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像一口烧得火红,而倒转来放置的巨锅,密不透气地罩向大地,没有云,也没有风。
这是某年盛夏的六月六日,午牌时分。
少林寺前殿那尊身高丈五,名列三十二天将之首,蔼然睁着一双不怒而威的慧目,身披金甲,手捧金刚宝杵的韦驮神像前,两只蒲团上,这时正面向寺外、并肩跃坐着两名年约四旬上下的灰衣僧人。
饶是天气燠热如焚,而两僧脸上却不见丝毫倦怠之色。
两僧头顶光净,戒疤排列均匀,俯首,合掌,垂眉,闭目,俨然端坐,神态宁静而肃穆!
就在这时候,但见右首那灰衣僧眉宇间神色蓦地一动,双目微睁缓合,忽然低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沸。”
左首灰衣僧坐姿未改,俯首合掌如故,仅于眉宇间笑意微露地低声接口赞道:
“师弟的罗汉神功看来精进了不少呢,善哉,善哉。”
右首灰衣僧微微一笑道:“敢请师兄进一步显示本门绝学之精微。”
左首灰衣僧也是微微一笑道:“师弟是不是想考我一考?”
右首灰衣僧微笑道:“悟果不敢,师兄知道。”
左首灰衣僧也微笑道:“依你呢?”
右首灰衣僧略一定神,低声道:“似已来至三十级与二十五级之间。”
左首灰衣僧含笑点头道:“二十五级,不错现在是二十二级,此刻踏在第二十二级上的,似乎正是左脚。”脸色一整忽然咦道:“十九级?十六级?本寺石阶每级宽达五尺,来的这人是谁?”话至此处,霍然变色促声道:“快起来,师弟,这种三伏天,事不寻常,十二级?八级?啊,到了!”
当少林这两名悟字辈知客高僧,悟因悟果两位大和尚甫自蒲团上双双长身而起,寺门外,业已岸然昂立着一人。
来的是位年约五旬出头的道人。
但见这位道人身穿一袭明纱鹤服,头梳朝天宝髻,脚踏多耳麻鞋,身后斜背一支长柄拂尘,面容清癯柳髯垂胸,虽一脸风尘之色,但一双眼神在闪动间却依然精光隐现,奕奕如电。
两僧在看清来人面目之后,不由得齐声一啊,双双合掌当胸,施礼不迭。
当下由上首的灰衣僧悟因和尚开口致词道:“原来是武当掌门人一尘子道长,贫僧与师兄弟,有失远迎了。”
说也奇怪,这时那位风尘满脸的武当掌门人,一尘子道长,不但未向面前这两位在少林寺中仅比少林本代掌门人心镜大师小了一辈,排位悟字行的高僧还礼,甚至连悟因和尚的说话也都未予置理,就好似根本没觉察到面前两僧的存在。
他那双直欲看穿一切的眼神,自停身寺门口以来,一直就向殿内如闪般四下扫射不已,由两僧背后的那两只空蒲团望去韦驮神像,望望东壁大钟,再望望西壁的大鼓,好似在搜索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最后双目中先是一阵惊疑之色一掠而逝,接着一声冷哼,一张面孔,蓦然下沉!
两僧见状,不由得双双一怔。
师兄弟迅速地交换了错愕的一瞥,跟着又是双双一躬,合掌齐声说道:“请道长内殿奉茶。”
直到这个时候,那位武当掌门人,一尘子道长,方始有所警觉地‘峨”得一声,忙将单掌一立,腰身微躬,补还一礼;可是,一双目光虽已自殿中怏怏收回,但一双脚却定立在原来的地方,始终未曾移动分毫。
只见他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好似要说什么,注目犹疑了片刻,忽然一声苦笑,摇摇头,又复忍住,最后改作轻轻一叹。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算了,还是有劳两位清神,让一尘子先见见你们心镜大师罢!”
两僧敬诺一声,悟因侧身让路,悟果则急步趋向东壁一口大钟。
知客僧悟因,偏身领着武当掌门人一尘子道长刚刚步出前殿,身后锵然一声,知客钟业已悠悠地响了起来。
在连续的钟声中,一僧一道,主宾相偕,向内院走去。
清越嘹亮的知客钟声,缓缓而有节奏地一下接一下地连响七下。
钟声响至最后一下,位于罗汉堂和达摩院之间,那座为少林历代掌门人方丈所居的如来殿已呈现眼前。
这座如来殿,是少林三六座内院的中心。
它代表着少林一寺的权威,也代表着少林一寺的尊严,一般武林人物平时想走进少林任何一座内院已是万无可能,要想走进这座内院中的内院,自是谈也毋须谈得。
可是,知客钟声一起,尤其是连响七下,那就另当别论了。
就在最后一下知客钟声戛然而止之际,前面那座宏敞庄严的如来殿上,已经出现一位年约六旬,身材高大,红光满面,长眉覆目,身穿深紫金线袈裟的僧人。
见到掌门方丈出现,知客僧悟因和尚遥向殿上一躬,合掌引退。
“阿弥陀佛,道长辛苦了!”
殿上那位手抚胸前酱玉念珠的少林本代掌门方丈,心镜大师,以一抹微笑迅速地掩盖了脸上的疑讶,口中含笑招呼着,右袖微抬,导引武当掌门人一尘子道长步向侧殿,走过一道朱漆回廊,来至一座竹棚之下,因为棚顶爬满青藤,棚中清凉异常,主宾落坐,沙弥献上两盏香茗。
坐定后,心镜大师脸一抬,嘴唇微启复合,原来他忽然忆及他刚才在双方照面时已经说过了两句话,而贵宾尚未开过口,现在不该是他说话的时候,因此注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再看对面的一尘子,那位武当掌门人,当身为主人的心镜大师抬脸时,他也抬起了脸,几乎同一刹那间,主人嘴唇启而复合,这位贵宾的嘴唇也微微启合了一下,但一样没有说出什么来。
于是,主宾双方,一致伸手向茶,端起茶碗,掀开碗盖,吹去漂浮的茶梗,相对默默地喝起茶来。
喝茶固可解窘,但茶碗却无法永远捧着。
茶碗既无法永远捧着,早晚总得放下。于是一尘子将茶碗放回桌上,心镜大师不得已,也将茶碗放回原处。
也许心镜大师在这方面的容忍功夫并不在一尘子之下,但是,主宾势异,遇上这种情形时,做主人的一方,是不可能也不应该以这种方式陪客人干耗下去的,因此,心镜大师只好干咳一声,故作爽朗地一笑说道:“道长,昆仑一别,也快十年了吧?”
一尘子脸一仰,冷冷答道:“唔,快十年了!”
