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张弟的脸上,照在白天星的背上,照在另一个人的肩窝上。
三人成马蹄形围着一张小方几,方几上放着两把锡壶。一把茶壶,一把酒壶。不是论喝茶的也好,喝酒的也好,都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搭嘴:一大包盐水花生。
这是白天星第一次把朋友带回住的地方。
他们是在走出钱麻子那间热窝时,于无意之中,遇上这个人的。
白天星拍拍对方的肩膀:“走!这儿问得很,到我那里喝酒去。”
这人更干脆,头一点,只说了一个字:“行!”
然后,他们便勾肩搭背,回到了这间破屋子。
张弟一路惴惴不安,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破桌子、两把烂椅子,白天星把这人带回来,拿什么招待?
客人坐什么地方?
酒在哪里?
结果,事实证明,他是自担了这份心思。
方几原来就放在床底下,酒和花生放在方几上,当三样东西一起端出来时,上面还蒙着一块油布。
酒菜虽然简单,却很干净。
至于坐的问题,更简单,一张草席解决了。
有今夜这么好的月色,为什么还要点灯?月下把盏,岂非更富情调,更有诗意得多?
所以,这张草席就铺在大门口。
铺在月光下。
三个人坐在上面,再加一张方几,草席正好够宽够长。
现在,白天星无论做什么事,张弟都不会感到奇怪,使张弟感觉奇怪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白天星的朋友。
他始终不清楚白天星到底有多少朋友?这些朋友都是怎么认识的?
为什么每个认识白天星的人,和他交谈起来都是那么随和,就好像已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
现在的这个当然也不例外。
这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有着一张保养得很好的面孔这张面孔正好配得上他那一身讲究的衣着。
这人的面孔,白净、秀气、端正。
看上去很斯文。
但也平凡得很,像这样的面孔,你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得到。
可是,说也奇怪,这张平凡的面孔,却予人一种极其深刻的印象。
虽然这张面孔上没有任何麻疤或斑病一类的特征,但相信只要见过这类面孔的人,即使在若干年后,恐怕都很难忘记。
这是什么缘故呢?
张弟想了很久,方才想通了其中的原因,原因是这人有着一双十分灵活的眼睛,以及一张很特别的嘴。
这人的两片嘴唇薄而短,上唇尤其短,只要一开口说话,不论是开口音或闭口音,都会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白而整齐。
但这人尽管衣着讲究,以及有着一双不像做过粗活的手,看上去依然不像一位世家公子。
这人难道也是一名江湖人物?
白天星似乎已经瞧透了张弟的心意,所以三人一坐定下来,他便指着那人为张弟介绍道:“这位便是湖广道上大名鼎鼎的乌八爷!”
那人很快地接着道:“不是乌八爷,是快口乌八!”
他比白天星少说了六个字,但比白天星说话的速度竟快了有三四倍之多。
快口乌八果然名不虚传。
白天星和张弟喝茶。
乌八喝酒。
因为酒只有一个人喝,所以方几上只有两只茶碗,没有酒杯。事实上,要在屋子里找一只酒杯出来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好在快口乌八并不是个喜欢挑剔的人,没有酒杯,他就抓起壶喝。
他连喝了三大口,才咂咂嘴,放下酒壶道:“酒还不错!”
白天星笑笑道:“我白浪子别无可取,就是从不以劣酒招待客人。”
快口乌八捡起一颗花生,波的一声,捏开壳子,忽然眼珠子一转道:“有个招呼,我可要打在前头。”
白天星点点头,没有开口实际上快口乌八根本没有留给他开口的时间,他刚抬起了头,快口乌八就已接下去说道:“你老弟请我喝酒,我很感激。不过你老弟千万别打如意算盘,以为我喝了你的酒,就会告诉你什么秘密。”
白天星又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是有时间开口,而忍住没有开口。
快口乌八得意地笑笑,又道:“大家都以为我乌八口没遮拦,两斤老酒下肚,一句话也藏不住,这种想法其实是大错而特错!”
白天星请这姓乌的喝酒,是不是真的别有居心呢?
