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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叙 旧

  话方至此,丽春园的假山石后,闪出了一个年龄比韦虎头小了一两岁,容貌相若,但因一双眼睛中的黑溜溜眼珠,转得过分灵活,遂显得比韦虎头还要来得神气一点的年轻人来,先对茅十八,舒化龙恭身一礼,然后对甘凤池略为拱手,扬眉笑道:“我是韦铜锤,茅伯父当然是家父旧交,舒老人家因有当年泅阳集的那段‘抉目因缘’,也是我的父执!故而,韦铜锤不敢对茅伯父有所冒读,舒老人家胡子的那片火花,也只是小开玩笑,属于假的!

  纵令他不用手揉灭亦决不至于烧焦他半根美须!至于甘大侠杯中那只青蛙,却是我刚自园内水沟之中捉来,想试试‘江南大侠’中人物,究竟有多么高明的功力风度……”

  甘凤池“哦”了一声,韦铜锤继续笑道,“首先,风度业已试出来了,似乎不怎样,因为‘江南大侠’成名多年,你若自居江湖前辈,韦铜锤只有拱手低头,连屁都不会放上半个!但‘父执’二字,却从何来?我对我爸爸的昔年事迹,相当熟悉,似乎他老人家根本还与甘大侠陌生未识,没有和你高攀结交过啊!……”

  甘凤池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情,似乎已为韦铜锤的锋利言词,顶得没有办法还口……

  韦铜锤轩眉又道:“甘大侠生气了吧?最好你愤我这后生无礼,出手赐教几招,岂不又可使我在‘风度’之外,试出了你的‘功力’?”

  茅十八听得好笑,看得摇头,暗忖:这孩子果然比他哥哥刁钻,说话太厉害了!如今倒看甘凤池这位老江湖,怒又不得,笑又不好,却怎样收拾局面?

  甘凤池果然有甘凤池的一套,茅十八认为他怒又不得,笑又不好,但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是显露!

  他起初是含笑静听韦铜锤语利如刀的顽皮废话,但等到听完之后,却似忍俊不禁的,点头失声大笑!

  这一笑,把韦铜锤笑得有点估-起来,望着甘凤池愕然叫道:“甘大侠,我顶撞了你半天,你应该生气,出手表现一些‘江南大侠’的绝顶功夫,教训教训我了,你……你怎么面无怒色,还在笑呢?”

  甘凤池笑道:“大贤侄稳厚端重,二贤侄古怪刁钻……”

  二语方出,韦铜锤接口叫道:“喂,喂,甘大侠别再这样倚老卖老,‘古怪刁钻’之评,韦铜锤不必谦辞,但‘二贤侄’的亲切称呼,我却高攀不上!你凭借‘江南大侠’身份,自居前辈,未可厚非,但若定要叫我‘二贤侄’……”

  甘凤池笑得格外和蔼的,朗声接道:“在昨天,我知道若倚老卖老,这样对你称呼,定必难免自讨没趣,碰上一鼻子灰,但到了今天,却情况大不相同……”

  韦铜锤“咦”了一声,愕然叫道:“奇怪,我只听说有某种灵丹妙药,一服之下,能令人神旺气足,功力遽增!却尚不知道能令人辈份增高的,是什么……”

  甘凤池摇手笑道:“这事说来简单,一不用灵丹,二不用妙药,就在昨夜今晨之间,我交了一位朋友,有他替我撑腰,我才大得起胆儿,敢对你这难沾难惹的韦铜锤,倚老卖老的,称呼一声‘二贤侄’了……”

  舒化龙已从甘凤池的答话之中,听出几分玄机,想和茅十八交换一瞥眼色!

  茅十八也有与舒化龙同样感觉,但因不太相信会有这等巧事,故而神色上仍含疑诧,未能作肯定表示。

  韦铜锤虽然极精极鬼,却因往往“当局者迷”,一时间未能回过味来,仍向甘凤池挑眉叫道:“甘大侠,你在昨夜今晨之间,交的是位什么怪朋友呢?把他请来,大家见见好么?”

  甘凤池笑道:“不必去请,他应该已经来了!你看看,除了你和茅、舒两位,尚在此和我谈话。所有‘新丽春院’的各部重要执事,都一齐涌往大门口,难道不是去迎接他么?”

  经过甘凤池这样补了几句,茅十八与舒化龙立即证实了心中所猜,认定来人必是自己所渴念已久的韦小宝了!

