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绝叟刚才实在不该那么冲动。
以他丰富的江湖阅历,他只须稍为冷静下来想一想,他就该明白,工地这把火,一定是人放的!
放火的人,既属蓄意图谋,这把火就必然会放得很周到。
换句话说,这把火只要火苗子一窜起来,就一定会烧得很彻底!
他即使急死了,或气疯了,又有什么用?
五绝叟到达工地时,火势已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
七八座堆积如山的各种建材,已成了七八座火焰腾空的活火山。
山区中连饮水都成问题,要想扑灭这样一场大火,自是谈也别谈。
五绝叟惟一能做的一件事,便是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那些上选建材慢慢的化为灰烬。
火焰赤红如血。
眼球赤红如血。
现场,人影如梭,盲目奔走,粗声吼叫,一片混乱。
凡是能表达人类原始感情的声音和动作,莫不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是,这种人为而近乎兽性的喧嚷,对炽烈的火势,一点益处也没有。
杉木、桧木、桃心木、青瓦、红砖、大理石,劈劈啪啪的爆裂声,活似侯门豪富人家,办大喜事所点燃的百丈鞭炮。
可惜这并不是一场喜事。
这是一场毁灭!
毁灭了大批建材,也毁灭了某种未形成的罪恶!
五绝叟吴一同像疯子似的,陡地翻身,顺手抓住一名路过的工人,厉声道:“快说。这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那工人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结结马巴巴的道:“小人当时正在远处出恭,不,不,不知道……”
“脓包!”
五绝叟顺手一送,那名工人立即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
他不晓得他这一推的力量有多大。
砰!
那名工人脑袋撞上一块粗石,一声惨嚎,顿告气绝。
他是个靠劳力糊口的小伙子。
他赚的每一分工资,都是凭血汗换来的,直到他临绝气前的一刹那,他显然都不明白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五绝叟对那枉死的工人望也没多望一眼,手一伸又抓住一名粗粗壮壮的黑肤汉子,吼喝道:“这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快说!”
这名黑大汉是个管事,地位不低,胆量也壮,当下极有分寸的从容回答道:“敬禀吴护老,放火的人,是三个臭丫头。”
五绝叟一呆道:“燕京三凤?”
黑大汉道:“是不是燕京三凤,卑属不大清楚,这是厉副总监亲眼看到的。”
“去叫厉三刀来!”
“是。”
黑肤汉子离去不久,另有三条身形相继飞落火场。
来的是两仪搜魂手沙高楼、七号金星特使,以及一名满脸疤痕的蓝衣大汉。
看到这名蓝衣大汉,五绝叟脸色不禁微微一变。
他盯着那大汉,极其不悦地道:“你怎么也来了?”
蓝衣大汉默然垂落视线,不敢回答。
五绝叟脸色不由得又是一变:“大庙那边也出了岔子?”
两仪搜魂手长长叹了口气,道:“今夜我们当上大了!”
上了什么当?
五绝叟没有追问,两仪搜魂手也没有加以解释;形势摆在眼前,大家心里明白。
隔了片刻,五绝叟才铁青着面孔问道:“去大庙那边的,是哪一批人?”
蓝衣大汉低声道:“飞刀帮的人。”
“总数去了多少?”
“大约二十多人。”
“由该帮四大堂主带头?”
“是的。”
“那个姓吕的也一起给救走了?”
“是的。”
“我们这边负责看守的三名一品杀手,就只剩下你“个?”
“是的。”
蓝衣大汉回答的声音愈来愈低弱,声调中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不意五绝叟的话问完了,居然一点责备的意思也没有。
其实,他今夜又怎能会责备别人?
他是邦中的护国公,也是目前无名镇这方面,职权最高的首脑人物,今夜的种种行动,几乎全是他一个人的主意。
如今弄成这副百孔千疮的局面,究竟是谁的过错,他心里应该比别人更明白。
他领了八员大将,以压倒性的人力优势,结果都弄得灰头上脸,狼狈万状。面对飞刀帮四大堂主,以及二十多名高手,结果三名一品杀手,居然还生还了一名,这种成果难道比他这位护国公的表现差劲?