张弟猜想这一点应无疑问。
他很高兴听取这姓乌的当头一盆冷水,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要有人能使白天星碰碰壁,他便会感到一阵无以名之的快感。
快口乌八又喝了口酒,笑道:“除非是我乌八自己高兴讲出来,否则谁也别想从我乌八嘴里套出一个字。”
白天星仍然没有开口。
快口乌八接着道:“我乌八虽然话多了点,但我乌八也有一个长处,那便是知道分寸,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乌八永远都会分得清清楚楚。”
他指指那把酒壶,又笑道:“再说,以我乌八的酒量而言,像这样的一壶酒,根本就无法使我醉倒!”
白天星忽然叹了口气,一缓缓说道:“江湖上的人心,就是这样可怕,处处充满了仇恨、猜疑、妒忌!”
他慢慢地从桌子上捡起一颗花生慢慢地剥着花生壳,显然是想留给快口乌八一个插嘴的机会。
快口乌八果然瞪大了眼睛道:“你老弟话不是故意在指着和尚骂秃驴吧?”
白天里头一摇道:“当然不是!”
快口乌八插口道:“那么,你老弟为何不早不晚,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发这种牢骚?”
白天星叹了口气道:“这几句话,我其实早就想说了。”
快口乌八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居然忍住没有开口。
白天星缓缓接下去道:“我真正要说的是,处身在这个人心险恶的江湖上,做人实在太难了!就拿你乌兄和我自某人来说,大家都喊你‘快口乌八’喊我‘白浪子’。试问,什么叫‘快口’?什么叫‘浪子’?说穿了,不过是那些家伙眼红你乌兄天生一副好辩才,以及我白某人活得比别人舒服而已!”
快口乌八听了这几句话,似乎深受感动,不禁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这年头做人的确太难,你如果没有两手,人家瞧不起你,但你如果真有两手,别人又会眼红。你白老弟别的我不佩服,这几句话则是给你说对了!”
白天星又道:“还有你乌兄刚才的几句话,白某人也欣赏,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一副娘娘腔,我白某人一瞧见这种人就恶心。”
快口乌八忽然嘿了一声道:“这种人却偏偏多的是。”
白天星道:“幸而我白天星还没有这种朋友。”
快口乌八道:“但我却有一个!”
白天星道:“哦?”
快口乌八道:“这人的外号叫做鬼影子。”
白天星道:“没有听说过。”
快口乌八道:“根本就是无名小卒一个,但他自己却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白天星道:“他是不是最近发了财?很多人一发财,就认不得老朋友的。”
快口乌八又喝了一大口酒,这时放下酒壶,大拇指一竖道:“有你的!”
白天星缓缓接着道:“今天我在钱麻子那里,也遇见这么个角色,身上带了五六根金条,就威风得什么似的……”
快口乌八抢着道:“一定就是这个家伙!”
白天星道:“鬼影子?”
快口乌八道:“不错!”
白天星道:“何以见得?”
快口乌八道:“他那几根金条,也拿给我看过了。”
白天星道:“这人脸上是不是有着两个大紫疤?”
快口乌八道:“那两个疤是他用胶膏做出来的,这家伙别的本事没有,对易容一道,倒是有那么两手。”
白天星道:“他没有告诉你,他那些黄金是怎么赚来的?”
快口乌八露出恼恨之色道:“我最气这个家伙的,就是这一点!”
白天星道:“哦?”
快口乌八道:“昨天他给我看这些黄金时,只告诉我这是笔意外之财,来得既轻松又容易,我问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竟一个字也不肯吐露,就像怕我抢了他生意似的,你说他妈的气不气人?”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哄骗黑皮牛二悬出布幡的人。
天底上还有什么比动一动嘴巴就能赚上几十两黄金的事,来得更轻松,更容易的呢?
只是他还有一件事弄不明白。
鬼影子大闹钱麻子的热窝,是否也属交易的条件之一?
如果也是条件之一,那位幕后唆使者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引出那位至今未见露面的一品刀?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这位唆使者是谁?谁跟十八刀客过不去,悬出那幅布幡又有什么好处?
