见。
这种奇异感觉他这辈子第一次发现,内心中既快乐而又很不安。是否每个人一一中必定会有这种奇异感觉?
他深深叹口气,道:“命运的确可怕!不管你相信与否,顺从或反抗,畏惧或漠视,年青或年老,总之你仍在命运支配中。”
绿野道:“以你的年纪而又专修武功的人,居然想这么多,真叫人不敢相信。你知道,大多数练武的小伙子似乎缺乏头脑,拳脚刀剑就是一切。”
葛冲之道:“你才令人惊异。我以后永远不敢看轻女孩子。从前的想法荒谬可笑之极。
任何男人在你面前必有此感。”
绿野道:“不一定,在一些人面前我简直变成傻瓜。”
葛冲之道:“谁?听说小辛象魔鬼一样,是不是他?”
绿野脑海中泛起小辛。
她不能欺骗葛冲之,只好点点头,道:“但第一个人是我祖父。还有连四。”
为什么提到连四?她话一出口就觉得迷惑。
不久以前连四在她心目中仍是惫懒懦夫一名,但现在居然成了英雄成了偶像?
葛冲之叹口气,道:“三年前我可能不自量力要跟他们斗一斗。”
绿野道:“现在你不敢?”
葛冲之道:“对,不敢。不过却与武功无关。”
绿野讶道:“那是为什么?”
葛冲之喃嚅一下才道:“说出来别笑我。现在我既无雄心壮志,同时对人生看法做法都不同了。”
另一边花解语也正和王勇闲谈。
花解语道:“从九江到此地要走多久?”
王勇道:“七八天。”忽然一怔,道:“我曾说过从九江来的?”
花解语道:“没有。但除了九江奇胜门,没有其他家派是横练加软兵刃。”
王勇道:“你还知道什么?”
花解语道:“没有了,啊!还有一点,我知道你烦恼痛苦。”
王勇道:“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不想你也有痛苦烦恼。”
花解语道:“我明白,有些痛苦会传染。”
她的温柔和聪慧谅解,加上花朵般面庞笑语,宛如春日和风熏醉千万游子。
王勇看得痴了。之后,忽然用宽厚坚实手掌握住她白晰纤手,诚恳地道:“你们最好离开,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知。”
花解语任由他握住手掌,感觉有点奇异,亦很陌生。因为她自长大以后,手掌从未被男人握过。
她轻叹一声,道:“如果你的痛苦有人能帮得上忙,我愿意替你找来。那怕用哀求或者绑架方法。”
王勇道:“没有人能帮忙。连小辛都不行。”忽然发现自己还紧紧握住人家的手,连忙放开,道:“请别怪我。”
花解语道:“小辛也不行?我不信。”
王勇道:“有些事不是武功能解决的。”
花解语淡淡道:“但他除了武功外,医药之道亦是当世无双。”眼角瞥见对方微微动容,又道:“当然医药之道也救不了心病。如果你有心病,只有心医方医得,古人这样说过,对不对?”
王勇喃喃道:“对,心病还须心药医。原来小辛精于医药之道。”
但小辛上一回见到花解语,并没有提到她所中绝毒,当然也没有提到出手解救。花解语想到此事,心都凉了。
小辛肯出手救常青,为何不肯救我?
如果小辛认为彼此毫无交情时,何以毫不猜疑接受我一千两银子拿了就用?
王勇突然道:“你也有很沉重心事?唉,我一直以为你如此美丽姑娘,绝对不会有心事有烦恼。”
花解语道:“不论是人或事情,从表面看往往得不到真相。”
王勇道:“只不知花姑娘的烦恼困难我能不能帮忙?”
花解语忽然泛起恶作剧念头,道:“当然可以。”
王勇忙道:“请告诉我。”
花解语道:“有一件关系及我哥哥死活的事,只要有钱就可以解决。”
王勇笑道:“钱?要多少?”
花解语道:“没有一万也得八千。”
王勇又笑一下,但笑容忽然渐渐黯淡。
花解语道:“这数目不小,所以你不必感到为难。”
王勇道:“数目不大,但不能马上给你。”
花解语道:“我明白,你不必为难。”
王勇解释道:“我身边现成有三万两,但晚上就要用。所以不能马上给你。”
花解语不说其他话,只道:“我明白,你先办你的事。”
王勇道:“你哥哥要一万两最晚几时?”
花解语叹气道:“也是今晚。”
王勇瞪大眼睛,道:“莫非他跟我一样?今晚?”
花解语道:“对,今晚。他自己有几千两,其实一万两数目还不够。但可能获得缓期。”
王勇咬牙切齿,面上表情一时豁出性命要拼,一时衰颓要放弃任何挣扎。
他必定受创极深,被命运折磨既久且多。否则以他年龄凡有逆境必能奋力抗拒,必定不会有放弃之想!
花解语叹口气,道:“对不起,其实我不需要钱。”
王勇一楞,道:“真的?”
花解语道:“我开个玩笑,谁知这个玩笑开得如此缺拙劣。使你受到伤害,对不起。”
王勇道:“但愿只是玩笑。真的?”
花解语道:“真的,我却忽然很担心,担心你的问题。”
王勇道:“你知道?”
花解语道:“不知道。但如果你必须付人家三万两银子,这数目很大,事情必定很严重。如果人家怀疑我和我的朋友,而你却跟我谈了很久,你怎生辩白呢?”
王勇道:“这……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想到。”
花解语道:“我帮得上忙么?”
王勇摇摇头,道:“谁也不行。”
花解语道:“好,我们等会就走。明天在合肥见。我记得有家客栈叫做远悦,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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