心镜大师微微一怔,强笑着又道:“相别至今,贫僧很想道长能来,咳,但却万万没有想到道长竟会在这种大暑天赶来。”
一尘子仰脸如故,冷冷一笑答道:“见面以后,贫道很想大师说话,嘿,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大师竟说出这种无谓的废话!”
心镜大师又是一怔,脸色微变。
一尘子却视如不见,一味嘿嘿冷笑不已。
就在当今两位名派的掌门人,正为着某种不知其所以然的误会,已在言语上微起冲突,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这一刹那,蓦然之间,锵然一响,又一记清越嘹亮的知客钟声,晃悠悠地自前殿遥遥传了过来。
一尘子微微一呆,而心镜大师的脸色,却骤然大变。
锵……锵……钟声缓慢而有节奏地连续敲响着,心镜大师双手紧握着胸前那串酱玉念珠,神情甚为紧张,尤其是当知客钟第三下敲出之后,但见他双手一紧,上身陡然朝前一倾,好似在心底喊道:“就三响吧,别再响下去了!”
可是,钟声无情,仍然一声接一声,连续敲响着。
心镜大师长眉蹙而复展,日宣佛号,轻叹一声,倒向石椅椅背。
要知道,少林知客钟跟武当凌云板一样,除非遇有各派与掌门人平辈的高人来临,钟声很少连续响三次,所以少林知客钟有时甚至数年听不到一声,而响至三次以上,那么来人的身分,如非一派掌门,也就是一位辈分高过少林掌门方丈的前辈异人了。
钟响在第七响上,戛然而止。
七响知客钟,在少林寺来说,可算是一般情形之下所能敲响的最高次数了。心镜大师,一尘子,主宾两位掌门人,分别嘘出一口大气,同时分别坐正身躯,那意思似乎表示着:“既然敲了,也就算了,遇上这种事你又有什么办法?”
主宾对望着,彼此均是一脸茫然之色。
看样子又一位掌门人身分以上的贵宾快进来了,他会是谁呢?
来人为谁?是目下主宾首先涌上心头的共同猜测,主人心镜大师忖道:“华山武会的日期,是八月十五距今尚有两月之久,虽然少林每隔十年也都派人参与,但那只是聊备一格,从无争盟野心,那么他们今天来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而对面的一尘子,想法又自不同,这时,这位贵宾在心底犹疑不置地暗忖道:
“这怎么回事?你和尚身为地主,难道竟不知来的是谁么?”
思忖之间,知客僧悟因和尚,业已再次出现院中。
该来的,终于来了。在院心,那位悟字辈知客高僧,悟因和尚,尽力掩饰着眉宇间油然流露的疑讶之色,朝这边凉棚遥遥一躬,合掌趋退,留下身后少林寺本日的第二位不速之客!
现站在院心烈日下的,是一位三旬不足的青年文士,身穿一袭天蓝绸长衫,儒雅潇洒,剑眉星目,口方鼻挺,肤色被烈日晒得微呈酱紫,越发透着英秀挺拔,轩昂超群。
心镜大师,一尘子,双双自座中起立。
一尘子立掌问讯,心镜大师则合掌含笑说道:“啊,原来是蓝掌门人,您好!”
蓝衣文士长揖朗声答道:“两位掌门人好。”一揖之后,大步登殿,循回廊径自来至凉棚之中。
来的这位,不是别人,他便是因师父昆仑一鹤在上届昆仑武会后下落不明,经昆仑七贤一致荐举,以一身青出于蓝的飞燕轻功驰誉武林,在当今六大名派六位掌门人中年事虽然较轻,但却深为黑白两道敬重的昆仑本代掌门人;蓝衣秀士蓝灵飞!
沙弥献茶,宾主重新叙坐。
心镜大师举盏让茶,主宾间寒暄尚未开始,忽然锵的一声,前殿知客钟,蓦又划空而起!
蓝衣秀士愕然一怔,举盏不下。
心镜大师摇头一叹,佛号随起。
一尘子在一愕之后,忽然大笑起来。
七响知客钟,不疾不徐,一下又一下地敲完了,钟声甫歇,一尘子立向心镜大师大笑着说道:“来来来,大和尚,我们打个赌。”
心镜大师抬脸不解地道:“赌什么?”
一尘子大笑道:“当然是赌又是谁来了!”
心镜大师苦笑道:“道长赌谁?”
一尘子大笑道:“饶你和尚先。”
心镜大师苦笑笑,正待答腔之际,自达摩院那端,突然传来一阵洪钟般的声音,大笑着接口道:“赌老夫来的赢!”
蓝衣秀士微笑道:“北邙银须前辈来了。”
一尘子点头赞道:“这老儿果然名不虚传。”
院外大笑道:“牛鼻子,你到今天才服了么?”
一尘子笑骂道:“服你脸厚!”
院外大笑道:“也是一技之长呀!”跟着声浪一偏,笑道:“悟因,你去吧,走到这儿老夫就认得路啦。”
笑声中,一位身穿白土布褂裤,板带束腰,手中托着一根二尺来长熟铜旱烟杆,须、眉、发,无一不白,年约七旬精神矍铄,笑口大开的老人,大步入院而来。
此老便是北邙掌门人,六位掌门人中年事最高,威望最尊的北邙银须叟!
银须叟一脚跨入院中,双目微扫之下,立即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老夫没猜错,果然大家都有一份。”
一面走向凉棚,一面继续大声说道:“坐,坐,都是熟人,不必客气。唔,还没到全?那么老夫可不算最后一名啦!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将在华山举行的本届武会还有两个多月,在这以前,咱们先来个小型的,倒也不错,哈哈哈。”
银须叟爽朗地笑着,说着。心镜大师、一尘子、蓝衣秀士,则不约而同地一致注目倾神,僧、道、俗三位掌门人的用心完全一样,每个人都似乎想从银须叟的独白中听点什么出来。
可是,从三人脸色上看去,三人都很失望。
倒是银须叟开朗,他好像打开头便对今天这场巨头之会感到非常自然,内心既无芥蒂,所以也就忽略了诸人变化微妙的脸色。
他见众人都在听他说话,忍不住哈哈一笑,又接道:“一奇一绝神鬼魔,两老两丑丐侠仙,要是这十二位人物中有谁出场的话,来日华山之会,咱们六派中人自然派不上多大用场,但如仍是那批掌底游魂,又没在近十年中弄点什么名堂出来,哈哈,对不起,老夫这双肉掌,可还相当管用呢。不过照目前情势看来,咱们的麻烦可能还不在小处,你看你们的脸色,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老是发愁又济甚事?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这阵哈哈,打得并不太自然。
棚中僧俗道三人听了,脸色均是一紧。
容得银须叟进得棚来,心镜大师长眉一掀,双目精光闪动,首先注目发问道:
“聂老,十二奇绝中人物,难道有人将参加武会不成?”
