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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百日毒丹

  宗钟走后,她干母女两人又为宗钟此行能否抢回甘泉的事争辩了一番,然后就寝。

  晓雾正浓,旭日将升,赫连蓉姑的房门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赫连蓉姑一惊而醒,起身开门,门启处,赫然竟是本帮左护使谢望人叔叔站在门口,心中微感不妙,忙肃人房中。

  谢望人乃是赫连表同门师弟,成就不在师兄之下,虽居顺天帮的左护使重职,却常年不住帮中,最近因顺天帮多事,才闻风回来探看。赫连表一向奉为上宾,礼遇有加,赫连蓉姑自幼便尊称谢叔叔。

  献茶毕,赫连蓉姑单刀直入,笑问凌晨驾临之事。

  谢望人沉着老练,淡淡说道:“昨夜本帮弟兄回报,当今少林掌门尘玄禅师困为遍找宗钟不着,传出话来,约宗钟在七月底以前赶去陕西红花谷中,代宗如仪了结杀他师兄尘空禅师的深仇,逾期便要刨掘宗如仪的坟墓。”

  赫连蓉姑闻说,顿时花容骤变,急急说道:“宗钟恰好昨夜有事下山去了,大概早晚就会回来。谢叔叔,我爹爹知小知道这事情?”

  谢望人道:“我已吩咐那两名弟兄不要禀报你爹,想来他未必知道。不过这事总不能尽瞒着他,早晚间我便打算告诉他。”

  赫连蓉姑急了,求道:“我爹不喜欢宗如仪和宗钟,您暂时别告诉他老人家吧!”

  “总不能不说啊!”

  “说当然是要说的。”赫连蓉姑以商请的口吻说道:“且等宗钟回来,咱们商量一下去不去的问题,又是怎生的去法之后,再告诉他老人家如何?”

  谢望人不悦道:“有道是父债子还,还有什么去不去好商议的!何况宗如仪和宗钟之间,近来有人传说,两人尚不仅是干父子的关系哩!”说时频频瞬注赫连蓉姑的脸色。

  赫连蓉姑不便隐瞒,微带羞涩地说道:“不错!他们是亲父子,亲骨肉,而且从昨日起,宗钟已决定改姓归宗,把原来的‘钟宗’两个字掉过来了。谢叔叔既这般说,等他回来,侄女儿便领他前去红花谷一行好了。”

  谢望人缓缓说道:“你领他去,倒可不必,而且也未必可能!”

  “不可能?!为什么?”赫连蓉姑吃惊地问。

  谢望人道:“只怕他此刻已折往红花谷中去了!因为本帮那两名弟兄在北面山下遇到宗钟,已将这传言告诉他了。据说他十分纯孝,约期既然迫在眉睫,还会回来再和你商议去不去么?”

  赫连蓉姑细想他父子果然骨肉情深,不禁十分忧心,断然道:“那尘玄和尚武功十分了得,我极端不放心,一定要去看看!”

  谢望人沉吟半晌,说道:“你若一定要去红花谷,母子之情,我也不便阻拦你,暂且也不告诉你爹;不过宗钟头脑简单,想法不同,也许会回来和你商议一番,你不妨等他一两天,免得彼此错过。”

  赫连蓉姑想一下,坚决地道:“我决心等他两天,他明晚若不回来,我便赶去红花谷。

  哦!金光教派人前来送信,说是要在中秋节举行开教大典,我爹爹他去不去?”

  谢望人皱眉道:“金光教的开教大典,早有所闻,不过最近听说是由‘卜二’夫妇亲自主持,只怕你爹爹不能坚持原来的主意,要勉强去一趟了。”

  赫连蓉姑总觉宗钟此行不甚妥当,心中有着某种预感,因道:“如此甚好。不知尘玄贼和尚会不会去吕梁山参加金光教的开教大典?”

  谢望人道:“只怕大有可能!皆因那‘卜二’夫妇的武功声威太过震人了,凭他少林派尚不敢与其公然为敌。再看他约会宗钟的期限,更可以看出他必去参加的迹象。”

  赫涟蓉姑道:“好!我后天一定赶去红花谷,假若宗钟万一有什么不幸,咱们血债血还,八月十五和贼和尚吕梁山见面。不过这事您眼下还莫向我爹说,待我走了之后,再告诉他老人家好了!”

