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剑令主比谁都清楚,这招“风雷隐隐”,内含三种变化,变化展开,威力无穷,在整套七绝剑法中最为辛辣。逢之只有落荒而逃,如想正面迎拆,也只有一条路可走:还以“柳荡莺回”。
玉剑令主这时已无选择余地,心神一收,长剑猛然倒翻,硬生生朝来剑剑腰撩去。
这种化解方式,自在黑衣蒙面人意料之中,但见黑衣蒙面人阴阴一笑,低喝一声:“再看本人的‘毒蟒吐信’!”
剑尖一挑,剑身斜斜滑开,人蕾一挑一滑之势,双足钉立原处,上身平空后仰,长剑倒挽一个剑花,剑尖骤自下盘穿出。
玉剑令主虽说比七绝小玉女功力精纯,但是,此刻化解起黑衣蒙面人这一招来,却似乎并不比小玉女当初化解他那一招来得轻松顺利。
他跟小玉女一样,腰一拧,引身侧闪但是,他快虽然够快,黑衣蒙面人却比他更快!剑尖一挺,如影随形。“嗤”的一声轻响,身后衣角,已被黑衣蒙面人以剑尖划开八寸左右一个大裂缝。
玉剑令主既惊且怒,去势猛收,一个回旋,挥剑反扫,这一式,正是刚才七绝小玉女对他使用过的“飞星摘桃”!
但听黑衣蒙面人左手剑快平划一道浅弧,身形陡然腾升而起,半空中嘿嘿一笑,冷声喝道:“现在再看看本侠的‘天女散花’!”
喝声中,剑花漫天而下,剑芒如灵蛇游窜,威势果然又比玉剑令主适才所使相同的一招不知强出多少!
玉剑令主情知不敌,不待剑网压顶,已然曳剑倒纵而退,黑衣蒙面人大喝一声:
“留下头巾来!”
虹影闪处,玉剑令主一顶灰布头巾应声飞落,月色下,赫然露出一头如云秀发!
黑衣蒙面人身形落地后不禁一呆道:“你”
玉剑令主女身败露,女人之天性也就随之流露出来,足一顿,挥剑向四下厉呼道:“你们统统活腻了吗?”
担任守备的四名灰衣大汉如奉圣旨,一个个忙不选举剑攻上。黑衣蒙面人浑如不察,直到四人临近,方轻描淡写地挥出一剑道:“果然是活腻了!”
惨呼声起,先行奔至的两名灰衣大汉,竟在黑衣蒙面人一剑挥出后同时碟血倒地。
稍稍落后的两名灰衣大汉,睹状之下,为之魂飞胆裂,奔势一顿,脚下生根,竟然无法再挪半步!
黑衣蒙面人始终没有回过头去看他们一下,这时以剑尖指向玉剑令主沉声道:
“本侠何以手下留情,你当明白。如能从速供出:你这套七绝剑法系自何人习得?
本侠愿意网开一面,贷尔一死!”
玉剑令主秀发飘动,胸口起伏,原好像还存有不服之意,及见黑衣蒙面人追究她这套七绝剑法之来历,眼神一变,顿露悸怖之色,稍作犹豫,突然纵身向谷外奔去。黑衣蒙面人暴叱一声,正待腾身追赶,眼角偶尔瞥及远处怔立如痴的七绝小玉女,不禁迟疑地停顿下来。凝眸遥注,不住颔首,似对小玉女以小小年纪竟有这等胆识颇表嘉许。
小玉女与黑衣蒙面人目光一接,不期脱口一啊,如自梦中突然醒来,当下忙向黑衣蒙面人奔了过去,挥手喊道:“嗨!你这套‘七绝剑法’,又是打哪儿学来的,不说清楚,我也一样不放你过去的啊!”
黑衣蒙面人持剑屹立,不言不动。他本是在凝视着七绝小玉女的,这时,小玉女向他身边奔去,他那双已然发直而无神的目光,却依然望着小玉女原先站立之处,仿佛对小玉女的问话一字也未听得。那神情,就好像被什么骤然出现的景象,勾起了一件遥远的回忆;心神已然遥遥驰向一个遥远的地方,或者一个遥远的年代中去了。
就在七绝小玉女差堪近身的那一瞬间,黑衣蒙面人目光一闪,匆匆侧耳倾听了一下,蓦地发出低低一声惊呼,身形倒纵而起,如飞般向谷外疾射而去!