  阔别二十年的情思,使得茅十八和舒化龙,一齐面带微笑的站起身形,走向厅外,准备迎接老友。

  果然,韦小宝来了,二十年的光阴岁月,并未在他脸上身上,刻画了太多痕迹,只不过添了几分“老练”,流露一些“成熟”,显得他已由“韦小宝”成为“韦大宝”了!

  论交情,当然是茅十八和他最深,故而也是茅十八第一个抢步当先,把他拥抱怀中,双目闪烁泪光,几乎是喜极欲泣的颤声叫道:“小……小……小宝兄弟……”

  韦小宝也有些激动,定了定神,方脱出茅十八的拥抱,拉着他的手儿,向茅十八老态已露的脸上,盯了几眼,苦笑说道:“茅大哥,我都老了,你还叫我‘小宝’?……”

  语音微顿,瞥见舒化龙正随在茅十八的身后,遂赶紧也上前执手寒喧,含笑叫道:“舒大哥,一别二十年了,大哥虽玄须微苍,但却显见修为精深,添了一身盎然道气!”

  舒化龙呵呵笑道:“‘道气’谈何容易?但我在这十余年中,弃武习文,倒是多读了不少书儿,悟出了以前的许多见解,委实过分粗浅,倒是真的……”

  茅十八忽然发觉趋迎韦小宝的众人之中,少了一个韦铜锤,不禁愕然问道:“甘大侠,刚才还牙尖舌利,向你胡乱顶撞的韦铜锤呢?我猜出我小宝兄弟一到扬州,使首先和你订交,然后才回‘新丽春院’,这次,韦铜锤这小滑头,对父执有欠礼貌,少不得要被他爸爸严加申斥、臭骂一顿的了!”

  甘凤池失笑道:“茅兄,你我这等上了年纪的人,脑筋方面,不会快过小孩子了!你既从我言语之中,听出玄机,猜透我于昨夜今晨之间,与韦小宝兄,识面订交,够资格叫他一声‘二贤侄’,韦铜锤是个八面玲拢的机灵鬼,他哪里还不知道‘管头’已到,撒腿就溜,此刻早就远离丽春园了!这孩子长得可爱,也野得可怕,竟在临溜走之前,还向我腰间伸手偷偷摸了一把!”

  韦小宝又好气又好笑的皱眉问道:“他偷了甘大侠的什么东西?”

  甘凤池笑道:“我不必查看,也可以想得出来!韦家富可敌国,铜锤不会缺钱,我身边又无甚特殊兵刃与怪异暗器惹人注目,他多半是看上了四阿哥胤祯新送给我的那面玉牌……”

  茅十八失惊道:“甘大侠怎不抓住他呢?小铜锤有了那面玉牌,会不会把事儿越闹越大,他为了躲避他爹娘管教,可能会远出山海关了……”

  甘凤池微笑说道:“胆量、功夫,是练出来的!事业、经验,是闯出来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虽向胤祯弄了那面玉牌,一时之间,也不会立刻出关,小孩子们,只要有此雄心壮志,便让韦铜锤走趟鹿鼎山,试试机运,长点见识,又有何碍?……”

  舒化龙倒对甘凤池这种想法,颇为同意的,点头笑道:“甘兄这种想法,着实有相当道理……”

  甘凤池接口道:“由于这种道理,我才在韦铜锤向我腰间悄悄伸手之际,不加理会,故意让他把玉牌偷走!如今,比他哥哥又刁又滑又厉害的韦老二,若非准备远行,出关一游白山黑水,便是又把脑筋动到他爹娘身上,想偷那张‘鹿鼎藏宝图’了!……”

  甘凤池与舒化龙谈笑风生之际,茅十八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因为,他太熟悉,太了解韦小宝了,韦小宝是最爱热闹,最不甘寂寞之人,今日,旧友重逢,新交在座,应该见他眉飞色舞,把话儿说得滔滔不绝才对,怎么除了初见面时,与自己和舒化龙略作寒喧之外,竟未听韦小宝开过口儿,难道云南归隐的二十年光阴,竟使这位小宝兄弟,在性格上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想得蹊跷,目光遂自然而然的,注向韦小宝,这一看,把茅十八看得奇上加惊!

  因为,韦小宝不单双眉皱锁,默默无言,根本就没理会韦铜锤是否已作远行,会不会闯甚大祸,连他双目之中,都含蕴着强自抑压、不会轻易滚落的盈盈泪光,分明心情十分悲戚!

