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会宣布开始之际,白天星离开了七星广场。
七星镇上,一片冷清。
男人都到七星广场上凑热闹去了,虚掩的门扇后面,偶有笑语传出,多半为妇女童稚的声音。
井老板的棺材店里,叮咚之声不绝,显然正在赶上。
自从品刀大会举行以来,这位井老板先后已卖出二十多口白术棺材,别人卖东西,是力求价廉物美,薄利销售,这位井老板卖的东西,则是价美物廉,厚利畅销,这次的品刀大会,七星镇上别人没捞着什么好处,这位井老板可时来运转,着实赚了一笔。
如今,大会虽只剩下四天,但明眼人不难看出,棺材无疑仍是一项热门生意。
只不过在四平八稳地躺下去之前,谁也不知道谁是这位井老板的下一个主顾而已!
白天星在何寡妇店门口站下。
何寡妇生了一个小火炉,正坐在店堂里绣鞋样,她抬头看到白天星,神情微微一怔,似乎颇为意外。
白天星倚在柜上,喷了口酒气道:“还是大姐的日子过得舒服,安闲自在,无忧无虑。”
何寡妇瞪着他,像是有点感到奇怪道:“你没有去看今天的品刀会?”
白天星打了个酒呃,摇头道:“没有没有这份心清。”
何寡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你喝醉了酒?”
白天星又喷了口酒气道:“差不多了,不过还没有十分醉。”
何寡妇皱起眉头,带着责备的语气道:“身体是你自己的,也该爱惜爱惜,干嘛一定要喝这么多的酒?”
白天星掏出那张信笺,递了过去道:“你大姐瞧瞧这个吧!不喝怎行。”
何寡妇面孔微微一红道:“叫我瞧什么?你不会念给我听?”
白天星耸耸肩膀,觉得有点抱歉,因为他并不知道她不识字。
何寡妇红着脸道:“念给我听呀!”
白天星收起信笺,望着她道:“如果我说有人打算跟我这个浪子过不去,你大姐相信不相信?”
何寡妇像是没听清楚似的,眨着眼睛道:“有人跟你过不去?”
白天星道:“有人绑架了洪四。”
何寡妇微微一呆道:“镇头上开车行的洪四?”
白天星道:“是的。”
何寡妇露出迷惑之色道:“洪四跟你什么关系?跟你过不去为什么要绑架洪四?”
白天星道:“本来我跟洪四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厚的关系,不过现在的情形可不同了。”
何寡妇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冷笑道:“刚才有人托乌八带给我封信,要我以钱麻子作为交换洪四的条件,我白浪子就是这个怪脾气,既然有人认为洪四对我很重要,不管有没有这回事,我也不会令对方失望。”
何寡妇道:“这或许是哪个在开你的玩笑也不一定,你不理他就是了。”
白天星道:“小张也说这是别人开玩笑,但我觉得这件事相当严重。”
何寡妇道:“什么地方严重?”
白天星道:“因为这很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以为我白浪子如果要找回钱麻子,只是举手之劳,若是人人都有这种想法,隔壁井老板底下的两个主顾,就要变成我和小张了。”
提到小张,何寡妇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她显得有点焦急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白天星冷笑道:“一句老话:以牙还牙!”
何寡妇道:“以牙还牙?”
白天星道:“是的,这意思就是说:别人会的事情我也会,包括杀人在内!”
何寡妇睁大了眼睛道:“你已知道了对方是些什么人?”
白天星道:“不错!”
何寡妇忙问道:“你知道对方是哪一帮人?”
白天星嘿了一声道:“是哪一帮人,我现在不便说,倘洪四有了差池,你大姐等着瞧好了!”
何寡妇正待要说什么时,白天星已转身走开了。
早上的那辆平板车,仍然停在老地方,车上那面三角小旗,也依然在寒风中像招魂幡似的猎猎飞舞。
铅板似的苍穹,仿佛又压低了些。
何寡妇望着白天星渐渐远去的背影,呆呆出神,连绣花针扎进了手指头,都浑若未觉。
绣花针插得不深,但血珠已经冒了出来。
她是在为谁担心呢?
这时候的热窝里面,当然不会有太多的客人,不过并不是一个也没有。
白天星是今天热窝里的第六个客人。
就这是说,他跨进大厅时,大厅里已经坐着五名酒客。
这五名酒客,白天星都认识。
靠近账柜的一副座头上,坐的是形意拳吴德、鬼镖段如玉。
另一边坐的则是灵飞公子长孙弘,以及两名佩剑的随从。
长孙弘这两名随从,都是新面孔,以前那名被钱如命打断了门牙的随从,自从闹事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
至于这两名新随从的身手,白天星昨天已经领教过了。从这两人出剑的速度看来,白天星知这两个绝非应居人下之辈。
长孙弘突然疏远钱如命,同时增加了这样两名得力的人物,是为了什么呢?
还有,七星广场上的品刀大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这五个人为什么要静悄悄地坐在这里喝酒?
因为这里的酒好?
白天星本想先跟吴、段两人打个招呼,但两人看到他走进来,就跟没看到一样,白天星只好转向长孙弘抱拳道:“长孙公子好!”
长孙弘倒是蛮客气的,含笑回答道:“我们昨天那笔交易,有无成交之望?”
白天星摇摇头道:“难”
老萧走过来道:“白头儿坐哪里?”
白天星指着身前的一副座头道:“就坐这里好了。”
老萧道:“一份酒菜?”
白天星道:“是的,一份。另外来副笔砚,一张白纸!”
老萧道:“是!”
这正是人人都称赞老萧的好处,办得到的事,他绝不推诿,不该问的事,他绝不多问。
长孙弘微笑道:“白兄想吟诗?”
白天星笑道:“做篇小文章罢了。”
长孙弘一哦,马上露出敬意道:“原来白兄还是位大才子,真是失敬得很。”
白天星笑道:“文章贵在要有知音赏识,我做出来的文章,虽然自信还可以,只怕看得懂的人未必有几个。”
长孙弘很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没有再开口,白天星这种狂放的口气,显然使他听得很不受用。
不一会儿,纸笔取来了,长孙弘故意掉过头去不看,白天星微微一笑,儒笔挥豪,两行大字,顷刻书就。
老萧送来一份酒菜,白天星指着那张纸道:“拿去门口墙上贴起来!”
老萧虽然识字有限,白天星如今写的这两行字,他还是认得的,他看清了那行字之后,脸上颜色不禁一变,讷讷道:“这,这……”
白天星扬脸悠然道:“这怎样?不方便?”
他的语气很平和,脸上还仿佛带着一丝笑意,但在等待回答时的一双眼光。却如刀锋一般冷森锐利。
老萧接触到那双眼光,不期然打了个寒噤,连忙哈腰赔笑道:“是,是,方便,方便!”