银须叟啊了一声,似觉心镜大师这一问,大出意料之外。
银须叟这种矛盾的表现,看在心镜大师、一尘子、蓝衣秀士等僧道俗三人眼中,引起的困惑更大。
三人一致疑忖道:“言犹在耳,话是你说的呀?”
就在这时候,锵,又是一下知客钟晃悠悠地自前殿响了起来。
虽然现下的钟声已不似先前那般令人心神震荡,但钟声陡然入耳,众人仍然齐都怔得一怔。
心镜大师口喧阿弥陀佛,手抚念珠,垂眉低头。
银须叟诧异地朝心镜大师瞥了一眼,忙又掉过脸来,向一尘子笑道:“来来来,快一点,老夫现在跟你赌!”
一尘子意味索然地摇摇头,没有开口。
蓝衣秀士朝一尘子侧脸笑着说道:“道长因何不赌了呢?现在不是比刚才易猜得多了吗?”
一尘子摇头笑了笑,仍然没有说什么。
银须叟精目闪动,似有所悟,忽然双掌一拍,戟指笑骂道:“原来如此,哈哈,你这牛鼻子好刁,刚才可猜的对象有三个,你牛鼻子明示慷慨,便宜暗占,要饶大师先猜,如大师答应,他猜中的机会是三分之一,而你牛鼻子为自己留下的机会却是三分之二,现在可猜的对象剩下两人,二一添作五,五五平分,机会均等,你牛鼻子当然没有兴趣了,哈,哈,哈,哈哈。”
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
一尘子意欲争辩,眉峰一皱,旋又忍住。
钟声七响,众人举目望去,只见悟因和尚这次一反先前的导引方式,身躯微偏,合掌侧随于来人的身后,走在悟因和尚前面的,竟是一位脸挂寒霜、冷漠无情。手拄鸠头杖的花发老婆婆!
蓝衣秀士轻哦道:“青城冷婆婆!”
众人起身相迎,当下但见那位青城掌门人,以功力浑厚和铁面无情而赢得冷婆婆之称的花发老婆子,鸠头杖一顿,人已凌空飞越四丈来宽的一片花圃,径直来到众人存身的凉棚之下。
众人上前见礼,而她则仅朝众人含含混混地点头哼了一声,便自选了就近的一张石椅坐了下去。
坐定后,双目一掠,冷冷问道:“还有一位,怎的不见?”
语音未了,锵,钟声又起,这第五度钟声一响,众人神态一反往常,脸色竟然全都为之一宽。
心镜大师微微欠身,正待开口时,冷婆婆忽然手一挥,冷冷地道:“那就等到齐了再说罢!”
众人默默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藉此等待七响知客钟的过去。
不一会,显得特别缓慢而难于消失的最后一次钟声终于一一敲完。
虽然这时凉棚下的主宾五位掌门人,彼此均明白最后来到的将会是谁,但仍不免在第七响钟声敲完之后,一致抬头朝院门外望去。
最后这位客人的现身,跟最后一次钟声一样缓慢,也较先前几位为迟。
钟声停息了好一会,这才发现来人自达摩院那边缓步而来,而这一次,与刚才青城掌门冷婆婆出现时的情形完全相同。来人走在知客僧悟因和尚的前面,同时,这最后到达的一位掌门人,竟是一位较昆仑掌门蓝衣秀士蓝灵飞年事更轻,人品也似乎更为俊雅的少年书生!
不过,来人的年轻,并未因而影响众人对他的礼敬,他人刚进入拱形院门,这一厢,自主人心镜大师以次,包括那位好似什么人也没看在眼中的青城冷婆婆在内,均已纷纷整衣起立。
悟因和尚在院门外遥遥合掌,一躬而退。
少年书生走近了,这才看出他身穿的是一件淡青纺绸长衫,头戴一顶淡青文生巾,年约双十,目如夏荷晓露,眉若春山远黛,鼻似琼瑶,唇若涂朱,虽在烈日暴晒之下,肤色仍然白净如脂,腰悬长剑,手执折扇,十指柔如软玉,润若春葱,含笑缓步走来,于洒脱中,别有一种飘逸丰采。
是的,一点不错,来人正是当今武林六大名派掌门中年事最轻,两月后的八月十五,本届武林大会的地主,华山自开派以来,继该派第十二代掌门人华山一朵梅以后的第二位女性掌门人:“华山金剑丹凤白嫦娥”!
金剑丹凤缓步升殿,沿回廊来至凉棚,众人微退半步,侧身逊座,金剑丹凤含笑一一见礼,然后从容地在北邙银须叟身边坐下。
坐定后,金剑丹凤先向心镜大师微微欠身,略显不安地问道:“敢问大师,现在什么时辰了?”
心镜大师望了望日影,合掌答道:“敬回白掌门人,刻下似是午时将尽。”
金剑丹凤直起身子,轻轻舒了口气道:“路上虽因事耽搁了一下,居然没误时辰,总算还好。”
心镜大师听了最后到达的华山掌门人,最后这几句话,双眉不禁微微一皱。
由于此刻另外四位掌门人的眼光都落在心镜大师一人身上,做主人的这一皱眉,五位贵宾的眉头,也不由得同时跟着皱了起来。
心镜大师目睹此状,嘴唇开合了一下,想说什么,复又忍住,这一来,众人的眉头可就皱得更紧了!
现在,围着石桌而坐的六人,人人皆领一派之尊,正是当今六大名派的六位掌门,一个也不少,在武林中来说,除了十年一次的武会,这种完整的聚会可算相当难得的了;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此刻主宾六人脸上,竟都相同地流露着一种近乎坐立不安。欲语还休的狐疑之色,你说怪不怪?
是炎热的天气有以致之么?当然不是!
为了什么,那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终于,青城冷婆婆以一声冷哼,第一个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接着,昆仑蓝衣秀士轻轻的干咳了一声,再接着,武当一尘子仰脸发出一阵嘿嘿冷笑!
华山金剑丹凤看看这一位,再看看那一位,最后,流盼着一双明眸,脸一偏,将那双采华隐蕴的目光落向北邙银须叟。
于是,银须叟义不容辞地点点头,先勉强地打了个哈哈,然后脸色一整,注目心镜大师肃容说道:“大师,人都到齐了没有?”
心镜大师抓着胸前那串酱玉念珠的双手,此刻竟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但见他眼皮无力地往起一合,对银须叟的问话直似未闻,头一低,气息粗促地连声低喧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冷婆婆又是一声冷哼,一尘子也是侧目冷笑不置。
银须叟双目暴涨,双目中威棱四射,先朝冷婆婆和一尘子二人分别怒瞥了一眼,这才精光一收,转向心镜大师注目沉声道:“大和尚,老夫相信,你和尚目前的遭遇也许相当严重,但话得说回来,俗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六派结盟,也非自今日始,单看此刻座中六人一个不缺,大家这份诚心还能说不够么?”
