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圣女顿了顿,笑道:“你入宫也不止一天二天了,宫中有你不满意的人物或措施吗?”
单剑飞道:“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站在自己职守上,吃什么饭,做什么事,谈不到什么满意不满意。”
玫瑰圣女道:“本座乃一宫之主,宫中事,五分巨细,本座无有不知,那些人曾对你如何如何,本座全都清楚,你这样说岂不有违本意么?”
单剑飞道:“受得了的我会承受,受不了的我会顶抗;宫主统掌一宫大权,只要管理兼善,无须个别垂询;在下不会为一己喜恶而私许,因为在下最看不惯的,莫过于恃宠而骄的人!”
玫瑰圣女微微一笑道:“所谓‘恃宠而骄’,你是指刚才人内通报的那位紫衣少年么?”
单剑飞微愕,心想:“她电喊他:紫衣少年’?紫衣少年难道没有姓名么?还有,自己与那厮之间的不愉快刚发生还没有多久,玫瑰女就已知道,显系那厮回来后所报告,自己与那厮的争端起于一个‘剑’字,而这个‘剑’字正是宫中之大忌,玫瑰圣女无端召见,难道是那厮给自己加了什么‘帽子’不成?”
他想及身上尚怀着那支“七星令”及半截“七星剑”,心头不禁一寒。
玫瑰圣女又笑了笑道:“是吗?”
现在,他惟有顾左右而言他了,于是,定定神,抬起头来道:“宫主清楚,他与别人处位不同,他有他骄的理由,在下曾与他在襄阳见过,只遗憾同时人宫这么久,至今尚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在宫中的职位。”
玫瑰圣女道:“他姓‘云’,字:师师’。”
单剑飞一下没有听清楚,玫瑰圣女逐字诠解道:“天上云朵的:云’,师法古人的‘师’,两个师字相同。”
云师师?倒真是个很别致的名字。单剑飞见事态发展无趋向严重的迹象,遂又扯下去问道:“职位呢?”
玫瑰圣女微笑道:“花王!”
单剑飞脱口道:“怎么说?”“禅”、“寿”两卿及众婢一致掩口低头,玫瑰圣女笑道:“是的,花王,他已经告诉过你了。”说着,玉腕一抬,突将脸上面纱摘去。
单剑飞目光一直,蓦地呆住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所谓“紫衣少年”原来竟是“玫瑰圣女”易钗而弁!
玫瑰圣女显示了本来面目,在单剑飞呆呆凝视之下,在感触上先是分外亲切,但于刹那间,忽又渐渐疏远开去,过去的过去j-,他们之间,距离是愈隔愈远了;不知什么缘故,一阵不可抗拒的惆怅突然袭上她的心头。
她勉强笑了一下道:“你说得不错:‘他与别人处位不同,他有他骄的理由。’但如将‘骄’字易以‘不得不那样’就更为恰当了。”
她见单剑飞没有开口,又笑了一‘下道:“现在你该承认你错怪了人了吧?”
单剑飞抬头平静地道:“现在也许错,但在当时如说错我却不承认。”
玫瑰圣女注目道:“我并没有一定要你承认,你与别人不同,我们认识不自今日始,假如你不以为这座圣宫有什么令你不满的地方,我们仍可像彼此未知对方身份之前一样相处。”
单剑飞默然片刻,忽然躬身道:“谢谢宫主纡降垂青,不过在下已打算辞去这儿的职务了。”
玫瑰圣女颇感意外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很难解说的。总之,这是一个情感上的复杂问题,细加追究,也许什么理由都没有;但是,单剑飞凭直觉,他告诉自己,他应该离去,也许是为了远离这座玉帐圣宫,也许是为了远离这位玫瑰圣女,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并不真明白的。
玫瑰圣女语气中有着怒意,声浪也微显颤动,又加了一句道:“为什么……你……你说出你的理由来!”
单剑飞低低答道:“不……不为什么,我……我觉得心情有点闷,我原是个无家孤儿,离开少林,就为了到各处走走,念的书有限,应以江湖阅历以弥补不足,长久为佣,也不是事。”
玫瑰圣女连忙接口道:“你不是说过你可能司帐司扎的吗?
本……本座相信你能,自现在起就改委为本宫文房总司如何?”
单剑飞摇摇头道:“不,我对岛居生活有点腻了。”
玫瑰圣女道:“别无其他原因?”
单剑飞点点头道:“是的。”
玫瑰圣女忽向“禅”、“寿”两卿道:“你两个听着,本宫下令:调查:万剑会’及‘护剑会’人马再增一拨,第三拨原本内定你们两个,现改由胡驼子出去,这位单兄为随行!”
“禅”、“寿”两卿离座,深深一福道:“谨领金谕!”
玫瑰圣女转向单剑飞道:“此行行期不限,胡驼子除了脾气坏一点之外,不但江湖经验老到,就是武功也不在本宫十二金钗“雅静’等十姬以下,虽比‘梅’、‘兰’两姬稍逊,然在当今武林中也是罕见的一把高手了,如此你既可遂游历之愿,本宫尚可吩咐他乘便指点你本宫各项武功,对这项决定,你有意见吗?”
单剑飞心念百转,终于躬身答道:“谢宫主成全,在下领命!”
第二天,胡驼子整装出发,单剑飞随行。
玫瑰圣女这一道命令震动了整座圣宫,就连胡驼子本人也感到莫大意外。众所周知,圣母与玫瑰圣女一向不吃第二个人所作的饮食,宫中人手尚多,怎么一下子振到胡驼子出去的呢?