这些问题当然无法从快口乌八口中获得解答。
所以白天星这时只希望快口乌八快点喝光那一壶酒,但他马上就发觉到事情实际上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酒已喝光。
但快口乌八连一点离去的意思也没有,他正滔滔不绝在述说鬼影子另外一个不够朋友的故事。
一壶酒的确不能使这位快口乌八醉倒,他如今最多也只有四分酒意。
四分酒意正是一个人废话最多的时候。
白天星开始打呵欠。
但是无效。
快口乌八根本就不在乎他听不听。何况他不听,还有张弟听。话说出来只要有人听,说话的人就绝不会感到乏味。
白天星已朝张弟挤了好几次眼睛,张弟只当没有看到。
他不喜欢白天星这样耍猴子似的耍弄别人,为了要套别人的话,就请人家喝一壶酒,等到目的已达,又巴不得对方尽快离开。
他对乌八的叙述,故意装出深感兴趣的样子,为的就是要气气白天星。
白天星抓起酒壶摇摇头道:“酒没有了。”
快口乌八道:“没有关系,够了。”
他连看也没有看白天星一眼,回了这两句话之后,仍照旧说他的故事不误。
张弟笑了。
他有意无意地溜了白天星一眼,那意思仿佛说:“你的花样不是多得很吗?我已打定主意,要陪这位客人直到天亮,看你还有什么办法,能把客人赶走?”
白天星轻轻咳了一声,忽然掀开壶盖,迎着月光一照,大声道:“奇怪,真是奇怪!”
快口乌八转过脸问道:“什么事情奇怪?”
白天星指指酒壶,向张弟问道:“早上掉进去的那只灶鸡儿,怎么不见了?”
快口乌八像被人在屁股上扎了一针似的,突然跳了起来道:“会么?一只灶鸡儿?有灶鸡儿掉进去的酒,你们自己不喝,却拿来给我喝?你们他妈的请客,原来就是这种请法的?”
白天星满脸赔笑道:“当时我也没有看清楚,说不定……也许……也许只是一只壁虎。”
快口乌八本来还想破口大骂,经他这一解释,脸孔由红转青,气得连骂也骂不出来了。
他手指着白天星的鼻尖,隔了很久,才切齿恨恨地道:“好,好,姓白的,你给我记住就是了”
不待话完,身子一转,悻悻然拂袖而去。
这一次,张弟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等乌八去远,也跟着跳起身来,一下冲进了屋子。
白天星只是微笑。
直到张弟拿出自己的行李,他才收起笑容,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道:“你要去哪里?”
张弟没好气地道:“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白天星仍然慢条斯理地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张弟板着面孔道:“你没有得罪我,是我准备得罪你,算我涵养不够好,不能跟你这样的人打成一片!”
白天星道:“像我这样的人,哪点不好?”
张弟冷冷一哼道:“样样都好,就是德性太差!”
白天星道:“你是不是因为我赶走了那个姓乌的,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张弟道:“不!古人说得好,落叶知秋,一斑可窥全豹。今天你能以这种手段赶走姓乌的,说不定下一个被赶的人就是我!”
白天星道:“你看到姓乌的被人赶跑,心里就会觉得很不舒服,如果你看到他脑袋被人砍下来,会不会感觉舒服些?”
张弟愣住了!
这种话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张弟也许用不着考虑,就狠狠赏给对方一个大耳光。
但是,说这种话的人是白天星,情形就不一样了。
尽管白天星在私生活方面谈不上如何正经,但有一件事,却足以令人完全信任,那便是白天星绝不是一个轻佻的人。
他说起话来,也许能令你笑痛肚皮,但在谈及正经事时,他的话里绝不会多带一个闲字。
如果你听到他话里杂了闭字,那也只是你个人的看法。
事后,你将不难发觉,原先你认为不必要的那几个闲字,也许正是这件事的重要关键所在。
这正是张弟最欣赏的地方。
他不喜欢说废话的人,尤其是满口废话的男人,女人家唠唠叨叨,那是上天安的,谁也更改不了,男人如果也有这样一张嘴巴,实在叫人无法忍受。
所以,他并不喜欢那个快口乌八。
在这件事上,他对白天星大起反感,是因为白天星实在做得太绝。
他的想法是,你们双方既是朋友,认识应已不止一天,你既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你又愿意跟这种人交往,对方无论多么絮话,你也应该加以宽容。
不过,他还没有忘记一点,像白天星这样的朋友并不多。
所以,他并没有像快口乌八那样,拉下面孔,说走就走,他希望对方能对自己这种过火的行为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现在,他听到对方的解释了。
虽然他知道白天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说笑话,但是他仍然无法相信白天星这番话里不带一丝戏谑的成分。
你请一个朋友回来喝酒,酒喝完了,又故意捏造事实,再把这个朋友气走,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没有其它原因,只是不愿这个朋友的脑袋被人砍下来。
你信不信这种事?
