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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门外脚步响,有人入厕,已是初更了,他一笑,暗道:“明大再看那粗胚,丢尽姓龙的脸了,如敢作怪,我就批他的鳞,拔他的角”

  灯一晃而熄,他躺下了。

  大清早牛老头第一个起来,仗着三分宿酒,七分豪气,把龙飞那张大红请揣帖在手上,刚要开口,已看到鬼丑擦着眼屎,打由毛厕里出来,向牛老头张望了一眼,踉跄着走过来。

  他,上场时勾花脸,固然是难看的小丑,叫人好笑之上又恶心,就是本来面目吧?也不中看,一对本来很大的眼,被肿泡弄变了形,长而厚的耳朵,偏缺了指大的两块,人挺的鼻子,鼻梁歪了,眉毛本是十分清秀的,可惜一道断痕破丑陋,真是官破相,变了形,否则,他该是罕见的表男子,再俊美的人,也不能破相,一处破,牵及全局,何况他是五官都移了位?难怪姑娘骂他丑鬼?人都一见同感。

  最妙的是他一双螺旋腿儿,走起路来,像鸭子幌水,他冲着牛老头一滋牙,两颗乘凉的门牙就更突出了。

  牛老头刚一招手,猛听一声。

  “丑鬼,你过来。”

  却是小玉姑娘梳刚洗过,一出门,就瞅到他。

  他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少班主,有吩咐?”

  姑娘道:“你,昨夜上那儿去啦?”好客气,称“你”

  “在小酒馆内,这儿的酒够劲”

  “没有醉死?”

  “没醉没醉,不过跌了一交,是娘的板凳绊人,不是俺去绊它。”

  “什么关节眼上,这个时候,你一个人醉太平,好风凉。”

  他,不敢按控了,直咧嘴滋牙,怪相。

  牛老头楞楞地瞅着他,竟忘了开口,这时,他一伸手,把他拉近点,心中涌起一阵抱愧,老头想,这丑鬼,打由三年前起,加入了这个牛家班,成了三人档,无论场里场外,尽都是个好陪衬,赢得不少看众,引发不少哈哈,跟着吃苦,凡是重的,苦的,都由他自动干,除了爱喝三杯,和自己一样喜欢灌黄汤外,没有一点支用,只图混一个三餐一宿,等于白帮闲,便是自己的儿子,也没这份“乖”。

  而,现在呢,快要拆伙了,将些什么打发人家?人在平时不觉得怎样,当生离死别时,才感到某人对自己如何重要,牛老头顿时觉得这三年多来,实在太亏待了人家,不够忠厚,不由心酸眼红,说不出的一份感情。

  而,姑娘还是那末对他冷漠,口口丑鬼,怒谦他不顺眼,虽说在江湖上跑了这多年,使千金小姐也染上了江湖腔,自己也没注意,现在想来,不论对她,对他,都是不应该

  “孩子?”牛老头连称呼也改了:“这多年,你跟着老汉父女,辛苦了委屈了你,孩子。”

  丑鬼一仰面,漫不在乎的吊而郎当,道:“算什么,能混饭吃就好了。

  不值一提,马尾拴豆腐嘛。”

  “孩子,眼看咱们要散伙了,孩子,你有什么打算?去处?

  “拆伙了?”丑鬼瞪大了肿泡眼。

  姑娘刚叫了一声:“丑鬼,不拆又怎”

  牛老头轻喝道:“大囡,你不能这样叫,人都有个不幸,这孩子,出了意外,弄成这样子,心肠可好。”

  姑娘一低头,不作声了,是的,她也刹那间,觉得这个丑鬼真正心肠好,从不见他动过气,只可惜破了相,不的话,那又

  她脸一热,暗骂自己:“胡想!不羞”

  牛老头把贴子一扬,唏嘘道:

  “孩子,你看,疤龙的请贴,你没听人家说他多难惹?咱,倒想惹他一下唉,孩子,太岁头上动土,鸡蛋去碰石头,还有什么说?”

  您老的意思?”

  “不回他,行么?”

  “想差你去回他的贴子。”

  “怎么!插翅难飞!”

  那末,俺去一趟,您老万安。”

  “孩子,你倒变轻松的?”

  “反正豁出去啦,跑江湖就得有点江湖气。”

  “好,孩子,这句话有份量,老汉已半截人土,怕什么?只可怜小玉这”

  “爹,和他罗索什么?”姑娘忍不住插了嘴,实在,她想来想去,除了面对面,必要时一拚外,没二句话,她芳心越急,就越形于词色。

  牛老头把贴子一递,道:“那你就去。”

  “小事儿一段,说走就”他接过贴子,面也不洗,就转身向外闯。

  “孩子,可知道那厮住处?”

