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至德城中,午牌时分,在西大街出现了两个人。
两人一为甚为潦倒之书生,一为紫脸中年汉子。潦倒书生满脸怒意,紫脸中年人则显得有点垂头丧气,左臂包扎着,走起路来也有点一颠一拐的,好像身上负了什么外伤似的。
二人大概肚子饿了,此刻正向一家餐馆走去。只见那位书生一面走,一面不断抱怨着:“说起来真要把人家大牙都会笑掉……不知你那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失魂落魄,如醉如痴,枉为你一身轻功比人强,结果却给摔到一根树桩上,我倒真恨不得那是一排刀……”
“事情过都过去了,还提这些干什么呢?”
书生益发有气道:“过去?哼!你‘过去’了,我可还没有‘过去’呢!你想想,严奕笙何许人?普通情形下他会为谁赶车?”
紫脸中年人苦笑道:“出西城,是大江,南北两门昨天到现在还没有马车出去过。而城中各处,我们差不多都已找遍,摔已经摔了,你叫我怎么办?”
这几句话是上楼时说的,到了楼上,书生哼着道:“要你怎么办?要你交人!”
迎面一副座头上,忽然有人咦了一声,抬头先指着潦倒书生叫道:“你?”
又指向那名紫脸中年人道:“你?”
然后,手指两下里来回一划,眨眼道:“你们二个是?”
这迎面发话者是个獐头鼠耳,黄板牙,稀焦须,年约五六旬之间的破衣老者,正是那位挽回黄山一劫的“玄星上人”!
紫脸汉子跟潦倒书生迅速互望了一眼。然后,紫脸汉子朝玄星上人点点头,同时微笑了一下,似说:“佩服您老眼力好!”
潦倒书生则似乎余忿犹存,轻轻一哼,傲然别开脸去。
玄星上人朝紫脸汉子拍了拍身旁空椅、招手笑道:“你来,别理那……那……
咳咳,别理那小子。正愁酒钱没着落,没想到马上来了个报思的。”
华云表正待坐下去,闻言不禁一愣道:“我报什么恩?”
玄星上人仰身嗟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唉唉,没良心,没良心!”
说着,脖子一伸,凑耳低语道:“前在迷魂谷那夜,要不是我将这把老骨头看得不值钱,你小子就凭从祁天保那里习来的一点皮毛,难道还真能逃得出那魔头的掌握不成?”
华云表猛然一呆道:“原来是您?!”
玄星上人龇牙一笑道:“别人敢吗?”
戴着销魂书生那张人皮面具的青衣少年,本想另外找副座头坐下,这时朝这边注视了片刻,终于又走了过来。
玄星上人为二人叫了酒菜,吃喝中途,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嗅了嗅,转向华云表指着青衣少年问道:“这……咳,这小子刚才要你‘交人’,是要你交出什么人?”
华云表四顾无人窃听,乃将昨日发现一辆马车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玄星上人于听到车把式竟是丐帮帮主“鹑衣阎罗”,车厢中且有血往下滴这一段时,脸色不禁微微一变。不过,他这种神色上的变化,既轻微,又短暂,以致华云表和青衣少年都没有能够发觉到。
华云表述毕,接着问道:“上人想得出来那辆马车可能歇在城中什么地方?”
玄星上人瞑目仰脸道:“最大的可能是根本没有进城!”
华云表一呆道:“怎么说?”
玄星上人仰脸瞑目如故道:“你们自东门入城之前,应该留意到大路右手下去不远有一座大庄院,那里面的主人姓‘元’字‘士直’,外号‘半帖圣手’,那就是说,无论什么病,他开下方子,只要熬出来喝上一半便能霍然而愈,这虽是夸大之词,但此人医术的确不错却是事实,当今之世,除了一个赛华佗,可说不作第二人想。你们要找人,去那里找,老夫包你们十有八九会找得着……”
青衣少年迫不及待地起身道:“好,我们马上看看去!”
华云表跟着站起来望着玄星上人道:“上人不去么?”
玄星上人摇摇头道:“酒喝得太多,头有点晕,你们去吧,老夫还得冷静下来先想一件事情,为了争取时间,饭钱老夫来付,咱们将来一起算也一样,好走,不送了”
走近那片庄前广场,华云表欢声低低叫道:“瞧,果然是了,马儿虽然已经牵开,但你瞧那边停着的,不正是昨天我们见过的那辆马车吗?”
青衣少年冷冷地道:“居然连五丈以外的马车都能看得清楚,真了不起!”
