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不信!”姑娘开口了:“你是存心吃苦了,真人不露相,为的什么?”
没来由,她又低下头去,声音也小得如蚊子哼,与往日大声叫丑鬼,隔三层天。
“孩子,你说。”
牛老头也不放松这一点。
“没什么?”丑鬼耸耸的肩,道:“俺只是好玩。”
姑娘一蹙秀眉有点生气的佯嗔道:“你明白,不说算了。”
丑鬼慌了,低下头去,闷闷的道:“少班主,你该明白,俺这么难看,一个丑鬼,干那一行也没人要,只好跟班主混。”
牛老头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大声道:“孩子,委屈你了,说真的,丑算得什么?咱看过的人事,多少美得要命的人,做的事,丑得要死,孩子,一个人只要心地好,不要太低看自己”
姑娘接口道:“是么,今天若没你,咱”
她眼红了,她当然知道今天如非丑鬼打出“神功”,她和牛老头逃难大劫。
丑鬼抬头,又开朗了,一付不在乎的样儿,道:“算得甚么?不谈这些,俺只奇怪,班主,少班主这样漂亮,走江湖,这碗饭不好吃吧?”
牛老头点头道:“对,若不是为了找一个人,还用提这份风险么?这事过了,也得改改行了”
姑娘红着脸道:“你,也会乱说,谁漂亮?”
丑鬼避开她一瞥异奇眼光,向牛老头道:
“班主,要找的人是谁?”
姑娘偏头哼道:“你又没聋!”
“少班主,俺在席上也听道,但不知那男的什么长相?”
“谁又知道,连爹也没见过。”
牛老头仰面呆了一下,道:“烦心你看,人家在看咱们的热闹哩,孩子,真个要等他三天?真个搬到‘嘉宾’去?”
“是么,快吃好住,白享受,不去是笨蛋”
姑娘飞快地睨他一眼,却没开口。
牛老头嗯一声:“孩子,最好快脱身,离开是非地噢,孩子你几岁了?”
“二十一了吧,俺也弄不清,师父这么说,回栈再打商量”
原来,三人边说边走,已回到了“龙驹寨”镇上,老远,街口已有人在指指点点,看他们哩。
刚到“吉星栈”,掌柜的已迎了出来,连道:“恭喜了,刚才龙爷已派人来,请三位高升,小的招待不周,多包函,您老,小的带路。”
牛老头道:“没事,咱们会走。”
掌柜的陪笑道:“您老的宝箱,已着伙计抬过那边去了”
丑鬼接口道:“行,咱们就过去,小茶房呢”
“呀,那小鬼头,不知野到那儿去了?”
丑鬼递过一锭碎银,道:“老板,这点小意思,大家香香手,买碗酒喝。”
吓!出于够大派,差不多一两整,由丑鬼出手,吓死人了,怕是他的全部家当吧?
掌柜的连退三步,还未开口,丑鬼已塞入他怀中,扬长转身,走向“嘉宾客栈。”
七八个伙计,已经排在门口,老远陪笑,够巴结。
掌柜的矮胖子,亲自迎出门口,拱手道:“二位贵客,龙爷已来人吩咐过了,请。”
在不少行人看希奇之下,牛老头等三人被伙计们带到上房,一排三间,三人就占了一间。
另一间,房门轻响,踱出那个少年书生。
姑娘一瞥之下,低下头去,快步进了房。
那书生,却很孤傲,看也没看三人一眼,背着手,仰着面,走向前面,只听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把门锁好,我出去一下。”
立时听到伙计大声应着。
丑鬼一裂牙,道:“乡下老看牌坊,好大的架子,藏了什么宝?怕人偷?”
牛老头沉声道:“闲事,别管人家的,人家念书的斯文人,自然高贵,咱们这样子,却住这好的上房”
姑娘接口道:“咱才不愿呢,都是他找来的。”
丑鬼哈哈道:“都是俺不好。住了上房,要吃好的,才够身份,咱去吩咐伙计?”