白纸在进门显目处张贴起来了,坐在大厅里的酒客,只要一抬头,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天黑之前,洪四不回家,镇上便将有一男一女,血洒五步,尸横长街!如若不信,不妨拭目以待!”
黑字写在白纸上,黑白分明,虽然只是短短三十个字,但字里行间,却令人感觉到像是弥漫了一股无形的杀气!
长孙弘看完了那两行字,又回过头来打量着白天星,似乎想看看白天星究竟是不是喝醉了酒。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说我的文章很少人看得懂,没有说错吧?”
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说话时当然不会如此从容而有条理。
长孙弘皱皱眉头,忍不住又被那幅充满威胁意味,既像劝降又像挑战书的无头告示望去。
形意拳吴德和鬼镖段如玉两人,也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老萧忽然弓腰悄悄走了过来道:“白头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天星眼角一瞟,淡淡地道:“你不认识洪四?”
老萧道:“洪四我当然认识。”
白天星道:“你既然知道洪四是谁,又认识那些字,还有什么好问的?”
老萧又将那两行字默默读了一遍,转过头来,惶惑地说道:“天黑之前……洪四不回家……洪四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家?”
白天星道:“你说呢?”
老萧像是吓了一跳道:“白头儿,你别开玩笑了,洪四去了哪里,小的怎会知道。”
白天星道:“所以你最好再去替我办件事,少问这些。”
老萧赶紧哈腰道:“是!”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你去吩咐井老板,要他替我准备两口白皮棺材,银子等会儿我会另外派人送去。”
老萧一呆道:“白头儿难道真的……真的要……要杀人?”
白天星道:“现在还不知道。”
老萧道:“哦?”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道:“我这个浪子一向说话算话,天黑之前如果不见洪四回来,这两口棺材的生意,井老板就做定了。”
老萧结结巴巴的道:“那……那一男……一女……白头儿……是……是……指什么人?”
白天星道:“该死的人!”
老萧忽然压低声音,恳切地道:“我说,白头儿,你可要想想,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
白天星侧脸微笑道:“老萧,你这是在关心谁?”
老萧一愣,连忙赔笑脸道:“你白头儿又说笑话了!小人关心的,当然是你白头儿。这种事跟小人一点关系没有,小人难道还会关心自己不成?”
白天星点头道:“你明白就好,我此刻心情不佳,你如果说得太多,我说不定误会了你的好意。你应该看得出,我今天已经喝得不少了。”
老萧哈腰道:“是,是!”
他转过身子,正待离去,白天星忽又叫住他道:“慢点,我的话还没说完。”
老萧回过身子道:“白头儿还有什么吩咐?”
白天星喝户口酒,缓缓道:“看在你萧兄的情分上,你去井老板那里,棺材不妨挑好一点的,因为说不定,那一男一女会凑巧碰上你萧兄你萧兄的熟人或朋友。”
老萧一僵,想说什么,终又忍住,稍稍迟疑了一下,才哈下腰去道:“是!”
白天星摆摆手道:“好,没事了,你去吧!”
老萧离去不久,巷子中便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笑语声。
今天的品刀会结束了。
接着,人群涌进大厅。
人群入厅之后,不知是谁突然惊叹了一声,喧嘈的声浪,便像窒息了似的,一下寂止下来。
然后,大家就如同砌墙似的,围了一层,又是一层,一个个争先恐后,踞起足尖,抢着观看那幅白纸黑字的无头告示。
“这是谁写的?”
“不知道。”
“洪四是谁?”
“镇头上一个开车行的家伙。”
“有趣,有趣,天黑之前,又有一场好戏可瞧了。”
“只可惜不晓得那女的是什么人。”
“当然是销魂娘子杨燕,除了那娘们,还会有谁。”
“要是那娘们,倒真是有点可惜。”
“为什么?”
“那样娇娇滴滴的一个小娘儿,要如果换了我,我就舍不得下手。”
“娘们的事,难说得很,她若是伤了你的心,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不,这是真的,老子就是要下手,也绝不用刀。”
“用什么?”
“用什么,你去慢慢想吧!”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张弟走来白天星身旁坐下,低声道:“那张告示是你写的?”
白天星点头道:“是的。”
张弟道:“你以为这种恫吓,一定会生效?”
白天星道:“不一定。”
张弟道:“如对方置之不理怎办?”
白天星道:“那么我的话就会兑现,就会有一男一女血洒五步,尸横长街!”
张弟道:“你那上面的一男一女,男的指谁?女的指谁?”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忽然微笑着道:“今天出场的那位怪刀关百胜,表现如何?”
张弟皱了皱眉头,才懒懒地道:“刀是一把怪刀,人也是个怪人。”
白天星道:“这是怎讲?”
张弟道:“因为他在台上讲了老半天,我连一句也听不懂。”
白天星道:“口齿不清?”
张弟摇头道:“不是。”
白天星诧异地问道:“否则,怎会听不懂?”
张弟又皱起了眉头道:“他大意是说:十八般兵刃,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刀是兵刃中的一种。虽然已为时下江湖人物所爱用,但并不因为已为一般人所爱用,就因而提高或降低在兵刃中原有的地位。”
他说到这里,目光紧盯着白天星道:“这一段话是什么意思,你听得懂吗?”
白天星点头道:“说下去!”
张弟皱眉接下去道:“接着,他说:所以,如果有一些事情,使刀的人必须注意,使用其他兵刃的人,无疑也该会一样注意。”
白天星忍不住插口道:“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呀!怎么你说听不懂?”
张弟道:“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白天星道:“好,你说!”
张弟道:“然后,他语气一变,忽然说道:使用任何兵刃,都有值得注意的事情。究竟是哪些事情应该特别注意?相信每一个人的看法都未必相同。如果要他答复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将是:任何有关兵刃使用的细节,他认为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重要问题!”
白天星果然有些意外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弟哼了一声道:“我说这位怪刀是个怪人,你现在该相信了吧?”
白天星道:“除此而外,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张弟道:“多得很。”
白天星道:“他接着怎么说?”
张弟道:“他接着说:他认为一个练武的人,用什么兵刃并不重要,刀枪剑,鞭棍斧叉,都是一样,任何一种兵刃,都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事业和前途,古今无数往例告诉我们:
一个人在武功上的成就,只能视为人生的一部分,若有人仗着武功高人一等,便自以为无往而不利,那就是一种可怕的错误!”,白天星倾听着,神气渐渐庄重起来。
张弟接下去道:“因此,他认为:一个练武的人,最重要的事情,并不在于使用何种兵刃,以及在这种兵刃上已经有了多大的成就,而是应该懂得如何做人,以及如何培养适应环境,如何创造环境的能力!”