小玉女给弄得莫名其妙,轻轻一咦,呆呆愣在当场!与此同时,一条青色身形,自正南方岩顶悄然飞落草坪。
来的是位中年美妇人,青布劲装,青布包头,脂粉不施,蛾眉淡扫,肌肤白皙,微透病容,启后,双穗荡曳,斜斜插着一支带鞘长剑。
小玉女惊喜地喊得一声:“娘”玉臂一张,有如雏鸟振翅,猛往美妇怀中扑去!
青衣美妇掠目四扫,一手环搂着小玉女,一面蹙额指着地下两具死尸问道:
“这……怎么回事?”
华云表明白了,那位黑衣蒙面人突然引身离去,所回避的,原来就是现下这位青衣美妇人已故第七届武林盟主司徒兴中的未亡人,“七绝飞花”公孙玉萍!
这时但见小玉女忽然挣脱怀抱,退出一步,向她娘注视着问道:“不!娘,您先回答卿儿一个问题!”
做娘的不禁征了一下道:“什么问题?”
小玉女目不转睛地道:“过去,娘说,七绝剑法是外公他老人家的独门绝学,除了爹与娘以外,外公从未传过他人。现在,卿儿可要问清楚,娘这样说是不是正确?普天之下,到底有几种七绝剑法?”
七绝飞花愕然道:“你丫头是说……?”
小玉女不依道:“请娘先回答卿儿的问题!等一会儿,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卿儿自然会告诉娘。”
七绝飞花眉峰微敛,似在猜忖着女儿所问之话的用意,也好像在考虑着如何回答女儿这个问题。
华云表于暗处注目凝神,屏息以待,他几乎比七绝小玉女更急于获得此一疑团之解答。
七绝飞花沉吟有顷,终于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自语道:“娘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过,那简直是太不可能了。”
小玉女着急道:“什么可能不可能,娘说明白点好不好。”
七绝飞花缓缓望向女儿道:“好的,娘可以这样回答你:以前娘所说的,没有错,天下只有一种‘七绝剑法’!你外公。爹。娘、还有你自己,会这种剑法的,只有我们这一家!现在,除掉去世的不算,活着的,就只你跟娘两个!”
七绝小玉女数度欲言又止,最后转望黑衣蒙面人,玉剑令主,以及两名灰衣大汉离去的下峰口,一声不响地默默发起呆来!
七绝飞花伸手扳转女儿肩头,浅责道:“怎么了?丫头。”
小玉女回身指了指空荡的草坪,勉强笑了一下道:“又没有半个证人,娘要卿儿如何说是好?就在娘来此之前,这儿曾经走出去四个人,其中二人没有出手,另外出手的一男一女,不但使的都是‘七绝剑法’,而且还一个胜似一个,成就全在卿儿之上这些,不知娘相信不相信?假如娘相信,那么,就请娘把这件事对女儿加以解释吧!”
七绝飞花一呆,失声道:“一男一女?全用的是‘七绝剑法’?他……他……
他们是一路来的?”
小玉女苦笑道:“娘不想想,卿儿已说过他们身手全在女儿之上,要是这样,卿儿还会有命留到现在吗?”
小玉女接着又将自己来此练剑,如何被一名灰衣蒙面人领着四名蒙面大汉围困要挟,一心想生擒自己,说要带自己去某个地方去见某个人。正在自己岌岌可危之际,又突然出现了一名黑衣蒙面人,举手之间,便将灰衣蒙面人挫败,挑飞灰衣蒙面人头巾,并向已露女儿身之灰衣蒙面人逼问七绝剑法来历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七绝飞花静听着,本来就很苍白的玉容,愈听愈形容苍白起来。听完,想了想,忽向女儿问道:“那么那位黑衣蒙面人很早就来到这里了?”
七绝小玉女诧异道:“何以见得?”
