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从山中流出来,那溪涧又阔又浅,水不过两尺来深,清澈见底,水平静得像是静止的一样,水底的鹅卵石,在阳光下闪着光。但溪水自然不是静止不动的,当溪涧的附近处,一个人猝然飞了起来,又跌进了溪涧之后,就可以证明了这一点了。那人跌进了水中,溅起老高的水花,在水中打了一个滚,被一块大石阻止,不再动弹了。
而自他身上流出来的血,混在清澈的水中,形成一股又一股鲜红的血流,正在顺着溪水流开去,越流得远,颜色越浅,终于消失在溪水中,而在那人的身边,一股股的血流,仍然是鲜红色的。
草丛中又传来了一阵簌簌的声响,一个人,握着手中的单刀,从草丛中慢慢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血,看来比跌进了溪水中的那人更多,他喘息着,自草丛中走了出来之后,弯着腰,刀尖抵在一块石上,顺着刀尖,血往下淌着,很快地就在那块石头的凹凸不平之处,聚了一小滩鲜血。
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精壮汉子,他喘息了好一会,才勉力一挺身,站直了身子,接着便发出了一下极其难听的呼叫声来。
随着他那下呼叫声,一片杂木林子之中,传来了蹄声,一匹灰斑马,奔了过来,停在那人的身边,那人拉着马鞍,翻身上了马,伏在马背上,用手中的单刀,拍着马,马儿向前,奔了出去。
马儿奔过了一条狭窄的山径,奔向一个高阜上,有许多方整的大石,还有十来株奇形怪状的松树,马儿直奔了上去,一块大石之后,忽然有人叫道:“是刘三哥来了!”
一时之间,几乎每一块大石之后,都有人头探了出来,但是他们只是探出头来看一下,便又立时缩回头去,马上的那人一侧身,白马背上滚了下来,砰地跌在地上,他忙又用刀去支住了地,站了起来,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现出充满了希望的神色来,他惊喜交集地道:“你们全在……那……太好了!”
他踉跄向前走了两步,又道:“追我们的,一共有七个贼子,我们虽死了三个,但是最后一个贼子,也给我杀死了!”
他说着,自一块大石之后,突然窜出了一个人来,那人出来,便拉住了他的手,身子打滚,将那人一起拉得滚到了大石之后,那是一个年轻人,在他的额上,大大小小的汗珠,因为他身形滚动,而全流了下来。
他们一起滚到了大石之后,那年轻人才喘着气道:“刘三哥,你四面看看,我们被包围住了!”
那人陡地一呆,扬起了他满是血污的脸来。
他的视线,因为汗和血不断自它的脸上淌下来,是以显得很模糊。但是他还是可以看得到,在那高阜的四周围,是一圈密密的林子,他刚才,就是穿过了那片林子,才驰到那高阜上来的。
他抬头向上望去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什么人,可是却看到,在四面的密林之中,树上,阳光下,全是闪动的,一亮一亮的光芒。那是阳光射在锋锐的兵刃上,所反射出来的光芒。
他看不到人,可是那些兵刃,一定是握在敌人手中的,有多少敌人埋伏在林中?他突然大叫了一声,身子一挺,又站了起来。
当他站立起来之际,有好几个人一起叫道:“刘三哥,伏下!”
可是他却像是疯了一样,高举着刀,哑着喉咙,狂叫道:“出来,老子与你们拚了!”
他举着刀,向前疾奔了出去,可是才奔出了两步,“飕”地一声,一柄尖矛,已从树上,飞了下来,射向他的胸口。
在另一块大石之后,另一个中年人疾扑而出,挥起手中的铜锤,“铮”地一声响,将那柄短矛,砸了开去,伸手待去拉那人。
然而就在这时,又是“嗤嗤”两柄飞矛,带起劲疾的风声射到,两柄矛,穿过了两个人的咽喉,两个人一齐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当那两人几乎同时倒地之际,在大石之后,传来了各人急速的喘息声。眼看同伴利矛贯喉而死,那股血腥味,简直就像是从自己喉咙中,直冒出来一样,只听得一个粗豪的声音中,充满了悲痛叫道:“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样等着有什么用?”
另一块大石后,一个较老的声音道:“只等到有援兵来,我们就可以冲出去了!”
在大石后的十多个人,已不是第一次听到那句话了,可是他们被围在这个高阜上,已足有三个时辰了,只看到四周围的树上,闪亮的兵刃,越来越多,而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可以有援兵来日
另一块大石后,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要是援兵不来呢?”