  茅十八不单吃惊,且一惊不小的,立向韦小宝失声叫道:“小宝兄弟,你……你……”

  韦小宝当然领会得出对方心意,遂向茅十八拱了拱手说道:“茅大哥,多谢你费了不少心血,把‘新丽春院’,弄成这等局面,了却我从小就想在扬州开家最大最漂亮妓院的一桩心愿!但如今却得仍请你以‘王八太爷’身份,传令下去,‘新丽春院’立即暂停营业,至少要一年以后,才可重新开张。”

  这几句话儿,听得满座发怔!

  “新丽春院”刚刚开张没有数日,竟要暂停营业一年,这……这是从哪里说起,韦小宝莫非有点疯了?……

  舒化龙毕竟由于多读了些书,突然想到了“国丧”方面,失声问道:“韦兄,是不是你已获得什么讯息?京中有了变故?……”

  被他这么一问,韦小宝矜持不住,两眼眶的泪水,全化作断线珍珠,凄声点头答道:“舒大哥猜得对了,小玄子业……业已驾崩!…”

  舒化龙闻言,心弦猛的一紧!

  他知道韦小宝这位“小柱子”,与康熙那位“小玄子”的交情太深,而胤祯刚回北京,康熙便告驾崩,其中又似乎真有什么蹊跷!

  万一,韦小宝旧交情深,按奈不住,竟来个硬闯清宫,要向胤祯问罪,岂不把事弄砸?!

  清宫岂是易闯?韦小宝或他家人若有闪失,当然不妙!即令韦家大小的本领通天,能为康熙雪恨,摘下胤祯的人头,岂不也使自己与甘凤池等所计议要利用胤祯的阴狠忌刻,刺激久安欲死的大汉民心,以利千秋光复大业的那片苦心,又复化为幻梦?……

  他正自皱眉之间,韦小宝含泪又道:“舒兄不必担忧,我已从虎头和甘大侠口中,得知你一片苦心,我如今不是‘韦小宝’,变成‘韦大宝’了,我分得清缓急,辩得出轻重,我会把眼泪往肚子里吞!从今天起,便在‘新丽春院’中,替‘小玄子’立个灵位,只要我人在扬州,定必早晚焚香,通灵默祷,要这位从小结交的老朋友放心,相信‘小柱子’必会为‘小玄子’报仇,但需略为等候,让他那忤逆不孝的儿子胤祯,先作几年刺激大汉民心,惨杀爱新觉罗手足,以断送满清气运的残暴冷酷皇帝!”

  舒化龙、甘凤池双双起立,肃然生敬的,各向韦小宝抱拳一礼!

  韦小宝还了礼,拭去泪痕,转对茅十八道:“茅大哥,这次,虎头的妈妈阿珂,铜锤的妈妈苏荃,以及双儿,都和我同来中原,你知不知道她们如今何往,怎会相当失礼的没来探望你茅大哥呢?”

  茅十八惊道:“她……她们会不会去了北京?”

  韦小宝点头道:“苏荃和阿珂,去了北京,双儿却回了云南,其中缘由,让我向大家报告一下。”

  原来,也是韦小宝旧识,曾为“新丽春院”题匾的先明遗儒吕留良的后人中,有人犯了文字狱,为生性凶残忌刻、不能容人的胤祯所害!而吕氏后人内,又有一幼女,拜在独臂神尼门下,学习剑术,天分极高,尚未艺成!

  韦虎头的生母阿珂,到了中原,闻知此事,关切吕氏师妹家仇,衔恨胤祯入骨,遂于谒师问安后,安慰师妹吕四娘,要她暂忘家仇,专心习剑,自己愿走趟京城,破坏胤祯的争嫡大业,先予薄惩,但却一定把这厮的脑袋,留在脖子上,以待吕四娘艺成之后,亲自下手泄恨!

  韦小宝得知甘凤池、舒化龙等意欲利用胤祯以刺激久安将死的大汉民心,有关光复的千秋大计之后,因恐阿珂操切偾事,乱了步骤,遂赶紧命江湖经验最丰,武功最好,阿珂也最听她话的苏荃,也去北京,向阿珂说明利害,叫她暂忍一时之愤,而期造成不必属于在本人手中完成的最后胜利基础!

