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印不遑应答,急步上前,俯身将垂颈盘坐,显系自绝心脉而亡的紫袍人下巴一托,匆匆揭去人皮面具,面对那张豆额隆鼻,眉梢嘴角英气俨然如生的脸孔,略一审视,不由得身心猛然一震,失声骇呼喊道:“神剑白羽灵?”
瞠目回过头来,这才发觉,黑衣怪叟不知于什么时候,已悄然来至身边,此刻正朝着尸旁那块青石凝眸谛视,微微颔首。
顺眼望去,原来青石上边还留有这么两行指书绝句:
羽灵计左甘作怅,羞对鹏公许来生。
上官印看了,心间一阵黯然,止不住顿足喃喃道:“唉……唉……都是我,都是我……”
怪叟脸一偏,瞪眼怒叱道:“都是你什么?你是自责?还是怨老夫?你小子倒说说看:今天的他,要不如此,日后还望有什么更好的收场?”
上官印轻轻一叹,默然低头。
怪叟说完后,似乎犹有余悸地举足一蹬,那块高约尺许,方圆约摸三尺左右的青石,应足粉碎!
豆眼一翻,冷冷吩咐道:“面具替他戴好!”
上官印怔了怔,不敢多问,依言放平尸身,重新将人皮面具为死者妥贴戴上,搓搓手正待直起身来,只听怪叟冷冷地接着说道:“再把他腰间那支宝剑抽出来!”
上官印稍微迟疑了一下,立即将袍角掀起,探手一摸,果然在腰间触及一件寒森森的兵刃。
那件兵刃原系绕腰盘束,待拨开活扣,往外一抽,一声脆吟,却又应手而直。
细细一看,但见此剑长达二尺七八,宽约三指,剑身两面紫纹隐现,月色下,霞光闪耀,异采夺目。
上官印刚刚喊得一句:“噢,紫霞!”
怪叟手一伸,淡淡接口道:“拿过给我。”
上官印恭应一声,双手平持着递了过去。
怪叟接过,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双掌一合一揉,立将一支名贵无比的紫霞剑,揉合成一团铁九。
十指念动,复化一片铁屑。
上官印目光一直,惊讶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怪叟将两手拍拍干净,脸一偏,侧目问道:“怎样?”
上官印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铁屑,呓语般喃喃道:“这…这…该多可惜?”
怪叟偏脸侧目如故,豆眼微微一眯道:“什么地方可惜?”
上官印茫然抬脸,不安而又不解地敛眉道:“紫霞、碧虹。降魔、盘龙、外加一支奇缘七巧,乃三百年来,武林中尽人皆知的五大名剑,您老难道能说不知道?”
怪叟轻轻一哦,不住点头道:“这样说,就真的可惜了。”
上官印意外得几乎跳了起来,戟指叫道:“什么?您真的不知道?”
怪叟含混地摆了一下头,忽然张开眼皮道:“要是没有毁掉,你准备如何处置?”
上官印瞥了地上铁屑一眼,没好气道:“放心,我上官印总不见得为自己留下来就是了!”
怪叟轻轻一咳,脱口道:“谁敢担保?”
上官印蓦地跳了起来,吼道:“你,你,你?”
气结之下,你你你的,你了老半天,直挣得手战身摇,满额青筋乱暴,仍没有你出第二个字来。
怪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又火上添油加了一句道:“不然怎会这样痛心?”
上官印于暴怒如狂中,灵智偶朗,暗暗一噢,顿时心平气和下来。
因为,他忽然想及:怪叟这几句话,完全违乎情理之常,很可能是在故意逗他,他发火,正好上当!
他饶是大彻大悟,仍不免有点不痛快,沉下脸来道:“华山一派,以剑法跻身六大名门之列,该派对紫霞、碧虹双剑之重视,不啻人之两臂;如今神剑白大侠以一念之偏,引火自焚,已属该派之大不幸;而老前辈不加体恤,竟以嬉戏之态,于不假思考下将该派双宝之一的名剑毁去,大错既已铸成,也就算了,不意老前辈意犹未足,更于尸骨未寒的神剑白大侠身旁,拿这个来逗晚辈笑乐,晚辈实不解其中何趣之有了!”
怪叟肃然整容,连连点头自责道:“是的,是的,这的确是老夫的不是,老夫因人及物,一时偏激,竟将无辜之名剑毁去,细想起来,实在惭愧。”
上官印见他懊恼溢于言表,反觉不忍,倒过头来加以安慰道:“无心之过,还提它作甚?”
怪叟默然点点头,想了想,忽又抬脸道:“你原打算将它交给谁的?”
上官印眉峰一蹙,不悦地瞪眼道:“你说呢?”
怪叟求解般地仰着脸道:“金剑丹凤?”
上官印瞪眼重复了一句道:“你说呢?”
怪叟豆眼眨了眨,突然一拍前额,大声道:“对,对,对,糊涂,糊涂,该打,该打,这一问,实在问得无聊,金剑丹凤是他唯一的女徒兼义女,又是华山本代掌门人,当然该交给金剑丹凤!”
边说,边拱手道:“抱歉,抱歉,都怪老夫不好,平白断送少侠一个向金剑丹凤以及整个华山派表功的机会!”
跟着,仰脸接道:“不是么?将来去华山还剑时,不论接受者是金剑丹凤或者是华山五剑,他们接过剑去如果一声不响,那将表示他们的感激,尽在不言中。”
“不过,这种默然授受的可能,也许很少,在一般情理上来说,他们在感激之余,也许可能会来上一句:此剑少侠系得自何处?”
“那时候,少侠如何回答,老夫不知道,要换了老夫的话,哼,可要老实不客气地训他们一顿了!”
“老夫首先就会板起脸孔反问一句:喂,你们问这话什么意思?”
“假如恼了火,老夫很可能来串连珠炮:‘你们以为哪儿来的呢?你们华山,像这样的剑,共有几支?此剑前此系何人佩带,你问老夫,老夫又问谁?’为了表示抓住了话柄,尽可以再加上一句:‘你们莫非昏了头不成?’”
“那时,可以想象得到的,他们一定会这么带有歉意地噢上一下,这声噢表示着:‘是的,它系本派上代掌门人佩带,对不起。’”
“再接着,必然的,他们会脱口而出:‘那么’包管不多也不少,就是这两个字:‘那么’后面加一道长长的尾音。”
“好,教训他们的机会又来了!”
“那么这不简直侮辱人吗?上来,老夫也许会忍耐着瞪眼反问:那么,你们以为老夫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
“他们一急,一定会连说二十八个不,然后说明:不是这个意思!”