  谢望人沉吟半晌,劝道:“你不能多考虑一番么?”

  “侄女儿就这么决定了!”

  谢望人面色凝重,郑重说道:“临期我不送你,但愿你能择善固执,不要一味倔强,可行则行,不行则止!”言下大有教她见风转舵的意思。

  谢望人去后,赫连蓉姑惦念宗钟的安危,恨不得立刻赶去红花谷见他一面,却又怕他万一回来,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萦怀心底,使她无限地惆怅、烦恼。

  便在这时,陈菡英忽然姗姗行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相刁憨,十三四岁的垂髫小鬟。

  陈菡英这么早过赫连蓉姑这边来,尚是首次,赫连蓉姑心中疑虑,忙问垂髫小鬟是何许人陈菡英笑道:“便是英儿时常向您说的小慧。从华山来,今天天没亮就进山来了。”回脸喝命小慧:“还不叩见干奶奶!”

  小慧紧走几步,双膝跪倒,笑着叩头道:“婢子小慧叩见干奶奶金安!”

  赫连蓉姑挥手命起,随意问了她几句话,只觉这小鬟甚是伶俐,猛然想起江湖上尘玄禅师的传言,因问:“最近江湖中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

  小慧笑回道:“听说少林寺的尘玄和尚要宗少爷在七月底以前赶到红花谷去,不然就要……就要……”皆因她已从陈菡英处知道这方面的密切关系,所以吞吞吐吐,不即说出来。

  陈菡英见赫连蓉姑听来,了无惊惶形色,正觉怪异,只见赫连蓉姑淡淡接道:“就要刨宗如仪的坟墓,对不对?”

  小慧还没答话,陈菡英已忍不住急问道:“怎么?您都知道了?!”

  赫连蓉姑把刚才从谢望人口里听来各节说了,并回问陈菡英,宗钟会不会回来一趟?陈菡英立刻断然回答道:“他绝不会回来!”

  “为什么?”

  “你请想,他如没法去抢甘泉回来,会独自回来么?”陈菡英含有深意地反问着。

  赫连蓉姑见她话中有话,因问:“你是听到了什么?!”

  陈菡英眼圈一红,无限伤心地道:“有人亲眼看见宗钟与甘泉亲热地偎在一起!”

  赫连蓉姑一时百念丛生,寻思道:“钟儿有求偶之念,原是人情之常,看英儿满怀醋意,定是属于钟儿了。钟儿能得她为妻,固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他们有干兄妹名义,干兄妹能结全么?甘泉虽是仇家的妹妹,人儿却是不差,他既和她偎在一起,定然也是爱她无疑。我以前不能和钟克扬结合,便是爹爹从中作梗,儿和女都是一样,我自己已经抱憾终身了,岂可让钟儿蹈我覆辙?再说男女之间的事,具有一种非常复杂而微妙的感情,阻力愈大,可能更迫他走上极端,我如今只有放任不管,听其自然。”

  她陷入沉思之中,久久没有反应,陈菡英见了,既失望,更伤心,不禁“哇”地一声哭出来了。

  赫连蓉姑如梦初醒,定了定神,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有人……”

  小慧十分知趣,接口笑道:“是婢子亲眼看见钟少爷和一个带镣铐的年轻姑娘有说有笑地在一起,钟少爷还一定要替那姑娘震断脚镣和手铐哩!”

  赫连蓉姑为了慰藉陈菡英,佯怒道:“居然有这等事!你没撒谎吧?”

  “婢子怎敢!”小慧立刻跪下回答。

  赫连蓉姑喝命起身,对陈菡英道:“只怕他真的不会回来了,咱们娘儿俩立刻赶去红花谷去吧!”

  口口口干母子俩昼夜兼程,几天之中,连遇两场风雨,都没稍微避歇,俱见母子之情,出白天性,确非余事可比。

  这天日薄崦嵫的傍晚时分,途经湖北武当山以南的马良坪小镇,这儿是房荆山脉的高原地带,虽无崇山峻岭,却多起伏丘陵。

  赫连蓉姑看了一下天色,说道:“咱们宁可多辛苦点,能在宗钟和尘玄贼和尚动手之前赶到红花谷,宗钟纵然不敌,我也要亲眼看到他死!”词意凄怆,大有与其俱死之意。

  陈菡英也是柔肠寸断,但她仍极力镇静,强笑道:“宗钟他潜力极大,而且搏斗经验也大有长进,谅来不会败给贼和尚的,您何必老往不好的地方想。”由于事实证明,宗钟多非尘玄禅师的对手,故而嘴里尽管这般说法,芳心中却不免忧心如焚,较赫连蓉姑更有过之,说到末了,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

  赫连蓉姑何尝不知道陈菡英是在作违心之论,但难得她肯这般劝慰自己,足见她对宗钟热爱之殷,不愿再说徒乱人意,因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们只能尽人事了。看睛空万里,今夜该是月明星朗,你若力能支持,咱们就尽力赶吧!”