  苏荃入京,去找阿珂,韦小宝又把最乖顺、最听话的双儿,遣回云南。

  这是由于康熙之丧,必然传开,其中四阿哥问疾深宫以后,康熙便立告驾崩一节,显有阴谋蹊跷!韦小宝生恐建宁公主会闻讯生疑,万一大动肝火,竟动用云南韦家力量,纠众杀进京城,查明真相,替她哥哥玄烨报仇,岂不惊天动地,又弄得满盘皆乱,使自己与甘凤池、舒化龙等,为之啼笑皆非,难于收拾!

  双儿除了武功好外,人缘、口才并佳,更和建宁公主,最为投契相得,派她赶回云南,安抚公主,乃是理想人选!

  由于建宁公主虽然嫁了自己,生下小名板凳的爱女韦双双,但血统终是满人,祖宗庐墓,也在关外,韦小宝遂嘱咐双儿,不得不稍加隐瞒。

  对于甘凤池、舒化龙等的千秋光复大计,以及大伙儿可能会前往山海关外,鹿鼎山中寻取大笔宝藏,并掘断“清帝龙脉”,泄其“灵气”等极高机密,均应予以掩饰,叫双儿运用她的机智灵巧,相机应付!

  把两个老婆分别遣去北京和云南之后,韦小宝才单人独自的赶回扬州,先与甘凤池结识订交,再到“新丽春院”,看看自己从小便决定要做、而由茅十八代为完成的这桩扬州开妓院的心愿!

  看了“新丽春院”有“丽春”、“丽夏”、“丽秋”、“丽冬”四阁,以及庭园池榭的美仑美奂气派,韦小宝笑颜已开,再听说母亲韦春芳那尊玉石雕像,在开张之日,曾与大厅上,受了扬州文武百官,巨商富贾,甚至于四阿哥胤祯的叩头礼拜,韦小宝更是心中大慰,暗祷:“妈妈呀,妈妈,你生前受够了肮脏气,死后却沾了风光,扬州的所有富贵人物,包括现在已当了皇帝的四阿哥胤祯,都跪在你的面前,对你叩了头!这就叫‘那里丢的那里找’!我‘辣他们妈妈的’,儿子韦小宝,总算在扬州地面上,替你老人家,翻回老本,出了一口气了!……”

  心愿已遂,孝思已尽,恶气已消,韦小宝为了国丧,为了纪念老朋友“小玄子”遂请茅十八化身的“王八太爷”下令,把刚刚开张的“新丽春院”,来了个休业一年,但大厅上韦春芳的宝石雕像之旁,也果然添了一个“小柱子”为“小玄子”所立的神主灵位。

  韦小宝说明经过,茅十八与甘凤池、舒化龙等,听得均赞他处置允当,面面俱到,确实已从“韦小宝”成熟为“韦大宝”了,于是“新丽院”虽宣告休业一年,但丽春园中,却并不寂寞,成了韦大宝与茅十八、舒化龙、甘凤池叙旧结新,镇日推杯畅饮的绝佳所在!

  韦小宝果如茅十八等所赞的面面俱到么?

  不,他至少有一面未到,就是前来“新丽春院”时,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而让他那在调皮捣蛋方面强父迈兄的二儿子韦铜锤,有了空隙,可以悄悄溜走!

  其实,韦铜锤并不太怕爸爸韦小宝,最怕的乃是武功比他不弱,头脑比他更足的妈妈苏荃!

  韦铜锤认为爸爸韦小宝既到,妈妈苏荃和妹妹韦双双,必然是与爸爸一齐同来!

  只要妈妈和妹妹一来,自己不论想耍甚花样,出甚点子,都绝对逃不过她们耳目,等于是孙悟空的脑门子,套了一个“金箍”,哪还有什么好混?

  故而,他不等韦小宝在园内现身,便见机先溜!

  这小子着实顽皮,要走还不肯白走,竟顺手牵羊的,在甘凤池的腰间,摸了一把!

  甘凤池明知故纵,可以抓,能够抓而偏不抓的,让他盗去了四阿哥胤祯所赠的那面玉牌!

  韦铜锤是机灵鬼,他虽来晚一步,未及参与“新丽春院”的开业之盛,但已把当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

  溜出丽春园,发现自己从甘凤池腰间顺手摸得之物,竟是这面玉牌!韦铜锤不禁心花大放,乐了个哈哈大笑!

  他知道这面玉牌,虽值不了多少银子,但却可以代表四阿哥胤祯的亲近使者身份,在山海关外,呼风唤雨,大派用场!

