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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底事总难忘 立心任侠 奇缘浑不觉 求艺天涯

  夏日炎炎,溽暑难消,正宜北窗高卧,受用些清风到枕,凉月当阶之时。

  可是偏偏有人,要在这火伞高张之下,盘马弯弓,打熬气力,挥拳踢腿,勤习功夫,并说这种流金铄石的季节,乃是什么武家:“冷练三九,热练三伏”最难得的好日子,甘之如饴,毫无所畏,真是奇哉怪哉!

  喏!不信请看那道旁短墙内,晒麦场中,不正有个十八九岁小伙子,光着古铜色的脊梁,赤足短裤,腰勒宽板带,对这火样的太阳,宛如不觉。两臂环抱一具百多斤的石骨碌,忽起忽落,挣得面红耳赤,汗出如浆,兀自孜孜不倦,不停不休吗!

  并且院内梨树荫下,还站立一位,身材雄壮,浓眉巨眼,短褂裤,敞胸露肚的中年汉。

  左掌心托着两只铁胆,五指不住的拨弄,发出吱吱呀呀,叮叮当当,颇有节奏的声响。从外表看,不论是气派打扮,都显得是一个道地的,江湖上练家子。

  只见他,抬脸看了看天色,然后皱皱眉,目注场中少年,亮起破锣似的嗓音道:“我说小凌儿!太阳快偏西啦,今儿个你的抱石功,一千遍还没练到咧?”

  随又摇摇头,像训勉少年,又像自言自语的续道:“武术没有巧,‘练’字学到老,若要成名显万,不趁这大好的三伏天气,苦练紧练怎成啊!”

  不料他语音未落,忽听有人接口哈哈一笑道:“真是无独有偶,傻瓜对上了笨蛋!这样练一千年,顶多也不过变成大小两条蛮牛,可怜,可怜!”

  这种话,显然是针对院内师徒二人所发,并明讥他们是盲练瞎学哩!

  请想练武的人,谁个不有几分骄气,怎经得起别人如此当面轻视撩拨。

  因之那位手托铁胆的中年人,闻言勃然变色,顿时浓眉一扬,寻声怒视。

  触目却见短墙外方榴花荫下,不知何时,来了一个瘦骨嶙峋,细眼削腮,赤足芒鞋,形容猥琐的青袍老道,正手捻-落的几根黄须,向场中小伙子,不住的打量呢!

  是以恼得这位中年汉,马上巨目一瞪,戟指厉喝道:“呔!刚才的话,可是你这老牛鼻子说的?今天如果不还我一个真章,大爷冲天炮吴能,就非敲掉你的满口狗牙不可?”

  同时院中少年,也放下石骨碌,大张着一对黑白分明的俊目,转身察看,而且清秀的面庞上,略呈愠色,似乎是嗔怪不该有人打搅他的练功。

  照说,理曲的应是那位多嘴路人瘦老道,此时人家动怒责难,总该赔些小心了事才是。

  可是他却不然,反小眼一翻,斜睨着冲天炮吴能,面色一沉,轻蔑的答道:“什么真章不真章,你这只大蛮牛,三岁娃儿也能牵着鼻子赶东赶西,何况我老人家?”

  并且边说边跨过短墙,一摇三摆的走到冲天炮身前不远处立定,又道:“蠢材!不信就试试你的冲天炮,看看可能打倒我老人家?”

  本来吴能是吃的把式饭,专靠卖艺护院度日,轻易也不愿得罪三老四少,以自断财路。

  适才不过眼见老道是外路人,又无端当着新收的徒弟混说,所以一时性起,口出恶声。

  心想:“凭自己冲天炮的万儿,一个穷老道,还能不闻名远避。”只看他静立原地未动,就可以证明并无出手的意向。

  但是现在呢,这位瘦老道,简直如同存心找岔,欺人上脸,可不由不使他动了真火了!

  因此立刻虎吼一声:“狗牛鼻子,上门欺人,大爷就教训教训你?”

  而且登时衫袖一捋,二目直视,踏中宫,走洪门,左手一幌,右拳迅即“黑虎偷心”,直向老道当胸捣去。

  别看他这一招,是江湖卖艺人的花拳绣腿,论力道,确也有些斤两咧!