  陈菡英满口应承,遂又双双兼程不提。

  不过初更时分,圆圆的月亮已经升起,洒满遍地清辉,如同白昼。

  干母女俩正奔驰间,赫连蓉姑忽现倦容,脚程已渐趋缓慢,好在她跑在前面,陈菡英只是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陈菡英初时还不大觉得,五七里一过,她已觉出她干妈举步吃力,面红气喘。她深谙医理,这是有病的征象,连忙赶上前去,扶住她力难支持的身躯,柔声道:“干妈,我有点儿累了,咱们休息一会再走吧!”她不说干妈吃力而诡称自己劳累,皆因知道干妈好强,不愿见她自尊心受损。

  赫连蓉姑停下身来,看了陈菡英一眼,见她花容依旧,无什么倦色,情知是为了自己,不觉由衷感动,苦笑道:“孩子,你处处为干妈着想,真难为你了!干妈有些儿头痛,四肢也软绵绵的,天要怜见,要不病才好哩!”

  陈菡英见她面色通红,目光少神,正是急病的象征。这等急病不发则已,发将起来,犹如暴风雨来临,其势莫可遏止,绝非三五天可以痊愈。但表面却强自笑道:“您忘了干女儿是医道能手了,纵然有小恙,还不是手到春回!咱们先找户人家休息吧!”纵目四望,却无半户人家,不由暗叫一声“苦也”

  没奈何,含笑说道:“干妈,我先背你去找户人家休息一下,等会好省下力气赶路。”

  当真病来如山倒,赫连蓉姑就这片刻时光只觉遍体酸软,浑身发热,喉间更是渴得须臾难挨,喘着气说道:“先弄点水我喝!”

  陈菡英陪着笑,婉转说道:“我背你找水喝了,再找户人家休息一会。”她纯是一片孝心,见赫连蓉姑病势不轻,打算先找户人家,水自然也就有了。

  不料赫连蓉姑燥热得难当,肝火高旺,登时气咻咻喝道:“你放心!我不到八月中秋,死不了的!”

  陈菡英逆来顺受,仍然陪笑道:“您想到哪里去了,一点点芥末小恙,休息一会不就好了。”

  赫连蓉姑恶声相向,已有悔意,见她委屈忍让,不由大是感动,柔声道:“好,你背着我吧!”

  赫连蓉姑自知病势不轻,伏在陈菡英背上问道:“英儿,咱们娘儿俩万一这次不能在红花谷赶上你干哥哥,八月十五日以前,可以赶得到吕梁山,会到尘玄那贼和尚么?”

  陈菡英已知她要在八月十五日赶到吕梁山会见尘玄,纯是要为宗钟报仇,因为在她想像中,红花谷一战,宗钟绝非尘玄禅师的对手!听了也不觉柔肠百结,强笑道:“您心里想开点,煎了药吃吃,一两天也就好了。”

  赫连蓉姑轻叹了一声,苦笑道:“唉!你虽然是歧黄妙手,怎奈我不是病症,我只希望……”

  陈菡英听说不是病症,而且她言词之间,似已先知,不禁十分惊异,登时停下步来,急问道:“你不是病?是什么?”

  赫连蓉姑说过颇为后悔,黯然道:“这个……嗯,你就别管了!”

  陈菡英情知事态严重,哪肯就此不理?怎奈一再央告,赫连蓉姑只是不肯。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重重哼了一声,佯装赌气道:“谁教我不是你肚子里滚出来的呢!要是宗钟么,母子连心肝,这般要紧的事情,会有不肯说的么!”

  赫连蓉姑明知她这是激将法,却不由心里软了,当下缓缓说道:“你也不要激我了,等休息的时候,我再详细告诉你好了!”