七绝飞花皱眉道:“黑衣蒙面人所施之于那名灰衣蒙面人者,全系灰衣蒙面人施之于你之重演,他如非早就隐身附近,又怎能洞悉先前所发生的一切?”
小玉女失声道:“是啊!”
眼皮一眨,不禁又道:“那人也真怪,他既然来了,而且又有心回护于我,那么,他为什么直到我中剑之后才现身呢?万一卿儿丧命于那一剑之下,他岂不是想救也来不及了?”
七绝飞花摇摇头,缓声道:“不会的,傻丫头。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有那么一身功力,岂有看不出灰衣人真正用心之理?他娘想,或许是想考究你在这套七绝剑法上究有几成火候,以及你面临强敌时之胆勇如何”
小玉女连连点头道:“可能。”
七绝飞花神色一动,忽又向女儿问道:“那名女扮男装的灰衣蒙面人约莫多大年纪?”
小玉女迟疑地想了想,摇头道一:“看不出来、起初因为她脸上蒙着面罩,而且声音举止全无一点女人气,所以在她头巾被挑落之前,谁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是个女人……不过……后来从她那一头美好的秀发看上去,可能最多也只不过三十上下光景吧。”
七绝飞花仰首望天,出神不语。月影已渐西斜,三更快过了。
隐身暗处的华云表,这时眼见小玉女有惊无险,母女已经相会,知道这对母女非世俗人物可比,经过这件事故,毋庸他人警告,今后也必能提高警惕,善以自处的了。思忖着,不禁油然生出就此悄然抽身离去之意。
即于此标,但见小玉女忽又仰脸问道:“娘,您刚才说什么‘太不可能’,究属何意?”
七绝飞花微微摆了一下头道:“没有什么……”
小玉女佛然不乐道:“您有几个女儿,娘?娘知不知道女儿今年多大了?卿儿从没让娘伤过心,娘现在这样说话,难道就一点也不顾及到女儿会有何等感受么?”
七绝飞花忙将爱女拥入怀中,抚慰着赔笑道:“好,好,娘说,娘说,别生这么大的气好不好,孩子?”
为娘的笑着,做女儿的也笑了。但是,藏身暗处的华云表,于瞧得这幕人间至情图之下,心中一酸,反有着一种需要放声痛哭一场的行动……
他揉了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吐出。现在,不知为了什么,他又想多留一会儿了,不肯马上就走!
七绝飞花搂着爱女干草坪上坐下,向四下里环视了一周,轻轻一叹,脸微仰,开始追忆着缓缓说道:“孩子,娘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不过,娘如不解释清楚,你势将无法释怀,所以,娘现在只好拿它当一段故事说给你听了:一一份外祖“王屋七绝剑’公孙胜当初的这套‘七绝剑法’,原系传自泰山一名黄姓异人。那位黄姓异人,在武林中名气并不大,大家都称他‘泰山老人’。所有的人,也都只知道泰山有位老人,那‘老人’偶尔出现时身上背着一支古剑,如此而已!唉唉,人们要是知道这位默默无名的‘老人“就是武林第二届盟主‘天山风云叟’的‘同门师兄’,恐怕整座泰山就要给踏平了……”
小玉女一呆,失声道:“什么?他我说那位老人,他既然有着如此般的煊赫出身,又怎甘默默无闻,不肯示人以真正师门出身呢?”
七绝飞花轻轻一叹道:“人各有志,岂可相强?如果他好名,又怎会令你外祖将他本门那套剑法改称‘七绝’之名,并另冠以‘王屋’二字?同时,娘又怎会迟至今天才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将这段渊源说出来?”
小玉女连忙催促道:“好,好,娘快说下去吧!”
七绝飞花又叹了口气道:“如说武人不好名,那终究是矫情之词。既不好名,何必创门立派?何必争短斗长?甚至又何必要走上习武这条路子?所以说,一个武人如果自甘埋名以终,一定有其不得已之苦衷!有其不足与外人道之难言之隐!
‘泰山老人’,便是其中一例。众所周知,‘天山风云叟’自当上第二届盟主以后,一改第一届盟主少林大智禅师之作风,凡遇是非纠纷,一律付诸以武力!他处断事情,全凭一己之观感,他说‘对’,你就不能说‘不对’!否则,一个字:‘杀’!