白天星道:“这种论调,岂不是走上了将刀郭威的老路子?”
张弟道:“不一样。”
白天星道:“什么地方不一样?”
张弟道:“最后的交待不同。”
白天星一哦道:“关于如何做人方面,他提出了新见解?”
张弟道:“没有。”
白天星道:“什么没有?”张弟道:“这正是我说听不懂的原因,我相信很多人会跟我有同感。”
白天星道:“因为他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
张弟道:“不!他最后还作了一段结论。他的结论是:他这次参加品刀大会,虽然没有希望获得七星刀,但,他并不感觉遗憾,因为他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他认为这比获得十把七星刀还要有价值得多!”
白天星微微点头,沉吟不语,似乎正在思索着一件什么事。
张弟道:“你说这位怪刀怪不怪?”
白天星淡淡一笑,仍然没有开口。
张弟望着他道:“难道你懂这位怪刀的意思?”
白天星笑笑道:“我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别人懂得就行了。”
张弟一怔道:“别人代表谁?”
白天星喝了口酒,缓缓道:“不要样样事情问别人,有很多事情,自己也该动脑筋才好。”
张弟眼睛转了几转,忽然神色一动,瞠目道:“你意思是说,这位怪刀转弯抹角、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大篇,目的只是为了向某些人表达他的心意?”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说得简洁一点:是竖白旗!”
张弟皱眉,喃喃地道:“这位怪刀看来人模人样的,没有想到,竟然也这般没骨气。”
白天星敛起笑容,长长叹了口气,正待开口之际,老萧忽然从大厅外面走了进来。
他转过脸去,等老萧走近,寒着面孔道:“井老板怎么说?”
老萧哈腰低声道:“井老板说没问题,随时要,随时有!”
白天星点头道:“好!再去拿两壶酒来。”
老萧道:“是!”
不一会儿,酒送来了,另外还送来了两盘羊肉。
张弟等老萧走开之后,低声道:“你吓坏他了。”
白天星道:“何以见得?”
张弟指着那两盘羊肉道:“你瞧瞧这两盘羊肉!不仅片儿切得厚,而且全是腿肚肉,平时你能吃得到?”
白天星点点头,没说什么,同时弯下腰去,在裤管上摸了一把,像是信手扫去了一只爬上脚面的小毛虫。
张弟斟了一杯酒,正待端起,白天星突然沉声道:“慢点!”
张弟正错愕间,白天星已替自己也斟了一杯,伸出的右手指缝中,赫然夹着一根小银针。
他以拇指及食中二指,罩在杯口上,摆出端杯的姿态,其实是为了插针人杯。
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办法,也是一种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
张弟虽然不曾有这种经验,但他一眼便看出白天星这样做的意思。
白天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难道老萧会在酒中下毒?
他们几乎天天都来这里喝酒,白天星从未对老萧送上的酒菜起疑心,今天何以会例外?
难道洪四失踪,竟与老萧有关?
难道白天星扬言要施以报复的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这位老萧?
张弟暗暗留意着那根银针,心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
尽管他知道白天星不是一个欢喜疑神疑鬼的人,他仍然希望白天星这一次的判断错误。
因为他不愿在洪四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旁生枝节,又起风波。
银针慢慢变色,张弟的面孔也随着慢慢变色。
白天星的判断没有错误。
酒中有毒!
张弟微微转脸,以眼角悄悄朝老萧溜扫过去。老萧正在大厅中如穿花蝴蝶似的,忙着招呼其他的客人。
张弟心中暗暗纳罕。
他真无法相信一个在别人酒里下了毒药的人,居然还能如此镇定,一点也不显得慌乱。
会不会是他们疑错了人,酒中之毒,不是老萧施放的呢?
照顾前厅生意的伙计,共有三名,老萧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为什么一定就是老萧,而不是别人呢?
张弟想着,忍不住又朝另外那两名伙计望去。
另外的两名伙计,一个叫老高,一个叫老乔。老高记账,老乔司酒。
酒中毒药如果不是老萧下的,无疑就以司酒的老乔嫌疑最大。
老乔是个聋子,正在舀酒装壶,手法灵巧而熟练。
一个不受外界音响纷扰的人,做起工作来,当然会专心些。
一壶壶装满白酒的锡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账柜上,这对招呼客人的老萧,是一种很大的方便。
因为羊肉也是早切好了的,客人来了,只要点点头,随时可以上酒上菜。
若是要在酒中做手脚,老萧当然不及老乔方便,但如果以察言辨色来推断谁的嫌疑大,老乔看来则又比老萧更不像是酒中下毒的人。
不过,不论下毒的人是谁、后果都是一样的。药酒毒不死他们,另外也得有人死!
张弟这时真有点不敢去望白天星的脸色。
他承认白天星的涵养功夫不错,但白天星到底是人,而不是神。
俗话说得好:泥菩萨还有三分香火气!白天星涵养再好,恐怕也忍受不了这种卑劣的算计。
张弟从老乔身上收回目光,像一个打破饭碗的孩子偷偷望向盛怒中的大人一样,一寸寸地朝白天星面孔上缓缓移去。
突然间,张弟呆住了!
他没有想到,白天星居然在望着他微笑。
白天星脸上,不但没有一丝杀气,甚至连一丝怒气也没有。
这本是张弟希望看到的一种表情,因为他不愿在这紧要的时刻另生波折,以致影响洪四的安危,但当他真的在白天星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之后,他又不禁疑惑起来。白天星的涵养功夫,难道比他想像的还要好?
否则,白天星何以会如此漫不为意?
张弟迟疑着,正想开口,白天星已拦着微微一笑道:“洪四有救了!”
张弟不觉又是一呆!
这是什么话?
洪四有救与否,跟有人想毒死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张弟一个念头尚未转完,白天星笑容一敛,突然,向远处招呼客人的老萧高声道:“老萧,你过来一下!”
老萧应声走过来,神情虽然不甚自然,但并无丝毫惊惶或心虚之色。
张弟渐渐明白了。
这位老萧可能跟死去的胡老头一样,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
他也许早有万全之计,能毒倒他们师兄弟固然好,即使不幸行藏败露,他也不在乎。
白天星端起酒杯,送向唇边,忽然打了个酒呢,又将杯子放下,皱皱眉头,望着老萧道:“外面天快黑了吧?”
老萧微微哈腰道:“还有一会儿。”
白天星沉吟了片刻,指着那两壶酒道:“我们兄弟俩等下还要办事,这两壶酒,你替我们拿去柜上存起来。”
老萧道:“是!”