白天星没有再说什么。
方几上还有一颗花生,他慢慢地吃完了这颗花生,才拍拍手,弹净衣襟,缓缓站起身子,向河边一排桑树走去。
他在其中枝叶最密的一株底下站定。
“摸摸这里!”
张弟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居然听他吩咐,伸手摸向白天星指定的那处树桠。
树桠上还有热气。
张弟呆了!
这时已是二更将近,树身上到处都是湿湿的露水,树桠上的热气,无疑只有一个解释,曾经有人伏在这里,而且刚刚离去不久。
张弟僵立了半响,才讷讷地道:“这人……是……是冲着乌八来的?”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道:“是的,他今天如果嘴紧一点,真的一个字也不吐露,他就死定了!”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道:“现在他可以逃过一死,是因为知道秘密的人,已不止他姓乌的一个。”
张弟道:“那么这人为何不连我们也一起杀死?”
白天星笑笑道:“如果你是那个人,你有没有这份把握?”
张弟又愣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道:“那个怂恿黑皮牛二悬出怪幡的人,难道就是乌八口中的鬼影子?”
白天星仰望着明净的夜空,点了点头,没有开口,似乎正在思索着另外一件事。
张弟接着道:“这次十八刀客前来七星镇论刀,完全是廖三爷的主意,就算有人心中不服,也该去找廖三爷才对,为什么一定要跟十八刀客过不去?”
白天星慢声道:“这无疑正是今天七星镇上大多数人共同的想法,那幅怪幡忽然出现的用意也说不定就是希望别人都有这种想法!”
张弟不禁又是一愣道:“难道你认为实情并非如此?”
白天星冷笑了一声,没有马上回答,隔了一会儿才缓缓接着道:“实情如何谁也不敢妄下断语。不过,有一点总错不了,等这次品刀会过去,七星镇上一定有人可以发笔小财!,”
张弟道:“谁?”
白天星道:“井老板!”
张弟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井老板是谁。
井老板开的是棺材店,这片棺材店就开在何寡妇豆浆店隔壁。
棺材永远只有一种用途:装死人!
所以只要是像样一点的镇市,你就一定可以找得到棺材店,但无论什么地方的棺材店,都绝不会是一项热门生意,因为无论什么地方,除了瘟疫流行,都不可能天天有人死。
可是,说也奇怪,这两天那个长得又壮又结实的井老板,竟整日打着赤膊,跟着两个学徒,锯呀钉的,忙个不停。难道那位井老板也看准了将有大批生意上门?
张弟想到这里,心里觉得很不自在。
他为了想换个话题,于是接着问道:“今晚热窝里又出现好几个横眉竖眼的家伙,你注意到了没有?”
白天星点点头道:“我看到了,那是黑鹰帮的人。”
张弟道:“黑鹰帮?”
白天星道:“是的,江湖上只要一有重大事故发生,就一定少不了他们一份,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张弟道:“通常在一场争端中,这个黑鹰帮都是偏向那一方居多?”
白天星笑笑道:“偏向对他们有好处的一方。”
张弟道:“如果双方纯是为了私人恩怨呢?”
白天星道:“那对他们的好处就更大,更多!”
张弟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道:“你见过天秤没有?”
张弟道:“见过。”
白天星道:“天秤掂分量,都决定于砝码,对吗?”
张弟道:“对。
白天星道:“这批仁兄,便是一组备用的闲砝码,谁若想加重自己的分量便非倚重他们不可懂不懂我这个比喻的意思?”
张弟眨眨眼皮道:“一批专门找机会敲诈勒索的家伙?”