脚下一垫劲,最后一个起字出口,人已下去三四丈。华云表紧紧追上,两人到达广场中心,堡楼上立有一人飞身而下。
今天这位武师似是受了昨天那名蔡姓武师的教训,态度相当和蔼,他拦在二人面前,双拳一抱,赔笑道:“两位想找谁,在下可以代为通报!”
华云表转身指了指那辆停放在广场上的空马车道:“我们想见见这辆马车的主人。”
那名武师听了,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当下又以怀疑的目光朝二人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缓缓点头道:“好的,两位等一等,待在下进去看看。”
不消片刻,那名武师人而复出,双拳一抱,含歉赔笑道:“真是不巧得很,两位来晚一步了。据敝主人说:来人是来讨药的,药物配好,已于晨间离去。在下是因为刚刚接班的关系,所以适才没有能直接回复两位……”
华云表和青衣少年迅速地互望一眼,青衣少年哼了哼,冷冷一摆头道:“走!”
华云表本还想说什么,及见青衣少年身躯一转,已然板着面孔向来路走去,也就皱眉咽住,举步跟上。
那名武师于身后轻咳着又道:“假使两位不介意,敝主人想请两位见示名讳,有什么交代,亦不妨留在这里。如系急事,敝主人当尽量设法……”
青衣少年听如不闻,连头也不回一下,华云表也只好跟着走,拐过庄前那片枫林,两条身形眨眼消失不见。
“半帖圣手”元士直夜来似乎没有睡好,早上起来,脸色疲惫,眼神呆滞,双眉不时皱在一起。
今天他起床比平时早,徘徊于冷清清的后院中。一会儿低头深思,一会儿仰脸出神,仿佛正遭遇着一个重大疑难的问题,一时无法取决而深深苦恼着一般。
就在这时候,一阵低低的饮泣声,隐隐约约地自上房中传出……
半帖圣手驻足倾听着,目光发直,如醉如痴。最后,仰天一声长叹,似乎已然有所决定,怀着沉重的心情,移着沉重的脚步,毅然向前院走来。
在前院的东厢中,半贴圣手会见了鹑衣阎罗,后者也好像彻夜未眠,这时正在厢房中焦虑地来回走个不停。
鹑衣阎罗看到半帖圣手,急步迎出。他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在看清对方的脸色之后,不禁讶然脱口道:“老弟,你昨夜怎么了?”
半帖圣手神色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道:“是的,夜来没有睡好……”
鹑衣阎罗深为感动,上前一把抄起半帖圣手双手,紧紧握着,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老弟,你,你这是何苦,医家医病不医命,严某人看得出,你已经尽了心,你实在不应该再这样……”
半帖圣手仰脸望向梁椽,鹑衣阎罗现下这番,不啻一字一针,针针都扎入他心窝深处!
鹑衣阎罗顿了顿,颤声接着说道:“老弟,严某人现在请求你,求你马上过去复诊一次。有救,严某人感激不尽,否则,也务请老弟明言,严某人拿得起,放得下,像现在这样累得你小弟寝食俱废,我姓严的可实在担受不起。”
半帖圣手喉间似有什么东西哽塞着,张开了口,却未能吐出字音,最后以点头代替回答,默默转身出屋走向西厢房。
西厢门口,四名家丁分两列守护着,见到主人来,一齐直身垂手。半帖圣手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迳跨槛朝左首卧室走去。卧室中,药味扑鼻,叫小菊的一名女婢正在往药炉中添加松枝,另一名叫小桂的女婢则在整理着盛药的器皿。
半帖圣手走到病榻之前。病榻上,百步神拳仰面平躺着,虽仍昏迷如故,但面色已不着昨晚来时那般黄得可怕,呼吸也较前比明晰而均匀。百步神拳这种显有转机的可喜现象看在半帖圣手眼中,不但未为半帖圣手带来兴奋之色,反使得半帖圣手一张面孔更形苍白。
他呆立在病榻前,一动不动。那名叫小桂的女婢,放下手中药筛,悄步拢近过来,轻轻说道:“睡得好极了,一夜都未……”
半帖圣手似从睡梦中给惊醒过来,转身朝两婢淡淡挥手道:“好,你们退下,去换小凤小雀两个来。”
两婢微微一福,相继退出房外。半帖圣手走至药炉前,扭开罐盖,扭头又朝病榻上的百步神拳凝视了片刻,终于牙关一咬,毅然向罐中洒入一撮紫色药粉。半帖圣手盖好罐盖不久,另外叫小凤小雀的两名女婢进来了。
半帖圣手指着药罐吩咐两婢道:“把药倒出来,为他灌下,然后你们到对面房中去,未听呼唤,不许走动知道吗?”