心镜大师蓦地一抬脸,长眉高掀,双目露光如电,银须叟不容对方有机会开口,紧接着脸色一沉,微显不悦地又说道:“再说在座这几位,你和尚这般吞吞吐吐的究竟是在避谁之嫌?你倒说说看!”
心镜大师长眉缓缓放落,闭目长叹了一声道:“这样看来,贫僧说不得也只好说出来了。”
银须叟哼道:“难道还要老夫再催一遍不成?”
心镜大师面现苦笑,双目缓睁,先朝诸人带着歉意地环瞥一眼,然后双掌一合,目注指尖,诵得一声佛号,低声说道:“贫僧要说的话只有一句:那就是贫僧实在不明白今日诸位究为何事而聚会于少林!”
此语一出,惊啊之声立即环座而起。
众人面面相觑,愕然不知所以,紧接着的,是一段难堪的沉默。
惊、疑、怒、惑,种种神情,在五位贵宾脸孔上不停地变幻流转,五对目光,都在泛涌着震骇性的询问,但是却始终没有谁能领先说出一句话来!
这样,僵持了片刻之后,先是那位性情较躁的武当掌门人,一尘子,第一个仰天打出一阵显系怒极了的哈哈。
紧接着,青城冷婆婆鸠头铁杖一顿,霍然起立,杖交左手,右手朝心镜大师一指,颤巍巍地怒目大喝道:“和尚,难道你是为了想显一显少林派在武林中的权威不成?”
心镜大师脸色微变,忙合掌俯首低诵道:“但愿我佛慈悲……”
北邙银须叟目注心镜大师,精眸一滚,似有所得,当下双掌猛然一合,击出一声震耳巨响,就在人微一怔神的刹那,迅速长身离座,双臂左右一挥,示意众人肃静,先朝冷婆婆瞪眼说道:“局中人也不是你婆子一个,慢点来好不好?”
也不管冷婆婆有甚表示,一转身,又向心镜大师注目说道:“大和尚,老夫想请教一件事可使得?”
心镜大师不愧为一代有道高僧,虽然他早已料着今日之会并非佳兆,它可能出于一次无心的误会,也可能出于一种可怕的阴谋,虽然他对今天这场聚会何以能够形成,到目前为止尚是一无所知,但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那便是五位掌门人今天的同时到来,绝非出于偶然的巧合!
可是在这以前,他能做些什么呢?
这里是少林寺,他,心镜大师,是少林的掌门方丈,就武林地位而言,他得保持一派至尊的庄严,就主客之道而言,他得谨守地主身分的风度。
老实说,一尘子的狂笑,冷婆婆的指面叱责,是过分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纵令少林出了什么差错,说明白了再兴问罪之师也不迟,更何况彼此身分平等,均为一派之尊呢?
从这种地方便可看出,少林一派,其所以能在武林各派不断兴衰替代中始终屹立,不是没有原因的,所以说,这时的心镜大师,心情尽管激动异常,但他却能始终克制自持,当下但见他容得银须叟问毕肃容起身,并合掌一躬,平静地答道:
“聂掌门人好说,心镜随时虔诚受教!”
银须叟捋须注目,沉声问道:“敢问大师,什么叫做:如意寿星双飞燕,金剑银镖铁拂尘?”
心镜大师长眉微微一掀,但仍从容地合掌答道:“要是贫僧不将序列排错,如意,寿星,双飞燕,金剑,银镖,铁拂尘,这六件物事,正是我们少林、青城、昆仑、华山、北邙、武当等六派的信符。”
银须叟注目接着问道:“它们之间的默契呢?”
心镜大师喧了声佛号道:“二十年前,在青城举行的第三次武会上,六派曾有公约:六派信符行走六派之间,应视为当代掌门人亲临,缓急相招,不得拒绝。”
脸一抬,肃容接着道:“感谢佛祖慈悲,自心镜接掌本派以来,幸未有所违误,同时心镜已将此约添附祖训,少林一派,将代代奉为圭桌。”
冷婆婆忍不住又呼了一声,心镜大师只做未闻,银须叟怒瞥了冷婆婆立即将脸别去一边。
银须叟目光自另外四人脸上一带而过,一声干咳,又问道:“大师刚才说,如意是那一派的信符?”
这种问难方式,当着武当、昆仑、青城、华山四派的掌门人之前,而出诸六派中年高望重的北邙掌门人之口,听在心镜大师耳中,虽然只短短十来个字,真比十来根尖针扎人心窝还要难受百倍。
可是,心镜大师仍然平静地回答了:“敝派少林!”
银须叟容得心镜大师说完最后一个林字,蓦地一偏身躯,向众人沉声喝道:
“诸位还等什么?”
话说之间,除了双目电扫、满脸惊疑不定的心镜大师之外,包括银须叟本人在内,五位掌门人,一致探手入怀,迅速地分别取出一件东西,依次排列在石桌之上,心镜大师问目急急望去,目光至处,脸色顿然大变!
石桌上排列着的,是五支长约三寸、色呈浅紫、光泽晶润、玲珑精巧的小型紫玉如意。
五支如意,一模一式,每支如意上,相同地附紧一张寸许宽阔的小柬。
紫影一闪,心镜大师飘身近桌,伸手抓起其中一支,约略端详了一下,便急急将小柬翻正,字柬上这样写着:“乙丑岁,六月六,午时以前,请贵掌门亲驾少林,有要事聚议!”
心镜大师看毕脸色一黯,将手中如意放回原处,默然跌坐椅中。
心镜大师这番举动,似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不约而同地又是脱口一声惊咦,跟着面面相觑起来!
心镜大师挣扎了一阵,脸色由红转白再转红,这时猛自椅中一挺而起,脸一抬,向殿中颤声喝道:“智净、智清何在?”
如来殿中,应声走出两名年约十三四的沙弥。
心镜大师脸色一沉,应声吩咐道:“智净往玉库传你悟非师叔,智清往监院,去请值日长老!”
两沙弥合掌一躬,下殿如飞而去。
这时凉棚中掌门人,蓝衣秀士、金剑丹凤两位正襟端坐,目注自己面前桌面,神色肃穆。
银须叟持须沉吟,皱眉不语。
青城冷婆婆在脸上掠过一抹歉意之后,咬牙注目瞪着石桌上那五支静静地排列着的紫玉玲珑的如意,似恨不得一拐砸个粉碎。
一尘子则仰脸喃喃地道:“这样看来,贫道可错怪大师了。”
心镜大师忙不迭合掌欠身道:“敝寺不幸,心镜已感无地自容,道兄莫再这样说才好。”
心镜大师说至此处,神色一动,蓦地抬脸,双目中精光湛然地扫瞥了诸人一眼,语音促迫低声问道:“这如意信符系于何时送达各位手中?传送者系何等样人?诸位能为心镜一道否?”
