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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晋南地区炎阳似火。
从解州北行的大队客商中,三十辆大车结成浩浩荡荡的行列,扬起滚滚红尘,车声辘辘,铃声叮当,极为壮观。
前二十部大车,有三十名官兵押送,车上载着边墙需要甚急的军械。后面十部是商车,载着来自西安的日用品,与解州盐池启运的食盐。那年头,边墙烽火连天。春正月,俺答进攻宣府。三月,五万蒙骑攻陷辽东广宁中前所。本月初,定犯蓟西。目下大同总兵刘汉,正在调集兵马,准备出塞反击,大军云集,军需品昼夜不停向北运。
平阳府以南,尚称安靖。以北,迄太原府,则盗贼如毛。太原以北,兵荒马乱,民不聊生,各地民众结寨筑堡自卫,来历不明的人经常发生意外。
因此,往来的客商皆是要钱不要命,冒险做生意的商贾,如不是本身武艺高强,则雇请专人保镖。但盗贼亡命太多,各地的镖局通常不接受贵重的红货,太原府的太原镖局甚至已关了门。陕西威镇江湖的关中镖局干脆不走太原路上的这条买卖。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商客,为了钱不能不走,只好结伙而行,有时一次集合上百部大车或百十头驮马并非奇事。再就是随军运车队往来,送些保护费给押送的官兵,便可顺利通行,盗匪们极少抢劫军需,那会招来大批官兵进剿,得不偿失,自断财路。同时,盗亦有道,前线吃紧,军运是军队的命脉,军运补给不上,怎能作战?抢劫军需不啻通寇,边墙不保,蒙骑便会长驱直入,等于是自掘坟墓。当然,盗匪良莠不齐,其中自然也有些唯利是图、丧心病狂的贱贼,胆大妄为,抢军需品,但为数不多。护送的官兵中,也有不肖之徒与盗匪互通声气,狼狈为奸,互相利用,大家发财,经常发生跟随军运队的客商,付出了保护费仍受到洗劫的事件。
这一批车队有十辆商车,每辆车有四匹健马,即是所谓四驷货车,是平阳府升平骡车行专走解州临汾的南线客货车,赶车的车伙都是第一流的赶车好手。
商车的货主并不敢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官兵身上,虽付了保护费,但仍然请了三名武艺高强的人保镖随行。
三位保护师父的来头不小,号称解州史氏三雄。解州史氏是地方上的望族,重文轻武,却意外地有三个孔武有力的族人出现,可知必定不是什么安份人物。一双铁拳打天下,敢斗敢拼便可成名,在解州,史氏三雄确是够硬朗,敢杀敢拼,称得上骑射刀枪门门精通的英雄。
史氏三雄的老大叫史龙,老二史虎,老三史豹,老大四十出头,老三年未满三十。当然,这种人在刀口上讨生活,多少总有点自负,而且富冒险精神,少不了会以亡命自居,在生活、言行、性格方面,也少不了有点失于检点,拆烂污自所难免。
晚间车抵闻喜,投宿在喜来客栈。这里已接近平阳府绛州地境,至平阳府城还有两日行程。
军车自有官方的宿站,商车则自找宿处。喜来客栈是升平骡车行的站头,该行的车皆在此店打尖。店伙计只负责照料牲口车辆,货物须由客人自己看守以策安全。店堂上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货物钱财,贵客自理。丢了财货,只有自认倒霉。
十辆大车卸掉脚力,排列在店前的广场中,由客人派了一名伙计看守,镖师史虎正在检查车上的货物。
闻喜城小得很,周仅五里,四座门,刚经过修整,城墙上加了砖,绕四周的河宽有三丈,居然焕然一新,甚具规模,可惜居民不多,只有早晚过往人土启程投宿时方有点热闹。
暮色四起,南门城门将闭前,蹄声得得,赶到了一双年青轻英俊的少年郎,坐骑骏,人更俊。两人一高一矮,高个儿猿臂鸢肩,高大健壮。矮个儿中等身材,佩了一把剑。两人皆穿了宽大的青直裰,腰带甚长。头戴圆顶凤翔所出的遮阳帽,人和马仆仆风尘,马儿在店前边勒住,黄尘滚滚。
两名店伙迎出,接过客人的缰绳,含笑问:“客官,落店么?”
