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这是君心怡临时布置起来的闺房,陈设简朴而清雅,斑竹床,斑竹椅,一张小巧的黑漆檀大圆桌,一张小小的梳妆台,圆桌上有只宝蓝镶白的花瓶,瓶上黄菊数朵,另外,一只古趣盎然的小几上摆着一尊小小的白玉香鼎,鼎中正有袅袅的檀香飘散;左右两边的窗口全掩着一色的浅绿窗帘,浅绿色的窗帘与斑竹床前垂悬着的不绿的罗帐相掩映,就越发给这间宁静的闺房增加了一丝安祥而幽遂的气氛
现在,一盏银灯正吐出了青红的火焰,照得整间的房里幻起一片淡淡的迷蒙,在迷蒙中,项真与君心怡并肩坐在榻沿。
夜来的一顿相见筵,项真稍稍喝多了两杯,他如玉似的俊俏面庞上泛漾着一抹丹珠也似的红晕,君心怡痴痴的凝望着他,眼波如水,小巧的鼻城儿也在轻微的翁动,幸福与满足正充斥在她的心中,满满的;此刻,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求,假如能够,她多愿就这么一辈子与项真相对——没有任何人干扰,没有任何事拖累,就这样,在一间只属他们两人自己房子里,静静地,深长地,让他们彼此依偎彼此,凝视,彼此将心连系……
良久……
低怯的,君心怡道:“弟,这些日子来,可苦坏你了……”
项真轻轻一笑:“有时候,姐,我觉得自己很傻,东奔西跑,披凤载月,陪上了时间豁上了身体,气、急、怒、怨,却皆是为了别人的事,我真奇怪自己这一股锲而不舍的劲力是从哪里来的……”
幽幽的,君心怡道:“弟,你有着大多行侠仗义的豪士胸怀,这不但苦了你,连我也成日价为你担惊受怕……”
低下头来,她又道:“你知道……在这世上我己没有任何一个亲人,除了你,我常常感到那么孤单,那么迷惘……
像悠悠忽忽的,连身子和心全都没个依托处……只有你回来的时候,那怕我们隔着远远的坐着,我也觉得是那么安全与充实,有时,你向我一笑,给我几句话,我就感到慰藉了……弟,我并不求占有你,但是,我又怕失去你啊……”
缓缓托起君心怡的下颔,项真深切的道:“姐,我永远不会让你离开我,你也明白,我没有你会变成什么样子,那种空茫的日子我实在不敢想像……”
美丽而清澈的眸子里浮动着莹莹波光,君心怡垂下目光,怜生生的道:“弟……我没有后悔在青松山庄向你表白过的心迹……我一直想向你解释,我……我年纪比你大,又……又是残花败柳之身,你……你会是真心的要我吗?你不会是出于一种怜悯和施舍吧?”
摇摇头,项真真挚的道:“决不,姐,你和我青梅竹马,自小一块长大,你该明白我对人对事的一贯看法与主张……”
顿了顿,他又接下去道:“我自小就喜欢你,那时,我还不懂这就是爱,更不懂要爱就必须去表露,我一直把这股情感隐藏在心底,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当我未及告诉你我对你的心意,而你却已被你父亲逼着嫁给那姓胡的,你出阁的那一天,我着实伤心了好大一阵子,我以为这一生,我们是再也无缘相聚了……我躲在墙头,亲眼看着你哭泣着上花轿,亲眼看着你父亲愤怒的颜容与你母亲悲切的泪光……姐,我那时才十四五岁,或许我真的不懂得男女间的情爱,但至少,我已知道我舍不下你……另一件使我不敢告诉你我是多么依恋你的原因,就是我并不知道你是否对我也对你一样,我担心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
君心怡用她柔嫩的小手握住了项真的手,她伤感的道:“你就没想想,假如我不喜欢你,我怎么会一天到晚陪着你玩?陪着你读书?甚至陪着你晚上捉蟋蟀,到效野去放风筝?我每年端午替你绣荷包,那些荷包不是鸳鸯就是双心……你衣掌破了我替你缝补,肚子饿了我亲手为你煮点心,还记得不,有一次你生了病,我就一连半个月未曾离开你榻前一步,煎汤熬药,嘘寒问暖,都是我自己来……
迷怅的,真低沉的道:“那半个人月中,你眼睛全哭肿了,后来,我病愈起来,你却又累倒了,清瘦了一大把……”
微带着苦涩的笑了笑,君心怡道:“我累倒了没有什么,我气的却是你前后只来探视过我两次……”
抱歉的反握住君心怡的一双柔荑,项真道:“那时,我已暗中跟随着一位奇人习武,他每天都是傍晚与清晓来教我,一练完了功夫全身都酸软疼麻得像散了一样,因此朝你家跑的次数也就无形中疏懒下来了……”
叹了口气,君心怡怨意的道:“在我被逼出嫁的时候,你已经有了武功,为什么却不来救我?”