众人一怔,跟着又齐噢了一声,银须叟第一个说道:“老夫系于月前接得,由敝派三鹰中的银鹰胡俊彦转呈老夫,据说来人是个黑脸中年汉子,颇似贵寺业已出艺的俗家弟子。”
一尘子第二个抢着说道:“敝派系由南严观传送真神武殿,时间约在半年之前,当时贫道因验明如意乃贵寺真品,故未追究来人相貌。”
青城冷婆婆冷冷地道:“好糊涂!”
若在平时,以一尘子那种谁也不让的脾气,听了这话,说什么也忍受不住,可是,说也奇怪,此刻的一尘子似乎换了一个人,当下不但不以为意,反而赔着笑脸道:“那么婆婆您呢?”
冷婆婆一顿鸠杖,恨声道:“那是去年年底,凑巧老身不在……”
众人目光一偏,一致转向蓝衣秀士,蓝衣秀士想了一下道:“敝派接获较早,大概是去年春天。”
又想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去的是位中年僧人,那位僧人身穿灰色僧袍,由于积雪未消,天气严寒的关系,所以头上戴着一顶灰色僧篷,只约略看出他肤色甚黄,五官因有僧篷遮着,没有看清楚。”
众人点点头,默默地又向金剑丹凤望去。
金剑丹凤轻轻咬了一下秀唇,然后抬脸说道:“照这样说来,接获如意信符最早的,大概要算是敞派了。”
一尘子忍不住岔口问道:“什么时候?”
金剑丹凤追忆着答道:“那是前年今天的这个时候,如今细想起来,这事确实显得有点蹊跷。”
众人一啊,五双眼神中,均是精光一闪。
金剑丹凤玉指交握,睫毛眨动,明眸微微上斜,追忆着接道:“记得那时已近黄昏光景,嫦娥正好在金龙厅外的紫竹林前漫步徘徊,偶尔抬头,忽见身前不足三丈之处,不知打什么时候起,竟已悄然静立着一位驼背长须老人。”
众人听至此处,不禁又是齐齐轻轻一啊。
原来华山上代掌门人姓白,字羽灵,外号华山神剑,一身武学向为武林黑白两道所景仰,公认是华山开派四百年以来最为杰出的一位掌门人,唯神剑白羽灵有着华山一派传统性的淡泊心胸,竟于三年前壮年归隐,而在归隐前,以第四届武林盟主的身分广邀天下武林同道,举不避亲的宣布两件事:第一,宣布华山第十五代掌门由爱徒兼义女,斯时年甫一十有七的金剑丹凤白嫦娥继承!第二,宣布今后三年中,盟主一职亦由金剑丹凤暂摄,并于三年后主持在华山举行的第五届武林大会!
当日应邀与会者,不下五百余人,均为各派名宿,一代高手,神剑此语一出,整座金龙厅鸦雀无声,先后几达顿炊之久。
不过,那种沉默是敬意,是羡慕,而不是骇异!
因为神剑赢得第四届盟主之尊并不是偶然的,且斯时素有华山五君子之称,与神剑平辈的华山五剑,就在神剑身后,从华山五剑安详的神态上,人们知道,阅历练达,剑术成就已臻化境的神剑白羽灵,此一决定是华山一派众意所归的抉择,私情没有影响派策,派策也没有因私情而有所逡巡回避!
所以,显然已得神剑真传,以双十年华,在六位掌门人中年事虽然最轻,而身分地位却超然独秀的金剑丹凤,此刻居然坦率承认那位什么驼背长须老人来到她身前三丈之内,她竟未能于事先发觉,这就可惊了!
众人于震惊之余,又不禁互望一眼,默默点头,深为金剑丹凤这种罕见的坦荡美德,流露出由衷的崇佩!
一尘子神定之余,忍不住又岔口道:“白掌门人,您说什么?现身的是位驼背长须老者?”
金剑丹凤点点头答道:“是的,道长。”
微微一顿,接着说道:“按道理说,以那人年岁之长,身手之高,在当今武林中,应非泛泛之辈,不过武林浩瀚似海,多的是奇才异能之士,嫦娥年轻识浅,阅历有限,不能认出来人身分来历,本不足怪,可是,奇就奇在那人能够直达华山莲华峰顶,找到金龙厅,却竟也不识嫦娥是谁!”
一尘子诧异道:“有这等事?”
金剑丹凤浅浅一笑道:“敝派华山,除掌门人外,不得收授女徒,这条规律在武林中可说无人不知,而本派上代掌门家师座下,一共只有小女子一个弟子,在武林中也应该很少有人不知,所以当那人向嫦娥问:‘女侠怎样称呼?’嫦娥不禁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方在作难之际,想不到对方突又问出一句令人更为惊奇的话来:‘可否烦女侠领见一下贵派掌门人神剑白羽灵?’”
一尘子皱眉道:“愈来愈奇了!”
金剑丹凤苦笑了一下道:“嫦娥当时听了,不由得啼笑皆非,原想表明身分后,再加婉释,这一来也觉有所不妥,于是含笑反问道:‘敢问老人家会晤敝派掌门人,何事见教?’他没理睬,眼一眨,忽然注目问道:‘人不在,是吗?’嫦娥只好点点头道:“是的,出去了。”他注目接着问道:‘去了什么地方知不知道?’嫦娥微笑道:‘云深不知处……’他闻言一怔,嫦娥含笑接着说道:‘长者如果一定要会见家师他老人家,白嫦娥无能为力,但如果长者要找的仅是敞派掌门人,白嫦娥愿意就此受教!’”
一尘子忙问道:“他怎么表示?”
金剑丹凤道:“他失声一啊,目注嫦娥,似甚惊讶,同时也显得有点失望,嘴唇开合着,数度欲言又止,犹疑了好半晌,这才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道:‘好,就交给你罢。’”
一尘子忙又问道:“于是他留下一支如意?”
金剑丹凤道:“是的,他口中说着,同时伸手自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往地上轻轻一放,用手指了指,立即掉身下峰而去。”
心镜大师忽然问道:“白掌门人有无注意他下峰时的身法?”
金剑丹凤点点头道:“就是大师不问,嫦娥也正要说到呢,这一点,嫦娥已经留意过了!”