废话,不落店怎会在店前下马?高个儿抹掉口角的灰砂,笑道:“不错,落店,全城只有贵店有上房,请替咱们哥儿俩准备一间有内间的,劳驾了。马包请代送入房内,里面没有值钱物品,不必交柜。”
矮个儿用马鞭掸拍身上的尘土,目光不住向四周张望,有意无意地落在刚查完毕车上货物,大摇大摆走向店门的史老二史虎身上,从头至脚瞥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史虎的佩刀上。
史虎人生得挺雄壮,粗眉大眼,流露着剽悍粗犷的气息。他受聘保镖,算是江湖人,江湖人讲究精明机警招子亮,必须经常注意可疑的人时地物。大概他动了疑,也许是看小伙子佩着剑有点不顺眼,撇撤嘴傲慢地哼了一声,拉开襟顿现出毛森森的胸膛,顺手在额上抹了一把汗,再随手一甩,不屑地说:“老弟,看什么?踩盘子是不是?”
他不该存心在太岁头上动土,有意生事找麻烦,手上的汗一甩之下,点点滴滴像是下雨一般,洒了不少在小伙子的裤管上。再就是口没遮拦,开口便说小伙子是贼眼线,这算是最犯忌的不礼貌举动。
小伙子先是低头瞧了瞧沾在裤管上的汗珠,信手将马鞭交给牵走坐骑的店伙,小嘴角牵动,大眼睛亮晶晶,显然有点生气,冷冷地说:“你这人简直没教养,谁惹了你啦?”
语声清脆,犹是童音。史虎哈哈大笑,接口道:“喝!公子少爷的火冒起来了。你说我没教养,大爷真该给你两耳光,打掉你满口乳牙。”
高个儿笑笑,取下遮阳帽扭头叫:“贤弟,别和这些人生气,快进去洗漱,浑身灰土真不是滋味。”
矮个儿贤弟很听话,拍拍袖口的灰土说:“这人存心找麻烦,我可不想和他计较。”
史虎得理不让人,逼上两步冷笑道:“如果你想计较,又待如何?你要吃掉我不成?别忙,说清楚再走,”
店门前有不少已落店安顿好的客人,尚未掌灯,都站在外面歇凉,不远处的槐树下有几张长木凳,不少赶车伙计正在一面啃大饼,一面亮着嗓子穷聊天。所有的人,听到这儿发生争吵,皆转头向这儿注视,人声徐止。
矮个儿脾气好,反而笑道:“你厉害,我不和你分说。这总成吧。”
“那么,你小子得道歉。”
“我为何要道歉?惹事找麻烦的是你。”
“你骂我没教养,岂有此理,不道歉,哼!”
“你……”
“大爷要揍你。”史虎傲然地叫。
史氏三雄是这条路上的常客,店伙知道他专会惹事招非,喜逞强称能,都有点怕他,不敢上前排解;有一名店伙远远地叫:“史二哥,算了,何必呢?闹起来大家伤和气嘛。”
见人打架可以上前拉架,见人相骂最好走远些。插上一脚必是火上添油,当事人反反会吵得更大声。店伙一叫,史二哥面子大啦!神气地大叫道:“这贼小子不道歉,大爷要他爬进店去。”
高个儿淡淡一笑,举步退下一旁袖手旁观。
史二哥更神气了,以为高个儿害怕不敢出头,胆气更壮,接着伸出粗大的手指头,几乎点在小伙子的鼻尖上大喝道:“小子,你是不是想学狗爬?说!”