工地副总监督厉三刀找来了。
这位副总监督也是一名金星特使,排名第八号;高高瘦瘦的个头儿,人长得很英俊,大约二十七八岁。
五绝叟道:“你看清了放火的人,真的是燕京三凤那三个臭婊子?”
“大概错不了。”
“大概错不了?”
“是的。”那位年轻的工地副总监督回答:“三个丫头虽然改了装束,戴了面罩,但从身材体形各方面看上去,仍不难一眼便可看出是三个丫头片子。”
五绝叟点点头,寒着面孔,没有接腔。
他显然毫不怀疑这位八号金星特使在这方面的鉴别能力。
接着,这位武统邦的护国公,便皱眉陷入一片深思。
他似在思索,燕京三凤这三个一向只晓得制造风流公案的丫头,她们有什么理由,以及哪来的这份胆量,竟敢公然跟武统邦作对?
这当然不是一个容易获得解答的问题。
于是他只好抬头再问:“当时你没有设法加以拦截?”
“本爵获讯赶达时,三个小骚货已经远离火场。本爵追了一程,因为放心不下这边的火势,只好中途折返。”
五绝叟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毅然下达数项命令。
第一:现已无官可建,要养活数百闸口,是个沉重负担,他请两仪搜魂手沙高楼自明日起,立即办理遣散事宜。
第二:命一品杀手蓝衣汉子,立即飞骑返宫,向武帝报告受挫原委,并请增派人手;最好能劝请武帝御驾亲征,前来无名镇坐镇指挥。
第三:请七号金星特使联络白丞相,另筹经费,重新采办各种建材。
最后,他缓缓转向那位工地副总监督,八号金星特使厉三刀道:“你对燕京三凤这三个小骚货评价如何?”
厉三刀一愣道:“吴护老是指哪一方面?”
“姿色!”
“姿色?”
“是的!就是你认为这三个丫头长得怎么样?”
厉三刀回答不出来了。
他不是无法回答。
他是一时不晓得如何措词,才算得当。因为他根本弄不清,这位护国公盛怒之余,何以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不过,有一件事他很清楚。
这位护国公平时最讨厌的,便是那种口是心非、油腔滑调的家伙;如果你不想触怒这位护国公,无论他问你什么,你最好都老老实实地回答。
所以,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的看法。
“三个丫头模样长得还不错。”
“只是模样不错?”
“风情也很迷人。”
“够骚?”
“是的!”
“武功呢?”
“武功?嘿嘿!这个本爵就不敢恭维了。”
“如果老夫拨给你七八名三品以上的杀手,你自问能否降服得了这三个丫头?”
“不成问题!”
“要多久的时间?”
“三天。”
“好!老夫给你三天的时间。”五绝叟点头:“三天内任务完成不了,提头来见老夫;若是三天内能将三个丫头降服,你们可以任意轮流快活,并各提升一级!”
昨夜山区工地的一场大火,纵火者的确是燕京三凤。
这是玉凤钱宛男临时提出的主意。
但当时金凤和银凤并不赞成。
三姐妹最后只好投票表决。
表决的结果,以两票对一票通过了玉凤的提议。两位姐姐中,是谁忽然改变了主意?
没有。
所谓两票对一票,是两票反对,一票赞成!
既然反对票超过了赞成票,怎么又“通过”了呢?
听起来莫名其妙,说起来也很简单。
最大的关键,是因为玉凤钱宛男是三姐妹中的老么!
她认为两位姐姐联合起来对付她,是以“大”欺“小”,不够公平,也不够光明,所以这两票必须“作废”!
两位姐姐为了表示绝没有以“大”欺“小”的意思,没话说,只好乖乖“作废”。
玉凤的提案,就是这样以一票“通过”的!
玉凤钱宛男为什么坚持要放这把火?
只有一个目的。
为了唐汉!