语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是圣贤,也一样免不了会有‘看错’,‘想错’或‘做错’的时候。试问,‘天山风云叟’以这种霸道手腕主政武林,会没有冤屈吗?当然会有!不但有,而且相当多。但是,谁敢多说一句?这,也许就是今天太平谷中,他那第二座人像上传记最为简略的原因!这种血腥统治,除了几句‘秉性刚烈,嫉恶如仇’之外,能赞美他什么?他真的‘出身不详’?不过没有人愿意多谈罢了!”
七绝飞花轻轻一叹,接下去说道:“‘泰山老人’,他的师兄,深知自己这位师弟之为人。当初本就反对他当盟主,既成事实之后,又曾一再规劝于他,要他善体上天好生之德,多学前任少林大智禅师之主政方式。他不但不听,反讥之以唇道:
‘论家法,你是师兄,走出天山,我是天下武人之主。师父已死,这些官腔咱们最好免谈!’”
小玉女不禁喃喃道:“卿儿做梦也没有想到第二届盟主原来竟是这么样一个人!”
七绝飞花微咽着接下去道:“‘泰山老人’于痛心之余,拂袖径去,自此埋名隐姓,不再提及师门出身!”
小玉女忽然插口道:“卿儿知道了!”
七绝飞花讶然望向女儿道:“知道了什么?”
小玉女面有得意之色地道:“本门‘七绝剑法’传自‘泰山老人’,‘泰山老人’来自天山,他在天山还有个‘师弟’,便是第二届盟主‘天山风云叟’。‘师兄’有传人,‘师弟’当然不会例外,刚才那两人,一定来自天山,为天山风云叟门下的传人或后人。娘,女儿一下子给猜对了吧?”
七绝飞花轻轻一吓道:“十万八千里!”
小玉女不服道:“不然?”
七绝飞花敲了敲女儿的头顶笑道:“风云叟自始至终就没有收过弟子,也始终没有成家立室。他嗜杀成性,愈杀愈有味,愈杀愈上瘾,哪还有工夫成家或教什么徒弟呢?”
小玉女张目哑然,七绝飞花拉起女儿纤手,轻轻揉搓着,接着叹了口气道:
“‘泰山老人’有个独生女儿……”
小玉女抢着嚷道:“这下卿儿可真的知道啦!”
七绝飞花朝爱女睨视而笑道:“你又知道啦!”
小玉女挣起身子道:“这还不简单?‘泰山老人’有个女儿,他把武功传了我外公,也传了他女儿,这种情形之下……”
七绝飞花微微一笑道:“刚才那两个人可能是泰山老人女儿的后代或传人?”
小玉女一听母亲这种语气,信心立失,期期地道:“那么?”
七绝飞花又笑了一下道:“知道吗?丫头,老人那位女儿,生得又矮又胖,其丑无比,据说脾气还极怪僻。老人在世时,常自叹自己作孽,怨不得他人,显见老人婚姻,当初可能不甚理想。那位千金,大概便是受了她母亲的遗传。可是,世上事往往如此,尤其是这样的人,往往更欠自知之明。那位千金,不意最后竟恋上了你外公!你外公当然无法接受这份爱意。后来,那位千金自知好合无望,竟去蒙山削发为尼,出家时年仅十八,自人庵门,直至老死,即未再下蒙山一步丫头,现在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小玉女喃喃自语道:“既然条条路不通,那么,刚才那一男一女所使之七绝剑法,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七绝飞花深深一叹道:“话虽是这样说,不过,娘仍以为,如有问题,只有出在老人那位出家的女儿身上这一个可能。但是,这已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这五六十年以来,娘就从没听说过除了我们这一家之外还有谁人懂得这套剑法。”
母女相对,惑然而茫然,一时之间,彼此均觉无话可说。
华云表听完母女二人的一番谈话,思潮起伏间,心头蓦地一亮,暗呼道:“天啦!刚才那位黑衣蒙面人,不正是那天在太平谷中,大闹祭剑台的那名黑衣蒙面人吗?”
不会错的了!一定不会错的了!他在心底叫道。身量、举止、音腔、气态、飞纵身法,尤其那双冷森慑人的奕奕眼神我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既已有这身轻功,我何不穷本溯源,径自追下去查个明白?