胡驼子此行任务并非别人知道,而此一决策之由来,则包括胡驼子在内,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胡驼子的为人,最大的好处便是话少;他不问,单剑飞乐得不挑。以胡驼子那种脾气,要是知道这种纯粹是为了迁就身边这个“臭小子”,而他“胡大师傅”离开本行,名义“身负要务”,事实上只不过是个陪衬的话,纵然不至于当场抗命,上路之后,那股怨气也一定够单剑飞受的了。
乘筏渡湖,岳阳登岸,胡驼子仰脸望了望天色,忽然一声不响地朝岳阳楼走去,这时约莫午初光景,他们动身之前都已饱餐一顿,单剑飞亦步亦趋,表面上虽然声色不露,心里却止不住暗暗好笑:“这驼子就是脸冷嘴硬,原来也是馋猫一个。”
老少两个一个腰背高拱,一个衣着寒伧,走在一起颇似农村人家的爷儿俩,毫不引人注意,不一会,到达岳阳楼下。
胡驼子停身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才缓缓拾梯而上。
单剑飞见情大感奇怪,心想:“洞庭方圆八百里之内,于今已无武林人物出现的可能,就算吃喝一顿,也算不了什么,凭你这位胡大师傅在圣宫中的特殊地位,难道还担心暗中有人跟着来不成?”
上得楼来,选了个临湖的清静座头,出入意外的,胡驼子仅点了一壶酒和两样普通菜肴,酒菜端上,一杯在手,既不吃菜,也不喝酒,竟自目投湖面,默默地发起呆来。
单剑飞看了,恍然明白过来:“‘万剑会’和‘护剑会’并非公开之帮会,为避免引起:玉帐圣宫’注意,集会所在,必然隐秘异常,原来他是在拟订如何着手查探的腹案。”
现在他才发现,玫瑰圣女还真选对了人,这驼子并不单是几个菜烧得好,放下锅勺,一样有着过人之处。
单剑飞不知不觉地随着陷入沉思。离开少林已快八个月,就是到洞庭来,也将近三个多月了,不但一无所获,且眼看着又要离此他往,虽然出去一趟还可以再回来,但是,不管为期久暂,这一段时日,可算又是白白的浪赞了。
同时,最令他烦恼的是,万一那位“姓白的”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出现将怎办?怎办呢?他能单独留下来吗?纵能留下,他还能像刚来时那样自由自在地在这一带任意逛荡吗?
酒冷了,菜也冷了,老少两人仍在各想各的。
忽然间,单剑飞被一阵上楼的脚步声从沉思中惊醒,信眼望去,两名酒客相继出现;来的这两人,年纪均在三旬上下,前面一个身穿灰长衣,长方脸,五官倒还端正,只是眼圈有点发黑,唇角挂着一抹不知是喜是怒的笑意,后面一个一身白,单剑飞一眼认出,正是那位“太原三侠”中的老大“白面书生”吴之尤!
单剑飞暗诧道:“两人显属一道儿来,前面这人且不去说他,后面那位白面书生亲耳听得玫瑰圣女宣示禁律,怎还敢再于这一带公然露面呢?”
他对这个白面书生印象劣透,本想指给胡驼子看。可是,胡驼子眼光呆滞,宛如神游天外,他不敢惊扰,只好忍住。
前面的灰衣人上楼后,身躯一偏,叉手望天大声道:“名楼名湖当前,咱姓金的不愿为了打发一个鼠辈而误却一顿美餐!”
白面书生接口道:“咱也不信那鼠辈能飞上天去。”
单剑飞听出来了:原来两人正准备联手对付一个仇家!
可是,一念未已,怪事出现,两人话说完,均是一声冷笑,分向两副座头走去坐下;单剑飞一愣,讶忖道:“什么?他们不是一路的?”
两人不是一路一点也不错!接着,叫酒点菜,各顾各,谁也没有再朝谁望过一眼,酒菜送上,灰衣人喝了一口酒,自语着大声又道:“吕洞宾‘三入岳阳人不识’;‘惟有城南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那鼠辈如果是个有胆的,今夜三更,城南那株古松,将可看到另一位‘金仙’双手染血了!”
白面书生冷冷接口道:“成仙是愈早愈好,吴大爷耐性有限,初更杀完人,还好去泡泡这儿的‘小金宝’哩!”
想不到两人竟是生死仇敌,在订生死约会[单剑飞等待着,颇想弄清两人究为何事结怨,什么地方不好交手,为什么偏要找到岳阳这儿来,就在这当儿,胡驼子忽然站起来淡淡说道:“帐已算好,走!”
单剑飞无可奈何,只好随着下楼,走出一段之后,他赶上两步,向胡驼子低声笑问道:
“刚才楼上那两个家伙胡师父不认识吗?”
胡驼子冷冷答道:“他们不认识我!”
单剑飞怔了怔,不禁又发笑,又高兴地道:“穿白衣的那个我知道,另外那个穿灰衣的是谁?”
胡驼子没好气地道:“武林中这种夜叉小鬼多如过江之鲫,像你这样见一个问一个,哪年哪月才能问得完?真他奶奶的穷噜嗦!”
单剑飞火往上冒,心里骂道:“谁他奶奶的穷噜嗦?你妈的才是穷叫唤呢!司你这些,这尚是破题儿第一遭,高兴就答,不高兴拉倒,搭什么臭架子?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性,你他奶奶的真以为小爷给你老驼鬼吃定了不成?”