不等姑娘开口,已溜出房去了。
天下着毛毛雨,房中,火炉已烧好,蛮暖和的。
“爹。”小玉姑娘叫了一声:“你看下步如何走?他武小有那么大的能耐,为何不干脆把姓龙的丑鬼连走狗一并料理了?岂不省事?咱们一走了之,也许已到百外了。”
牛老头慢吞吞地捻着烟丝,没作声。
姑娘摇着他的肩道:“爹,还不快拿定个主意?”
牛老头吸了大口烟,唔了一声,道:“孩子话,天下事那有这么简单?
至少要得住下三天才说。”
“爹,他明知身在虎口,偏卖弄他的艺高胆大,坐着等人来拿么?”
“你没听到他在龙家已交代过节了”
“是么,咱也听出龙疤子背后还有人,腰把硬,一定很利害。”
“大囡,怕了?”
“爹,谁怕了?可得为他耽下心事他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咱们又不管用,他如聪明可以约个下次呀。”
牛老头喷了大口烟,哑笑起来,道:“偏是你聪明,就算由你走,走得了么?”
“呀,爹是说”
“明白就好,看来,一切要看那孩子的,爹老了,你又太嫩,也许他有什么深意,至少,他比咱俩强是实。”
“好吧,听您的,由他的。”
姑娘一赌气,不吭声了,上房里蛮气派的陈设,还有字儿画儿呢,姑娘自顾去看壁上的字画,却在恍恍忽忽地想着心事。
牛老头只顾吸他的烟,房中静了下来。
丑鬼武小却在忙个不亦乐乎,他大刺刺地吩咐着掌柜,弄这个菜,那个菜,还亏他能一口气说出不少名菜牌子,且头头是道,这个菜“刀口”要怎样?那个菜“火候”要如何?蛮内行,很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公子少爷,通州过府,见过大世面的老官。
掌柜的只有一叠连声应着,把全栈伙计吩咐得狗颠屁股,因为有不少菜,厨下没有现成货,有些菜的作料,要去买,原来,武小一古脑儿把三天十二顿的菜单和喝酒都交代下来,一天算四顿,包括了一顿宵夜。
外面锣鼓喧天,好不聒耳,武小一咽唾沫,道:“俺去散个闷儿。”
步上往外溜,掌柜的抹了一把脑门汗,叽咕着:“叫化子检着黄金,够你小子三日风光了,奶奶的。”
武小那里是看热闹,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把暗里钉他梢的一个伙计跟得不十分东西南北,狮子队,抬神的,戏龙灯的,一拨接着一拨,今儿还是初八,要过了元宵十五,才逢热闹过去,过年,就是这些玩意。
丑鬼一抛脱伙计的钉梢,略一张望,弯小巷,就撤了鸭子,正盘算找骡马行,怎样不着痕迹弄辆马车?
猛地一惊,三不知,迎面一人挡路。
丑鬼打由心底发了毛,凭他一身所学,十丈内,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竟会有人迎面而来,一点没觉察,岂非怪事!
他一眯水泡眼,眼生得紧,心中就骨碌一转。
竟是一个粗眉大眼,紫酱脸皮的粗汉子,一身风干泥巴,完全是赶车的打扮,酒气冲天,冲着丑鬼一笑,道:“老乡,再来三拳,豁个三杯,好么?”
一伸手,要来拍肩头,套亲近。
丑鬼一撒身,想避开,赁他再快,还是被对方拍在左肩上,却是一股蛮劲,不像行家。
丑鬼心中更慌了,不是比他高明数的大行家,还能拍实他的肩头?对方已一抄他的左臂膀,道:“咱们拚个尽醉才休,走。”
丑鬼反而定了神,他意识里,觉得对方没有恶意,不像想像中的姓龙的安下的点子,再说,对方如此高明,如有恶意的话,左肩左膀早报废了,动手也没用。
但心底又不能不戒备,只说了一声:“行,那儿去?”
“东大街的‘老元记’头锅,二锅一样够劲,要喝老酒好酒,得上老店。”
“朋友,好话,咱俩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了眼啦。”
提到酒,丑鬼的酒虫就蠢动,说出心底话。
不知怎的,他觉得握住他左臂的手紧了一紧,这个酒鬼似处被针刺了一下?
