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鹰收到了顾思南的报告后,疑团渐解。
梅任放的行动连他的儿子也不知道。
因为那天一早梅百侣去找他,遍寻不获。
梅任放却自称在后花园练功。假如此话是真的,那么即使梅百侣见不到他,他亦应该听到梅百侣的叫声。其实他当时尚在书房之下的水道。他换好衣服回到家里才知道李鹰来到,这才匆匆出来相见。
这之前的一晚,他到宋玉箫家中做案,得手之后立即由陆路赶回来,由于宜城离此不是很近,所以天亮之前他便跳入江中继续前进。
所以要到辰时未已时初才赶到家中。
由于他受了伤(可能是足部),所以不敢送我离开,因为生怕露出马脚。
他在揩鼻时,第一次取出一块黑色的手帕,这是他行凶时用来蒙面的。大概他心虚,所以第二次揩鼻时便取出一块白色的。
那天他去梅任放家,发觉他频频打喷嚏,这有可能他的鼻子患有敏感症,但第二次去查询“金匙”白墨时,他却没有打喷嚏,这是什么原因?
那是他的鼻子必须长期浸在水里之后敏感症才会发作。
李鹰想到这里,心头一动,又想到另一件事。
“八月十六日早上梅任放亦是猛打喷嚏,证明他在前一夜,即八月十五日中宵,并没有去与其家人团圆,只是利用此借口,从书房进入水道,然后潜到江三妹船底,到秦雪岭上岸他才在较远的地方悄然上岸,然后在落马村伏击他。
大概是江三妹隔远听见声音,于是亦追上岸,梅任放只得一不做二不休把她杀掉,然后故意布下假象,造成秦雪岭与江三妹互相仇杀的表象。
也因此他表现得十分大方,说不再追究。
现在想起来,其实一早他已经有不少疑点,那天,他即使要替江三妹及秦雪岭和解(其实根本是青年人寻常口角),亦无须把秦雪岭请来贵宾席上——秦雪岭根本不够资格。
他这样做目的,无非是表示对他另眼相看,这样,将来即使杀了他,别人亦不容易怀疑他。
从这些看来,秦雪岭毫无疑问是他杀死的,落马村老汉看见凶手是穿水衣,除了他,谁能知秦雪岭及江三妹会泛舟江上,只有他才可以在自己家换上水衣去追杀。
开放后花园让来宾去参观及放舟江上,根本也是他的计划,只请秦雪岭而不请江北四秀之另外三人,当然也是他的阴谋。
‘金匙’白墨在梅庄养伤时,必是感恩而把平生的开锁绝技教给了他,事后白墨离开,他便追上去把他杀掉,以防把这秘密泄漏出去。”
李鹰再想了一些其他细节,便肯定梅任放必是凶手,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几月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剩下来的只是如何缉拿的问题了。
夜里的北风像刀一般锋利,顾思南手脚渐僵,却不敢稍动。
云飞烟的情况比他还严重,她虽穿水衣,但北风吹来,寒意更浓,有好几次都忍不住要打冷颤。
二更过后,又下起雪来,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真是饥寒交迫。云飞烟虽是个女孩子,但忍耐力及意志绝不比男人稍逊。
四更过后,雪花已把她身子遮盖起来,只留下一对眸子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远处岸边出现一个黑影,越来越近,但到了二十丈外的一株大树下便停了下来,四处张望一下,把手伸入树干中,取出一包东西,跟着便见他更换衣服。
因为离得远,天色又暗,看不清来人的面貌。
此时云飞烟十分心焦却又不敢稍动。
那人已经换好水衣,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水声,那人已跳入水中。
云飞烟及顾思南喝了碗姜汤,散了寒气,便一五一十把所见告诉李鹰。
李鹰道:“你们暂时去休息一下!”他又招呼道:“葛根生、陶松,你们两人下午去接萧穆。”
陶松及葛根生应声而去。
李鹰想了一会儿,订下了一策,到晚上告诉了云飞烟。
云飞烟频频点头,跟着又离开。
腊月十七日夜,汉水江边又浮上一个黑影,那个黑影又到树下换了衣服,跟着离开。