他虽没有骂出口,颜色已毫不保留地在脸孔上流露出来,鼻中还不住哼了几下,一股恼火,才算平息了些。
可是,他这样做,为自己出气还差不多,如说报复了胡驼子,却是未必,因为胡驼子骂完,脸一低,伸手去摸烟荷包,根本就没有再望他一眼。
直到单剑飞火气平复,胡驼子一袋烟也已装好点上火,这时,呼噜了两口,才又抬头喷出一口浓烟,哼了哼,注目接下去道:“金陵‘红粉叟’的门下,:金陵双狼’之一,‘金陵浪子’柳燕的师兄,‘金陵小五通’金仙现在满意了吗?”
单剑飞讶然脱口道:“‘金陵浪子’?就是日前因调戏海棠姬被枭首示众的那个姓柳的么?”
胡驼子眨眼道:“你以为有几个‘金陵’?金陵又有几个‘浪子’?”
单剑飞肚里骂道:“人一驼,就像皇上封下来该神气似的,一开口,便是一股臭硬劲儿,真算我倒了八世的霉!”不过,他仍强忍着,因为这是一个开始,他不但想知道“金陵小五通”与“白面书生”何以有怨?何以敢到附近来闹事?只要话头搭上,有关“花剑”之种种,未尝不可乘机试探着套问。
可是,他这样想,全是如意算盘;胡驼子咳着吐出一口烟痰,旱烟筒往背后一横,架上驼峰,头一低,径向城中走去,再不搭讪了。
单剑飞也向地下啐出一口口水,恨恨地又跺了几脚,方随后跟了上去。
岳阳楼在西城,他们这时是背楼东行,胡驼子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着,有时向南拐,有时向北转,真弄不清他究竟要去哪里,单剑飞问又不敢,蹙着一肚子闷气,真想掉过头来一走了之。
就在单剑飞忍无可忍的时候,胡驼子突然停了下来,自驼峰上抽下那支长烟筒,回过身子,朝左边一指道:“今天就歇在这一家吧。”
单剑飞抬头见是一家高等大客栈,不禁一呆,愣了好久方期期说道:“歇--?天色还这么早就歇了?”
胡驼子一面向客栈里走去,一面哼着答道:“要赶路的请便,我驼子今天是歇定了。”
单剑飞摇头一阵苦笑,心想:“刚才我还赞这驼鬼,说玫瑰圣女选对了人,不意这驼鬼竟是逮住了机会作威作福,他想的还真不错,此行任务,不限行程,不限日期,他不一定要有成绩交出来,落得悠哉逍遥一番!”
单剑飞的判断完全正确,胡驼子向店家要的,是两间贵得不能再贵的上房,天黑了,他丢给单剑飞一锭银子道:“我驼子要睡大觉了,伙食自理,高兴玩你就出去玩玩,只要不耽误明天一早上路,通宵不回来都可以!”
语毕,径自入房,门一推,再无声息。单剑飞住的就是隔壁一间,当F接过银子走出来,走到房门口,忽然想道:“他这副怪脾气是天生的,我又何必一定要学他的样子?岳阳乃三湘名都,我何不一方面四出游赏,一方面借此机会,再碰碰最后的运气?”
他不习惯豪华的浪赞,出栈到一间小铺子以十几枚青钱吃!”
一顿,这时天黑下来还没有多久,他本想回栈先去看看胡驼子的动静,因为他实在不信胡驼子这么爱睡,这其中可能另有蹊跷,是驼鬼有意调虎离山岜不一定,但是,走到客栈面前,他停下来了。
胡驼子不是一位泛泛人物,他从正面察看,一定不会有什么收获,于是他招手喊出一名伙计,悄声问道:“跟我一道儿来的那位老爷子,现在睡了没有呀?”
伙计脸现诡笑,反问道:“相公跟那位老爷子什么关系?”
单剑飞听出伙计话中有话,于是编造道:“他是庄上的师爷,我则一直跟着我们少爷,这次是老爷叫我们去东乡收租,天黑了,只好在此借宿,咳,随便问问,没有什么,假如他睡了,我就可以在外面多混一阵子了。”
伙计噢了一声,以手背遮住一边脸孔,低低笑道:“可不能说出是小的说的啊,你们,嘻嘻,你们师爷快活去啦!”
单剑飞一怔道:“怎么说?”
伙计声音压得更低,轻笑道:“相公你前脚出门,他就喊小的去,问这儿有没有个叫‘小金宝’的姑娘……然后吩咐小的,相公回来万一问起时,就说他已入睡,不可以吵他,嘻嘻,相公,你要小的另外带你去一家……”
单剑飞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胡驼子竟然也好这一套?他知道伙计没有说谎的理由,于是笑了笑道:“不,谢谢你,我……咳,我自己找。”话一出口,脸已大烧,急急转身走开,并止不住向地上啐了一口。
信步走了一会儿,眼看满街灯火,心头一动,暗忖道:“习武以来,尚未见人家生死相搏过,何不去南城外看看‘金陵小五通’跟:白面书生’那两个家伙到底鹿死谁手?”
他想着,便向街旁店家打听怎么个走法,问清了,精神一提,立朝南城外奔去。
吕洞宾驻足旧址,如今已于那株古松下盖成一座“过松亭”,亭前是片半亩大小的空地,因时序已人凉秋,乘凉无人,一到夜晚,荒凉异常。
单剑飞来至当地,提气蹑足,由树荫下侧身向前面石亭挨着走去,身贴亭柱,然后再自亭柱旁缓缓探出视线,这时明月东升,正是初更时分,空地上,两条身形相隔丈五对峙着,“白面书生”手执判官双笔,“金陵小五通”手上拿的,则是一根软鞭。
当下但见金陵小五通嘿嘿笑着道:“是的,我:金陵小五通’在江湖上的确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比起你:白面书生’来大概还差不到哪儿去,阁下居然敢自嘉鱼一直跟踪到这儿来,这份胆量端的令人佩服,因此之故,阁下虽愿做个枉死鬼,姓金的对阁下的居心何在却反倒不能不弄个明白了。”
白面书生简洁地阴阴地说道:“没别的,黑吃黑!”