尴尬的一笑,项真道:“我怕太鲁莽,更怕你根本就不需要我救你,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我这样做——”
他望着君心怡,又喃喃的道:“而且,你也从未要求或暗示我这样做……”
气苦的轻打了项真一下,君心怡伤心的道:“我怎么知道你那时已有了救我出火坑的力量?在我心目中,你一直都是个沉静而羞怯的孩子,我同样更考虑到你是不是已真懂得了我对你的爱?如果我冒冒失失的告诉了你,而你又犹犹豫豫,甚且瞠目以对,你,你又叫我将来怎生见人?你忘了那时我还是个十八九岁的闺女?”
苦笑了一下,项真道:“我真笨,竟然就不敢联想到平日你对我的种种暗示……”
幽幽的,君心怡道:“后来呢?后来你长大了总会明白了吧?”
点点头,项真道:“是的,只过了两年,我就完全想通了,但只是想到你对我是真的好,却仍不敢猜测到爱,直到我从胡家救了你出来,你又亲口告诉了我,我才豁然全部明白……可是,一些有形的,无形的,世俗的观点却压制了我,使我一直不敢接受你对我的情感,在许多年之后,发生了青松山庄的事,在那生死,未期的关头,姐,你竞仍然如此爱着我,如此丝毫不渝,那一刹,我就决心什么都不顾了,什么都不理了,只要你,哪怕天下人全反对,我也要与你永生厮守下去,用我整个的生命与时光来爱你!”
君心怡激动的啜泣起来,她哭着倒进项真怀里,双肩耸颤,哽咽着,断续的道:“弟弟,哦……你叫我怎么说?
弟……你要我怎么感谢你?我恨不能把我终生的时光全接在你的身上……”
轻轻抚摸着君心怡瘦怜伶肩头,项真温柔的道:“我们都还年轻,姐,我们仍有一大段美好的日子长相厮守,而且,我们的聚合并不算迟,爱,永远有没迟的时候……”
仰着泪痕斑斑的清丽面庞,抽噎着,君心怡如梦如幻的呢喃:“是吗?是这样吗?爱,永远没有迟的时候?”
坚定的点头,项真的道:“是的,爱,永远没有迟的时候!”
因为过份的喜悦与感触,君心怡伸出她的双臂紧紧拥抱着项真的腰际,他们都暂时没有说话,让所有氲孕在房中馨美情韵浸澈着他们的灵魂,让两颗心里压制多年的挚爱相互倾诉,一丁点也不保留,一丁点也不隐讳,此时无声胜有声,就是如此了……
过了很久——
君心怡仰起脸来,有些傻气的问:“弟……将来,时光久远,姐姐老了的时候,你会嫌姐姐老吗?”
轻柔的用嘴唇去吻吮君心怡面颊上未干的波动水,项真深沉而安祥的笑了,他摇摇道;道:“不,姐,我小的时候你不嫌我小,等你老了,我又怎会嫌你老呢?”
长长吸了一口气,君心怡尽力抑止自己内心的激动,她徐徐闭上眼,两排绒密的,长而弯翘的睫毛在微微抖颤着,她声如蚊呐:“亲我……弟……”
于是,项真深深的吻了下去,一次又一次的吻了下去,他们的唇粘在一起,身体缠在一起,连心也贴在一起了……
好久好久,直到两个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才那么依依不舍的分开,而他们仍然拥抱着,项真一面以下颔轻轻摩挲君心怡的颈项,边细细的在她耳旁低语:“姐,过一阵子,等我一些琐碎事情摒挡完了,我们就正式成亲,我固要你做我的姐姐,但是,我更需要你做我的妻……”
羞涩的点砂,君心怡柔柔的道:“我愿意,弟,我愿意……”
于是,他们彼此凝视着笑了,在这意味深长而甜蜜的微笑里,君心怡脸蛋儿嫣红的道:“弟,你一定亲过很多个女孩子吧?”
有趣的一笑,项真道:“你猜呢?姐。”
温婉的拿起项真的手在唇上磨擦着,君心怡道:“我猜一定很多很多,因为你是如此俊美,如此高雅,如此潇洒,又如此……倜傥!”