陶松同时撞一撞云飞烟,云飞烟立即窜出,跟在黑影之后离开。
陶松到那棵树前一看,原来这树十分粗大,树干有个海碗般大小的树洞,外面塞了一块石头。
陶松把石头拿开,伸手入内取出一包衣物,里面有一套水衣,用油纸包着,他学猫头鹰咕咕地叫了几声。
葛根生闻声而出,穿上水衣,跳下江中,向梅庄游去,他的水上功夫虽不如云飞烟的精湛,但此时四处无人,亦无需潜水,倒也颇能应付。
到了梅庄附近,只见他一个倒栽潜入水中去。隔了一会儿,浮上水面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再潜下。
第一遍鸡鸣葛根生便回来了,他脱下水衣,重新包好塞入树洞然后才和陶松离开。
云飞烟紧跟着黑影飞驰,天明时已赶了百多里路,此时她已看清了黑影的面目,正是梅庄的主人“赛孟尝”梅任放。
到了一个小镇,梅任放到一家酒家打尖,云飞烟连忙易容化装成一个中年汉子,脸色焦黄,仿似有病在身。
梅任放匆匆吃了饭便离开,云飞烟每到一个地方便化装一次,因此梅任放亦没有思疑被人跟踪。
到了次日的下午,梅任放专找荒僻的小路,路上难得见到一个行人,云飞烟怕引起他思疑,只得远远地跟着。
黄昏之后,梅任放找了棵枝叶茂盛的大树,飞身跃上,藏身树上。
云飞烟亦连忙伏在一丛野草后,野草高可及膝,云飞烟蹲下刚好把她遮住。
天色渐暗,路上已没有行人。
梅任放飞身下树,跟着展开轻功向前急驰。
云飞烟也同时窜出,赶了三十里路,前头出现一座村庄,一幢幢的村屋几乎一幢连着一幢,看来这村庄人口还不少。
梅任放在这些村屋之间左穿右插,熟悉无比,黑夜中像一具幽灵般迅疾而又飘忽。
未几前面出现一座大庄院,梅任放双肩稍耸,拔身翻过墙头。
云飞烟躲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过了二盏热茶工夫,她拾起几块石块抛入围墙,只一霎,墙内传出一阵阵的呼喝声,跟着灯光亮起,谅是庄内的人已被惊醒。
倏地传来一声呼叫声,跟着一个黑影凌空冲起,半空一折,射出墙外。
梅任放足不沾地,几个起落便已离开村庄。
而云飞烟反而跃入了围墙之内。
腊月廿一日,夜。
北风怒号,天上连一颗星也不见。
守在落马村附近一带的李鹰手下,人人冷得直打冷颤,却不敢离开自己的岗位一步。
三更的梆子声传来不久后,江岸上出现了一个黑点,这黑点来得极快,只一霎已能清楚地看出是个人影。
人影又再停在大树下。
不一会儿,江上传来一声水声。
再过盏茶工夫,岸上射出一团绿色的烟花。
烟花在半空中洒下满丙星雨,绿色的烟花刚灭,远处五里外的天空中又洒下了一团紫色的烟花……
天色刚亮,李鹰已出现在梅庄之前。
天虽亮,但整个天际都笼着一团灰蒙蒙之色,看情形又快下起雪来。
李鹰的脸色与天空一样阴霾,他踟蹰了一下才走向大门。“我要见梅庄主!”
李鹰坐在小厅里等了好一阵,才见梅任放进来,脸上带着倦意,他强打精神,打了个哈哈:“李老鹰,什么事累你大清早就来扰人!”
李鹰看了他一眼,脸上神色异常古怪。
梅任放一怔,“到底是什么事?老应的事?”
李鹰不言不语,默默地装了一袋烟,使劲地抽吸起来。
这气氛可使梅任放有点受不住,“老鹰,是不是老应真的出了漏子?”他见李鹰不答,赶紧再说一局:“即使如此,看在他多年为武林同道做不少善事的份上,你也该遮掩一二,‘九尾妖狐’池萍的事查清了没有?”
李鹰倏地一口烟往他喷去。
梅任放脸色一变,猛觉鼻头一酥,打了个喷嚏,他不禁怒道:“李神捕的名头虽大,也吓不倒梅某人,你这是不把梅某看在眼中!”一长身站了起来,猛地又再打了个喷嚏,梅任放更怒,欲拂袖而去。
“且慢!”声音透着几分冰冷,“李某只是想知道一下,你今天早上有没有去游过水而已。”
梅任放脚步一止,霍地转过身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鹰站起身,缓缓地道:“可惜,真可惜!晚节不保!盛名之累……唉!”
梅任放神色一变,涩声道:“你说谁晚节不保?”