白天星道:“另外去替我们泡两壶茶,让我们解解酒。”
老萧道:“是!”
白天星道:“天黑下来时,过来提醒一声。”
老萧道:“是。
白天星挥挥手,老萧端着那两壶药酒走了。
张弟低声道:“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催他们快点放人!”
张弟道:“你有把握?”
白天星笑道:“你等着瞧好了。”
张弟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但愿能够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大家彼此落个太平……”
白天星哼了一声:“太平?嘿嘿,洪四不死,谁也别想太平!”
张弟一愣道:“你说什么?”
白天星道:“我说洪四死了最太平,如果洪四活着回来,包括洪四在内,以后我们三个,谁的日子也好过不了。”
张弟眨着眼皮道:“这话怎讲?”
白天星苦笑道:“你以为洪四能够活着回来,是出自对方心甘情愿?老实告诉你吧:那是出于不得已!这样一来,表面上像是我胜利了,其实真正的胜利者,还是他们。”
张弟皱眉道:“我还不懂。”
白天星叹口气道:“洪四只是他们的一块试金石,如果我对他们的要胁置之不理,洪四难逃一死固然不成疑问,但他们对我们两个,看法就完全不同了。如今我虽一举击中他们的要害,但也同时为他们证实了一件事:我对他们那一伙人的秘密,知道得太多太多了!”
他淡淡笑了一下道:“记得虎胆贾勇是怎么死的吗?贾勇知道的秘密,实际上还不及我知道的一半,如果不拔去我这根眼中钉,你想他们睡得着觉吗?”
张弟细细一想,觉得白天星说得不错。洪四即使能够安然归来,以后仍是问题重重。
至少白天星扬言要杀的那一男一女,为了他们本身的安全,就不会放他过去。
只见白天星又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这些我倒并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张弟道:“另一件什么事?”
白天星眼光偶尔扫向大厅门口,忽然低声道?“这件事可以等洪四回来以后再说,现在你瞧瞧谁来了。”
从大厅外面走进来的,是个身材瘦小,只有一双眼睛的灰衣老人。
七步翁鱼山谷。
七步翁鱼山谷走来大厅中央站下,独目灼灼如电,满厅缓缓四下扫瞄。
大厅中的笑语声,立即平息下来。
此刻大厅中的酒客,当然不会人人都认识这位大魔头。
不过,无论识与不识,人人心头雪亮:一场可怕的暴风雨要来临了。
因为大家已经看出,这老魔头带着满脸杀气,如今目光如利剑般四下扫视,他要找的,无疑是人,而不是座位。
这老魔头何以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他要找的人是谁?
刻下大厅中,恐怕只有极少数人心里有数。
因为黑鹰帮杀死上官兄弟暴尸留记一事,虽然早已传遍全镇,但知道上官兄弟来历的人并不多。知道上官兄弟是这老魔心腹爪牙的人,当然更少。
七步翁眼光四下一扫,很快地便找着了他要找的人。
自从尸鹰罗全死去后,血爪曹烈的搭档,已换了一名面目阴沉的黑衣汉子,这时两人就坐在离西边赌场不远的一副座头上。
七步翁慢慢地向那副座头走过去,脸上浮现着一抹阴森的笑意。
血爪曹烈和那黑衣汉子,同时警戒地放下酒杯。
他们当然清楚现在朝他们走来的是什么人,以及找他们是为了么事。
整座大厅,登时为一片紧张的气氛所笼罩。
七步翁在两人桌前站定,向两人冷冷注视着道:“两位可认识老夫是谁?”
那黑衣汉子在黑鹰帮中的地位,似较血爪曹烈还稍高一等,只见他板着面孔,也以冷漠的语气回答道:“大名鼎鼎的鱼老前辈,在下兄弟焉有不识之理。”
七步翁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很好!那么老夫再问你一声:你们那位总瓢把子江西流如今何在?”
黑衣汉子道:“在下匪号董其武,职掌黑鹰帮百鹰堂,前辈如有指教,找董某人也是一样。”
大厅中立即响起一片私语之声。
大家没想到这个面目陌生的黑衣汉子,原来就是黑鹰总舵七堂之首,百鹰堂堂主,双钩无敌董其武。
黑鹰帮的精华杀手,多半集中在百鹰堂,身为一堂之主,其人武功如何,自是不问可知。
这样一来;大厅中的气氛,更加紧张了。
七步翁又哼一声道:“很好!”
他独目如钉,紧盯着那位百鹰堂主道:“是什么人给你们的消息?”
双钩无敌董其武和血爪曹烈,闻言均不禁微微一怔。
老魔如果问他们是谁杀死了上官兄弟,他们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们既然敢暴尸留记,当然是早已防到这样做的后果的。
但这老魔如今问的,竟不是杀死上官兄弟的人,而是出卖上官兄弟行踪秘密的人,这就有点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了。
从这种地方正可看出,这老魔是如何的冷静!
上官兄弟虽死于黑鹰帮之手,但真正害死上官兄弟的人,其实还是那个供给消息的人。
这正是俗语所说的:“冤有头,债有主。”
如果不是个头脑冷静的人,绝不会想到这一点。
由这一点也可以看出,这老魔是如何地痛恨那个泄露上官兄弟行踪的人。
相信只要黑鹰帮交出这个人,这老魔一定不会再跟黑鹰帮为难,只是那个提供消息的人,恐怕就要尝尝昆仑掌门人当年尝过的那种滋味了。谁是那个供给消息的人呢?
张弟掌心直冒冷汗。
再看白天星,却在那里品啜着老萧刚刚送上来的香茗,神态安闲自若,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那位百鹰堂主会说出他的名字。
只听七步翁冷冷接着道:“别告诉老夫消息来自吴才那小子,或是飞腿追魂宫老儿,老夫已经问过他们了。”
这一次不仅查其武和曹烈两人感觉意外,就连长孙弘和吴德等人,也露出迷惑不解之色。
这老魔何以会这样信任小孟尝吴才和那位飞腿追魂宫寒呢?
无论谁遇上了这种事,都不可能说实话,尤其那位诡计多端的飞腿追魂,更是一头成了精的老狐狸,这老魔对那一老一少居然如此信任,岂非咄咄怪事?
双钩无敌董其武轻轻咳了一声,不卑不亢地道:“这事与本帮信誉有关,恕董某人无法回答。董某人只希望前辈能够谅解,本帮所采取的,纯属自卫行动,为了这宗交易,本帮先后已损失四名重要弟子,受害的情形,可说相当惨重,希望前辈别再对本帮施以压力!”。
张弟稍稍松了一口气。
黑鹰帮虽然不是一个正派组织,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似乎还讲一点道义。
七步翁嘿了一声,点点头,道:“很好。”
这老魔高高在上惯了,每听别人说一句话,似乎都要冠上一声带有评断意味的“很好”。
这两个字经常于不知不觉中,脱口而出,竟像已成了他的口头禅。
他缓缓扫了两人一眼,阴森森地道:“两位代别人顶罪替死,真的不会感觉后悔?”