白天星笑道:“你说的太难听了。”
张弟道:“不然应该怎么说?”
白天星道:“他们认为这与一般镖行的业务并没有什么分别,因为镖行有时也保贪官污吏。有时也保不义之财,根据同样的道理,只要是有人付给他们满意的代价,他们就不必去斤斤计较理在那一边。”
这当然是一片歪理。
但是,歪理说起来,有时也会头头是道,张弟一时竟想不出拿什么话来加以驳斥。他这时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望着白天星,欲言又止地说道:“你”
白天星微笑道:“我怎样?”
张弟瞪着眼睛道:“江湖上的事,你几乎没有一桩不知道,江湖上的人物,你也几乎没有一个不认识你究竟是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天星微笑道:“白天星,人称浪子,二十五岁,尚未成家,吃喝玩乐,样样在行,成天嘻嘻哈哈,既不发怒,也不发愁,赚钱和花钱,都是好手,除此而外,多多少少会一点武功。”
他又笑了一下道:“这番自我介绍,够不够详尽?”
张弟注目道:“你擅长的,是哪一种武功?”
白天星道:“样样都懂一点。”
张弟道:“刀法如何?”
白天星道:“稍逊于拳脚。”
张弟一哦道:“你除了精通刀法之外,还练过拳腿功夫?”
白天星笑笑道:“是的,不过,这两项就是总加起来,还不及我在轻功方面一半的成就。”
张弟有点恼火道:“我问的是正经话一,少开玩笑好不好?”
白天星笑道:“谁开玩笑?你又没有见我施展过,你怎知道我的拳脚不比刀法好,轻功不比拳脚高明?”
他笑了一下,又道:“其实这些你根本都可以不必问。”
张弟道:“为什么?”
白天星笑道:“你应该等着将来用眼睛看!”
张弟道:“将来什么时候?”
白天星笑道:“等别人觉得我们活着对他是一种阻碍或是祸患的时候,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就是今夜!”
第二天,另外九位刀客也跟着陆续抵达。
到达是:闪电刀贾虹,追风刀江长波,魔刀令狐玄,毒刀解无方,屠刀公孙绝,将刀郭威,情刀秦钟,怪刀关百胜,绝情刀焦武。
十八刀客,都到齐了。
井老板也在品刀会的前夕获得了第一笔交易。
尸体是镇上陈大娘早上淘米时发现的,大家马上就认出死的正是昨晚那个大闹钱麻子热窝的疤脸汉子。
像蚂蚁发现了一只死蚱蜢一样,消息一传开去,小河两岸马上便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闲人。
失火和死亡,都是可怕的灾祸。
没有人愿意自己家里失火,也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家里有人死亡,然而,不可理喻的是,这两种灾祸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却往往又会予人以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和刺激。
即使是胆子再小的人,遇上有这种热闹可瞧,恐怕都不会放过。
“人之初,性本善。”
“苟不教,性乃迁。”
灵飞剑客长孙弘和铁算盘钱如命两人也站在人群里。
这两人自从在钱麻子热窝里不期而遇之后,就一直没有分开过,谁也猜不透究竟是什么原因,突然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钱如命将那具尸体仔细地打量了一阵之后,忽然叹了口气道:“人发横财,必有横祸,这话真是一点不错。”
长孙弘低声问道:“钱兄有没有看出这人是怎么死的?”
钱如命摇摇头道:“看不出。”
他顿了一下,又叹了口气道:“这正是我不明白的另一件事。”
长孙弘轻轻一哦道:“除此而外,还有什么事钱兄不明白?”
钱如命道:“这人的身份。”
长孙弘道:“钱兄是不是想知道这人是谁。”
钱如命道:“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长孙弘道:“这人是谁?”
钱如命道:“鬼影子阴风!”
长孙弘道:“鬼影子阴风?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钱如命说道:“这正是我明白的地方!”
长孙弘道:“哦?”
钱如命道:“因为这姓阴的只是黑道上一个三流小角色,以这厮的身份来说,根本就不配拿来祭旗。”
长孙弘道:“祭旗?”
钱如命哼哼,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对方不会不懂祭旗这两个字的意义。
长孙弘眨眨眼皮,忽道:“钱兄昨晚为何要瞒小弟,说你不认识这人是谁?”