众人眼中精光一闪全都注目屏息而待。
金剑丹凤玉指一指蓝衣秀士,含笑说道:“那人身法之轻灵美妙,几可媲美昆仑绝学……”
蓝衣秀士忙欠身逊谢道:“白掌门人好说。”
金剑丹凤笑意一敛,皱眉接着说道:“可是,那人虽有着一身上佳的轻身功夫,但于峰顶与白嫦娥对答之间,却全未能控制内心喜怒哀乐之情,予以一种极为强烈的涵养欠缺之感,诸位想想看,在一位有着数十年内功修为的武林高手来说,这种情形应该有吗?”
众人听了,不住点头。
金剑丹凤脸色一整,肃容又接道:“白嫦娥承命接掌敝派华山,受命之初,曾经恩师他老人家投帖普告天下武林同道,纵有不周之处,但武林中血脉相通,即凭传闻,也不应有不知之理,所以,白嫦娥当时就不禁怀疑:紫玉如意乃少林一派之威信表记,如非与少林一派有着深厚渊源之人,绝不可能受到少林如此重托,而如今有人身负超绝武功,手持少林如意信符,居然对他将要送达信符的华山派近况一无所知,宁非异事?”
众人异口同声应道:“是呀!”
金剑丹凤紧接着说道:“根据上述诸端可疑之处,再参证刚才诸位所说各派接获如意信符的时间,请恕白嫦娥冒昧,对今日事件,白嫦娥现在忽然想到两项颇有可能性的大胆假定。”众人齐声一哦,再度注目屏息。
金剑丹凤有力地肃容接着说道:“第一,向五派传送如意信符者,可能同属一人。第二,假如白嫦娥没料错,斯人年事之轻,可能更在白嫦娥之下!”
众人不住点头,一尘子忽然皱眉道:“除了贫道及冷婆婆之外,五派中曾有三人见过那人之面,北邙银须老二为人粗直,容或有所失察,而以蓝掌门人蓝老弟之精细,尤其白掌门人白女侠您自己,不仅与来人相对最久,而且经过一段相当不短的对答,如说那人系以易容之术改变了本来面目,加以白掌门人说他年事可能甚轻,细细推敲起来,这里面岂不……”
冷婆婆冷冷一哼,接口道:“老妇记得,十年前贵派武当,曾于一天之中连接三位宾客,结果证属先后均是一人,前例不远,何足为奇?”
一生子脸孔一红,争辩道:“武林中有几个名列十二奇绝的千面侠?”
冷婆婆一声嘿,正待再说什么时,远远突然传来一声低沉而有力的佛号,佛号余音未了,如来殿前,面向凉棚这边,已然出现三位僧人。
两僧在前比肩而立,一僧稍稍偏后。
前面两僧身材一般的枯瘦矮小,各披一件大红描黄袈裟,合掌肃然而立,后面一僧,身材中等,身披一袭玄黄袈裟,合掌俯首,身躯微躬。
烈日如火,而三僧袈裟重披,居然神态从容,毫不为意。
心镜大师精目一扫,手抚胸前酱玉珠串,脸色端凝,神色严肃无比地自座中缓缓将身立起。
心镜大师起身离座后,首由前列红衣两僧躬身说道:“监院值日,心通、心明奉谕谒见掌门师兄!”
跟着后面黄衣僧也是一躬说道:“玉库常住僧悟非,奉召觐见掌门人!”
心镜大师先向红衣两僧和声说道:“心通、心明两位师弟,请先到如来偏殿稍事休息。”
红衣两僧,合掌微躬而退。
红衣两僧退去,心镜大师脸色一寒,向黄衣僧沉声道:“悟非听着,本寺玲珑如意有无短缺,火速返转玉库,清点具报!”
黄衣僧微微一怔,跟着合掌一躬,趋退出院。
心镜大师俟黄衣僧去远,注目一声长叹,颓然坐下,其他诸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除了皱眉,也是无话可说。
不消盏茶光景,玉库常住僧悟非和尚去而复回。
悟非和尚二次现身,身披大红袈裟的监院两长老,心通,心明,也立即自如来偏殿缓步下阶。
并肩合掌,改立在悟非僧身后。
这时,那两位监院长老的神色虽然平静如前,但悟非僧的脸色,却已与先前大不相同了。
只见他脸色灰白,额汗如豆,身躯也微微颤抖着,宛似中暑一般,其状极为凄恻堪怜。
心镜大师目光至处,脸色立即大变。
其余的五位掌门人见了,脸色也全都为之一变,当下不约而同地纷纷离座而起,目注院心不稍一瞬!
院上院下,一片死寂。
现在,每个人所能听到的,除了自己的鼻息和心跳外,便只有院外那排浓荫古柏梢头的烦人蝉声了!
慢慢,慢慢的,心镜大师的脸色逐渐平复过来。
它回复到先前的严肃,也回复了先前的端凝,这时长眉一掀,双目精光如电般地射在院心悟非脸上,以一种极低沉惨痛、恍若响自天夕的声音,向院心缓缓而静静地问道:“悟非,短缺五支,是吗?”
悟非和尚俯首颤声答道:“是的……五支……罪僧万死。”
心镜大师脸色一沉,又问道:“玉库乃本寺重地之一,五年来全由你一人职掌,现在出了差错,你可有什么话说?”
悟非和尚俯首颤声答道:“禀掌门人……悟非……知罪。”
心镜大师双目陡张,抬脸向悟非身后的监院两老一挥手,注目厉声道:“悟非僧怠忽职守,遗本寺以千古之羞,着即发交监院按律从严议处,随移戒院依议执行!”
两位身披大红描黄袈裟,为少林心悟智慧中,与掌门人辈分平行的心字辈监院长老,受命躬身,齐声肃应道:“敬领掌门法谕!”
心镜大师又是一挥手,三僧相率合掌一躬,默默退去。
目注三僧背影消失,心镜大师缓缓转过身躯,神情肃穆地向五位掌门人合掌深深一躬,语音微颤,低声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如今真象已白,心镜无话可说,谨以待罪之身,这厢静候各位公议,虽死不辞。”
于短暂的沉默之后,武当一尘子,突然仰天哈哈大笑。
笑了好一阵,这才激动地大声说道:“为怕误了时辰,奔驰于如火烈日之下,顾不得口渴如焚,顾不得脚底生烟,可说是我穷道士自上届昆仑武会后,十年来所吃到的最大一次苦头,而于刚进寺门的那一刹那,目睹寺中安闲气派,不由得既惊且怒,无名之火暴炽,当时真恨不得一掌将门口那两个小和尚劈死,再找你大和尚拼命,那里想到,我穷道士惨固惨矣,而你们这批少林的和尚竟比咱们五个更惨十倍!公议?议谁?是议谁有罪?抑或议准最可怜?哈,哈,哈!”