两婢同时应了一声是。
半帖圣手看着两婢将半碗药汁完全灌入百步神拳口中,深深吸入一口气,长长吐出,定了定神,又向东厢房走来。
鹑衣阎罗迫切地迎上来问道:“怎么样?”
半帖圣手脸色端凝,点头道:“严老请过去看看再说。”。
鹑衣阎罗神情大变,张目道:“怎……么……了?”
半帖圣手一无表示,默然转身走在前面。两人先后进入西厢上房,鹑衣阎罗目光所及,脱口欢呼道:“啊啊,你瞧……这……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是的,这会儿的百步神拳,脸色比先前更红润了,红润得几与健康人一无二致!
半帖圣手缓缓转过身子,抬头沉重地望着鹑衣阎罗道:“严老,我元士直一向敬佩您老是条硬汉。现在,元某人有个要求,便是请您老不要忘了您刚才所说过的‘拿得起,放得下’……”
鹑衣阎罗虽然听得心头猛震,但仍不肯相信地指着病榻上的百步神拳,睁大双眼道:“什么地方不对?”
半帖圣手黯然垂落视线,低低说道:“是的,如论气色,他此刻看上去的确很好,但是,严老似乎忽略了申香主此刻脸上那层隐泛在红润下面的淡紫……”
鹑衣阎罗又朝病榻谛视了片刻,转过脸来皱眉道:“不错,可是,这层淡紫……”
半帖圣手深深叹了口气,显得很难过地道:“一般说来,应该是只有特别健康的人,才会在红润之中隐透淡紫。而现在,严老您想想看,目下的申香主,他是不是一个特别健康的人?他伤得那么重,血流得那么多,在一夜之间,仅凭二三帖草药,这在一名气衰血竭之人这,可能吗?这会是正常的现象吗?”
鹑衣阎罗愕然一呆,失声道:“这么说来……”
半贴圣手又是深深一叹,黯然道:“所以说,这份红润,已属申香主刻下全身血气之所聚,那层隐现的淡紫色,则是急遽充血的结果,换句话说,这便常人所称之‘回光返照’。”
鹑衣阎罗僵立如塑,半晌无法动弹。渐渐地,激动消失,悲哀消失,终而完全回复平静。
他平静地望了病榻一眼,然后以空前平静的语调转向半帖圣手注目问道:“完全无望了,是吗?”
半帖圣手被对方那种森冷的目光逼视得寒意潜升,呐呐道:“是的……不过……
我想……或许小弟还能略尽心意。小弟配有一种‘护心丹’,一次服用七粒,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能将这口气强延七十二个时辰。少林‘大悲神丹’,功能起死回生,如果严老能在三天之内赶上少林,尚有万一之望。小弟很惭愧,小弟能做到的只有这最后的一步了。”
鹑衣阎罗眼中一亮,忙道:“那么……”
房外忽然有人冷冷接口道:“不必多此一举了!”
语音未了,人已出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黄板牙,稀焦须,生就一副獐头鼠目,面目令人作呕的“玄星上人”!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自什么地方来的,以及如何通过庄中各处警卫的。
但见他手执旱烟筒,一手别在背后,从容不迫地跨入房中,手中旱烟筒一扬,先指着鹑衣阎罗鼻尖道:“你这个大糊涂蛋,也没有想想,这儿是什么地方?嵩山又是什么地方?别说你这个‘鹑衣阎罗’,就是换上‘万里追风’,路上一口水不喝,一口气不换,要想在三天之内赶抵少林,可能吗?”
现在房中站着的,一个是武功不弱,医道尤精的“半帖圣手”,另一个则是名气更大的天下第一大帮之丐帮之九结帮主,武林中人见人畏的“鹑衣阎罗”。可是,说也奇怪,来人虽然其貌不扬,言词放肆,但在无形之中,却似乎有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结果,鹑衣阎罗和半帖圣手除了在来人人房时分别退出半步以外,竟然谁也没有采取进一步敌对举动。
玄星上人将鹑衣阎罗数说了一通之后,旱烟一掉,又指向半帖圣手鼻尖冷笑道:
“你这位小老弟设想也真是太周到了。人要是死在你这座‘半帖庄’庄内,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尚在其次,万一有人因而生疑。说是从没有听说过活着进入‘半帖庄’的人,最后竟会变成死的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丐帮弟子逾千近万,其中当不乏过敏之士,那时候,嘿嘿……”
脸色一沉,突然瞪眼厉喝道:“元士直,你如果还没有活够,就替老夫乖乖地快把解药拿出来!”