这些日子,她一直以巧妙的易容术,化装成各式各样的人物,悄悄跟在唐汉身后。
昨天,唐汉进出黄金赌坊,后来跟无眉公子来到老胡兔肉店,以及最后被武统那三位护国公,四名金星特使,两名一品杀手团团包围,她全于暗处瞧得清清楚楚。
但是,她清楚自己是块什么料。
纵然她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出面,她晓得也对唐汉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她想到了一条古老的计策。
“围魏救赵”!
结果,她成功了。
不过,她也知道,她的这番苦心,唐汉不一定知道;就算知道了,除了表示感谢之外,也绝不可能因而改变他对她们燕京三凤的成见。
这正是江湖上某些名女人的悲哀。
男人们对她们如蝇逐腥膻,只是为鲜奇、刺激、神秘,一旦这些欲望获得满足,就什么也没有了!
很少有男人会对这一类女人投注真情感。
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把这类女人当成玩物,当成泄欲工具,根本就不曾对她们有过怜爱和尊敬。
但是,玉凤钱宛男不计较这些。
她不在乎唐汉对她的观感,她只想帮助他。
她爱这个汉子,爱这个浪子的一切!
她欣赏他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她景仰他那种舍己为人的襟怀;她更崇拜他那种愿为正义而牺牲的决心和勇气!
她爱的是一条真正的好汉。
一位英雄!
金凤和银凤对她们这位幺妹的痴情,起初是嘲弄笑谑,最后终于转变为怜悯。
怜悯这个丫头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怜悯一场可以预见的悲剧!
“这下可好”金凤钱美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这次赶来无名镇,原是为了瞧热闹来的,没想到你们两个丫头胡整一通,现在竟由台下瞧到台上来了。唉!”
银凤钱丽丽刚洗完澡,这时正斜躺在一张竹榻上,舒舒服服的在享受着一大片浸过凉水的脆皮梨瓜。
“如今是上台容易下台难!”
她接得很顺口,也很轻怫,听上去就像一句京戏道白。
“你丫头觉得这种把戏很好玩是不是?”金凤有点冒火道:“你以为你比三丫头惹的祸小?”
银凤拭了一下嘴角,笑道:“喂,拜托,别乱放野火好不好?”
“我放野火?”金凤有气道:“你以为无奇不有楼的白老头是个白痴?你以为黄山大侠向晚钟跟天台鬼婆子赖姥姥的那件公案已经了结了?”
“我没有这样说过。”
“那你丫头什么事这般高兴?”
“如果烦恼可以解决问题,我一定马上陪你一起烦恼。”银凤又咬了一口脆瓜,咀嚼得津津有味:“否则,我劝你最好还是学学我跟三丫头,凡事看开一点。身子是自己的,恼坏了谁也没法赔偿你。”
金凤突然坐正了身子道:“死丫头我问你,你晓得我们目前在这里等什么?”
“等什么?”
“等死!”
银凤默然。
她了解她这位大姐何以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的心情。
她也晓得大姐这句话虽然兀突,却并不夸张。
她们燕京三凤跟双龙堡早有来往,所以也早就知道武林中新近崛起了一个武统邦;以及隐约地看出双龙堡和无奇不有楼跟这个武统邦之间的暧昧关系。
可是,她们却先后破坏了无奇不有楼的规矩,以一件天蚕衣为饵,害死无数双龙虎卫,最后又以一把无名火烧光该邦大宗采集不易的上等建材。
别说黑道上的帮派没有这种度量,就是名门正派受到这种骚扰,也难免不采取严厉的制裁手段!
但是,银凤思索了片刻,娇嫩的脸蛋儿上,依然一点忧虑之色也没有。
她的语气依然非常轻松:“这样一说,我们燕京三凤是不是已经死定了?”
金凤冷冷道:“以后的日子,你可以数着过!”
银凤见大姐真的生了气,不敢再淘气,于是故意装出一脸正经之色,规规矩矩地问道:
“既然等在这里必死无疑,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守在这里等死?”
金凤皱皱眉头,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那个三丫头!”
“三丫头不肯离开无名镇?”
“你与她成天疯在外面,像不像肯离开的样子?”
银凤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还用问?玉凤钱宛男当然不肯离开无名镇!就拿她自己说吧,她又何尝愿意离开?