  陈菡英大喜,笑道:“到底是我赢了吧!”心喜脚快,如飞向北面奔去。

  越过一道山坡,两人坐下休息,赫连蓉姑又叹了口气。

  陈菡荚不敢答腔。过了一会儿,赫连蓉姑从容说道:

  “这话应该从阴魂客吴常劫了我去华山交换说起。当华山派的人接过我之后,登时发现我已气绝,你定然是知道了!”

  陈菡英急急辩道:“我当时急于搭救身上无半点武力的宗钟,只道您是暂时昏厥,所以……”

  “你干哥哥会身无半点武功?!病了?”

  “是英儿废了他的武功。”陈菡英尴尬地说道。“为什么?”赫连蓉姑骇然惊问。

  陈菡英微带愧疚的脸上,顿时又飞上红晕,笑道:“他眼下不已复原了么,等会再告诉您,您还是先说你的事吧!”

  赫连蓉姑见状心说:“大概必是钟儿触别的女人了!看钟儿笨如猪牛,却不道对此道顶有手段!唉!”便不再追问,继续说道:“当我醒过来的时候,一个绝色的女子对我说,说是宗钟要见我,但等我母子见了面,不过略略说了几句话,忽听那绝色女子又叫我出去说话。

  回头想要再见钟儿时,那绝色女子便说:钟宗回转九连山去了,你也回去吧!”

  “我听了大喜,即时便要动身,不料她忽然咯咯地笑了,她说:‘你此番回去,请转告令尊,金光教八月中旬的开教大典务必参加,除此之外,还得劳驾劝说令尊,加盟本教!’

  我佯装地应承着,她却笑说道:‘说不说都在你,尽不尽力也在你,不过我先告诉你,你已服下本教特制的‘百日丹’,到八月中秋正好百日左右。那时你父女同来,只要令尊肯加盟本教,我即刻给你解药,否则我也不必说了。你不妨打听打听本教吴掌刑那个‘阴魂客’

  的外号由何得来她点了我的穴道,离开吕梁山,一直到湖北才让我恢复知觉,事后向人一打听,才知吴常本名叫吴畅,武功高强尚在其次,不知他更从哪里弄来的两个药方,一个叫‘还魂丸’,一个叫‘百日丹’。服用了前者要以假死后复活,日期则看服用的多寡而定;若是服了后者,百日之内不服他独门解药,便全身溃烂,毒发而死!不幸我前后两种都服过了,‘还魂丸’

  既然那般灵验,想来‘百灵丹’也非虚言欺人,所以我说我这不是病状,而是毒发的征象!”

  陈菡英自命精通医术,不信百日丹的毒素渗出人体会查不出毒的出处来。于是拿过赫连蓉姑的左臂,仔细把起脉来。

  但见她三指搭上“关寸”不久,秀眉便自微微皱起,换过右手亦复如是。

  良久良久,才见她盈盈笑道:“干妈,恭喜您,据你的脉息看来急而不乱,浑而不浊,只是受了点风寒,加上心中忧急,别无半点任何疑乱杂症!您放心!三两贴药,保管您康复如常!”

  赫连蓉姑半信信疑,茫然问道:“是我没服百日丹呢?还是你没查出来?”

  英儿道:“普天下的病没有英儿查不出,治不好的。”

  赫连蓉姑接口说道:“然则你干哥哥身上的热毒呢?怎么老治不好?”

  陈菡英一听,不觉粉脸通红,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但终于理直气状地道:“那不是英儿不能医,而是找不到药材嘛!”

  “焉知这百日丹就不跟‘三目螭蛙’一般?”赫连蓉姑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没有服用百日丹最好,纵然服了,也等到八月中秋才会死去!死马当做活马医,你明天开个方儿,煎贴药吃着瞧吧!”

  日出日落,转眼过了七天。

  赫连蓉姑一连服了三剂药,病况已渐好转,并能扶杖闲步了。

  这日午后,陈菡英向赫蓉连姑说,要亲去秭归县采购补药,好早日康复赶路,并连夜赶回。赫连蓉姑一来惦念宗钟的安危,二来不忍辜负她一片孝心,便应允了。

  七月下旬的华中气候,日落后仍然暑气侵人。

  赫连蓉姑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歇凉,阵阵晚风吹来,正感舒适,陡觉左面有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音传来,入耳便知是武林健者。心中猛吃一惊,急忙偏头展望,只见一人如飞驰来,凝目望时不禁巨震不已:“怎么她会在这时闯来?”