小伙子伸手徐徐解开颔下的帽结,泰然地说:“咦!这么凶哇?如果我错了,理该向你道歉,但是我没有错,岂能道歉?你贵姓大名?可不要欺人太甚。”
“二爷我姓史名虎,你可以打听打听。”
小伙子大笑,露出整齐洁白的两列贝齿,笑完说:“真是奇闻,你这人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
“你小子有何可笑?大爷的名字有什么可怪?”
“你叫别人听听,像不像死虎?”
史虎勃然大怒,大吼一声,踏进冲上,右手疾扬,向小伙子的脸颊抽去。
小伙子一声低叱,顺手摘下遮阳帽,信手一拂,“卟”一声击中拍来的大手,史虎脚下一虚,人向侧晃。小伙子人如狂风,跟进用遮阳帽反扫。
“蓬”一声大响,拍中史虎的脸门。史虎“哎”一声狂叫,被拍得以手掩脸,脚下大乱,连退五六步,终于仰面便倒。
“起来,这次不算。”小伙子点手叫。
史虎踉跄爬起,猛揉双目,喘过一口气,一声怒叫,“饥鹰搏兔”箕张双手猛扑而上。
小伙子向侧一闪,伸手轻拨,“带马归槽”加上用腿绊拦,喝声“趴下”!
史虎真听话,“蓬”一声跌了个狗吃屎。
喝彩声暴起,叫好之声震耳。
店门口人群一乱,有人叫:“史二爷被打,大爷来得正好。”
应声抢出一个黑凛凛大汉,一声怒吼,抢下台阶,急冲而上。
高个儿迎面一拦,冷然道:“老兄,要排解,可以,想插手,不妨冲着我来,在下陪你玩玩,你最好动口而不动手。”
来人是史大爷史龙,兄弟被打倒在地,他还能不管?大喝一声,一拳疾飞。
高个儿闪开,叱道:“你真要打?”
史龙一拳落空,猛地攻出右腿,挑向对方的下阴。
高个儿不再客气,身形一扭,不退反进,从踢来的腿外侧切入,手起掌落,“啪啪”两声暴响,揍了史龙两记正反阴阳耳光,同时伸脚一勾,史龙“哎”一声狂叫,仰面便倒,跌了个手脚朝天。
史龙身手相当矫捷,奋身一滚,跃起伸手拔刀。
他以为滚了一匝,至少也离开对方八尺以上,岂知手一触到刀柄,方发觉对方已在他身侧敬候,对方两个指头捏住了他的手肘曲地穴,笑道:“放手,动刀子你会送命的,老兄。”
店中又奔出一个豹头环眼的大汉,高叫道:“有话好说,不要动手伤了和气。”
史龙心中雪亮,知道遇上了可怕的高手,泄气地停止挣扎,苦笑道:“老兄,在下有限不识泰山,多有得罪。”
高个儿松了擒穴的两个指头,笑道:“没什么,请别介意,出门人少不了有点意气用事,大热天,大家情绪都不太好,说过了就算啦!老兄贵姓?”
“兄弟姓史名龙,老弟台的大名可否见示?”