哈哈一笑,复接道:“一网打尽,一个不留,轻轻一笔,六派除名,快哉,快哉,好不令人叹服的笔力呵!”
语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眼前这位武当掌门人,由于刺激过度,显已怒火攻心,笑声如狂,语似癫呼,连整座棚架,亦为之簌簌欲倾!
不是么?目下座中六人,分别代表着当今武林的六大名派,人人均贵为一派掌门之尊,而今竟同时遭了别人的愚弄,面面相觑于一堂,不知其人为谁,不知其人此举之目的何在!
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为令人难堪,更为令人愤怒的呢?
一尘子为发泄内心郁火而以自嘲方式喊出来的这番道白,正代表着其他几位受患者的共同感受。
开始时,五位贵宾,几乎人人都在误会着主人心镜大师,而现在,事实告诉他们,身为地方的少林一派,比起他们遭遇来,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一切正与心镜大师的自责相反,他,心镜大师,固无罪可待,同时,此事件离真象大白还早,一切都才只是一个开始!
“轻轻一笔,六派除名。”
一尘子最后所说的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不啻一支利箭,密密而深深地,刺进了每个人的心窝。
一尘子的话,一点也不夸张。
因为这次事件显系出自蓄意的人为,所以,谁都明白,问题只是早晚而已,而它已没有避免张扬之可能;像这种事一旦传出江湖,六派得来不易的盛举,自必荡泻无余。
这时候,约摸午末未初光景,骄阳正烈,闷热如蒸。
这时候,由于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凉棚中又回归于一片沉静。
也就在这个时候,达摩院那边的一排古柏浓荫中,蓦地射出一道疾如怒箭的黑影凌空直泻如来殿前。
凉棚中一片惊噫同时而起,六双露芒如电的目光,迅向殿前射去。
如来殿前,半空中微微一暗,那块先前曾为少林三僧站立过的地方,六双电目集射之处,这时已悄没声息地出现了一名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昂然挺立,有如一峰之独屹!
但见他身穿一袭黑绸长衫,头戴黑纱文士巾,足登黑缎薄底快履,身后斜背一只长条形黑布背褡,周身上下,一片黑;年约十八九,双眉修长入鬓,目如朗星,方口,悬胆鼻,英姿勃发,如临风之玉树,潇洒出尘。
不过,这位黑衣少年五官虽然英俊,但一副脸色却极为憔悴。
其神情,于凛然中透着凄然,眉梢眼角更有一股悲痛之色隐现。
棚中诸人于惊讶之余,迅速地交换了似有所悟的一瞥,脸色一寒,全自座中再度纷纷立起!
黑衣少年双目英光湛然,轮流审视了棚中诸人一眼,唇角翕动,欲语又止。
青城冷婆婆一顿手中鸠头拐,冷哼一声,便拟越众飞出,北邙银须叟衣袖一拂,低声喝道:“记住,婆子,这儿是少林!”
这时,身为主人的心镜大师,手抚念珠,向前跨出一步,脸一抬,神色严肃地向黑衣少年注目沉声问道:“少侠入寺,做甚不经中门通报?”
黑衣少年注目相还,静静地说道:“大师以为在下也是一位名派掌门么?”
少年吐语,清晰有力,琅琅然,如金石掷地。
心镜大师听了,脸色微变,当下沉声又问道:“少侠尊姓大名,师承当今那位高人,以及有何见教于敝寺,贫僧有幸与闻否?”
黑衣少年静静地道:“大师一次问得太多了!”
心镜大师沉声道:“那么就请先行见告少侠今日来意!”
黑衣少年脸一仰,注目反问道:“这种大暑天,当今六大名派掌门人缘何突然聚会于嵩山少林,关于这点,大师可否先行见告?”
众人脸色,相顾一变,心镜大师沉着脸道:“是贫僧先请教少侠!”
黑衣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脸说道:“在下反问大师,意思就是说,假如大师以为在下发问不当,那么大师的这一问,也似多余。不是吗,此时此地,紧接在五位掌门人之后,在下适时出现,难道大师竟不生丝毫联想?”
众人脸色,闻言又是一变,心镜大师沉声道:“贫僧愚昧得很!”
黑衣少年仰脸如故,轻嘿了一声说道:“那么在下不妨再说清楚点,因为六位掌门人今天要在这儿聚会,所以在下也来了;在下来此,就为了想一次见到六位掌门人,大师,现在够明白了吗?”
心镜大师抑止着激动,注目沉声道:“这样说来,他们五位今天来嵩山,少侠事先早就知道了?”
黑衣少年凄然笑了一笑,说道:“跑遍神州,历时三年,都只为了今日一会,在下不知道,更有谁知道?”
心镜大师哦得一声,长眉掀处,双目神光陡射。
更情不由己地跨出一步,注目又问道:“那么,少侠是说,光顾敝寺玉库的,也就是少侠了?”
黑衣少年点点头,静静坦然地答道:“是的,先后三次查勘,第四次下手,今天是五上少林。”
心镜大师颤声喧得一句“阿弥陀佛。”
跟着神色一凛,注目沉道:“少侠这样做,系奉那位高人之命?”
黑衣少年仰脸淡淡地答道:“那人名叫上官印。”
心镜大师微微一怔,偏脸向身后诸人迅速地投出询问性的一瞥,众人皱眉相顾,最后一致微微摇头。
心镜大师沉吟着又复思索了一遍,仍旧茫然无绪,乃皱眉抬起脸,不得已又向黑衣少年注目问道:“敢请恕贫僧孤陋寡闻,上官印系那位高人名讳,尚望少侠明告是幸。”
黑衣少年仰脸淡淡地答道:“在下贱名是也。”
众人相顾一愕,心镜大师目光一溜,欲语还止,忽然改口温和地说道:“外面日头太大了,少侠请上来用杯茶,慢慢详谈如何?”
黑衣少年间言似甚感动,微微躬身道:“谢大师盛意。”
口中说着,脚下并未移动,上身挺正,面对大师凄然一笑,接着说道:“雨打日晒虽然难受,但尚算不得人间最痛苦之事,大师不必在意,在下早就习惯了呢。”
心镜大师皱皱眉,随又注目问道:“贫僧等六人,既经少侠以非常手段召集于一处,该少侠也定有非常之事见教了?”
黑衣少年又是凄然一笑道:“大师好说,请教罢了。”
心镜大师忙接道:“那么请少侠这就开诚相示如何?”
黑衣少年口应一声好,脸色一黯,抖袖露手,伸向脸前解开背褡活结,将背褡自背上一把拉下,迅速地一层层打了开来,解至最后一层时,住手仰脸道:“想先请诸位看几件东西,诸位留意了!”
跟着一声:“华山掌门人请了!”