  于是,老虎添了翼,本来就胆大包天的韦铜锤,要出山海关了!

  出山海关自然是奔鹿鼎山!

  韦铜锤可没有什么千秋大计,他也不知道什么是风水灵气“清帝龙脉”,他只知道鹿鼎山上有大笔宝藏,若能寻得取出,自己便可比爸爸当年更阔的、花它一个痫快!

  韦铜锤想得甚美,办起来容不容易?

  不,不容易,不容易,简直太不容易!

  慢说鹿鼎山在雅克萨城左近,远隔万里,山川迢远,就是由扬州前往山海关的前一段好走途程之中,韦铜锤便已连遭周折,差点儿送掉小命!

  原因在于他爸爸韦小宝太有名了,可谓“名满天下”,常言道:“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换句话说,朋友多的人,往往仇家也不少!

  韦铜锤一来腰里有的是金银珠宝,盘缠充裕,二来又有如今已登基称为雍正的那面胤祯所赠玉牌,三来一身绝艺,人更刁钻机灵!

  故而他的字典之中,既没有“难”字也没有“怕”字,一路上随心所欲,根本不管什么是宿头,什么叫险径,行止之间,完全凭他高兴!有时吃得对味,喝得顺口,便勾留三日两日,有时觉得沿途风光甚好,夜景怡人,便会追着月亮赶路,一直会追到明天早上!

  有一次,他正夜饮于一家小酒店中,准备在酒足饭饱之后,踏着大地月色赶路,店家因他出手豪阔,存心巴结,又看出他新闯江湖,经验不丰,遂陪着笑脸,哈腰说道:“相公最好是莫赶夜路,就在小店后面的客房,委屈一宵,明天早晨再走……”

  韦铜锤看了店家一眼,扬眉问道:“为什么呢?店家不必多贪这一份生意,我酒饭之后,再多给你些赏钱就是!”

  店家笑道:“相公赏赐已足,小人怎敢多贪?只因由此北行,要到三十七八里外,才有‘宿头’,其中白虎岗、好汉坡一带,更不太妥当,他常会出……”

  这店家“时常会出事故”的“事故”二字,犹未脱口,便被韦铜锤以一阵狂笑截断!

  店家愕然问过:“小人绝非虚言,相公为何发笑?”

  韦铜锤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姓韦,‘鲁韦昌马’的‘韦’,店家听说过这个姓么?”

  店家应声答道:“当然听说过,这个性比什么‘张王李赵遍地刘’,还要响亮得多!当年曾着七大汗马功劳,娶了七位夫人,位高严廊,名满江湖的鹿鼎公韦小宝……”

  韦铜锤见爹爹名号响亮,受人如此尊敬,不禁脸上有光的,把胸膛一挺,扬眉说道:“韦小宝是我爹爹,我们韦家的人,神不怕,鬼不怕,庙堂上不怕皇帝,江湖中不怕凶邪,山林内不怕豺狼虎豹,我韦铜锤会怕走夜路?不敢过什么‘白虎岗’和‘好汉坡’么?”

  在韦铜锤报出姓名,自承是韦小宝之子之际,业已吸引了酒店中众多酒客的满座目光,再加上他庙堂江湖的说得十分豪壮,更引起了一片掌声!

  不过在四座纷起的掌声之中,也杂有“哼”的一声冷笑!因掌声多,冷笑少,掌声高,冷笑低,自然并不过分引人注意!

  但韦铜锤的耳朵尖,反应快,他一听有冷笑,便循声以目光搜索……

  因那冷笑一发便收,也未再作,韦铜锤遂无法看准,只可凭猜测判断,大概是一位身材瘦削,神情阴鸷,约莫三十来岁的黄衣酒客所发!

  经这一来,他已无甚酒兴,遂站起身形,取出一锭大元宝来,递给店家,朗声笑道:“店家,我代我爹爹请客!如今这店中所有座客的酒菜之资你都不必再向他们收了!”

  店客喜得唯唯连声,恭身接过那锭大元宝,韦铜锤遂横了那黄衣酒客一眼,傲然出店走去。

  出店不远,便是山路,行约十来里,到了一片相当陡立,而又别无岔道的山坡之下。

  韦铜锤心中明白,这片相当长,相当陡,夜月当空,四野无人的山坡,多半就是店家曾对自己提醒,说是常生事故,行旅视为畏途的“好汉坡”了。

  但,他这从小顽皮胆大包天之人,连向舒化龙的胡子之上,都敢放火,甘凤池的酒杯之内,都敢藏青蛙,还哪里会把这区区好汉坡,放在心上?