“兄弟姓裴,那一位是在下的小弟。”
文虎正晕头转向地爬起,伸手拔刀准备拼命。
“二弟,你还敢撒野?给我乖乖地上前陪礼。”史龙大喝。
史虎猛摇脑袋,似要摇掉昏眩感,喘息着站稳,惑然地向乃兄注视。
奔来的豹头坏眼大汉向裴小弟抱拳行礼,陪笑道:“家兄鲁莽,老弟台尚清海涵。兄弟史豹,不打不成相识,等会儿贤昆仲安顿停当,咱们兄弟治酒与贤昆仲陪礼,务请赏光。”
裴小弟淡淡一笑说:“好说好说,陪礼不敢当,咱们兄弟长途相当疲乏,要早些歇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高个儿也笑着说:“史兄的盛情,咱们兄弟心领了。咱们兄弟到太原,诸位不像是本城人……”
“咱们也到太原。兄弟是解州人氏,闻喜是咱们兄弟极为熟悉的地方。”
“呵呵!咱们算是同路,明天咱们可以结伴同行,不致于寂寞了。兄弟第一次到贵地,人地生疏,有不明白的地方,还得请诸位指引呢。得罪了,咱们明天见。”高个儿一面说,一面入店。
上房在西进,倒也相当清爽,客人甚多,幸好他们来得早一步,只剩下一间有内外间的上房了。闻喜是往来要冲,也是宿站。在山西地境,驿站严禁收容没有勘合的官民人等。勘合,也就是过往官差住宿驿站的公文凭证,如不是因公传邮的驿卒,即使是邻驿的驿站丁夫,也不许住宿。地近边墙,军书传报有时昼夜不绝于途,驿站责任重大,工作繁忙,因此管制得特别严。在江南一带太平地区,驿站是可以开方便之门的,只要有钱,驿站的人便有胆量收容客人赚外快,即使被查出,打一顿屁股算不了什么,何况根本没人去查。闻喜西关的北端,有一座束川驿,管制太严,不敢收容旅客,客人都往城里的客房挤,因此客房皆有人满之患。
裴家兄弟两人,正是柴哲和云笙姑娘。那年头,姑娘们怎敢明目张胆走江湖?她只好女扮男装,女孩子在外行走,简直麻烦透顶,她与柴哲同行,孤男寡女更是讨厌,既要防范意外,还得避免流言。同时,日常生活起居,不便之处自不必说,在情感上还得自我约束,真够苦的。
云笙姑娘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在乌蓝芒奈山的人,每个人都有固定的工作,妇女们同样辛苦,女红家务皆须亲手料理。裴家家教谨严,女孩子们哪能做惬意的千金小姐?所以她自小便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好德性,德、言、容、功都有甚好的基础。但女孩子毕竟有点野,有点讨厌枯燥的平凡生活,尤其是少女青春期,性格不稳定而易变,富幻想,多愁善感,逃避管束,所以她渴望到中原换换环境,其中当然也牵涉到情感问题,如果她不是对柴哲倾心,便不会离家追随柴哲闯荡了。
她已习惯了四海为家的闯荡生涯,安顿毕首先便伺候柴哲的洗漱事宜,她不再是小兄弟了,而是个细心的女孩子,不由柴哲拒绝,她亲自向店伙打交道张罗,忙完了柴哲的事之后,方进入内间忙自己的。
旅途辛劳,早早安顿,柴哲睡在外间,久久不能成眠,近乡情怯,他心中很乱。
故乡、亲人,六年多的岁月,目下不知怎样了?他已从黄口稚儿长成彪形大汉,故乡少不了也有所改变吧?
双亲是不是仍在舅舅家中避祸?恶贼罗龙文是否已忘了侯马镇柴家?
他辗转不能成眠,心潮澎湃,前情往事依然历历如绘,那晚的风雪,暴客、刀光、血影、火焰……纷至沓来,-一从脑海中涌现。
一宿无话,一早,餐毕拾掇启程,店门外史家三兄弟已经准备上道了。
打过招呼,车队启行,在北门外与军需车队会合,踏上北上旅程。
史家三兄弟需照顾车队,由史虎史豹在车队后照顾,史龙在前面陪伴柴哲云笙。
官道宽阔,三人策马走在车队前面一二十丈。走前面不会吃灰土,三十部大车滚动之下,烟尘滚滚,走后面怎吃得消?三匹马并辔而行,徐徐前进,柴哲在中,史龙在左,马儿轻快地小驰,东方天际出现了朝霞,一阵惊风迎面吹来,令人精神一振。
“史兄对这条路定然很熟了,是么?”柴哲问。
史龙呵呵笑,拍拍胸膛说:“不是兄弟吹牛,闭着眼睛我也可以走到太原。”
“听说这一带道路不靖,是怎么回事?”