钱如命道:“昨晚我的确不认识。”
长孙弘又眨了一下眼皮道:“因为活人不及死人来得好认?”
钱如命道:“不错!”
长孙弘道:“哦?”
钱如命淡淡地接着道:“活人是活人的面孔,死人是死人的面孔,如果人死了面孔不变,颜色还跟活着时一样,就应该只有一个解释!”
长孙弘轻轻啊了一声,怔了怔才道:“这个……小弟……倒是没有留意,小弟一直没有想到这厮的一张面孔,原来是经过药物改易而成。”
钱如命道:“易容术高明得连我钱某人都觉察不出,当今江湖上只有三个人办得到。”
长孙弘不禁又问道:“既然目前精于此道者不止一人,钱兄何以能断定此人一定就是鬼影子阴风呢?”
钱如命道:“因为我所知道的这三人之中,只有两人是男的,而在这两个男人之中,又有个绝不会为金钱所收买!”
长孙弘道:“不会为金钱收买的那一位是谁?”
钱如命:“擎天居士。”
长孙弘像是吃了惊道:“原来那位擎天居士除了一身超凡绝俗的武功之外尚精易容之术?”
钱如命点头缓缓道:“是的,据说这位华山掌门人,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十个长相完全不同的人,化装成同样一个人,就是这人的家属,也很难分辨得出来!”
他顿了顿,缓缓接着道:“这也正是你那天问我,那位擎天居士何以至今未见露面,我无法回答你的原因。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位大掌门人究竟来了没有,如果已经来了即使刚从你身边走过去,你照样无法觉察。”
长孙弘忽然叹了口气道:“小弟平日目空一切,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今才发觉那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别的不说,单是江湖阅历方面,小弟就显得如此浅薄,以后还真得跟你钱先生在这方面多多讨教才好。”
钱如命微微一笑道:“彼此,彼此,我要向你长孙兄讨教的地方也很多。”
长孙弘怔道:“钱兄太客气了!”
钱如命道:“我说的是老实话,不是客气。”他又微笑了一下,缓缓道:“譬如说,在推马虎装糊涂这一方面,我就自觉还不及你长孙兄高明。”
长孙弘愕然讷讷道:“你钱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弟……我……我什么时候推过马虎?什么时候装过糊涂?”
钱如命微笑着道:“华山擎天居士精于易容术,在江湖上早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以你长孙兄交游之广,你能说真的不知道?”
长孙弘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瞪大眼睛道:“你钱兄难道到现在还信不过小弟我?”
钱如命微笑道:“阁下呢?”
长孙弘怔怔然道:“小弟怎样?”
钱如命微笑道:“难道你长孙兄已完全信得过我钱某人不成?”
长孙弘摇摇头,忽然又叹了口气道:“人家都说,朋友之间,处得愈久,感情愈深,看样子这句话在我们之间………”
钱如命也跟着叹了口气道:“那也许只是因为我们彼此之间,一直都没有把对方当作朋友看待,亦未可知。”
长孙弘皱皱眉头,正待要再说什么时,忽然有人大声道:“好,钱麻子来了!”
钱麻子果然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口白皮棺材。
棺材由热窝里两名伙计抬来的。
两人抬得动的棺材,当然不是什么好棺材。
不过,在这位钱麻子来说,他并没有收尸的义务,他能不念旧恶,自动施舍一口殓具,已经算是很难得的了。
棺材后面也跟着一个人,快口乌八!
从这时走在棺材前面的钱麻子和棺材后面的乌八两人的神气看来,死亡有时似乎也并不一定就是一件如何悲惨的事。
钱麻子大声呛喝着,要众人向后退,好让他办事。他每喊一声,都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就像正抓着两颗骰子,在催着下家落注一般。
昨晚,他代赔了全部赌注,支付了那个受伤的姚大勇五十两银子,一场风波,始告平息。
为了这笔意外的损失,他一夜都未能睡好觉。
如今他一看到这具尸体,心里真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快,这使他觉得昨晚那些银子花得一点也不冤枉,只要能出这口恶气,区区几十两银子,又算什么?