刹时之间,土阜上又静了下来。
要是援兵不来呢?这个问题,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已想了千百次,但是却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出来。一旦有人提了出来,他们的心头,更加沈重。
因为他们明白,能有人来援助他们的可能,实在是太少了,他们一共是四十二个人,全是来自各地的武林高手。
四十二个人分成四批,第一批十五个人,清早出发,但是三天之后,就传来了那十五个人的噩耗。
十五个人,全被杀死,敌人在路边竖起了木桩,将那十五个人吊在木桩之上。
第二批七个人,是翻山抄一条小路前去的,但是第二天,就有人发现他们的体,被压在大石之下。
第三批四个人,抄另一条小路前去的,那个刘三哥是四个人中的一个,他总算勉力逃了出来,可是也一样死在高阜上,其余三个高手自然也死了。
而现在在高阜上被围的,是四十二人中的第四批,一共是十六个人,刚才为了救刘三哥,死了一个,还有十五个人,全都隐藏在大石之后。
隐藏在大石之后,暂时看来是安全的,因为四周围的尖矛,弓箭,射不中他们。
但是,围在高阜旁的敌人,看来越来越多,如果他们冲了上来……
这令得他们更不敢想,敌人要冲了上来,那么,高阜上会有一场血战,而结果必然是他们伏尺高阜,再令得别的武林高手,闻耗心惊,就像他们听到了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人相继遇难时一样。
他们也知道,他们不会有援兵来,就算有人来,也只不过是十来个武林高手,也无济于事!
在大石后,不时有半边脸探出来,向外面看看,不论是男是女,脸上的神情,在焦切之中,还带着严肃,他们知道自己陷在绝境之中了,可是也并不慌张,他们本来就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的。
没有人驱策他们来送死,他们是自愿来的。
他们从四面八方前来,集在一起,走上了不同的一条路,为的是要到一个地方去,救一个人。
而与他们为敌的,是气焰冲天,数十万大军,已席卷了大河以北大好河山,手握兵符,收罗了数百名各地高手的金太子。
他们要救的人,是在金太子营中成为人质的康王,宋朝的康王赵构。
康王英武雄智,在康王府中,时有武林高手长住,康王待他们就像是弟兄一样,彷佛他自己也是他们的一份子。然而那还不是武林高手,前仆后继,要去救他的原因,康王受质于金兵,金人气焰更盛,而且不断有金人终将杀害康王的消息传出来。
天下人都相信康王如果能够逃出金营,就能够统率天下兵马,和金人周旋,收复大宋河山。
为了这个,各路英雄,才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要去抢救康王。
金太子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是以他将康王软禁在离军营不远处的山中,山上的一个石坪之上,有一所巨宅,那本是一个黑道高手的老巢。
黑道高手投了金营,那所巨宅,便恰好用来囚禁康王。
通向出去的道路,不论是大路、小道,全被封死了,一批又一批的武林高手前去,没有一个人可以到达山脚下的,别说见到康王了!
但是,还是不断有人来,现在被围在高阜上的那十五个人就是!
在烈日下,时间过得异常地慢,蓦地,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大石后的人充满了希望,抬头向前看去,只看到三五十匹骏马,穿过林子,驰到了近前,为首一人,身形又高又瘦,被着一件红得像火一样的袍子,才一勒住了马,便发出了一阵桀桀的怪笑声,道:“一共有多少个?”
林上有人大声应道:“十五个!”
那红衣人厉声长啸,道:“别等了,那边路上,又发现了一批,解决了这里再说!”
大石后的各人,脸色个个变得苍白无比,他们的希望绝了!
来的不是自己人,那个穿红袍的瘦高子,就算以前没有见过,也可知道他是什么人,那是武林中第一败类,金太子手下的红人,自称“火神”的列天红!
在几块大石后,有人迅速地窜了出来,奔到了一个中年人的身前,在他们窜出来之际,几柄利矛,又呼啸着飞射而下,但却没有射中他们。
那几个人一窜到了中年人的身边,便急急地道:“火神来了,我们怎么办?”
那中年人面上的肌肉抽动着,道:“不能等死了,我们各自冲出去,逃得一个是一个!”