“这丫头一向不听我的话。”金凤接着道:“等会她回来了,你替我好好的劝劝她。”
“怎么个劝法?”
“唐汉这个火种子,也是个风流种子;爱他的女人,多得以打计,劝她别为了这样一个男人白白浪费自己的情感!”
银凤缓缓摇头道:“大姐完全想错了。”
金凤一怔道:“大姐这种看法不对?”
银凤又摇了一下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丫头根本不会听从我的劝告。”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我已经劝过她好几次了。”
“丫头怎么说?”
“她说她不后悔。”
“不后悔什么?”
“将来的下场!”
金凤钱美瑶只有叹气。
白天灯白大爷也在叹气。在无奇不有楼一间密室中,对着七号金星特使,也就是五大名公子中的侯门公子颜名扬叹气。
“经费并不是个大问题。”他叹了口气说:“问题是如今大家脸皮这一撕开了,以后的残局,将如何收拾?”
侯门公子颜名扬皱眉道:“本爵初抵无名镇,就向丞相禀明过了,只要本爵身份不泄露出去,火种子唐汉和无眉公子张天俊那两人,可以包在本爵身上。没想到吴护老他们性子太急,如今损兵折将,伤亡惨重,秘密宣泄,一事无成,真不知道将如何向武帝交代!”
白大爷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我们武帝念念不忘大天心无相玄功是否已有传人,其实也是一种错误。”
颜名扬道:“为什么?”
白大爷道:“他忘了处理这一类事件,最好的办法,便是以逸待劳。”
颜名扬道:“等大天心无相玄功的传人自动找上门来?”
“对!”
“如果始终不见有人找上门来,怎么办?”
“若是发生这种情形,只有两个解释:一是大天心无相玄功根本没有传人。二是虽有传人,却未经大觉上人提及他跟我们武帝以往的一段恩怨!”
颜名扬点头道:“有道理。”
白大爷接着道:“所以说,我们武帝根本就不该为这件事操心。大觉上人已经死了,只要我们武统邦有了规模,连八派九门,都在鲸吞之列,区区一名天心门的传人,又何惧怕之有?”
颜名扬再度点点头。
他也暗暗奇怪。
白丞相见解如此高超,何以这次还会惹出这一连串不可收拾的风波?
是这位白丞相未向三位护国公提供建议?还是三位护国公将白丞相的建议当成了一阵耳边风?
“再看看现在的情形吧!”白大爷又叹了口气:“大天心无相玄功的传人尚未确定,像唐汉、张天俊、孙如玉、谢雨燕、高凌峰、飞天豹子、燕京三凤、以及飞刀帮的人,却已得罪定了。”
颜名扬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得罪了这些人,本来也没有什么,但如果将这些人结合起来,那股力量就可怕了。”
是的!团结就是力量。
这位侯门公子没有说错。像火种子唐汉、无眉公子张天俊、黑笛公子孙如玉、玉树公子谢雨燕、多事公子高凌峰、飞天豹子欧阳俊、燕京三凤、以及飞刀帮的人,如果真的团结起来,的确是一股不可漠视的力量。
但是,这些人来处不同,目的不一;除了唐汉和张天俊,彼此间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或交情。
至于多事公子高凌峰和银凤钱丽丽之间,甚至多少还有一点芥蒂。
这样散沙似的一批人,能结合得起来吗?
谁会来进行这件事?
谁有这种能力?
白大爷不知道是为了整理紊乱的思绪?还是为了平抑心头起伏的思潮?隔了好半晌,才缓慢而沉重地道:“这股力量会不会形成,你等着瞧好了!”
如果仅从字面上解释,这两句话可说毫无意义。
说了等于没说。
但是,从这位白大爷语气上听来,他说这两句话,却无异肯定地回答了侯门公子颜名扬的疑虑!
颜名扬所得很明白。
所以他问:“对这股尚未形成的力量,难道就没法子事先加以遏阻?”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像清理劫后火场,防止死灰复燃的方法一样,彻底清除掉灰堆里的‘火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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