快口乌八这时的心情,看来似乎也很愉快。
他远远地站在那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人群里碌碌地转个不停,像是已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极想找个倾诉的对象。
最后,他终于选定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对象,灵飞公子长孙弘。
不过,他的满腔热情,很快便消失了。
他喊了一声长孙公子,长孙弘明明听到了,却硬装作没有听到一般,连望也没有望他一眼。
乌八讨了个没趣,忍不住恨恨地道:“奶奶的,什么东西!喊你一声公子,是瞧得起你。难道你他妈的,真以为我乌八不晓得这些公子的烂污底细?嘿嘿嘿!”
他嘿嘿之声未尽,肩膀上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道:“乌兄也在这里?”
乌八正感气无可出,一听有人老三老四地喊他乌兄,不由得霍地转过头去,瞪眼便想给对方一个难看,但等他看清这个人是谁之后,他呆住了!
这时别说给对方难看了,就算有人拿一百两黄金来跟他交换这人刚才那一声鸟兄,他恐怕都未必愿意。
因为喊他乌兄的这个人,正是黑道上那位人见人怕的七绝拐吴明。
在黑道上,无论什么牛皮,你都可以照吹不误,只有一件事,你无论如何胡吹不得
你绝不能吹称你是七绝拐吴明的朋友。
一个人无论富贵贫贱,都必然多多少少有几个朋友,只有这位七绝拐是例外。
这位七绝拐没有朋友,原因非常简单,第一是很少有人愿做他的朋友,第二是很少有人敢做他的朋友,而最主要的原因,则是他认为很少有人配做他的朋友。
连少林和武当的掌门人,他都认为不配。
如今这位连少林和武当两派掌门人都不放在眼里的七绝拐,竟当众跟他乌八兄弟相称,试问怎不叫乌八受宠若惊?
乌八定一定神,弄清眼睛没有看错人,耳朵也没有听错话,这才赶紧哈下腰去赔笑道:
“原来是吴爷……”
七绝拐吴明又拍拍他的肩膀,指着鬼影子尸体道:“你认不认识这人是谁?”
快口乌八带夸张的神情,冷笑了一声道:“这个家伙么?嘿嘿!他就是烧成一堆灰,我也认得他是谁。”
吴明道:“是谁?”
快口乌八道:“鬼影子阴风。”
吴明点头:“这名字我好像听人提过。”
快口乌八道:“一个道道地地不知死活的家伙,你吴爷当然不会认识这种人。”
吴明道:“这家伙说他怎样?不知死活?”
快口乌八四下溜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吴爷不知道,这小子毛病可多了,吃喝嫖赌,无一不来,为了有钱挥霍,什么事都敢做,不是事后我说风凉话,我早就知道这小子非死不可。”
吴明道:“哦?”
快口乌八滚珠似的接下去道:“昨天下午,这小子曾经背人向我亮出一堆金条,显得好不神气地说,赚钱全靠真功夫,别人想要赚个三五两银子不知要花多少气力,像他,嘿嘿,这堆金条得来易如反掌……”
吴明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那些黄金是怎么赚来的?”
快口乌八得意地笑笑道:“他当然不肯告诉我,不过他就是不说,我心里也照样有数!”
吴明道:“你已经打听出他那些金子的来历?”
快口乌八又朝四下溜了一眼,悄声道:“你吴爷也不是外人,我不妨老实告诉你,小子的这些金条,我敢说一定就是他叫黑皮牛二悬出那幅布幡的代价!”
吴明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快口乌八用鼻音道:“这种事我乌八还用人告诉我?嘿嘿,今天七星镇上的事,哪一桩瞒得了我乌八。”
吴明点点头,隔了半刻又说道:“只可惜不知那个暗中指使他叫人悬出布幡的人是谁?
以及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快口乌八抢着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打听这个还不容易得很?”
吴明叹息着道:“十八刀客论刀,原是一场盛事,不知道谁在故意捣乱,闹得今天这样人心惶惶的。唉!”
快口乌八低低道:“如你吴爷真想知道,这事包在我乌八身上。三天之内,我乌八包能替你吴爷找出这个人来!”
吴明又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么说就瞧你乌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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