“不怕贤昆仲见笑,咱们山西也真倒霉透顶,哪一年没有天灾人祸?连年兵祸民不聊生,怎会没有盗贼?平阳府以南倒还好走,以北走到太原便不好走了,中条山、霍山,哪座山没有蟊贼山大王?”
“史兄三个人保这些人车的镖,不是风险太大么?”
“呵呵!那又不同,吃咱们这行饭,哪能没有风险?七分靠朋友,三分靠运气,如果认为凭本领便可万事如意,那就不用混了。咱们沿途都有朋友关照,遇有大队匪徒出没时,必须停下来等风声,避免和他们碰头。万一运气不好,鬼使神差碰上了,只有认晦气赔镖。”
“这么说,到平阳府这条路便不用担心了。”
“那倒不一定,有时也会碰上一些小股毛贼,便得凭真才实学别别苗头了。明天晚上可以到平阳府,看样子不会有虚惊。”
“怎么要明天才能到?”
“老弟,车队是不能赶的,今晚只能到蒙城驿。上午咱们要辛苦些,五十五里到侯马镇打尖,预计巳牌左右必须赶到。侯马镇到蒙城驿有七十里,但晚上走也不怕,那儿管栅的人我认识,不会禁止咱们入镇安顿,何况军需来头大,谁敢禁止夜行?”
“侯马镇打尖,不嫌早了些?”
“侯马镇有驿站,军需车要在驿站换牲口,咱们必须跟着行动,不打尖也得打。”
“哦!原来如此。”
“裴老弟,到了侯马镇,打尖时请不要乱走。”
“怎么回事?”柴哲讶然问。
史龙摇摇头说:“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只知在上月中旬,来了十来个来历不明的人,长住在侯马镇,对往来的武林人物十分注意;经常与一些年轻的江湖人冲突,一言不合,他们便动手凑人,看谁不顺眼,便会找麻烦。”
“哦!这些人的来路……”
“来路不明,一个个武艺高强,不分昼夜出没无常,不知他们到底为了何事在侯马镇逗留不走。”
柴哲心中一动,淡淡一笑问道:“史兄既然对这条路很熟,侯马镇近来可曾发生什么可疑的事没有?”
“见鬼!侯马镇只有几十户人家,哪会有可疑的事发生?大概是七年前吧,镇北有一户姓柴的人家,不知为了何事,隆冬大雪之夜,被太平关的官兵与巡检司的兵勇抄了家,一把火烧死了姓柴的夫妇俩……”
“官兵会放火烧死了柴家夫妇?”柴哲沉着地问。
“官兵放火有啥希奇?房子烧光,里面有两具烧得成了灰的骸骨,自然是柴家夫妇了。
听说,柴家夫妇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娃娃,火场中没有见到骨灰,所以官兵在附近大搜,抓走了不少人。谁知祸不单行,第三天官兵走了,又来了大批盗匪,把柴家的十六户邻居洗劫一空,杀人放火惨绝人寰……”
柴哲浑身发抖,几乎落马。
“咦!裴老弟,你怎么啦?”史龙讶然叫。
柴哲拭掉额上沁出的冷汗,脸色灰败。云笙一把抓住柴哲的手,向史龙说:“我哥哥经常会头晕,没什么,等会儿就好了。”
“令兄的头部,是不是受过伤?”史龙关心地问。
“受伤?哦!不错,受过伤,伤在这儿。”柴哲上唇咬着下唇,指了指胸口,用不稳定的声音说,噪音都变了。他摇了摇头,将遮阳帽戴上,掩住脸容说:“不要紧,等会儿就好了。”
已牌初,车抵侯马镇。军需车在驿站换马,史家兄弟的商车在驿旁的小店打尖。
打尖,就是歇息和进食,投宿也称打尖,但打尖不一定住店。柴哲两人随着史家兄弟一齐行动,但半个时辰后,车队出发,他藉故头晕,留下了。