  韦铜锤刚刚举步登坡,走了数丈,道旁一大堆嵯峨怪石以后,便有人沉声喝道:“站住!”

  随着喝声,嵯峨怪石后闪出了一条黄衣人影,正是韦铜锤认为对方曾于自己报出家门时,暗发冷笑的那位黄衣酒客!

  韦铜锤是反应绝快的机灵鬼,一见发话拦路的,竟是此人,心中立刻便有了两种认定!

  第一种认定是这人既在自己报家门后,才出声冷笑,足见必与韦家结过梁子,并还是相当深重的仇恨!

  第二种认定是此人竟能不知不觉的,走到自己前面,拦路等人,就算有捷径可循,也显得脚程绝快,功力不弱,石后并可能有更厉害的同党!

  有了这两种认定,韦铜锤遂把不悦之心,和骄狂之气,往下按了一按,决定暂不顽皮捣蛋,先把事情弄清楚,再作进一步的打算!

  主意既定,对于那声语音冷厉,显然不太友善的“站住”,遂不加以理会,只向那从石后现身的黄衣汉子,抱拳笑道:“尊驾有何指教?刚才在酒店之中,若未喝得过瘾?我韦铜锤便再奉请尊驾,喝上十顿八顿,也无所谓!”

  黄衣汉子虽听了韦铜锤这几句相当客气的话儿,却仍以不客气的神色腔调,冷冷说道:“你们韦家有钱?……”

  韦铜锤应声而笑:“钱不在少,也舍得花,尊驾莫非有甚困难?需要我帮帮手么?”

  “我会希罕你韦家几个臭钱?但江淮一带,今年大旱不雨,灾民颇众……”

  语音未了,韦铜锤接口便道:“救灾行善,理所当然!但我身在客中,离家太远,且略微意思意思,捐赠上‘一万两’吧!”

  随他慷慨发话,已毫无吝啬的,取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拈在两指之间,向那黄衣汉子展示。

  黄衣汉子是有心寻衅而来,但因韦铜锤应付得太以慷慨大方,竟反而有些尴尬的把双眉一皱,摇手说道:“银钱我不过手,你既愿救灾,且自己去把这笔捐款,交给官府就是。”

  韦铜锤以为事情已了,遂收回那张银票,向黄衣汉子拱手说了声“告辞”,便自转身走去。

  他才一转身,背后又是一声“站住”,显然仍出于黄衣汉子口中,语音并越发峭厉!

  韦铜锤有点不大耐烦,但仍尽力忍耐地,止步回身问道:“尊驾还有事么?”

  黄衣汉子道:“韦家人物,一隐近二十年,在江湖中难得碰到你们,今天既有机缘,我想和你结算一笔旧帐!”

  韦铜锤笑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该来的,迟早会来!若是有帐,你就尽管算吧!但是否应该让我先明白债主儿姓甚名谁?才不是一笔胡涂帐呢。”

  黄衣汉子目闪精芒答道:“我叫风绍中,你年纪太轻,可能还不明白……”

  话犹未了,韦铜锤便接口说道:“谁说我不明白,姓风的人,不会太多,当年‘天地会’中,有一好手,名叫‘风际中’,你也姓‘风’,又叫‘绍中’,想必是他的后代……”

  风绍中狞笑道:“你既然明白我的身世,也免得多费唇舌,康熙曾在上谕中,一再嘉许你爸爸韦小宝,诛杀‘天地会’逆党陈近南,风际中等……”

  韦铜锤不等风绍中往下再说,便皱眉叫道:“我爹爹曾经一再向江湖中人,否认过了,他决没有弑师行为,‘天地会’的总舵主陈近南,是死于郑克爽突施暗算的一剑穿心之下!”

  风绍中冷笑道:“不错,韦小宝确曾一再否认暗算陈总舵主之事,但他却未否认过害死我的爹爹风际中……”

  韦铜锤道:“我听我妈妈说过这段当年故事,你爹爹在通吃岛上,要杀害我的爹爹,才死在我双儿妈妈无奈击发的‘罗刹国火铳’之下!”