半帖圣手脸色惨变,一面踉跄后退,一面向鹑衣阎罗颤呼道:“严老,您,您休要听信这老贼……”
鹑衣阎罗如自梦中突然醒来,侧跨一步,拦去半帖圣手身前。
是的,如论武功,主人半帖圣手实在比做客的鹑衣阎罗差得太远。处此情势下,本着江湖道义,自然以鹑衣阎罗出面对付来人为妥,可是,出人意外的,鹑衣阎罗抢去半帖圣手身前,不但未向来人严词喝问,反而一头拜将下去,惶恐伏地道:
“奕笙罪该万死,竟未认出是古帅叔……”
半帖圣手听了这话,直惊得魂飞天外。说什么他也没有想到面前这名瘦小的丑老人原来竟是外传久已故去的丐帮十结长老‘风尘老人’古慈公!
现在,半帖圣手知道,在这一对叔侄面前,无论换上什么人,要想反抗和挣扎都是徒然的了。
只是半帖圣手仍然有些不明白的是:第一,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巧?这位风尘老人古慈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第二,他在用毒之前,曾煞费苦心考虑过。虽然目的在加速百步神拳之死亡,但因鹑衣阎罗非等闲人物可比,在表面上固然不能露出旋绽,就是鹑衣阎罗起疑,将尸体送给另外的医家检视,也必须无隙可寻,才能永无后顾之忧。他用的那撮紫色药末名叫“极药散”,这种“极药散”,系以数种含有兴奋心神的药材所炼制,虽能加速一个垂危者的死亡,然于事后却无法查出中毒痕迹。这种手段也许瞒不过“赛华佗”张子君,不过,人死三日以上,就是“赛华佗”张子君本人来,也将一样找不出毛病。这位风尘老人只知其一身武功高不可测,对医药则未听说有何研究,他是凭什么一眼便能窥破窗中秘密的呢?
想到这里,半帖圣手的胆子壮了。他如不分辩,惟有一死,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于是,他定定神,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打躬道:“原来是古老前辈。所谓不知者不罪,古老前辈易容术超人一等,适才连严帮头都未识出庐山真面目,在下自然更是无法辨识仙驾了。在下适才之唐突,虽云不该,然因变生仓促,急不择言,尚望老前辈念在语出无心,多多海涵才好……”
风尘老人哼了一声,没有开口,半帖圣手接着道:“在下自惭医术不精,未能使这位申香主转危为安。但是,在下所下之苦心,我们这位严帮头是知道的……”
风尘老人突然喝道:“住口!”
就在这时候,外面窗户下似乎有人在走动。风尘老人脸一扬道:“是两个娃儿么?”
窗外有人恭应道:“是的。”
风尘老人又道:“有没有找着证据?”
窗外接口道:“找着了!”
风尘老人喝道:“进来!”
紧接着,两人押着一人出现。押人的二个,正是戴着销魂书生那张人皮面具的青衣少年和戴着一副紫脸中年人面具的华云表。而被押着的,赫然竟是那位本庄女主人:“如意夫人”!
半帖圣手一见爱妻落入两名陌生人物之手,不由得急怒交加,大吼一声,便待抢扑过来。
甫自地下站起的鹑衣阎罗反手一抄,已将半帖圣手一条臂膀抓住,沉声道:
“元兑稍安勿躁,弄清真象再争不迟!”
表面上是劝阻,事实上五指如钧,已经扣紧臂弯三处要穴。半帖圣手如想用强,一条臂膀便废定了!
如意夫人钗折发散,花容惨白,她见了丈夫半帖圣手,连正眼都不瞧一下。只是紧咬玉牙,死瞪着风尘老人,露出一派狰狞之色,好像要将风尘老人一口吞下才能甘心似的。
风尘老人向两小一伸手道:“拿来给老夫瞧瞧!”