老魔说这两句话时,声调虽然仍很平静,但大厅中的酒客们,却好像已从这两句话中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有些人的脸色,已紧张得发青发白了。
有些人起身离去,但好像又舍不得错过了这场精彩好戏,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出不是,就像浑身爬满了蚂蚁。
张弟也感到了一阵紧张。
现在当然不是开口说话的时候,否则他真想问问白天星,黑鹰帮那两位香堂主,会不会是鱼老魔的敌手?
血爪曹烈脸色一变,怒目沉声道:“人要人抬,才会高人一等。你这个老匹夫,凭什么敢如此猖狂?”
七步翁鱼山谷很快地就为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回答得也许太快了。
血爪曹烈最后的猖狂两字尚未话出口。七步翁钢钩似的右手五指,已于嘿嘿冷笑声中,如魅影一般,一把迎面抓至!
“七步翁”顾名思义,自然是指能于七步之内,置敌于死命。
何况。他们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到七步,这出其不意的闪电一击,威力自是分外的凌厉惊人。
好在血爪曹烈也不是一盏省油灯,他无疑已算定七步翁老魔会有这一招。
七步翁这一招出手虽快,他却能及时一扭身躯,连人带凳,闪了开去。
七步翁又是一声冷笑,伸出去的一条右臂,竟如双节棍似的,于跨步进身之际,呼的一声向右一摔,如钩五指,居然原式不变,继续又朝血爪曹烈面门抓了过去!
转变之快,竟比一条吃人的毒蛇还要灵活。
这一招,在普通人的眼里,也许还看不出有何奇妙之处,但却使长孙弘等一些大行家全看得瞪大了眼睛,暗暗骇异不止。
须知一个人的四肢关节,屈伸运转,均有一定的方向和幅度,武功再高的人,也无法使自己的四肢曲向相反的方向,这老魔右臂向有一摔,虽非将整条手臂甩向身后,但在身形去势不去之下,竟能如此发招攻敌,可也实在出人意料之外。
血爪曹烈向右闪开时,他落足的位置,原是敌人进攻的死角,按照常理,七步翁应该先转身,面对着他,第二招才能施展出来。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口气尚未喘定,老魔的一只右手,竟像奇迹似的,又告猝然抓至!
这位黑鹰香主,外貌虽然淳朴谦躬,性格其实刚烈无比。
日前,他能将一只肉掌如利铲一般,硬生生插入人屠刁横的腰腹之内,凭的并非侥幸。
他这个血爪的外号,是凭真本领换来的。
如今他见七步老魔不仅气势咄咄逼人,而且颇有自恃武力深厚,不惜硬拆硬拼之意,不由得激起了这位血爪一股无名怒火。
一个素以指掌功夫自负的人物,忽然碰上别人硬逼着要和他在这方面见个高低,无论这个人修养如何到家,也恐怕难咽这口恶气,更不要说是这位血爪曹烈了。
血爪曹烈于转念中,真气已贯双臂,这时不再多想,一声闷哼,五指箕张,蓦地扬臂抓了出去。
抓向七步翁抓来的右手五指。
如说七步翁的五根指头是把钢钩,他自信他的五根手指,也绝不比一把钢钩逊色多少。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的指力强。
七步翁轻轻一哦,目露喜色道:“很好!”
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他那一声很好的口头禅。
只听嚓的一声,两人掌心贴实,十指交错,竟真像两把钢钧似的,紧紧缠握在一起。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左掌同时拍出。
两人的左掌,又紧紧地粘抵在一起!
大厅中一片死寂,只偶尔传出一两声指节骨运劲的格卜之声。
双钩无敌董其武,脸色凝重,仍然端坐不动。
这时,七步老魔心无旁骛,原是出手夹击的好机会,但是江湖上最为人所不齿的事,便是趁人之危,或是以多为胜,他身为黑鹰总舵七堂之首的百鹰堂主,当然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身份,出手相助。大厅中人人瞪大眼睛,握拳屏息,似乎随时都会紧张得跳起来。
这是一场奇异的拼斗。
武人交手,最忌讳的便是招式用老,如今这两人竟然四掌纠结,均不作全身而退的打算,自是格外令人感觉到新奇而刺激。七步翁和血爪曹烈两人的身材本来就不高,这时看上去,两人仿佛又都矮了几寸。
原来两人由于运劲之故,头顶上已在冒着热气。似乎正在苦苦支撑。不过,七步翁的神情,看来似乎也不轻松。
血爪曹烈指力之强劲,显然远超出他的估计之外。他原以为用上个三五成气力便可拗断血爪曹烈的五根手指,没想到气力一成一成加上去,竟始终无法将这位黑鹰香主的手臂压低分毫!
众人本来都以为血爪曹烈绝不是七步老魔的对手,如今见血爪曹烈居然能跟老魔分庭抗礼,不由得都替血爪曹烈暗暗加油助威。
就在众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只听七步翁突然发出一声大喝,身形同时踉跄后退。众人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七步翁已于一阵刺耳的冷笑声中,又朝血爪曹烈扑了过去。
再度扑向血爪曹烈的七步老魔,手上竟好像多了件棍形兵刃。
现在众人看清了,老魔挥舞着的棍形兵刃,原来竟是一条血淋淋的手臂。
这条手臂当然不会是别人的。
血爪曹烈在指力方面,的确不比七步老魔逊色,但他还是算漏了一件事。
七步老魔当年将那位昆仑掌门人活活撕成两片,凭的并不全是指力。
老魔在指力上力拼无功,突然野性大发,猛地咬牙挫身,奋力一扭一拉,竟将血爪曹烈的一条右臂,硬生生地给扯了下来。
血爪曹烈见老魔使出扭劲,虽情知不妙,但由于右手五指纹缠,左掌又顶得死死的,想要抽身,亦无能为力。
七步老魔生性残忍,虽然拗下了血爪曹烈一条手臂,似乎仍觉意犹未尽,这时箭窜一步。竟以那条断臂,又朝血爪曹烈当头砸了下去。
血爪曹烈剧痛攻心,正在昏昏欲倒之时,哪还有抵抗能力?
断臂砸落,脑浆四溅,血爪曹烈哼也没哼一声,便在稠调的血泊中,像团烂泥似的,倒了下去。
大厅中每个人都看呆了!