  来人一眼瞧出是赫连蓉姑,更加快步伐,边跑边说道:“果然是您,倒省我一场跋涉了!”

  赫连蓉姑行动尚且吃力,哪堪和人交手,闻言沉声喝道:“正省了你一场跋涉!你动手吧贱人!”

  她这一大声叱喝,房主老夫妇俩和中年樵夫儿子都给惊动了,纷纷赶来争瞧,正好来人也已跑到门前。中年樵夫见赫连蓉怒目瞪视来人,大声喝道:“你欺负她一个病……”

  赫连蓉姑连忙挥手制止道:“樵哥,请你莫管我们的事,我和她别有恩怨,极得了结!”

  又转向来人道:“甘泉,你来得正是时候,别惊世骇俗,你我到岭那边了断去吧!”

  来人正是甘泉,她脸上满浮暗怒之色,只瞬刻问,倏又收敛净尽,沉声道:“我也能说句话儿么?”

  “岂止说话,动手也不在乎!”

  甘泉听了,神情无限伤痛,凄然道:“我不是动手来的,只劳驾转告宗钟一声,就说我的诺言到底实践了!”纤手一扬之后,忽然双手掩面,转身飞奔。

  赫连蓉姑惊愕不已,眼望她身形消逝在幕色苍茫之中。这才如梦初醒,拾起地上甘泉掷下的一个小小纸包,迎着夕阳余辉看时,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百日毒丹特制解药”八个蝇头小字。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自己竞把恩人当作死敌,才觉深有愧悔,然而事过境迁,人家早巳走了,愧悔又何补于事!忽然又发奇想:“她为何当时没有说明,莫非更有什么阴谋,这解药我暂时保存的好!”她为此思前思后,一夜未曾合眼,奇的是陈菡英也未见回转,直到中午时分,陈菡英仍是芳踪杳然屈指月底只有五天了,说不得,一切权且放置脑后,于是向房主说明此去的地点,嘱转告陈菡英,又酬谢一些银两。

  一路日夜兼程,正好三十这天早晨赶到陕西太白山脚,可是她已累得筋疲力尽了饶是如此,仍然支撑着奔向红花谷中。

  极目眺望,但见红花盛开,当真是满坑满谷,然而,并不见宗钟和尘玄踪影忍着饿,熬着累,费了三个时辰的时光,寻遍了谷中的每一片土地,可就找不出一丝斗过的痕迹,自然,更是没有敌对双方的踪影了赫连蓉姑已是累得寸步难移了,坐在一块石板上远眺近瞧,怔怔地想:“莫非宗钟没来否则又到哪里去了呢?……”

  然则宗钟究竟到哪里去了呢?作者不得不掉转笔尖补述一番。

  宗钟自当夜离开赫连蓉姑和陈菡英两人,从北面下得山来,已近三更时分。

  初七八的月亮,再有个把更次便要西落,他想在月落以前追到甘泉,于是放足奔去。

  正奔行间,忽然前面传来两人的对话声由远渐近,便放慢脚步,边走边听。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这消息大概不假,不管怎样,咱兄弟打探消息的任务,真也罢,假也罢,咱们是有闻必报。张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姓张的那人道:“自然啊!外面已经闹得尽人皆知,咱们岂能不报!贼和尚过了七月底,便要刨坟了!”

  先前那人道:“贼和尚也想刁难人了,一处天南,一在地北,个把月的时间,便要那小子赶去‘红花谷’去了结前债,这不是故意作难那小子么?”

  “贼和尚’、“刨坟”“红花谷”、“那小子”,这一串名词,宗钟觉得与他都有关连,不觉心弦紧张,全神凝听起来。

  姓张的说道:“贼和尚虽和咱们帮主不对劲,为人却也正直,他所以限期,大概只是为了要参加‘金光教’八月中秋夜开教大典,问题那小子武功已失,敢不敢去红花谷?”

  宗钟再也捺不住了,恰好这两人相距有三丈远近,霍地一跃而出,拦住去路,沉声喝道:

  “刚才你两人是说谁来着?”

  两人蓦见来人竟是宗钟,而且听见这些话了,登时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人说道:“原来是钟……钟相公?!”

  宗钟喝道:“快说那贼和尚是谁?他要谁去红花谷了结前帐?”