随着喊声,一道金光脱手电射而去,华山金剑丹凤白嫦娥,一声轻噫,玉手微抬已将来物接在手中。
“昆仑掌门人请了!”
“武当掌门人请了!”
“青城掌门人请了!”
“北邙掌门人请了!”
“少林掌门人请了!”
黑衣少年口喊,手扬,目送,于刹那之间,连续向凉棚中以敏捷无比的巧妙手法,迅速而准确地打出色分金、蓝、黑、白、银、紫六样物事。
六位掌门人,手到拈来,分别一一接住。
现在,拿在六位掌门人手上的,是这么六样东西:
少林心镜大师手上是一支小巧玲珑的紫玉如意,青城冷婆婆手上是一座小型细瓷白寿星,北邙银须叟手上是一只三寸不到的亮银镖,武当一尘子手上是一柄具体而微的生铁乌云拂,昆仑蓝衣秀士手上是一对栩栩欲活的蓝钢比翼燕,华山金剑丹凤白嫦娥手上则是一柄金光闪闪的袖珍龙纹剑!
“如意寿星燕双飞,金剑银镖铁拂尘”。
六样东西的序列稍为调整一下,正是上面两句武林谚语所代表着的少林、青城、昆仑、华山、北邙、武当等当今武林六大名派的信符。
六位掌门人在看清了彼此手中的事物之后,不由得又相顾骇然一怔。
黑衣少年俊目一扫,强抑着一股悲愤激动之情,这时向棚中语音微颤地大声问道:“诸位掌门人已经看过了,请问其中有无赝品?”
心镜大师轮流看了另外五位掌门人一眼,见众人一齐摇头,便转正身躯,双掌一合,向下微微躬身说道:“如今就等上官少侠说明这六件信符的来源了。”
黑衣少年稍显激动地注目说道:“在下想知道的,也正是这一点!”
心镜大师又望了身后诸人一眼,这才再度肃容合掌说道:“少侠想必知道,信符使用,乃一派掌门人之权职,掌门人之递代,久暂不定,上一代使用情形,下一代有时并不完全清楚;不过,武林中信符之使用,在任何门派来说,均属大事之一,是以十之八九亦都载诸典籍,现在少侠所出示的这六件东西,虽然贫僧及各位掌门人鉴定无误,但用出的年代及事由尚待翻查记录,贫僧敢代表六派向少侠保证一句:
只要少侠稍假时日,贫僧及各位掌门人,必将予少侠以满意答复。”
微微一顿,接着说道:“不过,在这以前,上官少侠如肯将六件信符取得之经过见告,贫僧及五位掌门人,均将不胜感激。”
黑衣少年脸一仰,前胸急促地起伏着,良久良久,方以衣袖拭了一下眼,激动地悲声说道:“三年前的今天,终南山,无情谷中,有男女双尸并陈,男的系以自己的右手掌击碎天灵盖,女的则系悲痛过度,吐血而亡,而这六件东西,当时便端放在两尸之间,诸位掌门人,这样够了吗?”
众人相顾愕然,心镜大师颤声道:“阿弥陀佛。”
黑衣少年抽噎了一下,接着说道:“假如诸位仍不满意,在下可以说得再清楚一点,那对男女双尸,便是在下的生身父母!”
心镜大师又喧了一声佛号,忽然长眉一掀,注目沉声道:“此种嫁祸手法异常明显,上官少侠总不致由六件信符的发现而疑及六派吧?”
黑衣少年转正脸,点点头道:“正如大师所说,上官印未有过这种想法。”
众人脸色一霁,心镜大师合掌躬身道:“阿弥陀佛,少侠目光远大,胸襟畅阔,贫僧等感激不尽。”
黑衣少年肃容躬身答道:“由于少林一派向为武林推重,所以在下决定自贵寺窃走如意信符以召集其他五派掌门,在下痛于父母之双亡,一时出此下策,大师纵肯海涵,但在下自知此举犯讳过深,义所不容,将来一待亲冤得白,上官印自当六上少林,负荆请罪,凭大师会同各派议处,虽死不辞。”
脸色一整,接着说道:“现在请诸位掌门示知在下听到回音的时间和地点。”
心镜大师返身向诸人证询意见,华山金丹凤想了一下说道:“就在两月后八月十五,在敝派华山举行的武林大会上如何?”
黑衣少年遥遥躬身应道:“这样最好不过了。”
语毕,抱拳又是一躬,接着说道:“那么就这样决定,八月十五,华山武会上,与诸位掌门人再见。”
脚下微错,便拟离去。
一尘子忽然喊道:“少侠留步。”
黑衣少年偏脸道:“道长尚有何事见教?”
一尘子想了一下道:“十二奇绝中人,少侠听说过没有?”
黑衣少年微微一笑道:“道长所说的十二奇绝,是不是就是武林中所流诵的一奇一绝神鬼魔,两老两丑丐侠仙?”
一尘子点头道:“是的。”
黑衣少年又是微微一笑道:“除一奇一绝之外,余者在下差不多都已见过,道长问这作甚?”
一尘子失声一啊,半晌说不出话来。
余人包括心镜大师在内,也都为之目瞪口呆。
十二奇绝中的丐、侠、仙,由于时常出现于武林,在武林中稍具地位的人,见过了尚不算多大稀奇,而两老淡泊远世,两丑狂傲不群,连目前这六位掌门人也都只闻名而未见过面,至于再往上数,一奇、一绝、神、鬼、魔等五位,便一直只有着这几个名号,时间一久,武林中几乎怀疑有没有这几个人都是问题,而现在这名黑衣少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众人又那得不惊?
一尘子愕了好半晌,这才勉强笑了笑道:“那好,贫道记得,敝派到现在为止,只剩下一柄拂尘信符未曾收回,那还是贫道恩师,敝派上代掌门三清真人送出去的。”
黑衣少年目中精光一闪,忙问道:“送给了谁,道长还记得起来吧?”
一尘子又想了一下,点头道:“假如贫道没有记错,该是由先师送给了十二奇绝中的迷糊仙古醉之。”
黑衣少年面露喜色,忙又问道:“迷糊仙古大哥?道长没有记错?”
众人听了,不由得又是一怔,心镜大师注目之下,精光一闪,脸色忽然微微一变,朝众人迅速递了一道限色,忙拦在一生子前面,向黑衣少年合十深深一躬,神态无比庄严地注目说道:“请恕贫僧冒昧,敢问少侠一句,十二奇绝中的千面侠上官云鹏上官大侠,与少侠如何称呼?”
心镜大师此言一出,众人全为之注目屏息。
黑衣少年脸色一黯,热泪随之夺眶而出,躬身颤声道:“不敢掩蒙大师,千面侠正是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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