“老夫势必不肯甘休,说: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他们假如迟迟疑疑来一句:我们是问敝派前掌门人这时候,哼哼,可得看老夫的心情了。”
“老夫心情好,将一言不发,掉头就走,一切的一切,留给他们伤脑筋,同时搭足架子,摆尽威风,保留一身神秘,使他们一辈子念着老夫;至于他们怎么个念法,那是他们的事。”
“老夫心情不好,那就更简单,三个字解决问题:他死了!”
“他们惊疑怒急,老夫一概不管,假如他们明白,知道老夫是个好人,老夫便可以坦白告诉他们:人的确死于老夫之手,不过那纯系出于一时,咳咳,一时的误会,关于这个误会,颇难解释,总之,是他最后想不开,咳咳,是的,就这么多,老夫仅能说至此处,请原谅,抱歉得很。假如他们一时伤心昏了头,嘿,老夫可就要他们的好,真要老夫说吗?好,听清楚吧:你们那位被你们奉若神明的贵掌门人,你们以为他真的看到了隐在某处深山中的啸烟云吗?做梦!知道吗?天魔女目前有两名得力的刽子手,贵掌门人,便是其中之一!老夫敢打包票,此语一出,他们华山如有人活得下来,而不被羞死的话,老夫跟你小子姓上官!”
怪叟一口气说至此处,语音微顿,蓦地转过脸来侧目冷冷接道:“所谓可惜……”
上官印直听得目瞪口呆,如醉如疑;由恍语而震悸,最后转化为一片无比的激动。这时不待怪叟语毕,已然纳头拜倒颤声道:“今夜教训,上官印有生难忘。”
怪叟夷然而立,仅点了点头道:“有了先前那十来两银子,再加上这一拜,也庶几乎不差了。”
就在这时候,远处月下,突然出现一条淡白的身形,那身形本非奔向这边,偶尔侧顾,忽然惊咦了一声,驻足遥喊道:“是上官少侠么?”
上官印应声一跃而起,凝神注目之下,途而变色失声道:“不好,金剑丹凤来了!”
怪叟缓缓转身,轻哼道:“有什么不好?”
话说之间,金剑丹凤已然如飞而至;白绫披风上,泥污斑斑,云发也微呈散乱,可见数月奔波颇为辛苦。
上官印举止失措地欠身喊了一声:“白掌门人……”
心慌意乱之下,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金剑丹凤虽然是一身风尘,明媚韵致,却未稍减,她朝二人分别打量了一眼之后,便向上官印抿唇浅笑道:“嫦娥于远处,仿佛看到少侠正从地上站起来,莫非少侠是带艺投师,向这位前辈行跪拜礼么?”
上官印双颊一热,心头同时扑扑狂跳,正感出口为难,而不胜焦灼之际,怪叟头一摇,笑着接口道:“谁收这等劣徒?谢恩罢了。”
金剑丹凤见人家已跟自己正面答话,而自己却不悉人家姓甚名谁,当下微微一怔,忙向上官印含笑问道:“嫦娥忘了请教,这位前辈如何称呼?”
上官印耸肩苦笑笑,扮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怪叟一笑接口道:“就这样,喊声前辈无论如何错不了。”
金剑丹凤笑了,上官印也忍不住笑了笑,由于这一打趣,窘迫紧张的气氛,为之缓和不少。
金剑丹凤笑得一笑,转过身来,含笑问道:“刚才前辈怎么说,谢恩?”
怪叟头一点,淡淡地道:“救命之思。”
金剑丹凤怔了怔,讶道:“救命之恩?”
怪叟手朝上官印身后一指,从容道:“那边,看到没有?”
金剑丹凤循指望去,不禁愕然失声道:“这人是谁?”
凝眸之下,点头轻哦道:“原来戴了人皮面具。”
注目自语着,手将上官印轻轻一按,便往尸身走去。
上官印心头一震,一时忘情,伸手便想去拉,身形甫动,却忽被怪叟以一声轻咳止住。
上官印眼望怪叟,心急如焚,而怪叟仅摇了摇头,再无其他表示。
金剑丹凤站立的地方,距尸身原只四五步之遥,经过这阵耽搁,早已走近尸身头前,这时正俯下身去准备揭开人皮面具。
上官印双目一合,实在无法再看下去;不意于此时,耳中忽听怪叟在一声轻咳之后,沉声道:“且慢!”
金剑丹凤住手侧脸道:“让嫦娥看看,嫦娥或许能认出他是谁也不一定,前辈做甚要拦阻?”
怪叟头一点,表示有话要说,接着缓步走过去,手朝尸身一指,向金剑丹凤肃容注目说道:“你见天魔女以及四大天魔、八荒四凶那班人戴过人皮面具没有?行好事不愿让人知道真面目是基于施恩不望报,行坏事不愿让人知道真面目,则表示此人仍有着羞耻之心。俗云人死一了百了,更何况此人适才仅被老夫数说了三两句,即自断心脉而亡,这充分表现出他已有悔不当初之心,像这样的人,我们稍施仁者之仁有何不可?”
金剑丹凤点点头,默然直身,止不住拿眼角望去上官印,怪叟顺着金剑丹凤眼光,朝上官印一指,缓缓接道:“他在这里,也是老夫阻拦于你的原因之一。老夫对待后辈们处事一向公平,老夫刚才拦过他,现在就不得不拦你。”
金剑丹凤哦了一声,向上官印道:“你也没有见到?”
词色间大感释然。上官印只好点点头,心里却很难过,也想:“惭愧,我们都在说谎了。”
怪叟手朝尸身一指,向上官印喝道:“带着他,然后都跟老夫走。”
上官印依言过去将尸身驮起,金剑丹凤看得直皱眉头,数度以图示意,似乎要上官印问问怪叟:“对这种人,夺之不顾,已是够宽大的了,如果还要慎重其事地带去什么地方安葬,又何苦来哉?”
上官印只做未能理会,心底下却不住暗叹道:“你要是知道死者是谁,我跟怪叟只怕就要一人背一个呢。”
怪叟说完,转身领先走去,上官印向金剑丹凤头一点,如飞跟上,金剑丹凤敛眉摇摇头,没奈何,也只好追随。
这时约摸四更与五更之交,迷蒙月色下,怪叟一直走向骊山。
骊山距长安本来就近,不消片刻,即已到达。登山后,绕过数座寺观,于后山一处颇为幽静的谷地,怪久回身手一摆,吩咐停住。
这一段路程虽短,但由于怪叟在前面走得太快,上官印与金剑丹凤连交谈的机会也没有。到达终点,金剑丹凤还不怎么样,上官印因为背上多了个人,同时又要维持相同的速度,已不禁气喘汗流。
金剑丹凤从衣襟上拉下一方素帕,悄悄递给他,上官印脸一红,指着怪叟背影扮鬼脸连使眼色,同时用衣袖将额角匆匆拭干。
金剑丹凤芳脸也止不住微微一红,含嗔低声道:“你做甚处处听他的?”