一个人会被自己的手臂砸得脑袋开花,这种死法,恐怕还很少有人见过。
双钩无敌董其武仍然坐在那里,像石头人一样,纹风不动。
更奇怪的是,七步老魔居然也没继续转向这位百鹰堂主发动攻击。
老魔扔去那条断臂,望着董其武,似笑非笑地道:“你老弟现在该回心转意了吧?”
原来这老魔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提供上官兄弟行踪的告密者。
董其武思索了片刻,忽然收起目光,点了点头道:“好,事到如今,董某人只好答应了!”
七步翁微微一笑道:“很好”
谁也不难看出这老魔此刻是如何的得意。
他虽然只说了很好两个字,但人人都听得出,他显然还有两句话没说出来:“想在老夫面前充好汉的人,毕竟还是不多!”张弟掌心又在冒汗。
这一次连白天星脸上也忍不住变了颜色。
除非会有奇迹出现,下一个向老魔领教的人,他大概是轮定了。
谁也没有想到,奇迹居然出现。
就在七步老魔踌躇满志,等着董其武说出那个告密者的姓名时,西边一副座头上,突然飞起一道银光。
银光如电,直奔老魔后脑。
发出这件暗器的人,正是跟形意拳吴德同座的鬼镖段如玉。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别人也许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她来说,段如玉的这一镖,却无疑又为他解开了一个谜团。
形意拳吴德和鬼镖段如玉不去看今天的品刀会,却静悄悄地守在这里喝酒,无疑是因为两人已预知七步翁要为上官兄弟之死向黑鹰帮采取报复手段,因此毛遂自荐,愿从旁助一臂之力,但当时显未为黑鹰帮立即接受。
因为黑鹰帮的人心里有数,像吴德跟段如玉这一类的角色,还是少招惹的好。
再说,他们黑鹰帮,本来就是赚的这种钱,别人遇上了这种事情,都要找他们设法,现在,他们自己遇上了这种事情,却反要花银子找别人帮忙,岂非徒然贻人话柄?
但可以想象得到的是,黑鹰帮为了不开罪这两位仁兄,当时似乎并未一口加以回绝。
吴德和段如玉不去观看今天的品刀大会,而跑来这儿喝酒,无疑便是因为两人对这宗交易尚未完全死心。
结果,上天不负苦心人,这宗交易终于被他们等到了。
如今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双钩无敌董其武已无法再作更好的选择。
要应付一个像七步老翁这样的大魔头,除非不惜继续牺牲下去,就只有一个办法,接受鬼镖段如玉提的条件。
银光一闪而没。
银光敛尽,才听到一声颈骨被切断的脆响。
七步翁独目暴睁,向前颠绊了一步,才吃力地扭转面孔,脸上的表情,惊奇多于愤怒。
他马上就看到了那个暗算他的人。
鬼镖段如玉点头微笑。
老魔手一指,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但结果喷出来的却是一股血雨。
由于那支银镖是从脑后直透喉管,老魔嘴巴一张开,就像一下伸出了两片血红的舌头,那种狰狞凄怖的神情,几乎比森罗殿上的鬼率还要令人忧目惊心。
老魔挣扎着向前移了两步,终于脑袋一歪,慢慢地倒下去。
倒在离开血爪曹烈不到五步的地面上了,血爪曹烈如果死而有知,也应该瞑目了,他虽然死得凄惨,这个杀死他的人,最后死得似乎也并不比他高明多少。
一场腥风血雨,至此虽已成为过去,但大厅中仍然不闻一丝声息。
鬼镖段如玉和吴德慢慢起身走出大厅,他们一走出小巷子,便有一名黑衣汉子从后面赶上来,一声不响地在他们手上塞进一张银票。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大厅中也慢慢地回复生气。
地面上已经打扫干净。
井老板又做了两口棺材的生意,看来他今天又要赶工了。
双钩无敌董其武仍然坐在老位置上喝酒。
一名蓝衣中年汉子,接替了血爪曹烈的空档,坐在他的对面。
不论这儿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在他们来说,都是一样。因为这儿还有他们的生意,还有雇请他们保护的人。
无论什么样的生意,都无法稳保只赚不赔。
保护钱麻子是亏本生意,而且是亏大本的生意,但这票生意既然已经接了下来,就算是赔光了老本,也只有硬顶下去了。
黑鹰帮的威信,并不是一天建立起来的。任何老字号都是一样。
张弟呆呆地望着茶碗出神,不时喃喃重复道:“真是怪事……”
他说这四个字,也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遍,但白天星始终不理他。
张弟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抬头问道:“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白天星道:“什么事奇怪?”
张弟道:“你难道以为姓段的出手暗算七步老魔,真跟死去的那位贾总管一样,只是贪图一笔金钱酬劳?”
白天星道:“为什么不可以?”
张弟皱皱眉头,没有再问下去。
一个人如果以问题答复别人的问题,通常只代表一种用意:不想就这个问题谈下去!白天星既然不愿谈这件事,他还问什么呢?
张弟猜测得一点不错。
白天星见他住口不问,立即扭头向老萧喊道:“老萧,来!”
老萧来了,满头是汗。
白天星道:“天黑了没有?”
老萧哈腰道:“快了。”
白天星道:“什么快了?”
老萧抹了把汗,期期地道:“快……快……黑了。”
白天星道:“很好,那么我们也该办我们的事情了。”
他慢慢站了起来,老萧向后退了一步。
张弟又紧张起来。
现在他已看出,白天星声言要杀的那个男人,正是老萧!
而老萧无疑也知道了这一点。
因为现在并不是流汗的天气,同时今天也不是这儿生意最好的一天,老萧似乎没有理由要流这许多汗。
老萧既然知道白天星不肯放他过去,为什么不趁刚才厅中一片混乱之际,来个脚底抹油呢?
难道这大厅中已有接应他的人。
张弟想着,忍不住转头四下望去,因为他不希望白天星变成第二个七步翁。
就在这一瞬间,张弟突然呆住了!
“洪四!”
一个人站在大厅门口,正在朝大厅中四下张望,这个人不是洪四还是谁?
大厅中人,全被张弟这一声尖叫惊讶得抬起了头。
不过,他们马上就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洪四在镇上并不是一张生面孔,关心他的人虽不多,认识他的人却是不少。
“啊!洪四。”
“果然是洪四!”
“天黑了没有?”
“刚黑。”
“好家伙!”
“墙上那份无头告示谁写的?”
“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
“谁?”
“哩!”
“噢”
洪四慢慢地走了进来。
老萧悄然退去。
白天星坐下,长长叹了口气。
大厅中几十双眼光,如今都像利箭似的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每一双眼光中,都充满了无限的惊奇。
“写无头告示的人,原来就是这个浪子?”