  姓张的说道:“当今少林掌门尘玄禅师传出话来,说要您在七月底以前赶到陕西太白山红花谷中结算总账。若是逾期不去,便要刨坟!至于结算什么总账和刨谁的坟,小的就不知道了。”

  宗钟问道:“这话可是真的?”

  两人齐声答道:“江湖上都这么传说。”

  宗钟挥手命两人自去,心里可愤懑极了!尘玄禅师一派掌门,竟然出此卑劣手段!屈指默计,只有二十余天的工夫,即时赶去,时间尚颇从容,如要擒回甘泉,就在附近还可,若是遇不上或者在远处,那就只好放弃,先赴红花谷约会了一路寻思,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阵阵掌风劈空之声夹着“哗啦哗啦”的金属碰地声音从道左传来。

  宗钟不觉心头一阵狂喜,这哗哗啦啦之声,不就是甘泉身上的镣铐声响么?连忙循着声源所在飞步赶去。

  穿过一座稀疏的树林,淡月映照之下,果见甘泉带着脚镣手铐,正和一个五旬老者在艰苦搏斗。

  那老者身材瘦长,颔下几根山羊胡须,掌势威猛,身法利落,足可跻列当今第一流的高手,而甘泉虽然镣铐未解,仍是攻多守少,略居上风。

  宗钟心中大奇:“她连那巴山虎也敌不过,前番被他制服一筹莫展,怎么忽然一下子有那么高的手段?只不知这老者又是如何人物?”于是隐在暗处,凝目注视。

  游目望时,猛又发现斗场两丈外的地上,横了一具尸体,凝神注望,那是一具女人尸首,看那衣着,依稀像是爱玉。

  “如果那尸首果是爱玉,则此人定是那个送信来九连山的郭至刚无疑了。他们同是金光教中人物,如何会闹起窝里斗来?”宗钟依旧十分狐疑,想不出个道理来。

  这时甘泉攻势更紧,大有将那老者一举毁灭的心意,但见她进退之间,时而碎步连连,时而双足齐跃,那截尺来长的的脚镣,对她居然无甚牵制。尤其那副手铐,不仅无损于她,反而成了她的趁手兵器。别人用兵器,便不能双手用拳或掌,她则不然,只见她或拳或掌,或指或抓,随心所欲,了无牵制。而且每一出手,便是两手齐出,有时更利用那截尺来长的手铐,砸、截、,拦、插,大都信手拈来,顺理成章,显得那么熟练,一点不嫌勉强。

  宗钟看得心头巨震:“我在娘面前说下大话,说只要能遇上她,一定把她生擒回山。如今看来,却未必一定办得到……有了!我这刻且不现身,等她制服了老者我再出手,那时她已耗去不少精力,许能侥幸擒她!”这么一想,仍然潜伏不动,只待她毁了那老者再行现身。

  那老者也殊不弱,虽然已呈败象,却针对她只能疾进疾退,不便一跃多远的弱点,老是与她作远距离的暴退打法,使她疲于奔命。是以甘泉胜则胜矣,若想制他死命,尚不是五十招以内的事情。

  一个积极进攻,一个则稳扎稳打,斗场之上,只见两团黑影,在月下旋风似地进进退退,拳风掌力,把周遭的尘土,激得半空飞扬,本来就颇暗淡的月华,更发显得昏黯无光了。

  再斗十多回合,甘泉忽然抢到北首进攻,老者只好向南节节后退,但他后劲仍长,只和她作消耗的持久战。

  宗钟心想:“甘泉,你还往九连山回追不成?!”

  甘泉奋力攻了十招,仍然无法得手,攻势渐呈松驰,远不如先前那等威凌逼人。显然,她内力已无能为继了。

  老者屡次试探,觉出她并非使诈,霍地暴退两丈,嘿嘿冷笑道:“甘泉,你无端杀害本教教徒,无疑是背教逆主,背教逆主的人,纵然二先生肯为护持,只怕也难逃酷刑惨死!老夫敌是敌不过,逃走谅还可能,你等着,教主自然会派能人来收拾……”

  甘泉不追不动,接口喝道:“姑娘杀了爱玉,怎么样?我又不是金光教中人;金光教又没正式开教,教主又能把我怎样?郭至刚,你别作逃走的梦了,赶快认命了吧!”