怪叟不知正在眺望什么,这时蓦地转过身来,向金剑丹凤豆眼一瞪道:“你说什么?”
金剑丹凤又羞又怒,微晕着脸道:“没听到就算了,听到了不妨想想我说得对不对,问什么?”
自认识金剑丹凤以来,这是上官印第一次见她对人发脾气,内心里,一方面暗暗感动,一方面由于深知怪叟个性冷僻,却又不禁暗暗着急,正想为金剑丹凤分说一下,想不到怪叟不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单是笑,也还罢了,他却一面笑,一面不住拿眼光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这一来可就令人难堪了。
金剑丹凤芳容一沉,嗔叱道:“什么事这样好笑?”
怪叟越发大笑起来,连连指点着笑喝道:“大不敬,大不敬。”
金剑丹凤芳容一变,一只玉手刚往腰间剑柄探去,怪叟豆眼一溜,又忽然敛笑咦了一声叫道:“行,行,那边那块正好。”
口里叫喊着,蓦地腾身往左侧一处峰腰飞跃而去,仅仅三五个起落,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上官印怔了怔,回头见金剑丹凤仍然怒容满面,忙凑近一步低声道:“大姐,请看在我面子上,忍住点,这人就是这脾气,你一生气,他就愈闹愈有劲,结果还是我们吃亏。”
金剑丹凤轻轻一哼,不悦地脱目问道:“吃什么亏?”
上官印有点发急道:“唉!你不知道。”
金剑丹凤见他急成那副样子,忍不住噗哧一声,掩口低笑道:‘他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你又比我多知道多少?你倒不妨说来听听看还是你已经吃过什么亏?”
二人因为想将声音尽量说得低一些,所以站得很近;这时,上官印正想分辨,忽然间,所有的语言,都为一股如兰似桂的幽幽清香所溶散。
他怔怔地抬起眼光,遇上另一双眼光,然后,四目相对,一胶着了。
双方均如感电般,交流着热,交流着千言万语,交流着紧拥,盘旋下沉的眩晕……
良久,良久,金剑丹凤缓缓垂下头,轻轻一叹道:“为了你,我依你。”
上官印目光移开,偶然触及脚旁神剑尸首,蓦地打了个寒噤,神智立即醒过来,一种近乎内疚的感觉令他由神剑忽然想起上官英,于是低声问道:“你追着英妹没有?”
金剑丹凤怅然地摇了摇头道:“没有,她武功比愚姐毕竟好得太多了。”
上官印抑制着焦急,蹙眉又道:“那么她去了哪里呢?”
金剑丹凤不安地望着足尖道:“我一路仅能隐约地蹑着她的踪迹,从方向推测,她似乎来了长安,可是,我在城中各处不分昼夜地已找了这么多天,却始终没有碰上。”
金剑丹凤明知上官英与上官印为义兄妹,假如她对上官印有心,上官英将是她唯一的阻碍,但是,她对上官英的关切与爱护,仍然有增无减,这令上官印有着说不出的感激和钦敬。
上官印轻轻一叹,摇头道:“这也不能怪你,找你也实在太不容易了,你找英妹如此,我找你们俩又何当不是一样?这几天,你在城中,我也在城中,长安城说大也不过这么大,我们还不是一直没遇上过么?”
金剑丹凤点点头,轻叹道:“其实,英妹就是太任性了些,要论武功,就凭她目下的一身成就,除了四魔、四凶联手,或者遇上天魔女本人,以及那个天字二号欧阳彩姬、天字三号欧阳牡丹而外,倒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上官印唉了一声道:“我忧虑的也是这一点。”
二人默然相对了片刻,金剑丹凤秋波四扫,忽然咦道:“他怎去了这么久?”
语音甫落,遥远处,突有人接口道:“谁在关心老夫?”
二人吓了一跳,初尚以为怪叟藏身在近处窃听,待循声望去,方知不然。
怪叟此刻,正自去时那条路上,遥遥飞奔而来,二人发现他,尚隔十数丈远近,当可见他开口说话时最少也在二十丈之外。
于如此遥远的距离,居然能听清楚这边的谈话,这份造诣,该多惊人?
上官印与金剑丹凤于看清此情之后,不由得相顾愕然;眨眼之间,怪叟已来至身前,二人再次定神一看,不由得又是一呆。
原来怪叟去时一双空手,回来时,却在怀中抱着一块高与肩齐的大石头;那块石头看上去最少也有八百斤左右,但是,怪叟抱着它,仅如抱着一只棉枕一样,飞跃间,身形轻灵自如,凭上官印与金剑丹凤那等目力,也直到人至近前,方才看出。
怪叟双臂一抖,将大石抛去一边,向金剑丹凤侧目笑道:“原来是你?难得,难得。”
金剑丹凤因与上官印有过默契,这时仅笑了笑,未予理会。
金剑丹凤态度上这种突然的转变,大出怪叟意料之外,豆眼眨得一眨,忽然指着上官印笑喝道:“准是你这臭小子!”
上官印样作不解地皱眉道:“我这小子怎么样?”
怪叟脚一跺,恨恨骂道:“你这小子两只角刚给磨平,好不容易才又碰上另一个长角的,现在被你小子暗地里一拨弄,老夫到哪儿再去找抬杠乐子呀?”
上官印向金剑丹凤拍手大笑道:“我说如何?”
金剑丹凤也不禁为之莞尔不置,于是向怪叟打趣道:“老前辈别生气,年轻人,十九有角,找乐子的机会多的是,以后老前辈再遇上别人,我们保证不加破坏就是了。”
怪叟瞪眼忿忿地道:“谁说机会不多?但有几个能像你们这样自动送上门来呢?”
金剑丹凤故意逗他,又笑道:“碰到就逮好啦。”
怪叟豆眼一翻道:“一定逮得住吗?”
丹凤微微一笑道:“以前辈这身轻功,谁能跑得了?”
怪叟豆眼一瞪道:“要不要打赌?”
丹凤笑了笑,抿唇道:“怎么个赌法?”
怪叟注目大声道:“赌你信不信刚才还抓溜了一个!”
丹凤怔然脱口道:“有这等事?”