华云表想着,不禁深恨自己为什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当下身躯一缩,悄悄纵落,真气一提,沿着可资辨认的崎岖山路,展开追风身法,疾如流星般向山外驰出!
一路上,另外仍有几个难解的疑问,不住盘旋在华云表脑海里:
先后两次,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何那天这位黑衣蒙面人,在太平谷中,显得那样神志不清,不堪一击?而今夜,又何以却能如此般冷静机智,将一套七绝剑法施展得如此般出神入化?这里面症结何在?
其次:此人为什么一方面援救小玉女,一方面却又回避七绝飞花?
再其次:此人究竟是何来路?如属正派人士,何以会失却理性去大闹武会?任意署辱人人爱戴的当今盟主?如属邪魔中人,何以会有今夜这种侠义举动?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这套七绝剑法究竟从哪儿学来的?
他如与玉剑令主同属血剑魔帝座下人物,这一点尚不算稀奇。这以前,华云表一直有个构想,认为那天大闹祭剑台之黑衣蒙面人,如非神志失常者,十之八九,可能就是来自血剑魔宫,而现在,事实证明:他既非神志失常者!亦非来自血剑魔宫!
什么都不是,他是一个“谜”!包括他的武功,他的言行!
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么样一位人物更能激起人的好奇之心的了!
华云表疾行两个更次,到达黄河渡口,天已大亮。他走的是出山通道,往北,过了王屋山,便是太岳山脉,荒山绵延不下千里。往南:大路只有一条,便是他现在走过的这一条。可是,一路下来,他竟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没有见到那位谜样的黑衣蒙面人,也没有见到玉剑令主及那两名灰衣大汉!
他今天的脚程,自信已经是够快的了。假如方向没有错误,那就是由于他留下来听司徒母女谈话,耽搁太久,前面的四人均已渡河了!
于是,华云表在四下张望了一阵之后,也向渡船口走来。由于今天是个集期,天虽刚亮不久,船已开出好几批。他知道无从打听起,因而,也没有向船家问什么,举步便往船板上走去,讵知一脚刚刚踏上船头,目光至处,他呆住了!
船头舱面上,赫然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具四仰八叉的死尸!
尸身下面垫着一张烂草席,脸上这着一把破蒲扇;一条旧布裤,裤脚一长一短,补钉一个搭一个,露在裤管外面的一双小腿肚肿得就像两条熟透了的黄番瓜;裤腰只到肚脐下面,肚皮鼓胀,有如一座黄土新坟。
华云表由于心神不定,几乎一脚踩过去,骇然却步之余,不由得一阵恶心,于心底暗骂道:“这船家好没道理……”
由于这条渡船,船身本来就小,现下有这具尸体横放船头,无论上下船,除自尸身上跨过,别无他法。
华云表皱起眉头,正感进退两难之际,身后忽然有人不耐地催促道:‘喂,前面这位老人家,您到底上不上去呀?如果不想上去,让开路给别人走怎么样?”
华云表刚准备一脚跨过,经这一催,不禁猛然警觉过来。他因为急着赶路,早已忘却自己现在的外形是个龙钟老者,如果一脚跨过尸身,露出灵活身手,岂不启人疑窦?
他本就觉得跨越别人遗体多少有些不妥,如今正好一一于是,他应了一声对不起,绕开尸身,手扶船栏,自船舷上颤巍巍地挨着走到对面敞舱中。
回过身来,他看清适才催促自己者,原来是两名白衣少年。两名白衣少年看上去似乎是双生子,不但衣着和身材难分彼此,就是面部五官,也极酷肖。一人一只挺直的鼻梁,一双晶澄的眼神、同样英俊,同样潇洒!
华云表心头离地一动,忖道:“难道这就是万里追风口中所说的‘泰山龙堡双玉’赵玉坚、赵玉泽,赵家两兄弟不成?”