平静的,项真道:“你猜错了,姐,我在长安家里的时候,除了你未曾接近任何一个别的女孩,等到我技成出师,离家到外面来过着这种狂放而逍遥的江湖生涯时,我更没有与任何一个少女有过深切交往,姐,‘黄龙’项真样样皆平,只有一桩不近女色的好处……”
他自嘲的笑笑,又道:“姐,你与我相处也有好几年了,这几年里,我们几乎天天都生活在一块,你可曾发现我有什么桃色的纠葛?可曾听闻到谁说我有艳遇?在这一方面,我实是很保守的……”
娇媚的笑着,君心怡道:“可是,弟,我不相信就没有女孩子主动对你好过,你的一切都是一些年轻少女们梦寐以求的;豪勇而不粗蛮,爽直而不莽撞,英俊而不孱弱,儒雅而不轻桃;这种男儿,打着灯笼都不易找……”
笑了笑,项真道:“姐,你把我说得大完美了,假如不是你我相爱,我一定会怀疑你在替你的什么人提媒来了
君心怡悄然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弟,你的确如此……”
微微耸肩,项真道:“老实说,姐,或者也有过女孩子对我好,其中,也有十分娴淑而端庄的千金小姐,名门闺秀,但是,但是我……”
有些急迫,君心怡忙道:“但是你怎么?”
用鼻尖在君心怡的鼻尖上揉了揉,项真低沉的道:“但是我早就心有所属了,姐,有了你,我哪里还会再去接受别人的情感?纵然那时我们能否如愿尚难逆料,但我总相信这一天会到来的,只要我有耐心等待,姐,现在,这一天不是已经到了么?”
痴迷的抚摸着项真的脸孔,君心怡道:“答应我,弟,爱我一辈子。”
用力点头,项真道:“十辈子,百辈子……”
全身充挛了一下,君心怡呻吟的倒在项真怀中,她喘息着低呼:“弟弟,哦,弟弟……”
项真以雨点似的热吻来答复她,而项真的嘴唇是火烫的,他半疯狂般吻着君心怡的发梢,额角,眼睛,鼻子,以及嘴唇;这连串的吻是如此急剧而紧密,如此深沉而炎热,仿佛,项真要索回久远以来的空虚,久远以来的等待,久远以来的忍耐……
银灯的灯花结了一个双蒂,轻轻的,“啪”的炸开了,朱红及青蓝的光焰微微跳动着,房中的影像便显得更迷蒙而幽幻了,但却迷蒙得多温馨,幽幻得多甜美啊……
在这一段长长时间的依偎后,终于,项真恋恋不舍的站了起来,他望着坐在床沿上,云鬓微蓬,脸儿红酡的君心怡,怜爱的道:“姐,我出去睡了……
君心怡更是同样的难分难解,她怯怯的道:“不再坐一会儿?”
俯下身去又在君心怡额心吻了一次,项真轻轻的道:“以后,日子正长呢,姐,你还怕没有时间么?”
娇羞的笑了,君心怡道:“我好不愿意你离开,哪怕只是离开一会儿——”
深情的笑了,项真想说什么,忽然他又望着君心怡光洁粉嫩的蛋儿,微带讶异的道:“姐,你脸上的伤——昔日被烈火炙烤成的伤,全都好了?”
君心怡伸手在自己面颊上摸揉着,点头道:“是的,全好了,多亏包天大哥……”
满意而释怀的搓着手,项真道:“在医术这一行上,姐姐,老包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手,光看他这个人的外表,任怎么也不相信他会有如此精湛的医术,姐,老包医好了你脸上的伤,比治好我自己的伤更使我欣慰得多。”
似是想到了什么,君心怡垂下目光,黯然道:“弟,我想问你一件事……”
项真颔首道:“随便问什么,姐。”
又仰起头来,君心怡的眸瞳深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期盼神色,她看着项真,幽幽的道:“弟,假如……假如我脸上的大伤治没有好,假如我现在变得丑恶不堪,你,你仍全像这样爱我吗?”
项真英挺的面庞上闪泛着湛然而神圣的光彩,于是,他的形状就显得更威武与坚毅了,低徐的声调竟是如此有力,他道:“会的,姐,而且会更爱得深爱得牢!”