怪叟仰脸大声道:“定下赌注再说其他。”
丹凤犹疑地转脸向上官印望去,上官印皱眉思索了一下,茫然摇摇头,丹凤信心大增转过脸来笑道:“行行行,只要您能举出铁的事实,用以证明确曾抓溜了一名长角的年轻人,并且事情就发生在不久前的刚才,一经我们认可,今夜前辈有什么吩咐,晚辈愿随时听凭差遣!”
与人打赌,在丹凤说来,也许这尚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过,她上面这番切口,却说得圆滑异常。
她想:怪叟之武功,超出她与上官印甚多,刚才,很可能是她与上官印未注意;怪叟在神气上,虽像是为着突然发现一块佳良石头而离开,但是,从怪叟去势之疾的一点上回想起来,怪叟当时发现的,事实上也可能是条可疑身形。
不过,她总以为,凭怪叟这样一身武功,他追的,如果是人,那人居然会被抓溜了,岂不可疑?
其次,能逃脱怪叟追赶,纵有其人,则斯人说什么也不可能是名年轻人。
还有,人既溜了,又何来铁的事实用以证明抓溜了的是一名年轻人,并且是一名长角的年轻人。
不过,话虽如此,又想及上官印既对此老敬畏有加,此者自有其过人处,不问可知,所以丹凤也预防到,这个东道可能会输。
于是,她下注为:“今夜前辈有什么吩咐,晚辈愿随时听侯差遣!”
现在四更已尽,距天亮,最多不过一个更次,就算输了,这剩下的一个更次里,怪叟又能支配她做几件事?
而最最俏皮的,还是夹在中间那句一带而过的一经我们认可。
说它俏皮,不若称之为赖皮的伏笔;万一怪叟为难起来,她尽可来一个抵死不认可。
她不说我,却说我们,那意思无异暗示上官印:我若赖他不过,你可以帮忙赖,知道吗?
所以,她说到这一句时,曾向上官印使了一下眼色,上官印笑着点了点头,表示已经会意。
丹凤毕竟不同上官英,想及自己说得这么滑溜,话说完芳容已止不住微红,同时不安地偷瞪着怪叟,看怪叟有何反应。
讵知怪叟,不晓得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竟点头唔了一声道:“很好,说完了没有?”
丹凤心下一宽,忙笑着说道:“要是您输了怎么说?”
怪叟漫不为意地答道:“怎么说,怎么说。”
丹凤又朝上官印望去,上官印双臂微微一张,做了个腾跃之势,丹凤心里明白,于是转过脸来,笑说道:“您输了,就必须将一身轻功传授,怎么样?”
怪叟嘿了一声,喃喃说道:“乖乖,真是一本万利。”
丹凤芳容顿然一红,喷叱道:“你找我赌,又不是我找你赌,答不答应,其权在你,怎么说怎么好,这句话难道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不成?”
怪鬼脸一偏,侧目笑道:“娃儿,你火候不够,又上当了,谁说不答应的?”
丹凤一怔,立时恍然大悟,不过,她的怒恼很快为一股升自心底的喜悦所掩没,当下佯嗔着,玉手一伸道:“废话少说,拿铁证来!”
上官印又好奇,又紧张,也忙拢上一步,目注怪叟,不稍一瞬。
怪叟嘻嘻一笑,就地坐下,从背上取下那只黑布口袋,像变戏法似的,将手伸进去,掏着,摸着,一双豆眼,却不住在两人脸上打转。
上官印与丹凤几乎同时暗忖道:“什么证物这么小?”
二人忖念未毕,怪叟突然笑喝道:“看,铁证来也!”
声起处,手自袋中拔出了一只黑黝黝的长条物件,掷地锵然有声;丹凤方自一呆,上官印已止不住失声低声呼道:“英妹的奇缘剑!”
怪叟迅向上官印一指,笑喝道:“好,一个认可了。”
跟着脸色一变,转向丹凤,睨视而笑道:“求我以铁,报之以钢,这位怎么样?”
丹凤瞠目不知所对,上官印忙道:“老前辈人呢?”
怪叟豆眼一瞪,怒道:“老夫活生生地坐在这里,你看不到,难道老夫已经变了鬼不成?”
上官印为之啼笑皆非,不过,他深知怪叟脾气,你愈急,愈不容易问出话来,于是,忙向丹凤使了个眼色,意思说:你问吧,不过别操之过急。
丹凤会意,秋波转处,含笑缓缓道:“很好,这支奇缘剑已证明出两件事:您在刚才,的确遇见一名长了角的年轻人。”
微微一顿,笑接道:“可以开始说明如何抓而未着,给他溜掉的了。”
怪叟连连点头,先向上官印瞪眼说了句:“问话要像这样子,知道吗?”
接着,自地上捡起奇缘剑,摩挲了一阵,这才说了下去道:“那娃儿,在月前武会上,老夫就知道她滑溜得很,所以刚才当老夫发现她躲在东北边那株大树后边窥视时,便不敢直接喝破,反以惊见奇石姿态扑去东南,想自背后包抄,来个出其不意。”
上官印与丹凤轻轻一啊,迅速互瞥了一眼,同时不期而然地一齐掉头向身后望去,东北三丈之外,果有一株针叶如盖的古松。
怪叟待他俩掉头过来,接着说道:“老夫打山腰那边,一个转弯,又蹑足扑了回来,你们可以知道,这其间相隔最多一袋烟光景。”
上官印与丹凤,心头同时扑通一跳,那时,恰是他俩无言相对凝眸的一刻,那情景要是看在上官英眼里……
怪叟轻轻一咳,从容说下去道:“那娃儿那份机警,委实令老夫佩服。老实说,当今武林中,能于背后十步之外发现老夫行动的,实在不多,可是,那娃儿做到了。
饶得老夫加意放轻手脚,仍在十一二步左右,被她回头看到。”
丹凤,上官印又互望了一眼,半是赧然,半是欣慰,同时也掺杂着些微不安,怪叟脸一仰,叹道:“月色下,但见那娃儿泪流满面……”
上官印脸色微微一白,丹凤双颊,红云骤涌。怪叟悠然接下去道:“也不知那娃儿为什么事伤心,她于看到老夫后,既不惊讶,也无畏缩之意,一声不响,转身便跑。”
怪叟说至此处,微带恨意地道:“这在老夫,可说是最大的忌讳。于是老夫在一怒之下也是一声不响地腾身便追。”
上官印忍不住喃喃脱口道:“那她怎能跑得了的呢?”