  “您老只管去喝酒,就是一条虫,俺也可找到它的窝。

  父女俩目送他摇着出店,还掏出兜袋里一根鸭肘子,拐向大街,一口一口啃着。牛老头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大囡,要忍着小性子。”

  姑娘眼一红,低了一声:“爹,反正只这一遭”

  匆匆回房,牛老头仰面看一下天井上的天,听着大家也在起床,他掏出了烟丝,咳了一口痰。

  ××××××

  “龙家霸”,在大街出西方,约几里路,一带高岗。筑了石墙。木栅,好气派,房子又大又阔。

  曾经名扬四海的“龙驹寨”,实在是“万里山庄”就在它的上面半里处,昔日巍峨府第,画阁连云,已成瓦砾荒草。

  在“龙家坝”庄院前的大广场中,老远就可听到刺耳的狺狺声,还有吆喝声。

  近前,呼呼的破风响,不绝于耳。

  却是“疤龙”在玩狗,一身便装,右手捏着一条软马鞭,不时抽一下,破风呼呼,就是鞭风作响。

  一共四条高大如牛的黑毛藏犬,在那儿听主人号令指挥,跳火圈,追铁球,越木栅障碍,卷起一天灰土。

  这种藏犬,力猛如虎,爪牙皆有毒,见血必烂,可以和狮虎拚斗,因受过异人的特殊训练,已经通灵,连狮虎也往往不是它们对手。

  巨木栅前,一左一右,立着两个黑缎紧身大汉,双手叉腰,像煞门神。

  丑鬼还在老远,一个大汉就吼喝起来:“喂!来干什么?”

  丑鬼没答腔,一步一步挨近,两个大汉凶凶地截住去路。

  丑鬼一滋牙,笑道:“朋友,高高照子,别狗仗人势!”

  两个大汉大怒,一个一翻眼,道:“你可是牛老头派来答应亲事的?”

  看他神气,能耐着性子问这一句,就是想听一句是,不的话,就要给好看。

  丑鬼嘿嘿道:“媒人上门,你们可是这个礼儿?现世!”

  两个大汉互看一眼,一个喝道:“丑小子,活得不耐烦?别嫌,快说牛老头可带他女儿来,兔讨苦吃。”

  “找你们给饭吃的头儿出来说话。”

  另一个大汉气得哼哼一声:“算你小子吃过豹胆熊心,不先说清楚,凭什么见咱们龙爷?”

  “凭这个!”

  丑鬼一抖破袖底下的大红贴子,一手又掏出斗只鸭脚,咬了一口,道:

  “这臭鸭脚,比狗爪子还要勒牙难吃。”

  一个大汉伸手要接贴子,丑鬼又藏回袖底,道:“这是咱们老班主的——

  贴,要正主儿接,想做人家女婿,岂可怠慢女家的人?”

  两个大汉对瞅了一眼,一个喝道:“小子你站着。”

  另一个大步折向广场里,对挥舞着鞭子的“疤龙”低声说了几句。

  只见疤龙朝栅门外远远望了一眼,抛下左手几根牛骨头与一块大牛肉,一换右手鞭子,向丑鬼招了一招,是要他近前。

  那个大汉怪笑道:“丑小子,先活活血,别见了咱们的龙爷,扭了筋”

  “虎落平阳被犬欺,走狗听话。

  “你小子够种,快!”

  “客气,朋友。”

  大汉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站回栅门边。

  丑鬼大摇大摆地上前,叉手不离方寸,道:“二外公来看孙女婿。”

  疤龙呼地挥出一鞭,虽是示威,够吓人。丑鬼把大红贴子一抛,道:“老班主回拜庄主了。”疤龙一伸手,接住贴子,目光凶光一闪而没,喝道:“你请回,告诉老班主,明儿正午,龙爷备好认亲酒,连带喜酒,在庄中候他父女大驾,准时赏光,不再废话!”

  “龙爷,就这样接待女家人?”

  “是么?看在那娘儿蛮中意份上,龙爷送这个人情,你也赏光,明儿一同来也好。”

  “一定叨扰,只是俺,一张嘴,两手空。”

  “谁希罕你什么?走。”

  话落,刷地一鞭,鞭影如飞卷的灵蛇,直往丑鬼面上扫来。

  就在打实刹那,一收一放,炸出两声震耳的鞭花,鞭儿又收回去,丑鬼好像没见到,抹了一鼻子,道:“好一手打狗鞭法,冲着人怎行?明儿见,二外公摆驾回宫,侧柏龙冬冬!”