想着,不禁对两兄弟暗暗留意起来。
两名白衣少年,就算他们是“龙堡双玉”,华云表这时也无法辨认他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他于一再细察之下,只约略看出二人中一个似较沉稳,另一个则稍显浮躁。由这一点,不难想到刚才催他让路的,必属后者。然而,华云表所观测到的,也就只限于这一点,他如想知道其中究竟哪个是“赵玉坚”,哪个是“赵玉泽”,就只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举止比较沉稳的那名白衣少年,稍稍迟疑了一下,结果也仿着华云表,绕开尸身,自船舷上走过来。
而落后的那一个,却似乎懒得多费周折,右足一抬,便拟自尸身上跨过。没想到,就在他左足已经离地,右足尚未落实的那一刹那,破蒲扇下面发出一声轻“唔”,“尸身”忽然翻转。有若人在熟睡中,不经意地转侧身子一样。腰身一倾,一腿架到另一腿之上,曲起膝盖,于有意无意之间,正好顶向白衣少年胯下的下阴要穴!
白衣少年脱口一声骇呼,双掌虚按,身形暴腾!总算他身手不凡,居然在变生仓促中,以毫厘之差,差堪纵掠而过!
舱中七八名渡客,随着也是一阵惊呼。
不过,这阵惊呼到这时候才发出来,显然并不是惊于“死尸”的“复活”,而是惊于白衣少年竟能一跃丈许之高!
受惊的白衣少年,双足找着舱面,立即转过身去冷笑道:“原来朋友竟是在等着咱们赵家兄弟……”
果然是“龙堡双玉”!华云表精神一紧,也觉得事情颇不简单,不意掉脸过去一望之下,船头那人,鼻鼾微传,竟已呼呼睡去。
白衣少年踏出一步,厉声喝道:“起来,朋友,少装神弄鬼了。赵家兄弟年纪虽轻,却并不是好欺侮的,朋友纵使大方,小爷可要得罪了!”
那人身躯一动,忽然一骨碌爬坐起来,于浮肿的饼脸上,睁开一双细眯眼,慌慌张张地四下转着脖子道:“谁在叫?什么事?是……是不是船漏水了?嗯……船……
不是还没有开吗?那么……难道我是在做梦不成?”
自语了一阵,见无人答腔,垂头又想倒身睡下。
白衣少年嘿嘿冷笑道:“哼,装的倒蛮像!”
双臂蓄势,一步步欺过去。那人一回头,怔了征,缩身骇叫道:“你……这位少爷,是不是要打架?船老大,喂,船老大,要命的,你……你怎么不过来说说话?”
打着赤膊的船老大连忙放下手中缆索,跑过来问道:“什么事?”
那胖汉如获救星似地挨至船老大脚下,指着白衣少年嚷道:“岂有此理!他凭什么要打人,你老大问问他!”
白衣少年冷笑不置,另一名白衣少年负手静立,虽然未采取行动,一双有神的眼光却始终未曾一刻离开过那胖汉脸上。
船老大朝双方望了望,然后向白衣少年苦笑道:“对不起两位客官,都是小的不好。这位胖哥坐这条船,已经不止一二天了,他人胖,身体也虚了点,每次都是挨着船板就想睡。”
手朝舱中众渡客一指,又道:“那边的周大爷,钱二麻哥,还有胡四秃见等几位常客都知道的。小的也骂过他好几次,总而言之,下次要他躺到边上一点就是了!”
船老大说得很恳切,而那人一身浮肿的黄皮黄肉,也实在看不出有甚可异之处。
白衣少年火气虽然退了不少,但仍忍不住冷笑道:“哼哼,小爷眼睛可没有瞎……”
白衣少年虽然没有再说下去,不过,白衣少年底下要说的是什么,华云表却清楚得很。
不管别人所见到的是否相同,他华云表,第一个就跟白衣少年有着同样的疑惑:
活人与死人,其间之差,只在一口气。刚才明明白白的,那个主坟似的肚皮鼓在那里,纹风不动,活人能不呼吸?呼吸时能保住肚皮不生起伏?
还有:他早不翻身,晚不翻身,偏巧凑着有人想自他身上跨过时,就翻身了?
膝盖曲起,不偏不倚,时间与部位,都准确得恰到好处。说巧,不也太巧了些?