  不想那位瘦老道,见状毫不动容,且悠闲的,管着一旁观战少年微微一笑。

  他说道:“小娃儿,我老人家使个武术上的“巧”字你看?”

  随即身形向左方微闪,并乘吴能重心前冲,马步不稳,一拳落空,未及变招之际,仅顺势轻轻一拍。

  顿时使得人高马大的冲天炮,身不由己,直飞出丈外,跌了个黄狗吃屎,五体投地。

  更是瘦老道,又咧嘴呵呵大笑道:“武术没有巧,如何蛮牛随风倒?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愚哉,蠢哉?”

  自然这种结果,是大出场中少年意料外。且看他神色,似乎对乃师,已信心大见动摇。

  不过冲天炮吴能,生来皮粗肉厚,这一跌并无伤损,而且迅即使了个“倒扳杨柳”,踊身起立。

  但见他,双眼冒火,一脸忿色,陡地又亘喝一声道:“狗贼道!再接大爷这个!”

  同时左臂一振,抖手就是两个铁胆齐发,一上一下,映日化为两团寒光,闪电般的疾,分取老道中上二盘,又准又猛,十分凌厉,敢情这也便是他的最后杀手了。

  谁知那位瘦老道,仍然一些都不在意,眼觑铁胆呼啸而来,只略一旋身,袍袖从侧方一兜,就宛如渔翁撒网,极自然的,毫不费力,兜个正着。

  并且还若无其事的,小眼一眯,向那名叫小凌儿的少年,扮个鬼脸道:“我老人家这一巧招‘布袋捉笨蛋’,使得如何?”

  当然,老道这两手,轻描淡写,干净俐落,不止是巧,而且十分神妙。早已看得场中少年,由衷的钦慕!心向往焉,只差格于冲天炮吴能的脸面,不便出口叫好而已,试想如今人家问到头上,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不成?

  可是正当他,尴尬的难以作答之际!

  突然墙外又有一声,宏钟也似的呵呵大笑插口道:“巧则巧矣!只是还不能算真功夫。

  如果弄巧成拙,那才是贻笑大方啊?”

  随闻微风飒然,场中蓦地多了一个,肥头胖脑,酒糟鼻,须发苍苍,一身黄葛衣装的老人。

  听口气,好像对瘦老道的自夸,颇是不服呢!

  这时冲天炮吴能,已极端气馁,心知今日遇见能人,若再出言顶撞,徒然自取其辱,反不如栽了认栽,光棍不吃眼前亏的为是。所以虽见有人前来帮场,仍是默默无言,满脸颓丧,不敢诉请主持公道。

  那知这位后来黄衣老人,却十分古怪!一入场,便趋近适才少年练功的石骨碌,单足一钩一踢,就将那百多斤的巨石,送上两三丈高的半空。

  更是连番手脚并用,像玩球一般的,不使大石落地。

  只看得吴能师徒,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半晌,那位黄衣怪老人,面不红,气不涌,一脚将石骨碌踢出十丈以外,转身向愕立一旁少年,得意的一笑道:“小娃儿!你看老夫这种本事,比那些巧招如何?”

  这真是一种奇事!他们各显神通,都好像专为的是,要给那名唤小凌儿的少年欣赏一般哩!

  此际,烈日已经西沉,清风徐来,炊烟四起,猝然那位久不出声的瘦老道,寒着脸,向黄衣怪人喝道:“万老儿!反正咱们是一年一会,不分个高下不休。今晚二更涂山上见真章,现时多这些费话何用?”

  但见黄衣怪老人,马上接口哈哈一笑道:“也罢!我老人就先看看你这牛鼻子,年来有什么长进再说。”

  随又转脸对身侧不远的少年,点点头续道:“小黟子!有兴不妨到时去看看热闹?”

  同时瘦老道,亦向那位小凌儿,看了一眼,然后二人便一东一西的离去。

  这时冲天炮吴能,满肚子不自在!眼看人家扬长而去,无可奈何,一时又愧又恨,不禁也一扭头,一声不响的就走向庄内。

  本来嘛!他好端端的传徒习艺,平白被那一道一俗两个老怪物,大拆其台,搅混了半天,闹得吃亏丢脸,焉能不气哩!