怪叟豆眼一瞪,止住上官印岔口,接下去道:“这样追逐了半里光景,老夫发觉,这娃儿一身轻功,虽不能超过月前武会上那个什么红衣牡丹,也却决不在那个什么红衣牡丹之下,老夫有了底子,怒气也就渐渐平息下来,因为根据老夫估计,大概在十里之内,那娃儿将可成擒。”
上官印与丹凤,虽明知上官英人已远去,但因一时为怪叟的述说所动,仍不免于眼中同时一亮。
怪叟顿了顿,又接道:“老夫气一平,戏耍之心便不由得油然而生,于是一路不断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响声,那娃儿果然上当,由于不时回头的关系,双方距离由十丈,而五丈,而三丈,愈迫愈近……”
上官印跟丹凤的呼吸,随之急促起来。
怪叟眼珠挤去眼角,迅速无比地悄悄掠了二人一眼,似对二人真情流露甚感安慰,微微点了点头,这才缓缓接下去道:“可是,就在这时候,老夫也上了一当。”
上官印与丹凤,不由齐齐一声轻啊,怪叟将手中那柄奇缘剑在二人眼前晃了一下,恨恨说道:“那时,那娃儿正跑经一块嗟峨的怪石之旁,足下一顿,忽然失呼道:“好贼徒,你竟敢暗算姑娘口里喝道,手中剑暴打而出!”
怪叟又将奇缘剑晃了一下道:“剑,就是这支剑,它虽被涂掩了本来面目,但它的名贵身份,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老夫,那娃儿居然肯将这样名贵的宝剑,当暗器连鞘打出,其情之急,其景之逼真,谁又能想到她竟是耍的一招金蝉脱壳?”
连连摇头,深深一叹,方又接道:“故尔当时,老夫便想:那个家伙不知趣,碰得这么巧,万一被那娃儿误会是老夫埋伏下的人,岂,岂唉唉,老夫急怒之下,赶往石后一看,空空如也,鬼影子也没半个,心喊不好,扭头看,那娃儿已不知去向了。
上官印与丹凤同时一跺足,怪叟手向带回的那块大石一指道:“老夫一气,便捡了它回来……”
手仍指着石头,脸却转向丹凤说道:“现在,劳你恭候了这么久,老夫不安之至请接受第一个差遣,就在这儿,以你那支宝剑挖个长七尺。宽三尺、深丈五的大坑,旁边这小子如愿帮忙,不加限制,老夫还要去出这块石块的恶气呢。”
说完,也不待二人有表示,迳自放下手中那支奇缘剑,起身往大石走去。
二人呆了片刻,上官印俯身将剑拾起,朝丹凤点点头,首先就地挖掘起来,丹凤也默然自腰际拔出她那支碧虹剑。
丹凤一边挖着,一边喃喃自语道:“这该怎么说才好?”
上官印欲答无词,好半晌,才低声说道:“英妹她……你知道的……很可爱,也很可怜……不过,不过……我跟她,跟她一直……她和你并不一样……”
丹凤低低颤声道:“我知道……”
又沉默了一阵,上官印低声发愁道:“她需要照顾啊。”
丹凤点点头,轻叹道:“你以为我不关心?”
上官印微急,忙分辩道:“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这一走,天南地北,我们又到什么地方去找她才好。”
丹凤呆了呆,仰脸望天,喃喃说道:“不管天南地北,也得找。”
上官印默然无语,怪叟忽然背向这边大声喊道:“加油呀,老夫快好啦。”
直到这时候,二人这才发觉,怪叟的目的,原来是要想将那块大石修成一方石碑,此刻,但见石屑在怪叟运掌挥削下,横迸斜飞,一块原有四五尺高、近二尺方圆的浑石,仅剩得宽尺五、高约三尺一个长方块,已略具碑形。
丹凤看清后,眉敛处,忽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居然有兴致为暴徒立碑,你看这位前辈怪不怪?”
上官印想笑却没有笑得出来,偷偷瞥了瞥身旁神剑尸身一眼,黯然俯下脸,定了定神,方答道:“俗语说得好:死者为大。武功本出一源,正邪之分,亦不过存在一念之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做也未尝不可。”
丹凤虽然点头赞同,嘴里却嚷道:“你总帮着他。”
“你总帮着他。”
怪叟突然怪叫起来道:“老夫要人帮?笑话!”
丹凤红脸瞪眼,上官印低声笑道:“谁叫你声音那么高?”
怪叟背脸如故,这时一咳接口道:“声音低的私心话老夫也都听到可有人敢跟老夫再赌一赌?”
丹凤满脸通红,芳心为之大恚,足跺处,便待恼喝,上官印忙不迭以指立唇,朗声笑道:“对付耳朵尖的人,上策是不开口。”
怪叟手掌挥处,削去最后一块凸角,大声道:“对,蜜不酿不甜,藏在心底体而会之,岂不安全而美妙?”
上官印以手向怪叟前后一指,扮了个鬼脸,意思说:“要发脾气?你看,你斗得他赢不?”
丹凤醉眸一脱,含嗔微合,摇摇头,果然不敢再说什么了。怪叟拍拍刚完成的石碑,如对老友般大声说道:“唉唉,你要是面镜子多好?”
二人一呆,怪叟将石抱起,转过身来道:“你们两个正经事完了没有?”
丹凤侧脸大声接口道:“没有!怎么样?
说着,赌气般的将剑插向鞘中,返身退去一旁,上官印自坑中一跃而起出,忙赔着笑喊道:“好了,好了。”
其实,丹凤说的,不过是藉以掩羞的气话而已,以奇缘、碧虹之利,以及她跟上官印一身的功力,有了这会功夫,这样的坑就是挖上两个三个也不太难。
怪叟呵呵一笑,走过来看了看,点头道:“行,行,下葬吧。”
上官印遵命将剑神尸体放入坑中,同时推土盖覆,市将尸身淹没,怪叟朝上官印丢了个眼色,上官印会意,忙向丹凤强笑喊道:“白掌门人,辰光不早了,来助我一臂如何?”
丹凤等在一旁,差的只是一声招呼,当下不待上官印说完,立即走了过来,合力运土入坑,顷刻间,土耸填成。
怪叟点点头,自语道:“算是有福的了。”
上官印因体会得出怪叟此语之意,不由得低下头,为之凄然;而丹凤,自始至终,均在鼓中,这时忍不住直起腰来向怪叟打趣道:“前辈羡慕吗?”
怪叟转过脸来道:“羡慕便如何?”
丹凤一瞥上官印,掩口笑道:“要是前辈羡慕的话,现在接受我们两姐弟磕个头,不就得了?”
怪叟豆眼一翻,笑喝道:“磕下去呀!”