  这老者果是来下书的郭至刚,闻言狂笑道:“郭某要失陪了,看是谁认命吧?”说完,带着得意狂笑,面对甘泉,倒退而走,每一退就是两丈,不料他竟有如此妙的身法甘泉站在原地不动,突然高叫道:“钟少爷,劳驾截住这老贼,这老贼千万放走不得!”

  宗钟猛吃一惊,不觉傻了。但听甘泉急急叫道:“你再不截住他,你娘的性命便没救了!”

  这话打动了宗钟的心思,闻言立即现身出来,拦在郭至刚前面三丈处大喝:“你回去我就不帮她!”他说的是实话,郭至刚却未必肯信,霍地掉转身子,面对宗钟,瞻前顾后地缓缓朝宗钟走去。

  宗钟喝道:“你若再走近一丈,我便动手打你了!”

  郭至刚狞笑道:“你吓唬别人可以,吓我郭至刚恐怕不行?!你还配谈武事呀!”原来他还以为宗钟没恢复武功哩宗钟听不出他言外之意,不声不响,只等他走进一丈地区即行出手。

  郭至刚见宗钟不敢回话,益发证实自己所料不差,双肩一晃,猛扑宗钟,身在半途,便已劈出一掌宗钟不慌不忙,双手前后一错,“车前马后”已经出手。

  只听一记闷哼,随着响声,郭至刚一个瘦长身子,宛如喝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六七尺以外,才拿桩站稳,惊魂未定,又听宗钟大喝道:“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还要打你!”

  郭至刚又惊又怕,又羞又恼,瞥眼身后,甘泉正慢慢走了上来,两害之间取其轻,回过身子反向甘泉挟怒扑到,去势甚急。

  甘泉早有提防,左脚一滑,娇躯半转,双手带铐,一奔对方左眼睛,一取右边太阳大穴,手铐荡成弧形,横扫面门,一式三击,威势骇人郭至刚冲势用老,一时收不住身子,慌忙两手一抄,正好双双直袭甘泉的那对Rx房。甘泉粉脸登时飞红,身子一侧,盛怒之下,双双仍然原势点去一声“啊哟”声中,郭至刚突然蒙着左眼,仓皇飞逃甘泉一见,惊惶万状,立时一蹦一蹦奋力追去宗钟自见他刚才袭击甘泉的双乳以后,不知怎地,忽然对他十分痛恨起来,而且痛恨之中,还别有一种说不出地难过滋味聚在心头。此刻一见他飞步逃走,霍地大步追去。

  甘泉方自惶急,忽然身侧人影一掠,抬眼见是宗钟,心中大宽,索性就地坐下休息等待。

  不过一盏热茶时分,只见宗钟如捉小鸡般地提着郭至刚到来,忙站起身子迎上前去,只见宗钟把郭至刚往地上一掷,冷冷说道:“我给你弄回来了,你赶快发落吧!”

  甘泉瞬注之下,郭至刚口鼻、左眼、俱都溢血不停。

  郭至刚却十分硬朗,挣扎着坐了起来,破口骂道:“贱人,你吃里扒外,放着现成的夫人不当,却去纠缠这傻小子,老子就这么无声无闻地死在你手里,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说毕,猛地一头往地上一块石头尖上撞去但见他脑浆进裂,登时气绝身死宗钟见事已了,立刻说道:“甘姑娘,你随我回九连山去吧!”

  甘泉向他瞧了一眼,道:“好!等我弄妥这两具尸体再说。”俯身提起郭至刚的尸体向北走去。

  来到原先斗场附近,又提起爱玉的尸体,找了隐蔽处所,宗钟帮着她掘了个穴洞一齐埋了。

  甘泉忽然瞧住宗钟,幽幽地道:“我不去九连山了,要么,你带我的尸首去。”

  宗钟狠起心肠,厉声道:“你要逼我动手?!”

  “要死的,不劳你动手,要活的,动手也是枉然。”她虽然没有落泪,然而那副幽怨的神情,却够令人同情的,醉心的。

  宗钟于心不忍,心中努力寻求对策,左思右想,忽然他想起一句话来了,因道:“你自己说过要侍候我娘一生的,怎么又不肯回九连山去了?”

  “假如你不逼我即刻回九连山,我还是要侍候你娘一辈子啊!”

  宗钟面现疑容,大惑不解,甘泉轻轻叹道:“你是忠厚人难怪你猜不着。可是我说出来,又有谁会相……相信我呢?”