这时,一直负手静立着的那个白衣少年忽然踱过来向余怒未息的白衣少年一摆头,淡淡地道:“算了,老二,让人家开船吧。到了洛阳,我陪你去中州第一楼,喝上个三整天,算是给你消气就是了!”
华云表这下弄清楚了:说话的是双玉老大赵玉坚,怄气的则是老二赵玉泽!
赵玉泽经兄长相劝,轻轻一哼,狠狠地瞟了那胖汉一眼,悻悻转身,再未有甚表示。
华云表对这位双五老大赵玉坚钦敬之心顿生,他不是钦敬对方的泱泱风度,而是钦敬这位赵玉坚的一股于云豪气!他放出口风,放得如此自然,如此磊落:“中州第一楼”“三整天”这不啻说:“朋友,要找赵家兄弟,你还有机会,朋友不至于连中州第一楼在什么地方也找不着吧?那么,去吧,我们等着!”
平安渡过河,搭客纷纷登岸。华云表留在最后面,经过一阵盘算之后,他就也向洛阳城中踽踽走去。
他想:追踪之举,显已无望。纵然轻功盖世,不知道人家去了哪里,又有什么用?再说,进城呆几天,似乎也不是纯粹白耗。洛阳居九州之中,一向为风云际会之地,中州第一楼,更是名满两京,武林人物来往关洛,总免不了要到这种地方落落脚。“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或许反会在那里有所收获也不一定。
夏初,如果来上点小雨,应是最佳的喝酒天气!
洛阳西城,位于千秋门旧址的“中州第一楼”,晨间一阵激雨,浇开了伙计们脸上的笑容。果然,还不到近午时分,楼上楼下,已经上满八成座。
楼上,临街靠窗口的一副座头上,面对面,坐着两名丰神如玉的白衣少年。两名白衣少年脸孔都是红红的,显然他们来得很早,酒也已经喝下不少了。这时,其中一名白衣少年手托酒杯,缓缓移动眼光,在满楼扫察。另一名则探首窗外,不住向大街两端张望。看二人的神形,似乎正在等候什么人。
只听探首窗外的那名白衣少年蹙额喃喃道:“今天已经第三天了,难道”
手托酒杯的那名白衣少年缓缓接下去道:“不会不来的!”
先开口的那名白衣少年哦了一声,转过脸来道:“大哥凭哪一点下此断语?”
被喊做大哥的白衣少年微微仰起脸,轻轻旋转着手中酒杯道:“凭这几天我们身后一直没有断过护驾者这一点!”
发问的白衣少年呆了呆,目光闪动,正待开口之际,忽听楼梯一阵剧响,楼口已然出现一名蓝衣劲装大汉。
这名蓝衣大汉,身高七尺以上,紫膛脸,高鼻浓眉,双目灼灼有神。他在一个环扫之下,业已看到两名白衣少年,眼光一亮,喜色顿露,猛然一拍两只巨灵掌,大笑着向两名白衣少年走过来叫道:“两位老弟,这下得破费了吧?”
两名白衣少年,正是泰山龙堡双玉赵氏兄弟。
兄弟俩闻声回头,也不禁一下子露出满脸笑容,抢着离席让坐,同时亲切地含笑招呼道:“戴大哥是什么风吹来的?”
神行太保大笑道:“风吹到洛阳,细雨送上第一楼,这种天气不来这种地方孝敬个三五两银子岂不罪过?哈哈哈哈!”
赵玉泽笑道:“好个‘孝敬’!人家难道不供给你酒菜,白拿你的银子不成?
若给店东听了,不去官里告你一状才怪!”
神行太保笑道:“今天可好,酒菜可以放量,银子却可以免掏,相命的说咱早晚要遇到贵人,看样子是给他说中啦!”
赵玉坚微微笑道:“‘飞云’九式,前六式是咱们哥儿俩凭本事赢来的,余下三式就拿一席酒菜换取如何?”
神行太保笑骂道:“左手算盘,右手如意,也不怕脸红!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从今以后,咱可什么东道也不奉陪了,翻了袋底,咱耍啥?”
赵玉泽忍着笑点头道:“但愿……”
伙计恰于这时走过来,三人停了笑闹,随便加叫了两个菜,一壶酒,接着相继坐下。坐定后,神行太保正色问道:“两位老弟上次连武会都没有参加,这次远来洛中为了何事?”