金陵小五通微感意外道:“再说一遍看看!”
白面书生冷笑道:“明眼人不说瞎话,你‘金陵小五通’和我‘白面书生’,彼此都是块什么料子,彼此明白,谈到一个“玩’字,你姓金的并不一定就比我姓吴的更具‘真才实学’,但在那些邪门儿花样方面,你们‘金陵双狼’由于有个号称:粉红叟’的老鬼师父,我姓吴的承认得拜下风,正如阁下刚才所说,“我们之间从无过节儿’,所以,要化干戈为玉帛也并不难,一句话,:消魂散’、‘金枪丸’,一样交出一瓶来!”
金陵小五通勃然大怒道:“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以为这两样东西是那么好炼制的么?我身上会经常带有十瓶八瓶不成么?”
白面书生道:“答应不答应是你的事!”
金陵小五通忽然仰天狂笑起来,白面书生阴阴说道:“人生苦短,乘此机会多笑两声也好!”
金陵小五通笑声一收,突然注目道:“吴朋友,知道你我刻下正站在什么地方说话?”
白面书生阴声道:“据我所知,‘玉帐圣宫’的禁例,似平并没有附注上:惟姓金的不在此限’的吧!”
金陵小五通忽又狂笑起来,白面书生轻轻一哼道:“笑得更动人!嘿嘿,笑吧,笑够时再通知一声就是了!”
金陵小五通蔫将狂笑打住,跨出一步,阴阴狞笑道:“现在就可以通知你:如果还想多活几天的话,马上掉头滚蛋还来得及!”
白面书生哂然侧目道:“不反对只要交出来的‘丸’、“散’货真价实,横竖今夜没有第三者在场,姓吴的发誓永不泄一点也就是了!”
金陵小五通脸一仰,本待再打哈哈,眼皮眨得一眨,态度忽改,探手自怀中取出一只锦袋,朝前一丢道:“要就拿去吧!”
单剑飞于暗处瞧得颇感意外,心想这厮转变得这么快,难道有诈不成?
白面书生戒备地一把接住,一面以眼角监视着金陵小五通,一面将双笔并交左手,以右手摸索着拉开袋口;先取出一只黄色小瓶拔开瓶塞嗅了嗅,放回去,又取出一只红色小瓶打开仔细嗅了一阵;最后,脸上浮出满意的笑容,显然两瓶“丸”、“散”都没有假,当下谢也不谢一声,身躯半转,便待腾身离去。
金陵小五通突然低喝道:“且慢!”
白面书生转过身来冷笑道:“想抽点‘回扣’是不是?”
金陵小五通又上一步,阴声道:“吴朋友早走一步与晚走一步,谅无大碍,金某人素来有个怪癖,吴朋友如不摸清了就这么一走了之,岂不遗憾得很?”
白面书生仰脸道:“那不是太荣幸了么?”
金陵小五通阴阴地接下去道:“金某人这个怪癖便是喜欢别人将已经到手的东西,为了一句话,又乖乖地双手送回来了白面书生仰脸道:“那句话一定精彩异常!”
金陵小五通沉声道:“好说!金某人只是就将成为玉帐圣刘之一员,圣官方面大概不会拒绝,如此而已,贻笑大方了,吴朋友现在可以请便了!”
白面书生果然听得一呆,但旋即大笑起来道:“好险,好险,只差一点点就要‘双手送回’了!哈哈,可惜圣宫的考选武会早已举行了几个月,同时尊驾一副尊容似也不比吴某人漂亮多少,哈哈哈哈……”
金陵小五通声色不动,直等白面书生笑声衰歇,阴沉地又上一步道:“什么叫‘万剑会’?什么叫‘护剑会’?这两种组织都出入活动在哪一带?老兄,这些你知道吗?”
白面书生张目脱口道:“你……你知道?”
金陵小五通嘿嘿一笑道:“岂敢?所以说,在金某人渡湖之前,事情仍有商量的余地。
借吴朋友一句话:‘横竖今夜没有第三者在场,姓金的发誓水不泄露一字也就是了!”
白面书生脸色数变,忽然奸笑道:“老兄,另外有件事可曾想到?你老兄虽町凭此向‘玉帐圣宫’邀宠,我吴某人难道就不会反其道而行,也拿这个去向‘万剑会’与‘护剑会’寻求翼护吗?”
金陵小五通嗤鼻冷哼道:“听起来真像容易得很了。”
白面书生哈哈一笑道:“看起来的确很难不过,吴某人只须出去放放风,就说‘万剑会’与‘护剑会’秘密已漏,欲知详情,吴某人可以奉告,那时,如果无人自动找我姓吴的联络,就真是怪事了!”
金陵小五通想了想,觉得果然有理,神色为之大变。
白面书生又是一阵得意大笑,口道一声失陪,身形于笑声中拔升而起;金陵小五通正待扬鞭纵身,半空中忽听有人沉喝道:“乖乖地给我躺下!”