  不过冲天炮这位新收的门人,可就大不相同了,他不但毫无不快,而且深庆今日有此奇遇。恍悟自己过去乃为吴能花言巧语所骗,正盘算夜间如何赴约,应求请那位高人收录呢?

  原来这少年,姓燕表字凌云,籍隶安徽怀远,本是世代书香,也曾经过十年寒窗之苦,只因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加之屡试不第,一位青梅竹马之友,年前又被强人劫去,所以立志弃文学武,希望将来行侠江湖,能直接为人间不平,留一份天地正气。

  可是无如文武殊途,难得其门而入,且少不更事,对世道人情毫无经验。

  因之一与走江湖卖艺的冲天炮吴能相遇,便为其大吹法螺所惑,延聘在家,相从苦练所谓抱石功绝艺。

  直到今日,才为这一双怪老人前来点醒,认识武术之道,盖亦浩瀚无涯,绝非如冲天炮所说的,那等不穷理致知,只凭一味盲练,就可无敌于世。

  是以他暗中心意一决,便泰然行所无事的,停止练功回庄,夜间也没有和吴能计议,刚过初更,就极端兴奋的,扑奔涂山。

  说起这座山,虽然并不太大,但在历史上,却是大大有名,古时禹会诸侯,天下执玉帛以朝者万国,便在此地,西临淮水,隔岸与荆山遥遥相对,景色清幽,在这黄淮平原上,倒是十分稀有,而且距离怀远县城极近,座落在燕家这所祖居的五里庄南侧不远。

  因此他,顷刻便直登山顶,在一块磐石上,静坐以待,这时,月朗星稀,凉风习习,加上松涛与流水和鸣,汇为炎夏一幅最优美的夜景。

  自然读书的人,大都惯会吟风弄月,也感怀最多,是以这位小相公燕凌云,顿时心有所触,不禁目注淮河,信口吟出唐人绝句!

  独上江楼思悄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玩月人何在,

  风景依稀似去年。

  不料他吟声未绝,偶一转侧,突然发觉身旁多了一人,而且入目正是那位黄衣老汉,不知何时,前来悄立石畔?

  于是燕凌云,慌不迭便欲起身礼见。

  可是那知身形未动,又猝感左右两只手腕,一齐都被人抓住。且耳闻阴侧侧的一笑,瘦老道也蓦地神不知鬼不觉现在眼前,自己双手,正为他们二人,分别握在掌中,像两道铁箍似的,一丝都不能挣脱哩!

  同时,目睹这一道一俗,面色全似乎不善,尤其在月光下,更特别显得可怕!

  是故燕凌云,竟一时诧愕得不知如何是好,连此来一股热望,都顿为惊惧所冰消了。

  半晌,忽见瘦老道,小眼一翻,射出两道碧绿的精光,向黄衣怪人怒喝道:“我钱伦素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今天这小子是收定了,你老儿如要从中插手,捡便宜,那是休想!”

  随又听黄衣老人,接口冷哼一声答道:“彼此彼此!我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呢?如承相让,今年这场比赛,也不必交手,就算你赢了如何?”

  这真是从那里说起,敢情他二人,都是为了同时看中一个上好的人才,争要收作传人,各不相让啊!

  其时,石上被迫难以起身的,小书生燕凌云,也立即闻言猛省,恍悟自己就是人家相争的焦点,不由大感踌躇。心想:“眼前这一对怪人,个个都蛮横刚愎,其非端人正士可知。

  何况习武乃所以锄奸,纵是彼辈武功高强,自己亦曾读圣贤之书,焉能与之为伍。”

  因此任由他们争持不下,始终默坐一言不发,并暗思脱身之计。

  不过,他的忖度和主意,虽然都极为正确,但如今已身在人家掌握之中,要想远离是非,那是谈何容易!

  别说他是一个未窥武学之门的小书生,就是武林一等一的好汉,在这两个怪老人手下,也只有惟命是从的份儿呢!