“梅兄,请你检查一下,你的衣袖里面有没有一点用朱砂点过的红斑?”李鹰转过身去。
梅任放身子无风自动,一捋衣袖,把袖口翻起,果然有个金钱般大小的红斑,刹那一股寒意自他心底升起,禁不住连打几个冷颤。
李鹰回过头来,道:“这是我吩咐手下在十七日夜趁你离开时加上去的。”
梅任放脸色一变,迅即平复,沉声说道:“老鹰,你在开什么玩笑?这红斑是梅某不小心沾上的!”
李鹰亦是脸色一沉,转过身来,沉声道:“谁跟你开玩笑?腊月十九日你去了哪里?霍家庄霍家大院!”
梅任放脸如死灰,一下子跌坐椅上。
李鹰双目炯炯注视着他。
梅任放手脚冰凉,好像跌落冰窖般,过了一会儿才定过神来,犹自强辩道:“梅某不知你说些什么,你可问问我家人,梅某这几天可没出过大门一步。”
李鹰冷笑一声:“何必经过大门?你书房底下另有门户。”伸手自身上摸出一包油纸包,抛落几上,油纸散开,露出一套水衣。“这是你的行当。”
梅任放脸色一变,默默不语。
“你的一切我已清清楚楚,之所以不在当场捉你,只是顾及你的面子,也念在你这二十年来倒也做了不少善事,活人无数。”李鹰顿了一顿,声音转厉:“可是杀人终要偿命,否则天理何存,公道何在?”
梅任放此刻反倒冷静下来,脸色古怪,瞪住李鹰。
李鹰冷冷地道:“你要动武?我不会怕你,只怕传了出去,你二十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点声誉就要毁于一旦了,你死了本就应该,一命换一命,你也占了不少便宜!”
梅任放眼中露出一丝凶光,阴森地道:“我杀死了你,谁人知道?只要我呼一声,千多食客便能把你碎尸万段,你自信能逃得了?”
李鹰冷笑一声:“李某早已把你看透了,你求的是名,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个名字,你敢这样做?李某死了,还有不少手下知道,你杀了我于事无补,不单只使你声名扫地,而且只怕会波及你家人、你儿子,你要使儿子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举世最大的欺世盛名之后?”
梅任放像子弹般弹高几尺,跟着又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椅上。
李鹰再追进一步:“这五年来,江北有不少富豪失窃,那是你一人所为,不过你也可算是劫富济贫,若不是你杀了三条人命,李某也真的未必能硬得起心肠。”
梅任放目光在厅中来回扫射,带着无限的留恋,这一切好像都要离他而去,又好像全然不是他的,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的空洞,只这一刹那的时间,连李鹰也认不出。
“老鹰,这我承认,不过,你想如何处置我?”梅任放呻吟似地道。
李鹰略一沉吟,“你说呢?”
梅任放精神一振,腰干迅即挺直,声音也带着几分自信,说道:“梅某还不服输!”
李鹰冷冷地望着他,嘿嘿冷笑几声,重新装了一袋烟。“毕拍毕拍”地敲起火石来。
梅任放恨声道:“这方面梅某自信在你面前已一败涂地,但……哼,人人说你武功深不可测,梅某就是不服,除非你能打败我。”
李鹰徐徐地喷了一口烟,脸上不动声色。
梅任放越说越激动,倏地冷冷地说道:“梅某的行径虽然已经被你窥破了,但我相信你掌握住的证据,未必能令世人心服。”
李鹰心头猛地一跳,一口浓烟立即喷出,烟雾袅袅,把他整个脸庞都给遮盖起来。
梅任放声音转沉,“但,我也知道,如果你想扳倒一个人,自也有你的办法,况且你有倔牛般的脾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不过,只怕也要费不少功夫……”
李鹰冷冷地道:“不必转弯抹角,你有什么条件便说出来。”
梅任放身子在椅上欠了一欠,道:“我要跟你赌一赌,如果梅某能把你打败,这件事你便不必再管,你如果能打败梅某,梅某便一死以谢,‘神眼秃鹰’,你敢不敢跟梅某赌上一赌?”
李鹰冷笑一声道:“按说,一个重犯绝对不可能与李某讨价还价,但你这一生还做了不少好事,而且这些钱大部分还是你家的,我便破例答应你。”
梅任放目光大盛,道:“君子一言!”
李鹰冷冷地道:“君子?哼,李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梅任放身子一软,喃喃地道:“君子!我不是君子,我不是君子……”
“日期?”
“正月初五黄昏。”
“地点?”
“大洪山北峰。”
“时间?”
“申牌时分。”
“好,让你多过一个新年!”李鹰把烟杆插在腰际,大步踏出去。
梅任放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百感交集,分不出是恨是怨还是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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