驿站就叫侯马驿,本来是一座古老的驿站,但十余年前撤消了,直至三年前方重新修缮,重建驿站,以应付日渐繁忙的军报、邮务、军运。驿站在镇南,距镇相去约半里地,军运繁忙,不许闲杂人等接近,镇里的人很少前来,以免麻烦。
柴哲等车队去远,与姑娘暗地里有一番商量,他要打听出镇中那些人是何来路、更要探出七年前盗匪入镇杀人放火的内情。
姑娘了解他的心情,积极准备,她劝柴哲暂且忍下,先由她前往一探,晚上方可一同前往,免得被人认出他的身份。
两人离开驿站,往回走,离镇三里地向左抄出,在一处洼沟中藏身。
姑娘用布包住剑和百宝囊,取一顶四平巾戴上,独自绕出镇北,大摇大摆地进入镇中。
目前的侯马镇,比七年前并无多大改变,似乎更为落败了些,镇北的瓦砾场残迹犹存,瓦砾堆中衰草凄凄,三五座犹有炭迹的颓垣,在烈日下静静地屹立着,像在诉说着当年痛苦的往事,留下令人哀伤的遗痕。
不远处有一座茶亭,亭后有一株茂密的大槐树,几个村夫在树下乘凉,悠闲地低声聊家常。三两只黄犬在街巷的阴影中伏地喘息,伸出舌头懒洋洋地无精打彩。
“叮铃铃”一阵清亮的铃声从北面传来,一个身穿皂衣,背着板袋的驿夫,大踏步进入镇北,脚不停步疾行穿镇而去,代表身份的驿铃声仍在空间振鸣。
一切显得如此安详、静谧,如流岁月可抹去往昔有形或无形的创伤,听天由命的苛安心理,可令人忘怀过去痛苦的遗痕。目前,侯马镇的人,已对镇北的瓦砾场淡然处之,即便想起来,也不过吐出一两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而已。
姑娘踏入茶亭,舀了一碗茶,泰然地离亭到了槐树下,向好奇地向她注视的五个村夫善意地微笑道:“大叔们好,天气好热哪!”
一位村夫含笑打招呼,说:“客官在毒太阳下赶路,确是够热的。去年六七月下了两个月的大雨,今年该热啦!客官不像是北面的人,往南走么?”
“是的,到潼关。小可七八年前年纪还小,曾经走过这条路,责地似乎有点变了样呢!”
巷角转出两个青衣大汉,敝开胸襟,轻轻地拂动着手中的柳枝儿,若无其事地往树下走来。
村夫喟然叹息,苦笑道:“怎能不变?想当年,侯马镇曾经一度繁华过,有过上千户人家,几十年来,一年不如一年,眼见得荒歉频频,天灾人祸不绝,田园荒芜,走得动的人皆先行离乡别井另谋生路,镇中十室九空,那还算得上镇?成了荒村野店啦!客官,苦哪!”
“镇北好像遭了火灾,怎么回事?”
“火灾?那才不叫火灾呢,那是人祸,十七户人家,糟蹋了三十余条人命,只逃出十来个。第一户柴家死于官兵,后十六户死于强盗,就是这么一回事。”
“阳关大道的往来大镇,会有强盗洗劫?”
“事实上确被强盗洗劫了。”
“怪事!请教,劫后余生的人,还有停留在贵地的么?”
两名青衣大汉阴沉沉地走近,其中之一接口道:“客官要打听劫后余生的人,有何用意?”
几个村夫看出两大汉的神情不友好,沉默地-一离去。
姑娘瞥了两大汉一眼,淡淡一笑道:“小可一时好奇,问问而已,并无他意。”
“镇东有几家新建的士瓦屋,安顿了那些劫后余生的人,客官如果有兴,何不前往一探究竟?”
“真的?”
“当然是真的,来吧,我领路,去不去?”