  江湖上有个传言:“北阴南阳,神鬼难缠”。这瘦老道就是人称北阴的,三阴羽士钱伦,那黄衣老儿,乃是自号六阳老人万方的南阳。武林中,又管他们合称阴阳二老,或者是南北二怪。

  这两人,各有一身独门超人的艺业,而且属性恰好相反。南阳尚刚,擅长一种六阳离火玄功,当之如焚,威力绝大。北阴善柔,练有三阴癸水真气,奇寒砭骨,可心动即发,伤人于无形。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们二人能相生相克,才是敌手。

  并且二怪,天生性情如一,脾胃相同,任意所之,顺我则生,逆我则死。江湖上,无论黑道白道,莫不敬鬼神而远之,谈虎色变!差不多就无人敢于招惹。

  也惟其他们习性如此,所以彼此极不相容,每年必要来这大禹会诸侯的涂山,恶斗一场。

  照说二人所学不同,功夫自有短长,总该可以分出高下才是。

  谁知天下事,偏偏就有这样巧,他们相争三四十载,双方都已年过古稀,仍然次次功力悉敌,难分强弱。

  同时也因为年年准备争胜,少到江湖上走动,各有英雄迟暮,衣钵无人之感!

  因而日间,当他们偶然发现弃文习武的燕凌云,竟是一个骨格清奇,从所未见,练武的良材美质时,都不由暗中欣喜若狂,决心不惜一切,也要达到收作传人的目的。

  适才六阳老人万方,出言宁愿舍弃数十年相争的名头,以认败服输,来做这场交易就是明证了。

  但见三阴羽士钱伦,闻言冷笑一声答道:“这样公平吗?那么你的话,就算是替我老道说的好了。从此武林数你南阳第一,该可以满意收手了吧?”

  二人都志在必得,各不相让,尤其瘦老道钱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更是六阳老人万方,被顶撞得无辞可对,立时老羞成怒,厉声大喝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就借这小子,作一场隔体斗真力的比赛,不分高下永不罢休好了?”

  并且说完话,马上不待答言,便就地跌坐。

  三阴羽士钱伦,也答声:“好。”立刻同样相对运行功力。

  此际,小书生燕凌云,仍然双手被二怪紧握,正不知他们什么葫芦卖什么药之时,突地身感一冷一热两股气流,分循二臂入体,立即周身寒热交加,筋骨抽搐,心神皆颤,其冷如冰,其热似火,恰像为雷电所击,百骸俱散,登时连哼都没有哼出,就晕了过去。

  也不知经过多久,才悠悠醒转,虽然冷热已无初时之猛,但全身经脉穴道,仍是忽冷忽热,并时而如蚁咬虫行,上至百会,下到涌泉,无一处不极端难耐,而且四方八面,悉是重如山岳的潜力,挤得气都难吐,自然身躯更是难动分毫。

  这时我们的小书生燕凌云,已自分必死,在无可奈何之下,只有咬紧牙关,诚意正心,大做儒家心法定静功夫,以期称减这痛苦的折磨。

  那知说也奇怪,他这样一来,顿时体内所有的冷热,马上汇为一股温和暖流,随呼吸升降,在四肢百骸珠转,宛如醍醐灌顶,不但苦痛齐消,而且心地空灵,有无比的舒畅。

  试一睁目察看,只见左右两个老怪物,一是全身紫蹈缭绕,一为透顶黑气笼罩,并且自己双臂,如同两条吸水的长鲸,将紫蹈黑气,狂吞不已。

  请想他是一个十八九岁的文弱书生,几曾见过这等怪事!因而登时生出一阵莫名的恐惧,周身寒热又作。

  慌不迭,赶忙紧闭双目,收摄心神,加紧又做儒家功夫,宛如老僧入定起来。

  如此,又不知经过多少时候,但觉身心活泼蓬勃,精力大异往常,飘飘然,手脚也能自由动作。

  再开眼一看,天光已见曙色,回顾那一道一俗,不知何故全蜷卧在地,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当然,这正是他脱身的好机会,立即考虑都不考虑,悄悄起身,惟恐惊醒二怪,蹑足走出十多丈,然后才大步飞奔。

  不想他这一用力,顿时连自己也惊呆了!

  因为素常一步不过跨出三尺,如今却微一纵身,便如同飞鸟一般,腾空就是七八丈远近啊!

  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事,使他恍疑是在作梦?一时惊愕得目瞪口呆!连山也忘记下了。

  其实,这并不足为怪,只是他不明武学之道,得福不自知而已,而且此种多方面的巧合,也的确是前无古人呢!