丑鬼伶俐如鬼,心中一动,迅忖道:“摆一句闲话,没说错什么?他怎么像挨了骂?活像当僧骂秃,他就是睁眼王八似的?”
转过街角,一个弯,是三岔口,丑鬼暗叫“不好”,他已瞥见斜对央一家屋檐下,已钉着一个大汉,毡帽遮到眉毛可不是曾照一面的龙家走狗之一?
那走狗溜了他一眼,似乎因发现丑鬼有人同行,而楞了一下。
丑鬼可乐了,故意大声道:“老张,他乡遇故知,不坐一乐,你这趟生意,捞到了外快,当然是该你作主,不醉不算朋友。”
抓住他左臂的汉子大着舌头道:“得了,上次在济南,你丑小子还欠了咱八次酒账,小气得紧,听人说,你妹子更在这儿恭喜啦,嫁了大老官,仍然这小子有福啦,该你请,没得话说。”
丑鬼又好笑,又吃惊,心中忖道:“真是见鬼,奇怪,他怎么知道这回事的?”
两人走过两个店面,丑鬼低头,拍了一下裤脚,眼光已由裆下一溜,只见那走狗正向转弯处走得飞快。
酒香叫人流口水,肉香叫人口唾涎,这家老店子,以切牛肉,切驴肉,祖传原汤,百年老灶,家藏老酒,百里知名,原来叫做“一文铺”,越做越发,扩大了三间店面,摆下近百个座位,还是客常满,不止龙驹寨附近的人是常客,南来北往,只要是过客,也没有不来吃喝个痛快的。
“凤翔的美人,龙驹的酒”,是句口头禅,卖好酒的店家不知多少,“老元记”却在近百年首屈一指,多少过路的,吃饱喝足后,还多少捎一大包切肉,灌一葫芦二锅头,带回去或在路上开胃。
脚不点地,在忙得发昏的伙计,一个眼尖,先看到两人,那伙计快步走来,低着喉咙对车夫道:“内面座头还留着,几个熟客要,咱推说是龙爷家的大爷们等朋友的。”
车夫拉着丑鬼,直往内走,转过几幅转折的竹屏风,棉布帘了一遮,隔断了冷风,也隔断了外面乱哄哄,这就算是内面的“雅座。”
大约为了方便坐雅座的大老官挟妓饮酒,每一间隔开丈许方圆,四个条登,如四男四女,恰算一桌八仙,连桌凳也是油漆光亮的,比外面尽是糊木油光发黑的中看得多了。
伙计跟了进来,接着,又跟进四个,看不出一个苦哈的车夫,比大老阔还要气派?车夫把丑鬼按入座头,一摆手,吩咐:“先切十斤来,红白各半,酒先来十斤,没叫不入。”
袖中一摸,一掌雪花花碎银,往伙计贴腹口袋一塞,伙计们齐声应着退下,一个走在后面的回问:“大爷要不要叫两个粉”
“甭用。咱们老朋友见面要细表。”
伙计们一走,丑鬼就直了眼,他看到了,车夫塞银子的手,又细又长,左食指还套着三个黑亮的指环。
手虽经过锅煤与烟油擦过,掩去了白嫩,可瞒不过他这行家,凭这双手,若说他是车夫,骗鬼,混外行。
丑鬼不定的心情,又稳了八分,只听到布外,不时有女人吃吃的笑,低低的娇,轻轻的骂,还有男人豁拳吆喝与亲嘴怪响的声,不见不怪,是雅座的老官们在作乐子,丑鬼知道得多了,那些陪酒粉头,有的是十八姑娘一朵花儿,为了家穷混点银了,有的是老吃老做的油条回锅,花样又多,迷汤十足,甚至有三十老娘,扯红了鼻梁根,一样擦脂抹粉,一样怪声怪所,与花俏的姑娘比手段,做丑事毫不怕羞。
反正是混饭吃,管它,这世上,多少管不完的闲事。
很快的,切肉两大盘,整罐刚熨热的原装酒,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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