他话一说完,便发出一声大叫,大石后的所有人,都一起高叫了起来,火神列天红率领的那二三十人,也一起散了开来,只见他们每一个人,都从背后扯下了铁胎弓来,将一枚枚鸽卵大小的铁弹,搭在弓弦之上,向前射了过来。
一时之间,空中呼啸不绝,全是飞射而来的铁弹,有几颗铁弹,在半空之中相碰,已经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爆了开来,化为巨大的火团,铁弹落在高阜上,相继爆裂,化成一团团的烈火。
大石后的十五人,一起呐喊着,自大石后跃起,便向前冲了出去。
高阜四周田的树林中,树上尖矛、利箭,如雨而下,有七八个人,根本一向前跃出,便已被利箭射中,抱住大石,号叫而死。
还有四五个,总算冲到了高阜的边上,但是一样难免被飞射而下的箭、矛射中,滚下高阜来,只有三个人,冲下了高阜,冲到了离火神不远处。
可是他们的身上,也早已着了火,身上也带着伤,只听得火神发出阵阵的厉啸声,四面八方,足有五六十人,涌了出来。
那两三人奋力杀了七八人,也倒在血泊之中,由于他们死前,伤得实在太重,是以连他们的面目,也认不出来了。火神手臂高举,道:“走!”
他拨转马头,跟他一齐来的那二十来人,也一起拨转马头,向前疾驰而出。
跟在火神身后的那二十来人,也全是一色红衣,当他们七八个一排,列队在大路上飞驰之际,看来简直就像是一蓬烈火,趁着风势,卷烧了过来一样!
他们驰出了四五里,路旁,全是因为兵祸而废弃了的村子,在其中的一个废村中,忽然大声呐喊,跳出了十来个人来,火神振臂高啸,火弹又疾射而出,他们那些人,根本未曾勒住马,人弹射出,爆炸,自废村中奔出来的十来个人,立时陷进了一团一团的烈火之中,乱了起来,二三十匹马,在他们身边驰过,马上的人,雪亮的刀,乱砍乱杀,哀号声、呼叫声,弥漫着大地。
等到火神那一队人马,直冲出了三四十丈,勒住了马,又拉转马顿时,只见大路上,火弹的火头,还未曾熄灭,那十几个人,个个倒在血泊之中,好几个人的身上,还在冒着火。
只有两个人,还举着刀,站立着。
但是,在火神那一队人,才拨过马头之后不久,那两个人,也各自发出了一下惨叫声倒了下去!
火神哈哈大笑,他身后的二十四人,也哈哈大笑,他们又抖起缰绳,旋风也似,向前冲了过去,像是一蓬烈火一样,马蹄踏在路面上,踏在尸首上,踏在弃落的兵刃土,迅速地,驰远了!
等到马蹄声听不到之后,在那个废村子中,才有一个人,慢慢地探出了脑袋之后,看到了大路上的情形,他突然像一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奔着,拚命地奔着,直奔了开去。太阳已渐渐偏西了。
镇上很冷清,一大半店铺,房子全是空的,人,全逃难去了。
还有几家铺子开着,也是一点生气也没有,好几头大黄狗,夹着尾巴,在团团打转,连狗也有生逢乱世,惶然不安的感觉。
在镇尾的一间空屋子中,灯光闪了一闪,一个貌相威严的中年人,点了一盏油灯。
油灯放在桌上,桌子折了一条腿,所以只好倚着墙放着,在桌旁,连那中年人在内,一共有五个人,看来年纪都已不轻了。
点着了灯之后,几个人都不出声,气氛显得十分沈郁,好像有一块大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一样。
这五个人聚在一起,如果是在太平盛世,那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武林之中,顶儿尖儿的高手大聚会,那还不够轰动么?
可是现在,他们在那个半荒的小镇上,在一间破房子中,他们,淮西大侠朱造,河北青云堡堡主曾青云,大江以北第一庄金龙庄主成一快,还有来自北地,却名满天下的祁连双龙,龙博、龙义两兄弟。他们这样鼎鼎大名的五个人,却聚在一间破屋子之中!
点着了灯火的,是淮西大侠朱造,他向各人看了一眼,伸手按在桌上。
他的声音,听来沈痛得使人心头更不舒服,他缓缓地道:“不到一个月,至少已有上百个江湖豪杰,血洒原野,连康王的影子也没有瞧见!”
青云堡主是一个身形矮小的老头子,他的动作很缓慢,自怀中摸出了一张地图来,慢慢摊了开来,那羊皮地图上,有着许多黑褐色的血斑。
他指着那地图,道:“青云堡三十名高手的性命,才换来了这幅地图!”