扑达一声,白面书生凌空摔落,口张处,喷血如箭,双腿抖了几抖,立时气绝I随着白面书生的摔落,一条灰色身形同时飘然下降;单剑飞闪目看去,心头一震,几乎骇呼出口:
“胡驼子。”
胡驼子落地后,腰一弓,俯身自白面书生怀中摸出那只锦袋,面对金陵小五通冷冷问道:“听说过‘圣宫’中的‘胡驼子’没有?”
其实,胡驼子这一问根本就是多余的;他一掌将欲向“万剑会”与“护剑会”报讯的白面书生劈死,已够说明一切的了!
金陵小五通眼见胡驼子如此身手,早已惊佩得五体投地,这时忙不迭弓身道:“久仰,久仰!”
胡驼子将锦袋往前一送道:“拿去!老夫另有要务在身,你自己找船渡湖!”
金陵小五通哪还怠慢,急急弓着身躯走上去,口中连声应道:“是的,是的。”
胡驼子淡淡吩咐道:“小心了”手掌一翻,突向金陵小五通颈间切去,金陵小五通只在喉头“嗯”了那么一下,脖子一歪,摆摆然倒地!
单剑飞先怒后惊,完全看迷糊了!
胡驼子以圣宫人物的身份,打死白面书生尚有可说,如今意又将金陵小五通打死,这可该怎么解释呢?
他们这次出宫为什么?圣宫不是正迫切需要有关“万剑会”
与“护剑会”的消息吗?
单剑飞愈想愈觉得胡驼子这个人不但不可理解,同时也太可怕了,心生寒栗,不禁将全身移藏柱后,脸面刚刚缩回,即听空地胡驼子在自言自语地道:“老夫算定这两个家伙身上会有这类玩意儿,果如所料,嘿嘿嘿,小金宝呀小金宝,你这浪蹄子,口u声声嫌老夫年老无用,嘿嘿,下半夜可够你这浪蹄子受用的了,嘿嘿嘿……”
声浪渐去渐远,刹时寂然。
单剑飞听呆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胡驼子竟是这么个下作的人!
常年处身圣宫莺燕群中,耳濡目染,难免不为声色所动,一旦外出,偶尔宿娼,尚不算什么大罪恶;但是,以他胡驼子这把年纪,竟因贪色而弃公务于不顾,且于出手间那么卑劣狠毒,岂不令人为之齿冷?
单剑飞发了一会儿呆,轻叹着摇摇头,返身向城中走去。
回到客栈,栈中人已多安息,只账柜后面有个伙汁,伏着打盹,他也不去惊动,悄悄走进后院。
经过胡驼子卧房窗下,房中黑洞洞的,一丝声息没有,于是,他径自回到自己房中。
闩上房门,和衣倚躺床头,面对孤灯如豆,脑海中思潮起伏不定,回忆过去,恍恍惚惚,展望未来,渺渺茫茫,而对目下武林,除了迷茫和感慨,他说不上什么来,他所接触到的,只是一片肮脏和杂乱……
他电不知在什么时候倦极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
他见阳光已自窗外穿帘射入,惊觉时辰不早,立即一啊跃起,匆匆整衣奔出,瞥及隔壁房门虚掩如故,知道胡驼子尚卧未起,始放心地深深吁出一口大气;想及昨晚之事,不由得心底暗哼道:“不得耽误一早上路,是你板着脸孔吩咐的,现在可要对不起了!”
于是他也不管对方什么时候回来,总共才睡了多久,走卜去敲敲门框叫道:“喂,胡大师傅,好升帐啦!”
不知是胡驼子没有听到,还是故意不理,房中竟然久久不见回应。
单剑飞火了,脚尖一踢,房门向里飞开,碰出很大声响,又叫道:“懒觉人人会睡,胡大师傅……”目光一直,倏而住口;床上枕被叠得整整齐齐,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是已经起床?还是根本彻夜未归呢?
他连忙跑去前面问店伙,那个斜眼店伙将一对眼珠转去眼角,歪着脖子笑道:“这个么……嘻嘻……除非不得其门而人,否则的话,能玩个十天半月就回来,那已算不错的了……”
单剑飞气为之结,那名店伙头一甩,将一对眼珠换一个方向,压低嗓门儿又笑道:
“‘碰上小金宝,有气不会散,银子不光不会了……”额角一低,突将一对眼珠向上推升,自双眉之间望向单剑飞,笑着嗳昧地道:“这儿除了‘小金宝’,最近又来个“赛金宝’,谈到那一方面,喝!嘿!怎么样?相公,有意思不?”
单剑飞伸手一拍对方肩头道:“很好,等等再说吧!”
那伙计杀猪般的一声痛叫,手上茶壶扑托跌落,滚水溅上脚背,又惹来一阵怪叫怪跳。
单剑飞只作不知,大步走出前厅。
他在城中随意逛荡,中午返栈一问,没有回来,晚茶时分又回来问,依然没有回来!
天黑了,上灯了,还是没有回来。
单剑飞好几次忍不住要问明地点找将前去,最后想想,又忍下了;他实在不愿涉足那种地方,店伙的话无非是夸大之词,这儿是岳阳,与君山只一衣带水之隔,胡驼子纵然一时胡涂,说他会为女色昏头,则绝无可能。
他想道:“算了,算了,多等一天,就多等一天罢。”
可是,出入意料之外的,第二天,整整一天,胡驼子依然不见音信。
这一来,单剑飞可无法再容忍了,等到天黑,他问明那个小金宝的住所,忿忿然走出客栈;小金宝住西城,就在岳阳楼左近,不消盏茶工夫,已然抵达。
那是座深巷中的一幢普通砖造住宅,惟一的不同之处;便是门口多挂了两盏风灯,风灯上贴有红纸剪成的“金宝”两个字,风灯下面分别站着两名长衫衣袖高卷,黄脸上布满烟容的瘦削汉子。
刚听到巷口单剑飞的脚步声,两名长衫汉子头都没有抬一下,其中一名便立即拉长沙哑的喉咙吆喝起来:“大爷到啦,打帘”
单剑飞一愣,不期然停下脚步;两名长衫帮闲也适于这时转过头来。
两人一见来的竟是个衣着寒伧的少年人,也愣了一下;先前那个喊打帘的汉子,这时抢上一步,沉脸喝道:“找谁?”