青衣少年左手一送,朝老人丢去一支赤金短剑。老人接过,将附在剑柄上的一张卡片随意翻看了一下,冷笑着,转手丢向半帖圣手。半帖圣手一把抄住,一条身躯顿时抖动起来,他扬起那支短剑向风尘老人颤声嘶呼道:“您既然派人找出这支‘血剑令’,就该了解我元某人之痛苦处境。这张卡片您已经看过了:‘如欲尊夫人无恙,速毙百步神拳!血剑令主谕。’古老!您应该明白,妻子儿女,骨肉连心,大义忘私者,古今能得几人?是的,我承认我应该救活这位申香主,不但我元某人与丐帮没有一丝仇恨,即使我元某人真的跟丐帮有什么难过之处,本于医家良知,我元某人也不会将怨毒移加在这位申香主身上的。元某人为人如何,过去之历史可为明证。但是,这一次情形不向,清古老为我元某人想想,如果换了您古老处在我元某人的地位,若想保住爱妻一命,还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风尘老人冷冷答道:“有!”
半贴圣手由意外而遽转狂怒,厉叫道:“元某人现在请教你,你说!”
风尘老人冷冷地道:“如果换了老夫,一定会将实情立即告知严奕笙,同时照旧悉心医治五步神拳。老夫相信,严奕笙应该有能力保护令室之安全!假如严奕笙办不到,那就无异说那位传示血剑令者武功远在严奕笙之上。假如那人真比严奕笙高明,他就应该不必多此一举,再劳你来向百步神拳下手!”
半帖圣手仍然不服,又叫道:“俗云: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对方如果不采正面行动,严帮头能怎么办?难不成要严帮头不眠不休,成日成夜守护在内人卧室之外么?”
风尘老人注目道:“这支血剑令是昨夜送到的对吗?”
半帖圣手怒道:“这还用问?”
风尘老人又转问鹑衣阎罗道:“你昨夜一直守候在奇正身边?”
鹑衣阎罗恭答道:“没有。奕笙事先全未料及有此变化,因为士直兄说病人不能受扰,所以奕笙一直都留在对面的东厢房中。”
风尘老人又向半帖圣手道:“阁下昨夜未与尊夫人同房吧?”
半帖圣手大怒道:“元某人为贵帮一名香主之伤,于书房中徘徊终宵,直至凌晨,方返内室。这种情形,想像可知,没想到我元某人枉然尊重你是一位前辈……”
风尘老人手臂一竖道:“好了!”
脸色一整,冷冷接着道:“现在,老夫也要请教阁下了。尊夫人也是武林中人,对吗?尊夫人之武功与刻下门下之几名家丁孰胜?匪人能将一支血剑令送入内房,为什么反不能闯入这座西厢,直接向我们这位申香主下手,其中道理何在?阁下有否注意及之?”
半帖圣手一呆,旋又大怒道:“难道说……”
他言下之意,本待说,难道这支血剑今竟是我妻子用来吓唬自己的不成?
不意一语未竟,挟持如意夫人的两小突然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各人闻声返顾,那位如意夫人头颈委垂,不知于什么时候已经气绝,紫黑色的血水,正自七窍中点点下滴……
半贴圣手乃医道中大行家,脱口骇道:“快,她是嚼毒自尽!”
不知他是打哪儿来的一股力气,竟然一下挣脱鹑衣阎罗的掌握,发疯般地冲过去,一把夺过爱妻尸身,摇撼着悲呼道:“如意,如意,娘子,你怎么这样看不开……”
风尘老人冷冷一笑道:“看不开的应该是你阁下!”
半帖圣手头一抬,双目尽赤,厉声喝道:“姓古的,你再说一句看看!”
风尘老人冷嗤道:“再说一句么?好,就再说一句给你听听吧!元士直,我问你,她是你的妻子,可是,你能告诉老夫她真名叫什么吗?”
半帖圣手瞠目一呆,愕然不知所对。
风尘老人冷冷一笑,接下去道:“假如你不能,老夫倒可以反过来告诉你,她的本名,就叫‘如意’!”
半帖圣手猛然跳起,气为之结,并指喝道:“老贼,你?”