  原来北阴南阳二怪功力,本是相反相成,今日这一拚舍真气决战,又闹什么隔体斗力,恰好在燕凌云体内,水火既济,龙虎相调,不仅冲开奇经八脉,使一个文弱书生,一夜达到武家百年难练的境界,更是适因他机缘辐辏,做起与上乘内功真诀同源的,儒家性命双修的心法,立将二怪一个多甲子苦练的玄功,化为一股中和之气,吸入四肢百骸之中,无形已脱胎换骨,一人而兼北阴南阳两家之长,产生天地间极妙的奇迹,也可以说是二怪平生多行不义的孽报,鬼使神差,般般凑巧,而有这种结果哩!

  不久,燕凌云神志慢慢清醒,立即对自己突然身轻似燕,又一试再试,不但不假,而且更不是梦,是以满心狂喜!暗忖:“这种本事,绝非无因,必是两个怪老人的暗助?由此看来,人家许还是一对面恶心善,游戏风尘的奇人呢!自己岂能因一时之见,就断定道不同,不能相谋,而失之交臂啊!”

  于是心意一变,立刻又转身向回走去。

  不料愈行愈近,眼看那两位怪老人,仍是不改前状,一无动静。

  直至回到原地,经过仔细察看探查,才发现他们鼻息全无,似乎早已身死多时了。

  他这一惊!实非同小可,登时毛发悚然!既恐怖,又困惑。且不由自主的张目四顾,恍疑另有高人隐伏左右,所以才有这强者亡,而弱者存的现象。

  半晌,只觉空山岑寂,远近清明,除古松数株,挺拔摇曳于晴朗晓色中外,了无所见。

  更是石上僵死的二人,一无伤痕,端的万分不解?

  尤其他初经这种事故,竟不知如何善后,因此赶忙飞奔回庄,打算问问吴能再说。

  可是谁知道,这几个更次之隔,家中也同时有不寻常的事故发生了。

  据老仆燕忠夫妇相告,教师爷冲天炮吴能,在三更刚过,就突然寒颤呻吟,连吐黑血而死。

  这简直是一种不可想像的事,越发使我们的小书生燕凌云,扑朔迷离,惊诧不已!如同坠入五里雾中。

  还好在这身死的三人,都是异地他乡之客,加上涂山附近,又没有别的住户,反正与燕家并无不利,所以在老仆燕忠主持下,也未惊动官府,便一齐掩埋了事。

  俗话说的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而且燕凌云,本是夙根甚深,读书明理之人,是以自从这一日夜之间,耳闻目睹,身受如此众多的启示。顿时憬悟武学之道,亦如文事,“玉不琢不成器”,非经过明师指点薰陶不可。

  但何处有明师呢?并闻真人常不露相,又那能得识哩!何况前此为吴能所愚,平白吃苦盲练,空费不少大好光阴,就是前车之鉴。

  因之一连多日,都为这桩心事苦恼,得不到答案。

  直至有一天,忽然想起曾听冲天炮谈过,武林中人,常有以身背黄包袱作标记,出外求师访友之事,自己何不一试,而且古人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能乘便一游名山大川,藉广见闻,亦是人生快事啊!

  于是心意一决,即日将田园交与老仆执掌,带了一些银两,叩别先人庐墓,背起黄包袱,心想:“幽燕古多豪侠之士。”便单人匹马,取道北上。这时正是仲夏季节,溽暑方张,一般人避暑消夏惟恐不暇,如非必要,出门的人实在极少。

  他行行复行行,一连多日,已来到南北东西要卫的徐州境界。

  不过十分失望的,他沿途每一向人打听当地英雄豪杰时,不问是老是少,都哑然失笑,望望然而去,一无所得。

  他就不知道,自己还不过是个大孩子,而且身着儒装,背上练武的招牌,不伦不类。更是那年头,凡属身背黄包袱,寻师访友的人,都极难招惹,连比武伤亡,官府皆可不计。

  请想他所请教的,全不外乎是些安份守己的商民,谁个又愿多找这一份人命关天的麻烦呢!