  “她不随我回去还有道理?”钟宗想了想,脱口说道:“那你说说看。”

  “这也没有什么稀奇的。”甘泉道:“爱玉那丫头的话,大概你都听到了。”

  宗钟一惊,甘泉又道:“爱玉走后,我本要对你去说明此事,恰巧被陈姑娘遇上了。为了追赶爱玉他们,便不得不潜行下山,以免……”

  宗钟插口道:“你杀爱玉他们,又为了什么呢?”

  甘泉道:“爱玉在山上看到我了。我想她一定会把我被镣铐的情形告诉郭至刚,将来这事情定会传到我姊姊耳里去。说不定因此严防我盗取解药,我纵然回到了吕梁山,仍然无济于事,何况时间迫促,在势已不容多所耽延,所以我……”

  宗钟不明白为什么要盗解药?有什么用处?忙着问道:“替谁盗解药这般急法?”

  甘泉心说:“唉!看你真笨得可以了!先前我不说过你再不截住郭至刚,你娘的性命便没救么?你连这也会想不到?”嘴里却解说道:“我在山上无意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得知你娘是服了我姊姊的‘百日毒丹’。想那百日毒丹有名的毒恶无比,若是百日以内,不服用那特制独门解药,便会全身溃烂,毒发而死!”

  “你是为我娘讨解药去的?”钟宗大出意外地惊问。

  甘泉微笑点头,宗钟登时感动不已,慨然道:“我早料到你不会无端逃走的。”

  “我也早料到你不会捉我回去的。”

  “你怎么料到的?”宗钟疑虑地问。

  “你的眼神早告诉我了。”甘泉嫣然笑道:“你是被迫才来的。”

  宗钟怔怔不语,心中却想:“我原不想擒她回山是真,但我是被迫的么?”因道:“我不是被迫来的。”

  “你没后悔过么?”

  “我见了你之后十分后悔……”

  甘泉甜甜地笑了,又听宗钟继续说道:“我后悔我为什么这么低估你,把你的武功估得一文不值!”

  甘泉的笑意收敛了,微有愠意地说道:“我本不堪一击么!”她恼他后悔不是为了地,而是为了她的武功。

  宗钟哪能体会得到,笑道:“我不懂你有这么一身绝艺,怎会被巴山虎制倒的?”他口没遮拦,想到就说,并不顾忌对方的难堪。

  唯其如此,甘泉反认为他忠厚可爱,并不生气,只是微带羞愧地说道:“巴山虎是自己人,我没想到他会在茶水中做手脚。”

  宗钟恍然大悟。但一提自己人,猛地联想到郭至刚嘴里的“放着现成的夫人不当”的话,又不觉烦躁难受起来,低声道:“你回去不怕么?让我替你把镣铐震断好了。”

  便在这时,树林中忽然微有动静,钟宗大喝“是谁”,人也随声纵去。

  甘泉叫道:“钟……他明你暗,不要追了!”

  宗钟闻叫回来,要替她震断镣铐。

  甘泉笑道:“别费力气了。若能震断的话,你娘也不会替我铐上了。”

  “你就这样回去,方便么?”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甘泉嫣然笑道:“不要紧,我会设法弄断了它才回去的。”忽又正色说道:“你回去转告你娘,中秋节开教大典,赫连帮主和她老人家不去也罢,解药我无论如何在百日之内送到九连山来!”

  钟宗默默无言,半晌才道:“我也没法子回去!”

  “是为了没擒我回去?”

  “不是的!”钟宗默然道:“尘玄老和尚要刨我爹爹的坟,我要赶到红花谷去!”

  “刚才我也听郭至刚说起过,却忘了告诉你。”甘泉也颓然地说。

  两人相对无言,空气变得十分寂静。

  甘泉终于打破沉寂,首先说道:“那我尽快赶回九连山便是。”

  “你回去之后,还能脱身么?只怕……只怕……”钟宗忽然为她要当现成的夫人不安起来。

  甘泉经他提起最不遂心的事来,不觉垂首不语,好久好久,才凄然笑道:“为了你娘的性命么,必要时,我只好逆来顺受。不过你放心,我说的话天日可表!解药我是一定在百日内送往九连山的!”说完,蓦地回转身子,朝西北纵跃而去。

  留下孤单的一个宗钟,脑子里只觉一片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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