丹凤原是说着取笑的,不想竟真真假假的被反打了这么一耙。她任了怔本待一笑了事,继之忽然迅忖道:“华山一派,曾因第十二代女掌门人梅男之际遇,一度中兴,三代而及嫦娥,如能由嫦娥再度光大,岂非本门百年之幸?梅男掌门人凭的是一册先天太极图,现在,这册先天太极图已归嫦娥之手,愁的正是护宝无力,以及是否能窃破图中真谛,如有这么位奇人加以指引,华山一派振微起衰,宁不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再不犹豫,肃容便拜了下去道:“得以伺候前辈,晚辈之幸也。”
上官印正待随之下拜,怪叟连忙挥手止笑,笑道:“你这小子太复杂,身上麻烦也多,老夫要教你一手两手的,只怕你也没有时间学,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上官印想想怪叟这话也对,便含笑停住下跪之势。
怪叟静静地等着丹凤将三个头磕完,手一挥,命丹凤起来站去一边,然后将石碑提至坟前,相好方位,双手一按,碑脚立即深深陷入,退后数步,向上官印点点头,指着石碑道:“题几句恰当的墓志!”
上官印想了想,上前对碑跪下,运指疾书道:
每个人的一生,都难免有想错或做错事的时候;正如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不过,一般人,在想错或做错之后,多半不能自知,纵然自知,也无勇气悔改;这,正是我们这个世界永远不能根绝罪人和罪恶的原因。
现在,在这儿长眠着的这个人,会像一般人一样,因一念之差,步上邪途,但是,他在双手尚未沾染血腥之前,发觉了自己的错,并且迅速加以纠正;他以一死表现了他的大无畏,还我清白。
有道是,自古艰难唯一死,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在乎,我们相信,假如斯人长在,一定会有轰轰烈烈之未来,可是,他死了,他死在自己手里,我们为他叹息,我们为他骄傲!
曾于华山第五届武林大会上为‘十二奇绝’中闲云叟,野鹤叟等两老所推重的黑衣叟,率华山第十五代掌门人金剑丹凤暨终南上官印。
葬题。×年×月×日。
上官印一字一字地写,怪叟和丹凤目不转睛的一字一字地看,看看,看看,二人都情不自禁地默默点起头。
上官印写毕起身,垂手向怪叟问道:“这样写,可使得?”
怪叟目光一收,一指手笑骂道:“——嗦嗦,又臭又长,感慨不像感慨,牢骚不像牢骚,假如老夫将石碑做小了,你小子怎办?”
上官印搓搓手,赧然笑道:“做小了,就少写点。没有死者姓名身世的墓志,古所未见,不写详细点岂不失去立碑的意义?”
怪叟突然转向丹凤笑说道:“你读了觉得如何?”
丹凤出神地望着碑文,喃喃答道:“我只有一个感觉:假如这篇碑文早一刻作成的话,那我无论如何也要看看死者究竟是谁!”
上官印黯然掉脸望向别处,怪叟大笑道:“好,好,好!”
丹凤茫然转过脸来道:“什么好好?”
怪叟豆眼一瞪,笑骂道:“你这样说,无非表示你已被它深深感动,这等于小费加一的变相赞美,你现在已是老夫的人,如此说岂不该打?”
丹凤芳脸微赤,指着碑文末段笑道:“就凭后面您为两老推重的那一句,您还不够满意?”
怪叟指着上官印大笑跺足道:“小子你等着吧,有机会老夫不找闲云、野鹤两个老儿欣赏欣赏才怪,到时候看你小子有几个脑袋?”
上官印微微一笑道:“晚辈先找上门去也不一定呢。”
怪叟笑声一收,怔道:“你找两老干什么?”
上官印仰脸笑道:“要想知道您老的身份,大概走这条路最快了。”
怪叟豆眼一瞪,甫骂得一声:“混蛋,你敢?”
豆眼滚了滚,忽又大笑起来。上官印不解地道:“又有什么事这样好笑?”
怪叟大笑着,连连拱手道:“请,请,要去趁早。”
上官印佛然不快地哼道:“只要闲下来,要去随时可以去,您不说,是您的自由,我打听,是我的自由,有什么不敢?”
丹凤忽然摇手道:“印弟恼错了。”
上官印愕然,丹凤目注怪叟接道:“他笑的,一定不是敢不敢的问题。”
怪叟手一拍,竖指叫道:“好!还是我这娃儿行!”
上官印轻轻一哦,忙问道:“那么您笑哪一点?”
怪叟住笑,翻眼哼道:“凭什么要告诉你?”
上官印又转向丹凤道:“大姐明白不明白?”
丹凤想了想,点头道:“想到了!他笑,可能笑的是,你纵然去找两老问,也不一定就能问出一个所以然来。”
说着,又转向怪叟道:“晚辈猜得对不对?”
怪叟乐不可支地又是拇指一坚道:“行就是行,对,完全对!”
上官印摇摇头道:“我不信”
心念一动,暗忖道:“何不激将一番?”
于是头仍摇着,冷冷一笑,缓缓接下去道:“这一手,有个名堂,叫做空城计;这阵势,正是诸葛武侯当年叫士卒在城中搅起的一片尘烟,好叫司马懿疑望而却步也,不然他先前为什么要喊:你敢?”
跟着,又向金剑丹凤道:“大姐,你不知道,这位前辈,印弟了解得比你清楚多了呢。”
怪叟果然上当,瞪眼吼道:“活见你的大头鬼!”
上官印心底暗说一声:“有点意思了!”
于是,又向金剑丹凤睨视而笑道:“大姐看到这样子没有?”
怪叟闻言,益发暴跳如雷;金剑丹凤怕两下认了真,正在暗感不安,及至瞥及上官印那种瞑目含笑的夷然之态,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这正是年青人容易了解年青人的地方,加以怪叟当局者迷,金剑丹凤旁观者清,致令一代奇人,反被一对小儿女算计了。
金剑丹凤会过意来之后,立即故作不悦地道:“印弟,对长者怎能这样说话!”
怪叟一听,怒火顿消,欢然笑喊道:“训他,训他,好好训他一顿!”
金剑丹凤佯装忿忿然地转过脸来接着:“您老何不告诉他个明白,好叫他死心?”
上官印也霍地明白过来,怪叟却手一拍道:“对,给他一瓢冷水!”
接着,向上官印瞪眼冷笑道:“想凉快凉快么?”
上官印仰脸应道:“不反对!”
怪叟哼了哼,瞪眼大声道:“你小子只听说那天两老让出好汉行辕中央上房,便以为两老清楚老夫的底细是不是?嘿嘿,自作聪明!”