姑娘不在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知道两位大汉,定是史龙所说的十余名神秘人物的党羽,正好探这些人的底,转身回茶亭放下茶碗,笑道:“相烦大叔领路,多谢了。”
转过两条小巷,到了镇东,座落镇边的两间房舍前,站着两个赤着上身的大汉,倚在李树下目迎大踏步而来的三个人。
领路的大汉相距十来丈便高叫道:“吕兄弟,快去请曹大哥来。”
“曹大哥到蒙城驿去了。”李树下的一名大汉答。
“那么,弘老呢?”
“弘老到驿中去了……”
“去请他来,说是有人要查问七年前的事。”
大汉应了一声,拔步就走。
领路的大汉向姑娘伸手示意,冷笑道:“请到里面坐坐,在下已派人去找你要见的人。”
姑娘艺高人胆大,不假思索地踏入堂屋,笑道:“你们像是忙人哩,看样子,诸位不是种田的,不像是本地的居民,称呼用大哥二哥麻子哥,透着邪门。”
堂屋里共有三名中年人,再陆续出来了五个年轻人,都穿了本地土著的衣着,只是掩不住脸上剽悍的气质,每个人都生了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明眼人一眼便可以看出,这些人定是内家高手。
八个人中,其中有一个大麻子。姑娘的话,是针对他说的。
领路的两名大汉,向屋中的中年人行礼说:“这位客人从北边来,要查问七年前镇北匪祸的底细。兄弟把他领来了,不知有人认识他么?”
所有的人皆向姑娘注视,虎视眈眈。中年人从怀中取出一卷纸卷,打开细瞧,目光不住在卷上与姑娘的脸部转,久久方冷冷地说:“脸貌似乎有点像,只是身材不对。”
姑娘上前两步,想着手卷上有些什么。中年人哼了一声,将手卷卷拢不让她看。
麻脸年轻人嘿嘿一笑说:“身材可以改变的,高明的缩骨法,可从八尺大汉变为三尺小童。只要脸貌差不多,都有可疑。”
“等弘老回来再说,弘老神目如炬,而且是相识,等他来便可知道了。咱们不曾与正主儿照过面,不可鲁莽。”持手卷的中年人慎重地说。
姑娘哼了一声,不悦地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鬼鬼祟祟神神秘秘,非驴非马不三不四,显然都是些……”
“你贵姓大名?”中年人抢着问。
“我不愿答复。”她强硬地回答。
“你与镇北十七户人家有亲?”
“无亲。”
“有故?”
“废话。”姑娘不耐地答,她的目光逼视着持手卷的中年人。
“小老弟,你要规矩地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请教,阁下与那十七户受害的人家,有何关连?”
“你们与那十七户人家,又有何关连?”
“我在问你。”
“我还不是在问你。”
双方剑拔弯张,各不相让,针锋相对,逐渐有点按捺不住。正紧张间,门外进来了一个中年人和两位青年。中年人踏入堂屋,便叫道:“有话好说,是怎么回事?”
持手卷的中年人躬身道:“弘老来得正好,你看是不是这个人?”
弘老已看清姑娘的面貌,笑道:“周兄弟,如果真是他,你们几个人的麻烦就大了。”
“弘老的意思是……”
“我既然奉命前来替换曹兄弟,此地便由我负全责。如果再像以往那样穷凶极恶地乱来,保证会将要找的人惊跑,劳而无功。明后天后继的人便可到达,咱们将改弦易辙暗中进行,以免打草惊蛇。”弘老一面说,一面挥手示意令众人退去,含笑向姑娘道:“小兄弟,这是一场误会,幸勿见怪。在下姓易名弘。小兄弟贵姓?”