  不想正当他,意兴索然之时。这一天从徐州进入鲁境,却有所遇了。

  原来恰有一行镖客,保着大批货物同道。自然这些人,都是成名武师,吃的刀口饭,惯走江湖,对天下何处有能人异士,那还有不一清二楚的道理。

  因此燕凌云,一见便飞马追上他们镖车,然后又放辔缓缓随行,准备借故结识领教。

  可是那知道,他这种举动,极与绿林道踩盘子行藏相似。立刻大启前行的镖客疑忌,而且其时,亦适距微山湖不远,地势荒僻,四野杳无人烟。

  所以不待他开口,马上有一位魁梧其伟,豹头环眼的镖客,猝然勒马回头,卓立道旁,抱拳亮声道:“兄弟济南四海镖局陆志,匪号铁掌银鞭的便是。今日路过贵地,因限期太急,未能投帖拜山,敬请上覆薛寨主,多多包涵,将来一定缺情补情,缺礼补礼?”

  敢情人家真把他,当作黑道上踩盘子脚色了。

  并且这些江湖话,一恃使燕凌云摸不着头脑,讷讷不知如何作答。

  更是适于此时,大道右侧密林中,蓦地飞出几十骑人马,一字儿摆开,拦住去路。

  是以那位铁掌银鞭陆镖头,大约以为正主儿已到,立即不待答言,便赶忙拨转马,飞迎上去。

  此际,燕凌云乍睹许多强人出现,也不禁有些心慌!

  可是继而一想,自己身无长物,又体轻飞纵极快,反正将来要在江湖上走动,见识见识,怕他何来。

  于是心胆一壮,便气定神闲,从容立马旁观起来。

  但见前来的响马,除许多青布包头,各*兵刃的壮漠外,另有两男一女,在前并骑傲立,颇像为首之人。

  那女的,高坐桃花马,背插长剑,体态风流,面目姣好,年龄顶多不过二十一二岁,一身红色劲装,连人带马,在赤日下,远看宛如一团烈火。

  二男分列左右,身材高大,如同两座黑塔一般,浓眉巨目,貌相狰狞,可能还是一对孪生兄弟,也都正当壮年。

  这时铁掌银鞭,已挥手止庄镖车前进,翻身下马,老远就向盗首拱手高呼道:“在下济南四海陆志,未能先期拜山,诸多失礼,敬请各位乡多海涵是幸!”

  自然镖行走镖,素来凭的是,七分人情三分能耐,不论有理无理,这份礼貌,是万少不得的。而且黑道上人,也大半与之互通声息。只要招呼打过,亦能通情借道,不再为难。尤其济南四海镖局,总镖头皓首神龙于亮,交游广阔,威名远震,一枝白龙旗,南北通行,从来极少有人相阻,何况如今已到山东地境呢!

  是故现时领队的镖头,铁掌银鞭陆志,眼见群盗,并不惊恐,认为打一打交道,必能过关了。

  谁知事实却大谬不然!

  不但人家礼都不还,更是耳听那位红衣女盗,立时冷笑答道:“姓陆的!废话少说,明日就是微山湖铁老堡主,儿女婚嫁之期,你们这批绫罗彩缎正好合用,识相的快留下货物,归告于老头儿,就说我红绫女替他代送贺礼,免得姑娘动手!”

  此言一出,顿使铁掌银鞭大惊失色!心想:“自己原以为这路人马乃薛家寨属下,怎的是这位女煞星到此啊!不消说,那一对黑汉,定是传闻的,东海魔氏弟兄了?”

  并且他还没有来得及答话,又闻那上首的黑汉,一声巨雷似的喝道:“俺东海双龙的主人,出言如金,说一不二,还不快滚!”

  因此铁掌银鞭陆镖头,登时忿火中烧,虽然明知凭自己一行,绝非其敌,尤其那位红绫女葛飞琼,出道不久,手折无数黑白道成名英雄,并收伏东海二魔,如虎添翼,武功诡异,高不可测。

  可是身为镖头,职责所在,何况四海多年声誉,宁死也不能将所保货物,拱手送人!

  于是马上接口厉声道:“陆某护镖有责,歉难遵命!今日幸遇高人,如果三位有意见教,我也只好舍命奉陪了!”

  他发话不卑不亢,字字坚毅有力,并显出一副凛然不可相犯之色,端的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只看得一旁小书生燕凌云,不住的点头暗赞,并且心想:“双方必然要有一场恶斗了。”

  不想他念头还没有转毕,又蓦地耳闻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二目一花,但觉似有一道红霞疾转了数转。

  再定睛一看,不但众镖客,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如醉如痴不言不动,更是那位红衣女盗,正俏立在自己身前,大睁着,一对碧水澄波,乌溜溜,黑白分明大眼,上下打量呢!