  风绍中双眼一瞪喝道:“不管情况如何,这笔帐儿,总得记在韦小宝的头上……”

  韦铜锤也瞪眼叫道:“那你为何把这杀父之仇,一搁二十年,不去找我爹爹……”

  风绍中伸出三根手指接道:“我有三大理由,一是我当时年幼,绝艺尚未练成!二是找不着业已归隐,久久未在江湖走动的韦家人物踪迹!三是你爸爸韦小宝身上那点技艺,根本太不够看……”

  对于风绍中所说的前两种理由,韦铜锤未置可否,但对于轻视他爸爸韦小宝的第三点,却立即加以反驳道:“你休要在‘门缝里看人’,瞧扁了我爸爸!他老人家当年所着意的,不是‘一人敌’,而是‘万人敌’呀!……”

  风绍中“呸”了一声道:“别吹牛了,老是躲在女人裤裆里的韦小宝,会是‘万人敌’么?”

  韦铜锤闻言,连脖子都红了起来,高声叫道:“我说给你听,我爸爸曾计擒吴应熊,荐贤平了‘三蕃之乱’,施展‘脱裤战术’,大破罗刹兵,订立‘尼布楚条约’,毫不吃亏的划清中俄国界,甚至于从裤裆里掏出家伙,撒泡尿儿,便攻下雅克萨城,树立中华声威,难道不是他老人家胸中所长,别人无法仿效,也无可望及的‘万人敌’么?我七个妈妈之中,包括了当朝公主,和各型各类的江湖女杰,连远在罗刹国执政的苏菲亚女王,都陪我爸爸睡过!所以,你骂他老是藏在女人裤裆里面,恰好把话说反,我倒认为有无数了不起的女人,都臣服在我爸爸的裤裆下呢!”

  韦小宝的这个儿子,着实不错,居然代他出了一口恶气,雄论滔滔,辩才无碍的,廓清了一些容易受人轻视,被人误解的观念看法!

  风绍中也被韦铜锤说服,无可再辩的,冷冷问道:“你爸爸是‘万人敌’,你呢?你恐怕连我区区一个风绍中,都未必敌得了吧?”

  韦铜锤笑道:“试试看嘛!老虎的儿子,总不是猫!我爸爸为报康熙知遇,已立‘七大奇功’!归隐云南之后,除去着眼在更大、更远、更高的‘万万人敌’以外,对于葆元健体,也下了一番工夫,如今,他老人家不是你所说不大够看的韦小宝,而是绝对够你看上老大半天的韦大宝了!我是韦家的小儿子,年龄不大,心胸不小,颇愿仗恃家传所学,一会中原高手!看你这副有点儿骄,有点儿暴,有点儿满瓶不动半瓶摇的样儿,未见得能高到什么地步,多半会令我失望的‘不够看呢’!……”

  风绍中几乎听得七窍冒火,八孔生烟,连肺都快要气炸的,怒吼一声,虎扑而出!

  韦铜锤有多刁!他妈妈是曾为“神龙教”教主夫人的苏荃,武学极高,江湖经验又足,风绍中才一出手,便被他看出对方颇有分量,决不是个太好斗的银样蜡枪头!

  眼前若是韦虎头,对于风绍中这意欲为父报仇的虎扑出手,定必毫无惧色,凝劲硬接,决不肯一上来便有所示弱的,弱了韦家威望!

  韦铜锤则不然,他记得他妈妈苏荃的话,苏荃曾对他说,江湖中深如瀚海,高明无数,真所谓“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若想闯荡江湖,少吃点亏,必须手脚放快,招子放亮,打得过时就打,打不过时就溜,英雄莫道当年勇,好汉不吃眼前亏!你爸爸韦小宝一生在庙堂上和江湖上,未曾吃过大亏,便是凭借能够“见机而作”的“滑溜”二字!

  韦铜锤生性就刁钻滑溜,又听过这等“滑溜家训”,怎么还肯傻里瓜几的,和风绍中硬斗硬拼?身形微闪,象是一缕轻烟般,便脱出了对方“虎扑式双撞掌”的威力圈外!

  他不是随便闪的,这种身法,不简单,有来头,是“铁剑门”的“神行无影身法”!

  当年,韦小宝便仗恃这套绝学,在危急中,度过了多少灾厄,也使江湖人物莫测高深,弄不清楚这位曾大破“神龙教”,大败罗刹兵,会过无数高人,建立不少功业的鹿鼎怪侠,究竟有多少胸罗?能吃几碗干饭?