单剑飞本来还有点踌躇,给这一喝,胆气反而壮了。
于是缓缓走过去,冷冷反问道:“到这儿来,你们说是找谁呢?”
另一个汉子鼻中嗤了一声,将单剑飞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周而复始,一连看了几遍,方始皮笑肉不笑地阴阴说道:“老弟,这儿单单几个压岁钱,是不够消费的,啊!”
单剑飞右掌一提,便待扬起括去,忍了忍,终又放下。
于是侧脸问道:“要多少才够开销?”一面取出胡驼子前天给他的锭银子,扬了扬道:
“这个够吗?”
胡驼子给他的这锭银子,足重十两,两名汉子见于,眼中立即光亮起来,一个抢着甩袖拱手道:“相公初次来,彼此面生,俗浯说得好……咳咳……”那句俗语,却没有交代出来。
先前那汉子立即扬首向内喝道:“打帘啦!”
单剑飞双颊一热,心中又乱了。但是,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不进去也不行了。一脚跨进院门,管弦笑语,立自四厢传送过来。红烛映窗的厢房中,有苗条人影贴向纸檑,有柳眉杏目半探门外;看清来客,矫作的轻笑化成“咦”、“噫”,一刹那,全部静止下来。
直到现在,单剑飞方弄明白,所谓“小金宝”,原来仅是这家妓院中最有名的一个,他一直以为这地方只住着“金宝”
个人,因此,问题来了,他将去哪间厢房找胡驼子?
一名发插绢花,脸涂厚粉的中年妇人,正以怀疑的眼光,路打量着迎了过来。
单剑飞一狠心,什么都不管了,正如武学上所说的“以静制动,变化自能随心”,怎么来,怎么化解,一切见机行事好了。
那名显为本院鸨母的妇人,眼望单剑飞身后,领会着那个汉子的眼色和手势,阔唇上掀,作了个无声之“哦”,旋即脸色一缓,向单剑飞叠掌福身道:“相公请西厢上房坐。”
单剑飞昂头,跟着那名鸨母,踱人走廊尽端一间小客房,接,有丫环过来铺台子,端盘子,房中立即热闹得不亦乐乎。
单剑飞朐有成竹,悠然端坐着,不声不响。
鸨母上前堆笑请问道:“相公有熟姑娘吗?”
单剑飞脸一抬,反问道:“这么进来一次,要多少银子?”
鸨母傻了,任她历尽沧桑,这个问题看样子也是回答不了!
脸上眉眼变位了好半响,这才为难地期期说道:“这要看你相公……这,这,分好几种呀!”
单剑飞不耐烦道:“我说普通的!”
旁边一名丫环忍不住卟哧一声笑出声来,单剑飞猛一扭头道:“这有什么好笑,既然分好几种,当然有普通的了!”
这一来,可不止一个丫环笑了;最后还是跟进来的那名长衫汉子看出这是怎么同事,当下抢进一步打躬道:“不多,不多,三两五两随便赏!”
鸨母脸露讶色,那汉子一咳偏脸,迅速递出一道眼色,似说,“碰上这种土娃儿,有什么好客气的?”
单剑飞自然注意不到这些,这时又从怀中掏出那锭银子,在灯下掂了掂,然后点点头,双手一折,分成两半,收起大的一半,递出小一半道:“你们说三两五两随便,这一块大概是四两上下……”
能将一只银锭子信手折成两半,这份手劲该有多大?房中的人,全是一愣,瞧呆了。
但是,单剑飞并非有意炫霹,他这时一心一意想快点解决问题,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稍稍一顿,接下去说道:“拿去!不必再张罗了,我只是来找一个朋友,找到了马上就要走。”
鸨母不敢伸手接,张目惶恐地道:“相公那位朋友,请问生做什么样子?”
单剑飞无可奈何,只好比了说道:“一个驼子。”
鸨母愕然道:“驼子?”
单剑飞怕她掩瞒,连忙说道:“前天晚上来的,一直没有回去,没有关系,我们是一起来的,他如真的不肯见我,你们代我传句话也行了!”
鸨母发怔道:“投有见到这个客人呀!”
单剑一也跳了起来道:“怎么说?”
鸨母吓得连连后退,还是那汉子胆量大些,这时上前连连哈腰道:“禀报相公,没有就是真的没有,我们吃这一行饭的,说什么也不敢在相公这等人面前……”
单剑飞看出不是虚言,不待对方话完,银子在桌上一丢,如飞奔出。
对面一间厢房中,一名眉目如画的绝色美人这时探首窗边,向这边娇滴滴地问道:
“娘,什么事呀?那位相公做什么不多坐一会儿?”
鸨母微喘着挥手道:“没有什么,金宝,没有你的事。”接着合掌喃喃道:“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我的妈啊……”
小金宝秋波流注,斜睇单剑飞修长的背影于院门外消失,菱唇轻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默默缩回窗内。
单剑飞一口气奔回客栈,一脚刚刚跨进前厅,那名斜眼伙计立即高声嚷了起来道:“回来啦,回来啦!”