朱造沈声道:“三位令郎……”
曾青云连面上的肉也不见动一下,淡淡地道:“自然也在其中!”
曾青云的话,令得各人的心中,又是沈了一沈,青云堡在武林中赫赫有名,自然也人人皆知一青云堡主约三个儿子,英武挺发,是小一辈豪杰中了不起的人才,可是他们三人,却也死了!
正因为青云堡主提及他三个儿子的死难之际,口气是那么平淡,是以才格外使人感到青云堡主心头的哀痛,是无可形容,难以补偿。或许,救出了康王殿下,他心头也会感到一丝安慰,国破了,家也一样要亡,有人能够挽回国家的命运,牺牲了三个儿子,也是值得的。
可是,对手的力量是如此之强,能不能将康王自金人的手中救出来,谁也只好望天打卦!
曾青云略顿了一顿,剔亮了灯火,那张地图既然是花了那么大代价得来的,是以人人都十分注意,只见地图上绘的是通向囚禁康王的那悬崖去的各条道路,曾青云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着。
他的声音听来有点发头,也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他指尖在每条通路上,都略为停顿一下,道:“一共有七条路可以前往,但是这七条路,都有人试过了,结果是没有一个人能够通过!”
围在桌旁的四大高手,都缓缓吸了一口气,没有人出声,因为他们知道曾青云的话是对的。
那七条路,每一条路,都有对方大批高手封锁着,根本没有人能通得过去。
死难的又岂止是青云堡约三十个高手?其余的四个高手,谁没有至亲好友死在这七条路上?
曾青云的声音又停了一停,随即响起的,是各人的长叹声。
曾青云的手指慢慢移动,道:“可是,他们却发现,另有一条小道,攀越过两座山峰,就可以到这一座悬崖,在那座悬崖上,他们可以看到囚禁康王的那所巨宅,到如今为止,只有他们看到过那所巨宅!”
各人的脸上都现出兴奋的神色来,既然看到了那巨宅,那就有希望了!
而曾青云接下来的话,更令得各人兴奋,他道:“那根本不是一条路,是他们披荆斩棘走出来的,可是他们也只是看到了那所巨宅而莫可奈何!”
朱造沈声道:“为什么?”
曾青云苦笑了起来,指着那地图,道:“各位看,这就是那座悬崖,这里是那所巨宅,在另一座悬崖之上,两座悬崖之间,是一座峡谷,足有四五丈宽!”
各人面面相觑,四五丈宽的峡谷,人不是飞鸟,如何渡得过去?
曾青云的声音更低沈,他先苦笑了一下,道:“也不知是什么年代,有人在两座悬崖之间,架了一道木桥,可是这道木桥,却全已朽腐了,两面只剩下丈许来的桥脚,当中还有两丈来的空隙!”
曾青云抬起头来,继续道:“两丈来的距离,轻功好的人可以一跃而过,可是两边的桥架,也已朽腐不堪,他们一行去的人,便有三个,冒险欲跃过去,结果因为踏在朽木之上,而跌下了万丈悬崖,丧生在峡谷之底,可以说尸骨无存!”
各人面上的肌肉,都不由自主,抽搐了起来。
曾青云长叹了一声,道:“可是,这还是我们唯一可以前去的道路,因为这条路,无人知晓,是以没有金营的高手阻拦,而且在两座悬崖之间,并无道路,是以金兵的防守也很弱。”
朱造沈声道:“曾堡主的意思,可是我们多调人去,伐木为桥,飞渡天险?”
曾青云摇头道:“那决计行不通,人一多,只好匿在草丛中,因为两座悬崖,相隔虽有四五丈,也不断有人巡逻,若是伐木为桥,定被发现!”
各人都望着曾青云,道:“那又如何?”
曾青云一字一顿,缓缓地道:“我们五个人,先去看看情形,看我们是否能够过得去!”
各人都吸了一口气,并不出声。
过了半晌,才听得朱造道:“若是我们过不去呢?”
曾青云道:“那我们真可以说是山穷水尽,到了末路了,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各人惊讶地问道:“什么办法?”
曾青云却只是长叹了一声,并不说出什么办法来,道:“不到万一这个方法,甚至我现在,提也不愿提起!”
各人心中虽然疑惑,但是曾青云既然如此说了,各人自然也不便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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