也许半贴圣手真的不知道他这位续弦妻房之真名。只是,大家都喊“如意夫人”,“如意”为这位夫人之小名,迨为众所共知之事。而现在,风尘老人先作一鸣惊人之语,接着却只说“她的本名就叫如意”,这种口吻,迹近玩笑,这叫半帖圣手如何忍受得了?风尘老人对半帖圣手之暴怒视若无睹,平静地继续说道:“因为,她原来就没有真正的姓名,‘血剑魔宫’中‘血剑七婢’,人人情形如此。据老夫所知,她在魔宫时,便被喊做‘如意’。虽然你老弟听了不怎么痛快,但是,除了老夫,你大概也无法能找出第二个人能告诉你这些了。”
半帖圣手怔了怔,忽然叫道:“我绝不信……”
风尘老人迳自接下去道:“七婢分别叫做‘解语’、‘羞人’、‘姹紫’、‘嫣红’、‘杏雨’、‘梨云’、‘如意’。这七婢,不但人人均有一身不俗之武功,而且在其它方面亦均各有专长,其中的如意婢,据说便练得一手好书法。”
半帖圣手呆住了!他这位妻子的确精于各种书法,在这以前,这个秘密,除了他们夫妇二人,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还有第三者知道。
风尘老人轻轻叹道:“是的,你一直不服的原因是:‘我女人的笔迹,难道我还认不出来么’?可惜你阁下就没有想到有些书法大家,如以左手执笔,同样能够挥洒自如……好了,你说得对,‘不知者不罪’,姑念你也是一片痴情,老夫就饶了你这遭……咦,还呆着干什么?拿解药动手救人呀!”
在武林中,“血剑魔宫”又完成另一次杰作。
以医术知名天下的至德“半帖庄”于一夕之间风流云散了。数十名家丁家将,男女婢仆,分别资遣,含泪离庄。女主人罪有应得,自尽身亡。主人心志消沉,看破红尘,取得风尘老人之推介函件,将于封庄后前往五台普渡寺,拜在法航大师坐下,自此一心皈依三宝。
华云表在知道所谓“玄星上人”,原来就是自己一心想去黄山投靠的“风尘老人”古慈公之后,那场面也是够人心酸的。尤其是在他述及“十方土地”蔡公明和另外二十六名丐帮弟子惨死的情形时,华云表本人固然泣不成声,连一向被武林目为有着鬼王心肠的鹑衣阎罗也止不住泪盈虎目,黯然垂首。只有那位十结太上长老古慈公显得最坚强,他在主人半帖圣手最后的告别筵席上,干了一杯又一杯,别人流泪,他却不住击案叫好:“行,要得,百步神拳、十方土地,还有另外那二十六名娃儿,好,都好,这才是丐帮弟子。真正的丐帮弟子,这才是我古慈公在人世上最愿意听到,在地府中最愿意接见的后人……”
忽然之间,一件事情惊动了大家,那位自称姓“韦”,身世师门始终像谜一般不可捉摸的青衣少年不见了。
他于入席后,原说要去西厢中看看百步神拳有未好转。最后华云表见他久去不返,匆匆赶去西厢,一看,西厢中静悄悄的,只有病榻上百步神拳仍然甜睡如故,此外那还有半个人影?
华云表回到大厅将这情形说出之后,鹑衣阎罗与半帖圣手均甚惊讶,但风尘老人却点点头道:“也好,由他去吧!”
华云表望着风尘老人,不安而期切地道:“不知师祖是否知道这位……”
风尘老人好似没有听见,望望天色已暗,推着站起道:“奕笙留在这儿看顾奇正,士直老弟等几天可与他们两个同行。老夫我,想带着这娃儿先走一步了。”
半帖圣手与鹑衣阎罗一直恭送到大门之外。风尘老人拉起华云表一只手,直奔庄外不远处的官塘大道。
这时,天色已经很黑了,老少二人沿江北上。华云表见老人不开口,也不敢随便动问,走了约莫十来里光景,风尘老人忽然扭过头来道:“你想知道那青衣小子究竟是谁是不是?”
华云表连忙点头道:“是的。”
风尘老人道:“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
华云表道:“他只告诉我他姓韦,别的则一句也不肯说。”
风尘老人点点头道:“很好,这丫头除了脾气坏,有点多愁善感之外,心地却还纯朴,坦诚。她没有骗你,她的确姓韦。”
华云表征了一下道:“她原来真是……”
风尘老人点头接下去道:“她不愿告诉你名字的原因可能有两点:第一,她怕你知道了她名字之后,马上晓得她是谁,在今天武林中,这丫头年纪虽轻,名头可还真是够响的。第二,她如果不愿说谎,她就无法告诉你她叫什么,因为她名字叫‘美玲’,是个标准的女娃儿的名字,她既不肯让你知道她是易钗而弁,又怎肯告诉你这个?”
华云表喃喃重复道:“韦美玲……”
风尘老人接着道:“像司徒家那个小女娃儿被人称做‘七绝玉女’一样,她也有外号,叫做‘太平仙凤’。”
华云表心头一动,张日期期道:“太平仙凤?”
风尘老人点头道:“是的,‘仙凤’是美称,加上‘太平’两字,则是因为她是在‘太平谷’和‘太平宫’中长大的关系,现在你该知道这丫头是何来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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