上官印心想:不然为什么?他仅这样想着,为怕打断对方话头,也怕说多了露出破绽,故并未有什么表示。
怪叟冷笑着接道:“有这种想法的,全是糊涂蛋!再想想看:十二奇绝,两老占去两席,就算奇、绝么?既然不可能,那么,两个老儿要真知道了老夫是谁,他们会在乎么?”
金剑丹凤点点头,上官印也忖道:“是呀,我怎未这样想?”
怪叟得意地哼了一声道:“这就是兵法上的出奇制胜,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攻着对方弱点,令对方由疑生惑,一切就好办!”
上官印止不住暗笑道:“而尊驾的弱点就是经不起激。”
怪叟洋洋自得地说下去道:“知道两老的弱点在什么地方吗?怕惹是非!哈哈,说到这里,可得谢谢咱们那位老魔女了!”
上官印一怔,脱口道:“天魔女么?”
怪叟豆眼一翻道:“别的会有谁?”
上官印正想再问:“这跟天魔女有什么关系?”
金剑丹凤忙使眼色,同时笑道:“哦!真的?有趣,有趣,您老快说来听听看。”
怪叟顿又眉飞色舞起来,转向金剑丹凤点了点头道:“知道么,娃儿?这次,老魔女的重九七十大寿铺张得很,别的人,老夫不知道,老夫我,却早在三个月前,就接到了一份大红喜帖。”
金剑丹凤哦了一声,上官印忽然摇头道:“不对!”
怪叟怒喝道:“什么不对?”
上官印又摇了摇头道:“终南我家没有接到。”
怪叟豆眼一瞪道:“你刚从家中来此么?”
上官印一怔,忖道:“对呀!事实上我已好几年没回去呢。”
他本想再引追魂丐和迷糊仙二人写证,忽又想及自己一直还没有跟追魂丐交谈过,而迷糊仙也已好久没有见到,他们目前或许已经接到,也未可知,这样一想,便没有再开口。
怪叟见他没有话说,这才悻悻然又转向金剑丹凤道:“老夫接帖后,认为有顿好吃喝的,很不错,虽然那时离寿期还远,但心想早点出来活动活动,健一健肠胃,也是佳事。”
“路过长安,适逢华山武会,赶去凑热闹,不意遇上那两个老儿已先老夫一步而到,老夫对两个老儿本无芥蒂,但见他们独占中房,不禁大感不快。”
“老夫知道,对这两个老家伙,文说,他们不会理睬,用武,老夫也无把握,而且为了争房间与名满天下的两老大打出手,也不成话说。”
“当时,老夫灵机一动,忽然想及,这两老儿惫懒之极,无端至此,莫非也与老夫一般,系接获魔女请帖,先期出来散散心,偶尔凑巧前来观光的?既是这样,老夫何不如此如此?”
“老夫计议一定,于是于进门后,首先传音道:重九寿筵上,你们两位可以坐首位,交换条件,现在这间中房让给老夫底下,这才开声叫他们:让开,让开,快”
“两个老儿知道能接获魔女请帖的人不多,又自信能接获魔女请帖的人他们决不会不识得,老夫这一说,既表明老夫是被请佳宾之一,且能一眼看出他们也已接获请帖,而他们却不能识出老夫是谁。”
“于是两个老儿傻眼了,面面相觑之下,好像说:这人有魔女请帖,咱们却认他不出,你说怪是不怪呢?”
“俗云疑心生暗鬼,便是这种情形。两老心中没有怕的人,但是,一个疑字,却令他们受不了,他们知道,他们占上房是犯忌的,现在不让,只有翻脸动手,可是,两老是为争一个房间而跟人动手的那种人吗?当然不是,老夫早看中了的,便是这么一点点他们的弱点。”
“一进,两个老儿实践了他们奉行的哲学:让人不是怕人,退后一步,天地自然宽。非常可笑的,拱手让出中央那间上房!”
怪叟说至此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转向上官印笑骂道:“全本空城计,至此唱完,去不去,是你的事了!”
上官印失望非常,因为他知道,怪叟这番话,一点也不可能有假,那么,他想:
不能知道他是谁,失败的,岂不还是我?”
正待筹谋他策时,怪叟望了望天色,忽然叫道:“天都快亮了,还跟你们这些娃儿胡闹,真是无谓之事。”
金剑丹凤笑了一笑道:“有事支配就请赶快呀,天一亮,我们之间的赌约就要宣告结束啦!”
怪叟头一点道:“正是为此。”
金剑丹凤见他不是说笑,不禁一怔,就这时候,怪叟已自怀中取出一个皮纸封袋递向金剑丹凤手上道:“照址送去,立即上路!”
金剑丹凤接过一看,忽然惊喜地叫道:“知道了,知道了!”
上官印一呆,忙问道:“知道了什么?”
说着,便想走上去看,怪叟喝道:“站着,没你的事!”
金剑丹凤扮了个怪脸道:“知道了他是谁。”
怪叟迅又向金剑丹凤喝道:“谁要你多嘴?叫你上路听到没有?”
尽管怪叟喝骂,这时的金剑丹凤却一点不以为意,笑嘻嘻的一转身,脚步尚未跨出,忽又转过身来望着上官印,欲言又止。
怪叟沉下脸来道:“等什么?”
上官印也忙挥手道:“前辈如此吩咐,大姐就快去罢。”
金剑丹凤眼眶一红,垂头低道:“英妹的事怎办?”
上官印忙答道:“等你回来一道去找好了。”
金剑丹凤望了望怪叟,怪叟冷冷地道:“她回来不会太早。”
上官印暗暗一怔,忖道:“要去什么地方?”
正想着,怪叟已然冷冷接下去道:“那黄衣女娃儿你们不用担心,交给老夫去找也就是了,她如已死老夫爱莫能助,否则不抓着她,老夫也不甘心呢。”
金剑丹凤闻言,为之雀跃不已,一面使眼色,一面摆着手道:“那么,印弟,放心吧”
似怕怪叟发觉她以眼作弊,又扮了个怪脸,转身如飞而去。
上官印呆呆地望着丹凤逐渐消失的背影,心头茫然,他想:封袋上写的什么,竟令丹凤如此高兴?”
丹凤原是那样为上官英担忧,怪叟一诺,便令她忧心尽去,难道那封袋上对此也有什么启示不成?”