单剑飞猛地一愣,张目道:“回来了?回来多久了?”
斜眼伙计上来赔笑道:“小的是说您回来啦,相公。”
单剑飞直恨得牙痒痒的,他对这厮本来就,没有好感,值此气头上,直想一个巴掌打过去,勉强忍住怒火,瞪眼叱道:“我回来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斜眼伙计连忙哈腰赔不是道:“是,是,是,小的冒失了!
小的意思本心实在是说,那位驼爷前脚走,相公后脚到,小的们正在念着,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
单剑飞又是一愣,急忙问道:“怎么说?那位驼,驼师爷刚刚回来过了?”
斜眼伙计摇头耸肩道:“是的,他,他老人家居然没给迷上,真是出人意外。”
单剑飞道:“现在他人在不在后院?”
斜眼伙计摇头道:“不,去了洛阳。他说急事须先走一步,要相公随后慢慢赶去,房钱算到明天,相公还可以再歇一宿,喽,这包东西是他留给相公的。”
单剑飞接过打开一看,只是两锭银子,别的什么也没有,于是抬起脸来问道:“洛阳什么地方没有说吗?”
斜眼伙计微吃一惊道:“相公不知道?他,他说相公知道的呀!”
单剑飞含混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这一夜,他想得很多,但是,每一个问题,都是矛盾的,实在摸不透胡驼子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
他杀死“白面书生”,不足为怪;因为“白面书生”要,“‘万剑会”及“护剑会”报警;而“白面书生”的武功又显较“金陵小五通”高强,他不出面,“金陵小五通”定留“白面书生”不住。
可是,“金陵小五通”是报讯来的,为什么也要把他一并杀却呢?纵然看不惯“金陵小五通”的人品,但是,公是公,私是私,“万剑会”与“护剑会”的消息何等重要?为什么口供也不问一下,就蓦然出手呢?
还有,他佯装去找名妓小金宝,事实上却并没有去,那么,他这两天两夜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单剑飞又想道:“他扯慌,难道是为了要瞒过我吗?”是的,这一点很有可能,单剑飞又想:“他杀完‘白面书生’和‘金陵小五通’后的那番自言自语,显系已看清了我躲在亭后,而故意在敲我耳朵边子;可是,他为什么要瞒我呢?杀死‘白面书生’和‘金陵小五通’这等大事都不在乎我知道,难道另外还进行的一件事,竟较这事还要重大严密些不成么?”
也许是,不过,这仍有令人想不通的地方。
他单剑飞已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要瞒住他,是不容易的,这一点,胡驼子不会不清楚;可是,胡驼子仍然这样做了;有些事让他参与,有些事却又不让他知道,归根结底一句话,矛盾而不可解!
第二天,单剑飞并没有依照吩咐,取道奔赴洛阳,相反的,他却去了西城岳阳楼;他这样做,有他的目的,也有他的仗恃。
他来洞庭地面,原为了寻访那位“姓白的”神秘人物,胡驼子井设有限定他一定要在那天赶到,能多留一天是一天,也许机缘凑巧,“姓白的”给他找着,什么胡驼子赵跛于,他也毋须再管了!
至于君山圣官方面,更简单,无论什么时候给她们碰上,他;都可以这样说:“胡驼子不见了,正在考虑是等好,抑或回宫报告的好。”
单剑飞在楼下徘徊了一阵,终于毅然登楼。
他直径走向里角,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他知道到这儿来的人,如果不叫点酒,点缀点缀,是不可能的,于是他除点了两样菜,也叫了两壶酒。
吃喝间,忽听邻座有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道:“你老弟这一问,町将老朽给难住丁,要说对古今诗人来个总评,哈哈,这个问题……”
单剑飞暗讶道:“总评古今诗人?是谁不为他人设想,居然提出这样一个大问题?”
偏脸望去,对话者是一名中年文士和一名柳髯老者,两人隔席对坐,气质都很清雅,单剑飞打量之下,不禁油然生出倾敬之心。这时但见那柳髯老者自捋髯沉吟,似乎在整理答案。
单剑飞见老者对这一问题竟然没有拒绝回答,不由得精神大振,他倒要听听此老对古今诗人怎么个评法?
就在老人沉吟未语之际,另一席忽有人淡淡说道:“一想就是这么老半天,真叫人蹩得难受。”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者竟是一名神采俊逸的白衣少年,单剑飞愕然忖道:“此人之丰姿,与玫瑰圣女以男装出现时轩轾难分,我上楼时怎么一点也没有注意到?”
他怕对方又是女扮男装,不免打量得特别仔细,白衣少年忽然朝他望来,四目相接,单剑飞双颊微热,白衣少年也是微微一怔,接着又冲着他浅浅一笑,贝齿如玉,神态自然,潇洒间另具一股英扬之气。
单剑飞释然了,于是,也报以一笑,然后移开视线。
听了白衣少年的两句话,那名柳髯老者尚不怎样,而那位中年文士却有点受不住,当下脸色一沉,冷笑道:“这位弟台如此相催,想必博学得很,何不径直代为作答?”