  倏闲地拐着罗圈腿,没事儿走回,东一眼,西一张地看希奇。

  疤龙大约看不顺眼了,呼地挥了一个鞭花,劈啪,他冷森森的发话了:

  “丑鬼,你也是跑过江湖的,存心来龙爷家挑跟呀?留一手吧!”

  说着,慢拖拖的移了几步。

  丑鬼折转身来,把肩膊耸耸,道:“一括两响,还要摆啥谱子?”

  龙飞扬起大疤脸,牛眼直盯着丑鬼,咬牙吱吱的道:“你凭恃什么?在龙爷的庄门上,不恭不敬,还敢嘴皮上撒野,不交代一下,甭想撤脚板。”

  丑鬼滋牙道:“龙爷,凭俺混饭吃的几手玩意,怎当得您的抬举。

  龙飞一沉脸道:“只有两条路,爽快的,你抖露一下,龙爷如认为是过江的猛龙,够份量,咱们依札恭送,不然,就依咱的安排,不堂皇的走,由狗洞钻出去。”

  “龙爷,你要俺怎样抖露?”

  “咱们这么办,你,和龙爷这几只畜牲比比工夫,追铁球,跳火圈,看谁快?你若不输给畜牲,龙爷半点不难为你,江湖无戏言,行么?”

  “也罢,人,怎能与畜性一般见识,出身汗也好。”

  “如你输给畜牲呢?”

  “由您罗,得意一条龙,失意一条狗。”

  “如你连龙爷家的畜牲也不上,赏你十记马鞭,打烂你的鸟嘴,得,你请。”

  “看光景,今天要被畜牲欺定?别再大姑娘奶孩子,耽误了,畜牲先请。”

  “好!”疤龙飞挤着嘴,发出尖叫,四只大狗,就狂奔近前,看它们那具凶相,别说同它们比快,只要想到它们一张嘴,就够人胆寒。

  龙飞抬起一个十斤重的铁球,道:“看看,咱抛球,你,畜牲都要由五个火圈中钻过,谁先抬着球就算。”

  一挥手,五个火圈,已由手下大汉燃上了火。

  龙飞一抖腕,吆喝着狗,铁球脱手飞出十丈外,好大腕力。

  四犬吠声中,如箭射出,看丑鬼,罗圈腿打旋,轻飘飘地和它们穿过火圈,铁球在滚动,一人四犬,不差先后,眼看连人带狗,滚在一起,四只狗突然一齐缠咬在一处,不知抢什么?扑打着,丑鬼从容地幌着,拾起铁球,滋牙道:“好重,若是黄的(金子),够喝十年八载的二锅头啦。”

  龙飞眼都气爆了,直吆喝,四犬只是争吠着,不听话啦。

  连四个龙飞手下大汉,也愕住了,这是什么邪门。

  眼瞪瞪地瞅着丑鬼抛下铁球,大模大样地摇出庄门,头也不回地,却扯开大喉咙,穷嚷着道:“你,龙爷,有头有脸,说一是一,俺看这班畜牲,除了贪着抢浸香油的一根大骨头,就不听主子的,到底都是一群无义的畜牲,下回,给它们带上口罩,也许勤快些。”

  那四个手下,加上两个守门的听出连人带狗都骂上了,一齐翻眼,就要

  龙飞重重地哼一声:“话出难收,由他去,不争一夜,你们多小心点,别阴沟里翻船,尽坍台。”

  窘得六个大汉子直挫牙

  又是个大早,父女俩在拾掇一番,把银子大半塞入丑鬼的油污包裹里,牛老头直叹气,姑娘涨红了脸,用不着打扮,已是够叫人瞧半天的,却一点也不慌张。

  丑鬼,先伸懒腰,再打呵欠,摸摸鼻子,懒洋洋地道:“就走,您老。”

  牛老头一迎面前:“早见早完,会疤龙去。孩子,还得劳你带路。”

  小茶房和掌柜的直陪小心,说好话,牛老头懒得再叨扰,连早点也不吃,除了多了两个花布包裹外,什么也没带,是去认亲么,用不着挑木箱,丑鬼就幌着领先,还忘不了啃着鸭肘子。

  雪虽不下了,日头仍躲在云里,不见影儿,“龙家坝”的栅门上,高挂着一长串炮竹,门口左右,各立两个新衣大汉,还有,多了一个一身长衫,文皱皱的帐房先生,是迎宾的排场。

  场子里,打由栅门外老远,就可看到龙飞一身簇新貂皮长袍,青缎马褂,也修过面,像个新朗倌。

  仔细一看,可真不像话,他正掀起下衣摆,右掌转着三个蛋大铁球,又叫“英雄胆”,光亮透了,转得哗啦啦的响。

  两名大汉,站在龙飞七丈之外,真是咧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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