  这时我们的小书生,不由本能的一阵惊慌!而且素来面嫩,被看得面红耳赤,赶忙拨马便欲飞逃

  可是那知回转马,仍不济事,人家如影附形的,还不是依然俏生生的栏在马前哩。

  同时瞥见对方妙目一膘,微微一笑道:“小相公不必惊惧,我们并不是拦路行劫的强人呢?”

  请想眼前就是事实,她这句话谁人肯信。

  是以顿时恼犯了燕凌云书呆子脾气,立即一横心,勒马面带不屑之容叱道:“当面撒谎!

  难道伤人夺镖,还不是盗贼行为?”

  照说,这位盗首红绫女,适才一怒,便将镖行十余人众,悉数制住。现在燕凌云如此顶撞,那还不是自速其祸。

  那知天下事,往往出人料外,她不但毫无愠色,反闻言噗嗤一笑道:“咦!我只当你身背黄包袱,也是一位武林中人,原来还是空心大老倌一个,十足书呆子哟!这就是江湖上的过节啊!你懂不懂哩?”

  自然,燕凌云连出远门还是第一遭,那里懂得江湖上的过节是怎样!

  因而不禁立时一愕!然后又好奇的冲口而出道:“什么叫做过节?”

  只是红绫女葛飞琼,耳听他这句话一出口,马上忍住笑,大眼注视在燕凌云的脸上反问道:“你这位相公,难道不是与镖行一伙?背起黄包袱,是有意还是无意嘛?”

  此际,我们的小书生,因自己适才问话,对方还未分说,所以不悦的,只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作答。

  但这种表示,在红绫女,好像已十分满意,是以接着便盈盈一笑,娇声道:“告诉你,‘过节’就是彼此有不愉快的事。譬喻今日吧,因为我不念皓首神龙父女,年来妄自称大,所以特意劫镖,引他们来微山湖,一分高下,谁还真的稀罕这几匹破布不成。”

  随又妙目一转续道:“学武第一是要有胆量,如今微山湖铁家堡,各路英雄云集,正是武林人切磋之机,你敢不敢去呢?”

  别看这位红绫女,凶狠的时候,亚赛一头母狮。

  可是此时此地,却温言软语,柔顺得像一只绵羊,立在燕凌云马前,毫不厌烦,眉飞色舞,问个不休,连同来的东海魔氏兄弟,却看得异常纳罕?真是一件极大的奇事!

  常言道:“初生的犊儿不怕虎”,大凡一个年青人,血气方刚。不论是男是女,确然经不住别人将激。请看现在的燕凌云,就是明证。

  本来他对这一幕却镖举动,暗里是大大不满。只恨自己学艺未成,不能助弱锄强。

  当然葛飞琼,在他心目中,不过是一名武功高强的女盗而已,自是更无好感之理。

  不过他耳听红绫女之言,又不由正搔着痒处。一则是此行志在求师访友,心想:大热天栖栖惶惶,所为何来,既有此机,何妨碰碰缘法。二者是不愿在一个女孩儿家面前示怯。

  是以立时接口傲然的答道:“充其量不过是个盗窟,小生身无长物,有何不敢。只是素无瓜葛,不便贸然登门罢了!”

  也许是他这样话,正对上红绫女葛飞琼的心意,所以她,闻言满脸喜色,马上又咯咯一笑道:“江湖上,讲究的是慕名造访,要什么瓜葛,有什么贸然不贸然,真是书生迂见。”

  更是又粉面微红,瞟了燕凌云一眼续道:“我陪你前往,代为引见好了。”

  并且立时娇躯微旋,也没见她怎样动作,就已经纵出四五丈远近。

  一时看得小书生燕凌云,十分慨叹!心想:“卿本佳人,奈何为盗!但愿所言属实,是和镖行有过节就好了!”

  不多久,镖局众人也恢复了知觉,只有一个喊路的赵子手被放,其余连铁掌银鞭陆志,都服服贴贴,随那两个黑大汉,押车如风卷残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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