  韦小宝会“神行无影身法”,阿珂当然更精,他们在云南一隐几近二十年,除了自修,便是课子教女,镇日磨练,别无所事,自然使韦虎头、韦铜锤和韦双双,把一位爸爸、七位妈妈的所有看家本领,都既得而精的,有了大成!

  风绍中连韦小宝都看不起,哪里还会把韦铜锤放在眼内?但双方距离不远,自己又企图一击便中,其势绝快的全力猛扑一下,居然完全落空,遂不禁“咦”了一声,煞住了扑空前冲的身形脚步,扭头看着那满面带着谲笑,神色相当从容的韦铜锤道:“你这小子,腿脚到颇滑溜,但不知真本领方面……”

  说话至此,再度恶狠狠的闪身扑去!

  韦铜锤仍然应以“神行无影身法”,轻轻松松的,一闪而开,扬眉冷笑说道:“咱们慢慢来嘛!兵法有云:‘一而盛,再而衰,三而竭’,你如今越凶越狠,少时便衰竭越快,等到韦铜锤对你施展真本领,那就成了我爸爸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骂人话,我要‘辣你妈妈不开花’了!……”

  风绍中虽知对方说得有理,自己的确不宜过分激动!但父仇如山,茹恨多年,好容易才遇上这韦小宝的儿子,愤满心情,那里能平抑得下?

  尤其韦铜锤最后那句学他爸爸的扬州俚语,更是骂得风绍中火冒三丈,不存任何顾忌的,扑势越来越急,出掌越来越强,硬是想把这父仇之子,立毙掌下!

  十三四扑,扑扑成空以后,韦铜锤的“神行无影身法”,由于不太费力,仍能施展自如,风绍中却行动间已见迟滞,喉间也有了喘息!

  韦铜锤何等鬼灵精,看准时机已到,先骂后打,一声:“我辣你妈妈不开花!要想报仇,去叫你妈妈再生一个大娃娃吧!……”

  随着笑骂之声,一记他妈妈苏荃所授的“神龙教”中绝招“神龙探爪”,便向风绍中脸上掴去!

  风绍中一闻骂声,便知道这滑溜对手,业已开始反击,但在连连扑空,真力耗损,身法疲累之下,闪避已略现迟滞!

  “拍”的一声脆响!

  风绍中的身法沉滞,韦铜锤的招式又妙,这一记耳光,自然难免挨得个脆而又脆!

  两颗大牙,以及一片血水,从风绍中口内喷了出来,但他却因恐韦铜锤趋势再下更重杀手,吓得不敢在原地停留,把头微低,用肩膀着地,一式不太体面,但却往往具有救命作用的“懒驴打滚”,滚出了七八尺外!

  韦铜锤在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以后,根本没有跟踪进手,只站在原地欣赏他的“懒驴打滚”动作,笑吟吟的叫道:“这招‘懒驴打滚’,用得不错,足见你平素对于此道,下过功夫!喂,风绍中,你爸爸风际中昔年名震‘天地会’时,可没有用过这种身法,你应该改个名儿,叫做‘风绍驴’了,或是由我来传告江湖,奉送你一个名副其实的‘懒驴大侠’美号!……”

  “哇”!一大片血光,又从风绍中的口中飞了出来!

  这次,他不是被打得吐血,而是被韦铜锤的刻簿言语,气得吐血!

  韦铜锤看得摇了摇头,冷冷说道:“不行,不行,这等度量,只配回家抱孩子,怎配做江湖胚子?常言道‘打落门牙和血吞’,你怎么不往肚里吞,只是往外吐呢?三国中的小周郎,被诸葛先生气了三次,才告气死,我看你又难比古人,再被我韦铜锤好好气上一次,大概就差不多了!”

  风绍中想不气,却不行,竟越听越气的,心中一痛,眉头一皱,又吐出一口血水!

  韦铜锤笑道:“不要怕,也不要气,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风际中死在通吃岛后,留下了几个儿子?”

  风绍中弄不懂韦铜锤问话之意,勉强抑压胸中的激荡气血答道:“就我一个!”

  韦铜锤拍手笑道:“你的机会来了,韦家的人,在江湖中尽量只积德,不缺德,不作绝事,不杀独子!故而,你今天虽然想要杀我,我却慈悲的,不会杀你!……”

  话方至此,“蓬”的一声,在风绍中的方面,又喷起一片血光!

  这第三片血光,与前面两片血光,略有不同!

  前两片血光,是从风绍中的嘴内喷出来的,这第三片血光,却是从风绍中的天灵盖内喷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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