顿了顿,他接着道:“姐,我之所以如此深挚的热爱你,并非全于你外在的美,主要的,我更爱你内涵的美;姐,你的心地善良,情性温婉,德操高洁,品貌端庄,为人有礼,处事平易,再加上你的娴淑细腻,容忍,大方,在都令我钦慕喜爱,不克自己,姐,你外在的美,或许有别的女孩能超过你,但你内涵的美,在我眼中却是无可比拟的,完美无缺的……”
诚恳而坦率的,项真又道:“姐,一个女人的容貌,无论是生得如何美艳,也总有老大枯萎的一天,可是,她内涵的德操却是永不凋零的,越磨越光,老而弥芳,姐,我爱你,大半便在于此了……”
君心怡动容的点头道:“我相信你,弟,这正是我要知道的,这也正是我所需要你如此来衡量我的,虽然,我亦并非像你所夸赞的这般完美……”
嫣然一笑,她接着道:“但是,感谢老天,感谢包大哥,我终于还是留下了这张原来的脸儿给你,弟,这不是更好吗?”
项真平静的道:“是更好,姐。”
君怡站了起来,轻偎着项真,低细的道:“还有一件事,弟,别怪我在你回来之前就代做了主张,答应晏立和妍儿提早成婚。”
微微一笑,项真道:“我怎会怪你?这原是应该如此做的,而且,姐,你知道你可以为我任何事情作主,不论我在场与不在场。”
用手替君心怡整理着微显凌乱的秀发,项真又道:“有许多事,是非要身在其中才能体验出滋味来的,譬如晏立和赵妍儿,他们原本相爱,却经过了无数的折磨才达到结合的心愿,而在那些连串的折磨里,只要两个人中有一个意志不坚或半途退缩,则一切美梦即幻泡影,因此,他们尝过辛酸的味,便明白甜蜜的果得来何其不易,当他们一旦可以安定下来长相厮守的时候,若然尚不能迅速正名嫁娶,这又该是一件多么苦恼而渴切的事?所以,将己比人,晏立与赵妍儿的提早成婚是绝对正确的,唯一令我遗憾的事就是我未及亲临参加,但至少,我已分享到他们这种美满结果后的喜悦……”
君心怡甜甜的一笑,道:“弟,现在,你也有那种……
那种迫不及待的成家念头?”
在君心怡柔嫩的脸颊上轻轻拧了拧,项真道:“不错,非但有,而且极其强烈,同样的,姐,我们有朝一日能够结合,从开始到未了,我们彼此之间的坎坷与苦涩也是相当多的,如今,应该到了苦尽甘来的时候了。”
俏丽而清减的面庞上浮漾着一层梦幻般闪耀光辉,就像月亮的明莹,星辰的皎洁,以及,太阳的炎热;现在看着君心怡,她比寻常更显得美艳动人了,而她的美,又竟是这般的纯真,这般的圣雅,丝毫不带一丁点凡俗的做作,不带一丁点心形于面之外的虚假,是如此柔婉坦率得令人爱煞,是如此妩媚平静得令人倾倒,是的,项真说得对,君心怡的美,不仅是浮面的,更是内在的,只有一个女人内在的美有如此丰润时,才能衬托得她像眼前这样的完整满盈,无懈可击!
项真忍不住又深深的吻了君心怡,悄然道:“姐,我恨我浪费了那许多晨昏相处的美好时光,我们原本就可以连心系意,共效鸳盟的……”
安详的笑了,君心怡道:“现在,弟弟,正如你说,仍尚未晚,我们还有很长久,很长久的一段人生可以美好的渡过……”
项真点点头,柔和的道:“以后,我要好好的让你过着幸福而安宁的生活,我不会再使你受到苦难与折磨,姐,我们要创造一个只属于你我两个人的小天地,我们静静的享受,慢慢的咀嚼,我以我的生命及热血来维护你,再也不许你心中有一点悒郁,再也不许你脑中有一点忧虑……”
君心怡满足的道:“弟,有了你,我整个身体与灵魂中除了幸福和欢愉,已经容纳不下别的什么了……”
温存的一笑,项真正待说什么,外面,已传来一声隐隐的鸡啼,嗯,这一夜,竟就这么快的要过去了?良宵苦短,谁又说不是呢?
轻沉的,项真道:“姐,天都快亮了,我可真得出去睡啦,你,也好好歇会吧,别想大多……”
君心怡柔驯的道:“你也是……弟,睡下去的时候,外面盖的被褥要掖紧点,很冷,别冻着了……”
深情的看了君心怡一眼,项真转身出去,临到门口,他回头道:“姐,睡吧。”
于是项真出了房门,又回手把门儿掩上了,留在房中的君中,仍然痴迷的站在那里,一双清澈的大眼中盛满了温馨,盛满了甜蜜,还有,盛满了心里大多的欢欣与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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