白衣少年笑了笑,缓缓说道:“代答亦无太难之处,概略说来,诗始在百篇,而楚辞,而古风,而乐府,其次方及唐宋,诗品则有九等之分,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如欲总评古今诗人,基上述九品之格,却不妨兼采精约,略而自魏晋始……”全楼为之寂然。白衣少年缓缓接下去道:“魏武帝之诗,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鲍明远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谢灵运如东海扬帆,风日流丽,陶渊明如绛云在天,舒卷自如;王维如秋水芙蓉,倚风自笑,韦应物如园客独居,暗合幽微;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叶洒脱;杜牧之如铜丸走盘,骏马泻坡;白乐天如农桑父老,言言皆实;元微之李龟年,说天宝遗事,貌悴而神不伤……”
楼中酒客神凝息屏,落针可闻;自衣少年望了单剑飞一眼,他见单剑飞也在静静听着,笑了笑,这才又接下去说道:“韩愈如背水叠沙,惟韩信独能;刘梦得如镂冰雕琼,流光自照;李长吉如汉武食盘露,无补多欲;孟东野如埋泉断剑,卧壑寒松;柳宗元如高秋晚眺,霞横雁飞;李商隐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细腻,柔彩周详;苏东坡如沧海连天,变生百怪,终归沉雄;欧阳修四平八稳,宗庙之祭品也……”
众人为末句发出会一笑,那名柳髯老者问道:“宋人部分,不嫌太省略了么?”
白衣少年笑答道:“黄山谷如陶景弘奉诏人宫,析理谈玄而松风之梦未醒;梅圣愈如大海捞针,瞬息无声;秦少游如少女怀春,多悉善感,终伤婉弱;余者如吕居仁、后山等人,前者奇逸,后者孤芳自赏;评与不评,无碍也!”
那名中年文士眼光眨动,忽然抗声注目道:“弟台评完了没有?”
白衣少年忽然拍手向单剑飞一指,微微一笑,道:“小可适才之评,均是自那位大哥处剽窃而来,小可不敢掠人之美,评得好不好,均与小可无关,知道阁下要发难,有什么问题,请径向那位大哥发问吧!
单剑飞吓了一跳,心想:“彼此连认都认不得,这,这话丛何说起?”
其他酒客们也颇感意外,但在看清单剑飞那副英华溢于眉宇的面目之后,也就信而不疑了,这时那名中年文士轻轻一哦,转向单剑飞拱手道:“那么请教了!”
单剑飞自信对文事一道并不怎么荒疏,他知道这是那位白衣少年有意考究他,由于不甘示弱,遂欠身答道:“这位大哥好说诗文贵在创作,只须多读,人人都能泛论,所以说,即令有精辟独到之评,亦不足以恃之骄人……”眼飘白衣少年但笑不语。他出了这口气,这才重新面对那中年文士接下去道:“彼此既为同好,这位大哥如是有何见教,畅言无妨。”
中年文士见单剑飞远较白衣少年悦色多礼,于是也换了一副温和的态度说道:“盛唐大家,首推李杜二人,刚才那位老弟台未见提及,颇令在下耿耿于怀,关于青莲居士,吾兄有何见解?”
单剑飞从容答道:“李太白之诗,有如刘仙于得道随而升天之鸡犬,遗响白云,恍如定处,抑生不可见,索不可得,言有尽而意无穷;昔夏侯湛赞东方有句云‘开济明豁,包含宏大;凌侵卿相,嘲哂豪杰;出不体颈,贱不忧戚;戏万载如僚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乎方外者也!’小弟视青莲居士,亦复如此!”
白衣少年击案大声道:“至评也!”
中年文士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转向单剑飞道:“杜工部呢?”
单剑飞起身拱手,正容答道:“关于杜甫,小弟不敢妄议。”
白衣少年淡淡接口道:“只是‘不敢妄议’,不是:不懂’,诸位可要弄清楚!”
单剑飞知道白衣少年有意拿话缠他,不禁又好笑又好气,于是转过身去说道:“不是‘不懂’,而是‘健忘’,关于杜甫之诗,上次虽曾听兄台议及,但一时却已记不完全,兄台如今重述一遍又有何碍?”
白衣少年笑道:“大哥真是健忘。那天小弟在请教大哥文艺传序时,谓李白‘卓然以所长为一世冠’,而宋人王荆公编‘四家诗’,却列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究以何者为是,而大哥说……”微微一笑,接着道:“我也给忘了,大哥当时怎么说的?”
两人勾心斗角,舌剑唇枪,一个不让一个,彼此心里明白;而其他酒客见他俩言语亲切,称兄道弟有说有笑的还都以为真有那么回事;这种情形之下,除非自甘服输,对方有“一问”,你就得回他“一答”;单剑‘飞不及白衣少年刁钻,想往对方头上推,不意反给倒打一耙,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再推回去,想了想只得说道:“小弟当时似说‘李神以诗’,‘杜圣于诗’,两者各执‘长,要分二公优劣,亦颇不易……”
单剑飞意思是想先来收束,然后反击过去,不意白衣少年听出他言下之意,立即岔口道:“这就是大哥你的不是了,那天你明明说‘杜’优‘李’一筹,刚才你评李,而不评杜,就是证,现在却说什么:要分二公优劣,亦颇不易’,岂非欺人之谈?”
单剑飞恨也只得放在心里,只好点点头,无可奈何地笑,“李白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亦诗格至此而止罢了;至于杜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而不可;故其诗有平淡易者,有绮丽精确者,有严庄威武若三军之帅者,其缜密探思处,远非浅见者所能窥堂奥。”说至此处,猛然注目笑道:“小弟记得兄台当时也曾对杜甫下了两句结论当时兄台怎么说的白衣少年呆了呆,故作思考状,缓缓说道:“是的,小弟为这就是杜甫光掩前人,而后无来继之处也。”语毕,向单剑飞微笑问道:“是这样的吗?”
单剑飞见他不再耍花样,眼光中且隐有求告就此罢手之意于是也就不为己甚,笑着点点头道:“就是这两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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