大厅中忽又出现一片出奇的沉寂。
因为每个人都极想知道:像洪四这样一个貌不惊人,身份卑微的小人物,何以会被人绑架?
绑架的动机何在?
而他跟这个姓白的浪子,又是什么关系?
而这个姓白的浪子,又何以能凭三言两语,随便放放空气,就能使绑架者安然获释归来?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从白天星身上,慢慢移去洪四身上,想听听这个无故被人绑架的车行老板说什么。
洪四走过来,好像显得很高兴似的道:“你们果然在这里!”
白天星拉开一张凳子,示意他有话坐下再说。
洪四坐下之后,扫了两人一眼道:“昨夜发生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你们猜我今天一整天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白天星没有打岔,只于眼光中露出询问之色,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等着听洪四的,一定不高兴这时有人从旁插嘴。
洪四皱了一下眉头,接下去道:“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夜里,我去七星庄跟柳二胖子玩牌九,一直玩到五更将尽,散场之后,我从庄内走出来,突然打阴暗处,闪出一人……”
大厅中更静了。
“那位仁兄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他拔出一把匕首,顶在我腰眼上,要我识相一点,乖乖地跟他走,不许声张。”
白天星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说我也是输家,身上只剩下两吊钱,哪晓得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赏了我一刀!你们瞧,就在这里。”
衣服上果然有个洞,还可以看到一片已变成暗褐色的血渍。
白天星点点头,仍然没有开口。
洪四说到这里,两眼望向桌面,似乎余悸犹存,想喝杯酒压压惊。
但是,桌上没有酒,只有冷茶。
他只好干咳一声,接着说下去:“我只好忍痛住口,乖乖地跟他走。他押着我走去镇后那座五通祠,祠内已有一人等在那里,那个人我也不认识。然后,他们开始盘问我,问我认识你白头儿多久?你白头儿武功是跟谁学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平常用什么兵刃?”
张弟暗暗皱眉,洪四并不笨,当着这许多人,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他偷偷瞥了白天星一眼。奇怪的是,白天星不仅没有拦阻之意,神色之间,似乎还在鼓励洪四快点接着说下去。
“你白头儿想想,这些叫我怎么回答?不错,你白头儿待人好,没有脾气,不拿架子,我们一起喝过酒,也一起赌过钱。可是,天晓得,要不是大家说你是这位张兄弟的师兄,我洪四根本就不知道你白头儿练过武功!”
张弟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他白操心了。洪四不仅不笨,事实上比他想像的还要机警得多。
“他们见我样样都回不知道,十分恼火。其中一个又亮出匕首,马上就要给我颜色看,另一个则劝他忍耐些,慢慢来。劝解的那位,一方面开导我,要我实话实说,免受皮肉之苦,惹火了他那位伙伴,到时候他帮不了忙。”
白天星终于忍不住,插口问了一句道:“后来呢?”
这无疑也是现在每个人都想问的一句话。
洪四端起冷茶,喝了一口,缓缓道:“后来,就这样耗着,他们还让我躺下,也不给我吃的,直到太阳快下山,其中一人忽然走进来,把另外那人喊出去,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他们就告诉我说,你们师兄弟在热窝等我,叫我快来。我现在来了,你们果然在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厅中人人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因为洪四说了这老半天,有用的话,并没有几句。
大家仅能隐约听出,绑架洪四的那两人,似乎跟白天星有段梁子,但又不敢向白天星直接下手,他们以为洪四是白天星的朋友,所以才把洪四绑去,想先从洪四口中,摸摸白天星的根底如此而已!
白天星喊来老萧,吩咐道:“洪四既已无恙归来,那份告示可以拿掉了。”
老萧哈腰道:“是!”
白天星又转向洪四道:“那两位朋友也许只是拿你开开玩笑,既然没有发生什么事,就不必再去提它了,回去洗个澡,换换衣服吧!”
洪四苦笑着叹了口气,懒洋洋地站起来走了。
他示意张弟先走一步,自己则绕去灵飞公子座前,俯下身子,低声笑道:“只要文章真的好,总会有人欣赏的。我说我的文章还可以,公子现在该相信了吧?”
长街上冷清得像大年夜。
家家店门都已紧闭。
天空无星无月,只有冷风扑面如刀。
两边店门缝罅中虽有灯光笑语传出,但朦胧的灯光和隐约的笑语,完全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它在阴暗的长街上洒下诱惑,却并未给长街上行人带来丝毫亲切与温暖。
冷风中夹着泥沙,也夹着断续凄厉的狼嗥。
难道狼群也已嗅到了血腥气?
张弟走在黑暗中,不时扭头向身后四下张望,好像那些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随时都会有人跳出来似的。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道:“只不过一壶毒酒,一支冷镖,就使你紧张成这种样子,以后的日子如何打发,真叫人替你担心……”
张弟面孔微微一热,忍不住有气道:“那得问你啊!”
白天星转过身来,扬脸道:“什么事问我?”
张弟瞪眼道:“你如果少卖点关子,老老实实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心里有了底子,又怎会如此紧张?”
白天星目光转动了一下,道:“你想知道一些什么事?”
张弟道:“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白天星微笑道:“不要紧,一件一件地来。”
张弟道:“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洪四真的出了意外,你说的那一男一女,究竟是指谁和谁?”
白天星道:“男的是老萧。”
“女的呢?”
“何寡妇。”
张弟像是吓了一跳,睁大眼睛道:“你你说什么?”
白天星一字字地重复道:“我说何寡妇!”
张弟仿佛还没有能够听清似的,呆呆地地瞪着眼睛,好像还在等着白天星重说一遍。
白天星叹了口气,缓缓道:“在七星广场上,我说为了救回洪四一条命,也许会做出一些你不高兴的事情来,你其实那时就该想到这个女人是谁了。”
张弟呆了好半晌,才讷讷地说道:“这……这种事,跟……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天星又叹了口气道:“这只怪她做得太不够聪明,因为你去通知洪四,是从她那里出发的,别人绝没有机会发现这个秘密,如果洪四出了事情,这个涉嫌者是谁,可说比黑字写在白纸上,还要清楚分明。”
张弟气得面色发青,恨恨地说道:“好个狠心的恶婆娘,早晚我非要她好看不可。”
白天星摇摇头道:“你这种想法,就完全错了。”
张弟道:“你不以为这婆娘是个大坏人?”
白天星道:“那倒不是。”
张弟道:“否则该怎么说?”
白天星道:“这件事,你要怪只能怪我,怪我欠考虑,不该贸然交给你这份差使。”
张弟道:“如果不发生这件事,我们岂非一直蒙在鼓里?”