怪叟说,丹凤不会回来得太早,可见丹凤对此刻要去的地方,一定很远很远,丹凤不为离别黯然,反因离别而喜悦,这又何故?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便是丹凤今夜此刻之出现,纯属偶然,而怪叟封袋上的字,却显然早就写成,难道这是一封随便什么人都送得的信函?假如随便什么人都送得,丹凤又为什么会有这种如有所获的表现呢?
最后这一点,马上就得到了解答,怪叟这时说道:“这封信,本来预备叫你送的,后来发觉你目前是个忙人,所以一直没提起,由这娃儿顶替,正好合适。”
上官印忽然想起:“刚才他说,就是要教我一手两手的,也担心我没时间学,所以不许我行大礼,现在又说我是忙人,难道那封袋上写的,跟武功有关不成?”
既然有关武功,他就不便再问什么了,这时,他为丹凤喜获奇遇之余,不禁又换了个话题问道:“天亮后,我们去哪里?”
怪叟一面伸手去取那只黑口袋,一面答道:“马上分手,不必等天亮了。”
口中说着,已自袋中取出两件东西交到上官印手中,上官印一看,正是前此他缴还不久的天罡旗和人皮面具,不禁讶道:“这又交给晚辈做甚?”
怪叟眼一瞪,怒道:“老夫借,你还,不可以么?”
上官印指着碑旁那支奇缘剑道:“这支剑呢?”
怪叟瞪眼反问道:“他们既然是师徒,不一起带去留给谁?”
上官印道:“去哪里还?”
怪叟向来路一指道:“回去长安,到西门外黄灵寺后面一个只有母子俩的猎户家里,进门不许开口,一直往后跑,在柴房内可以见到他。”
上官印怔了怔道:“不许开口?”
怪叟点点头道:“这是他与屋主的默契,谁开口打听,就见不到他了。”
上官印心头一沉,失声道:“莫非因为他病得很厉害?”
怪叟仰起脸,没有答理,上官印不安地低声又接道:“他要问起我那义妹,晚辈应该怎么回答?”
怪叟沉思不语,良久方缓缓转过脸来道:“就说被老夫带走请他放心好了。”
上官印欲语又止,怪叟头一点,接道:“是的,你可以这样说,老夫总觉得让那黄衣女娃将这支剑带在身边,很不妥当,假如他已经猜出老夫是谁,那么就请顺便为老夫带个口信,说老夫也已约略猜出了他的来历,请他保重身体,将世事看得淡薄些……”
说至此处,忽然手一挥道:“那你就快去罢。”
说着,迳自站起身来,稍稍蜘躇,旋即投身投入黎明前的一片黑暗之中,眨眼消失不见。
上官印怅然一叹,也忙将各物收缀好,向长安方面飞奔而去。
到达西门外的黄灵寺,天已微明,绕至寺后,果见不远处竹林中有着几间土墙茅屋。
这时,屋门正好开着,自门内走出一名四十上下的破衣壮汉,上官印忍住没打招呼与壮汉擦肩而过,一迳向屋后走去,壮汉仅望了他一眼,果然毫无表示。
穿过昏暗狭窄的堂屋,走完一条碎石小径。眼前立即出现一间柴房,上官印心跳着,轻轻将虚掩的门扉推开。‘站在门口,向内问目打量一下,发觉屋内地方虽小,收拾得倒还干净。
屋角放着一张旧木桌,桌上油灯已熄,桌后靠墙铺着一堆干草,草上铺着一条破棉絮,上官英师父,那位神秘的人物,此刻正以月前在华阴城中出现时的那副文士装扮,盘膝坐在上面。
上官印看了这种凄凉情况,忍不住心头一阵酸楚,几乎掉泪,而那位此刻穿着一袭葛衣,无以名之的神秘文土,正好抬头,眼皮一睁,微笑道:“还东西来了?”
上官印强作欢笑,急步上前,深深一揖,愉声道:“真亏您老人家这样放心。”
葛衣人点点头,缓缓说道:“就放在桌上好了。”
上官印将天罡旗、人皮面具、青布长衫一一在桌上放好,最后从背上取下那支奇缘剑。
葛衣人目光微直,脱口道:“那丫头呢?”
上官印一听这口气,知道上官英没有说错,这人是她师父,大概不成问题了;于是忙照怪叟的话说了一遍。
葛衣人果然放心地点了点头道:‘哪很好。”
上官印不禁笑问道:“那位黑衣老前辈,这两天将晚辈闷得好苦,他说您老人家能猜出他是谁,是不是真的?”
葛衣人微笑侧目道:“你这孩子也真傻,我如看不出他是谁,难道还真会放心借给他这些东西?”
上官印一哦,迫不及待地道:“可不可以告诉晚辈?”
葛衣人注目又是一笑道:“你真的一点不知道?”
上官印搓手苦笑道:“人人都误以为他是鬼谷先生,但晚辈却愈看愈不像。”
葛衣人一笑合目,微哂道:“人人都对,只你错了。”
上官印猛然一呆,失声道:“他就是鬼谷先生?”
葛衣人悠然睁开眼来笑道:“有何可惊讶?”
上官印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葛衣人静静地笑道:“为什么不可能?”
上官印皱眉说道:“鬼谷先生本人,晚辈幼时见过,修眉凤目,一表人才,而这位黑衣前辈,既非以借物易容,又非戴着人皮面具……”
葛衣人一笑接口道:“既非如此,谁还认他不出?”
上官印怔怔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葛衣笑容一敛道:“鬼谷、神女师兄妹,当年用以折服天魔女的一种玄功叫什么你知道不?”
上官印迟疑了一下道:“虚幻心宗不是吗?”
“它的源流呢?”
“据说脱胎于少林首艺达摩洗髓心经,不知对不对。”
“对了,假如你能再知道得一点,你就明白这事并不可异了,达摩心经既然有洗髓之功,一个在这种玄功上有了高度成就的人,要凭之将身体各部加以畸形变化,又有何难?”
“那么您又从什么地方认出他的呢?”
“这一点,可说是他算计过人之处,但也可以说他今天武功虽已高不可测,然于心性修养方面,似仍稍逊于闲云野鹤二叟;因为他当年虽将天魔女折服,却预料及天魔女有东山再起、死灰复燃之日,所以隐退后,不但功夫没有搁下,反在虚幻心宗之外,更练成一种绝艺……”
“噢,对了,他那双手!”
“是的,这种功夫就叫天罗掌,除非对手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否则,一经被他这种天罗掌打中,多深功力,也将化为乌有!”
上官印想了想,忽又疑问道:“别人都没注意他这双手吗?”
葛衣人微微一笑,傲然仰脸道:“何必说别人?你自己不就早看到了?可是你又理解了多少?你以为每个人都应该对每一种绝学像我这样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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