赵玉坚如有所触,四下迅掠一眼,低低说道:“碰上戴兄真是再好不过。那位万里追风祁大侠,戴兄最近有没有看到?”
神行太保颇为意外地愣一下道:“你们找他做什么?”
赵玉坚皱皱眉头道:“是家父找他。”
赵玉泽皱眉接道:“这恐怕是世上最苦的一件差事了。戴兄知道的,换了他万里追风找我们那还差不多……”
神行太保沉吟了一下道:“令尊找他之用意何在,两位清楚不清楚?”
两兄弟一致摇头,赵玉坚道:“家父脾气,戴兄深知。他老人家要我们兄弟办事,一向不作说明,不过,这一次……”
神行太保忙问道:“这次怎样?”
赵玉坚思索着道:“这一次,据我们兄弟猜测,他老人家要找万里追风,似乎还是一件大事。”
神行太保双目一亮道:“是不是?”
赵玉坚又向厅中戒备地溜了一眼,点点头,低声说道:“是的,他老人家仿佛在外面发现了什么可疑人物。由自己出面,恐目标太显,所以想借重……”
神行太保默然片刻,蹙额道:“这次武会,他倒是破例参加了。之后,在渭门,又碰到他一次。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可就不清楚了……”
神行太保说着,忽然睁开眼皮道:“愚兄不才,这就去泰山充个数如何?”
赵玉泽迟疑道:“这个……”意思大概是要说:“这个家父并没有交代,能不能由你代理,还得问问家父才行。”
赵玉坚毕竟世故些,忙接下去道:“这个自是再好不过……不过……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咱们一年难得遇上一次,现在且先喝酒吧。”
三人刚将酒杯举起,隔着圆柱的另一席上,忽然传下一阵夹着点点琵琶的曼妙歌声:
东池始有新绿
尚小如钱
问何日藕,几时莲……
歌声脆嫩,似出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之口。三人倾耳听到此处,神行太保不禁轻轻一笑道:“大概是形容她自己吧,说得好可怜!”
赵氏兄弟也均不禁为之莞尔。
神行太保一语甫异,忽闻一名男子的声音接着击案高唱道:
一年春好处
不在浓芳
小艳疏香最娇软
到清明时候
万紫千红
花正乱
已失却春风一半……
赵玉坚皱了皱眉头道:“太刻薄了!”
赵玉泽冷冷哼道:“简直下流!”
神行太保勃然起立道:“老子教训他去!”
赵氏兄弟正待拦阻时,另一边已有人咬了咳说道:“这又何必呢?两人唱的都是一代名曲,只不过一唱一和,显得有些缺德罢了。不过,到这里来卖唱的,天生要有宏量,那个花钱的大爷不喜欢这调调儿喽?看人家赏银子吧!”
果然闻声“笃”的一声大响,似是有人将一只沉重的银锞子丢向桌上。
赵氏兄弟和神行太保三人侧身引颈朝发声处望去,只见一名面皮白净,眼圈发青的黄衣文士正手举酒盅,作引颈待干状,但一双色迷迷的眼神,却斜斜溜在桌前低头捡取银锞子的一名身穿青衫,结着长长双辫的少女身上。
结着双辫的青衫少女,取起银子,深深一福,抱着琵琶又往别桌走去。
四下邻席的一些羡慕眼光正待收回,忽为捕木桌上一道深达半寸许的陷印所惊,齐齐发出一声骇呼道:“好大的手劲!”
那黄衣文士的一双眼睛,正随着卖唱少女的背影移动,闻呼回顾,看清之下,脸色立时大变。这道陷印出自何人之手,显然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瞪口呆了一阵,终于乘人不注意之际,悄悄离座,匆匆下楼而去。
这边赵氏兄弟和神行太保,仅在卖唱少女身上随便扫了一眼,便一致转移目光,向适才发话相劝之人望去,这一望,可将赵氏兄弟望傻了!
隔着一张桌子坐着的,赫然竟是那位黄饼脸,细眯眼,日前于黄河渡口装痴装傻,周身浮胖如肿的破衣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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