白天星道:“并不尽然。老实说,自从我来了七星镇,如艾胡子、老萧、葛大、胡老儿,以及这位何大姊,我就一直都是监察之中,如今遗憾的只不过是面皮撕得太早了点而已。”
张弟道:“不管怎么说,这口气我总咽不下去。难道你打算就这样子放过了他们?”
白天星微笑道:“他们肯答应放过我们,就很不错!”
张弟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又为什么不来个先下手为强?”
白天星笑道:“他们肯释放洪四,无异表示还不想马上翻脸,他们既然有这份耐心,我们又有什么等不得的?”
他笑了笑又道:“这次虽然害洪四吃了点小苦头,其实也并非全无收获的。”
张弟惑然道:“什么收获?”
白天星微笑道:“这样一来,至少你心头上减去了一份负担,这以后,你无论怎么做,你就不会再觉得你对不起她了!”
张弟垂下头去,没有开口,默默向前走了几步,忽又站定下来,望着白天星道:“你以为杨燕杨环这两姊妹,真是古无之那老毒物的外甥女?”
白天星沉吟着点头道:“是的,这一点大概不假。”
张弟注目接着道:“那么,你觉得洪四这次被人绑架,会不会就是那老毒物耍的花样?”
白天星摇摇头道:“不可能。”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道:“因为那老毒物并不想证明什么,退一步说,即使他摸清了我的身份,我猜想这老毒物,也绝不会把我这个一品刀放在心上。”
张弟讶然道:“这老毒物真的如此自负?”
白天星笑了笑,道:“所以,你应该不难想像得到,如果这老毒物认为我真有夺取钱麻子的能力,他大可以直接下令要我去动手,而不必多此一举。”
张弟道:“这样一说,我就更不懂了,老萧跟那老毒物既非一党,这对姊妹岂不是成了舍弃自己的舅舅,反而去为不相关的外人效力了么?”
白天星微笑道:“目前的情形,正是如此!”
张弟道:“你对这一点,会不会感觉有点奇怪?”
白天星笑了笑道:“奇怪当然是有一点奇怪,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
他不待张弟开口,又笑了一下道:“为了金钱的利害关系,有时亲如父子兄弟,都会互怀鬼胎,勾心斗角一番,一个平时很少往来的舅舅,义算什么?”
张弟皱皱眉头,没有开口。
白天星笑道:“你不是说有很多很多事情要问吗?还想问什么?”
张弟轻轻叹了口气,四下张望了一眼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白天星笑道:“你不问了么?”
他马上发觉这是一句废话,于是咳了一声,又接着道:“要去的地方……咳咳……太多太多了,毒影叟那里,钱如命那里,或者是何寡妇那里,实在都应该过去走一走……”
张弟不觉一怔道:“何何寡妇那里,你还想去?”
白天星笑道:“为什么不可以去?是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还是她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们?”
张弟道:“洪四的事情怎么说?”
白天星道:“洪四的事情怎么样?你能说一定与她有关?你在这件事上握有确切不移的证据?”
张弟摇头道:“随你怎么说,我不去就是不去!”
白天星道:“我只是说可以去,并不是说一定非去不可,你不愿意去,不去就是了。”
张弟道:“那么我们现在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去找洪四。”
张弟不觉又是一怔道:“这个时候去找洪四?”
白天星道:“不可以?”
张弟道:“已经有人怀疑你跟洪四之间,不是普通的泛泛之交,你这时候跑去找他,岂非摆明了告诉别人,你跟这位洪四的关系的确不比寻常?”
白天星笑笑道:“事实上跟你想的刚巧相反。”
张弟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问你:如果有人为了你的事情,受了像洪四这样的委屈,按照人之常情,你在事后,该不该去慰问他,表示一下你对他的歉意?”
张弟迟疑地道:“可是”
白天星微笑道:“怕别人不作如是想,对吗?我告诉你,错了!碰上这种事情,只有舍生忘死之交,才用不着说抱歉。我们如果不去看望洪四,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们现在去看望他,正是不希望别人还有这种想法!”
张弟点点头,没说什么。他觉得白天星的这种想法,果然不无道理。
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你的忌讳愈多,麻烦也就愈多,如果你坦然处之,不当它一回事,麻烦有时却反而会离得你远远的。
像这一类的道理,说穿了虽然简浅,但如果不经过白天星加以剖析,却又往往很少有人能想得如此透彻。
这也正是张弟以前时常为此气不过白天星,如今则转变为对白天星由衷佩服的地方。
白天星缓缓移动脚步,忽然笑了笑道:“这当然只是一种借口。”
张弟不禁一愕,转过头来,问道:“借口?”
白天星侧脸望着他,笑道:“你可知道洪四也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张弟茫然道:“哪一方面的享受?”
白天星笑道:“很多方面尤其是饮食。”
他又笑了一笑道:“他看中现在的这位洪四嫂,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为这位洪四嫂烧得一手好菜。”
张弟道:“你这扯到哪里去了?”
白天星道:“这位洪四嫂不仅莱烧得好,手脚也很利落,我猜洪四澡一洗好,桌上的酒菜,就已堆满了。”
张弟道:“原来你是想去揩油?”
白天星笑道:“我们可以打个赌。”
张弟道:“打什么赌?”
白天星笑道:“我们走进去时,如果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你要我输什么,我就输什么!”
张弟又是一愕道:“你的意思是说,洪四已料定我们会去?”
白天星正待开口之际,街旁一家铺子中,忽然传来一阵歌声:
“虎斗龙争势若河,百年豪杰苦无多。
将军老在秋江上,手持银髭作浩歌。
一自沙场战罢归,剑华生涩马空肥。
风穿伏虎莲花帐,麝锁蟠龙帅字旗。
战策兵书慵再展,六韬三略有谁知。
昨宵梦到相持处,血迸金疮污铁衣……”
歌声浑雄悲壮,隐杂铜钹节拍。
听来令人心胸一宽,豪逸之气,油然而生。
白天星忽然止步。
歌声一顿,随即响起一片喝彩喊好之声。
张弟悄声道:“这不是黑皮牛二的豆腐店么?”
白天星点点头。
张弟又道:“这批人是什么时候住到牛二店里来的”
白天星摇摇头,沉吟不语,似乎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张弟指指店门,低声道:“你认识里面唱歌的这个人?”
白天星点头。
张弟道:“这人是谁?”
白天星道:“金枪客熊飞。”
张弟眉梢一扬,道:“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白天星道:“应该说一个很可怕的人物。”
张弟道:“如何可怕?”
白天星沉声道:“等会儿,你问洪四好了,洪四对他们四个人,比我还要知道得清楚。”
张弟一怔道:“四个人?”
白天星道:“一般人称之为‘天山风云四杰’。又叫‘天山四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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