姑娘冷哼一声,冷冷地说:“你们这些人简直岂有此理,凶霸霸地像强盗一般,看你们的长相就不是好东西。我懒得和你们计较,以免伤神。”说完,举步向外走。
堂屋的人,还有五个未曾退入内室,持着手卷的周兄弟并未移动,叫道:“弘老,这小子出语不逊,他来打听七年前镇北十七户人家的事,相貌有点与正主儿相似,会不会是正主儿的兄弟辈?休教他走了,可能从他身上找出些少线索来。”
弘老挡住姑娘的去路,沉静地问:“小兄弟,你与那十七户人家有何渊源?”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姑娘冷冷地问。
“小兄弟,咱们好好谈,先别生气,十七户劫后余生的人,咱们都详加调查清楚了,希望老弟坦诚相告,如真需要易某相助之处,愿为老弟略尽棉薄,幸勿相瞒。”
姑娘心中一转,说:“多年前,在下年纪尚幼,随亲友途经此地打尖,对侯马镇民风之淳厚,印象甚深。此次再经此地,发觉镇北已成瓦砾场,深感诧异,因此一时好奇,向镇民打听其故,想不到贵同伴把在下骗来胡说八道,像在审问犯人,不知你们有何用意?”
“小老弟上次经过此地,年纪多大了?”
“在下年届弱冠。”
“你年已弱冠?呵呵,别开玩笑好不?你最多不会超过十五岁。”
“信不信由你。”
“上次你在哪一家打尖?”
“在……在镇北第六家。”
“他们的户主姓甚名谁?”
“快十年了,谁还记得?”
姑娘到底年轻,而且除了知道柴哲的家世外,对侯马镇其他的人事地物毫无所知,怎经得起一个老江湖的盘洁?三盘两盘便露出了马脚。
“小老弟,你既然如此地关心他们,可知对侯马镇印象极深,决不是十年前经过此地的旅客。”弘老仍然和气地说。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她避重就轻地说。
“在下认为你是受人所托,前来打听消息的。”
“难道说,你是那次杀人放火的强盗不所?”
“你说是不是?是又如何?”
“如果是,在下要为枉死的人索回血债。”
“你为谁家索?”
“为所有的人。”
“好大的口气。”
“是不是你们?”
“谁叫你来打听的?小老弟,说实话。你,风尘满身,曾经走过长途,但头上的四平巾末沾尘土。手上的长布卷,里面藏了兵刃,不是剑便是鞭锏。目光神意内敛,鬓丰如女流,肌润如玉,全无丈夫气概,如果不是女人,便是修为所有成的内家高手。小老弟,说实话,谁要你来的?你落脚在何处?有同伴么?”
“在下拒绝答复。”
“你如不答复,咱们……”
“怎样?”
“恐怕要得罪你了。”
姑娘徐徐举步,冷笑道:“在下却是不信。”
易弘尚未有所举动,他身后的一个青年人抢出拦去路叱道:“站住!从实招来。”
姑娘冷冷一笑,不予理会,仍然向门外走,不闪不避地向青年人撞来青年人勃然大怒,叉手向前迎,暗中运气行功,随时准备出手。
姑娘脚下不停,一步步向前闯。
接近了,青年人像门神般挡住了去路。
姑娘不能向对方怀里撞,冷叱道:“让开,阁下。”
青年人右手疾扬,劈面就是一耳光抽出。
姑娘左手的长布卷一拂,架住了来掌,右手疾扬,照青年人的腰带中间来上一拳头,“噗”一声打了个结结实实,疾逾电闪。
“哎……”青年人大叫一声,倒撞而出,“蓬”一声背部撞在刚奔上接应的另一名同伴怀里,两人皆立脚不牢,仰面便倒,跌成一堆。
易弘大惊,闪身拦住去路,变色大喝道:“阁下好重的拳劲,竟能击散犬子的气功,将人击退丈外,造诣之高深出人意料。阁下,通名。”
姑娘不理他,抖开布囊的一端,露出剑把,然后冷冷一笑,举步前行。
内室的人全被惊动了,潮水般涌出。麻面大汉刚才被姑娘出言讽刺,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冲出内堂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吼一声,捞住门旁的一张长凳,冲上抢凳便猛扫姑娘的腰背。
长凳这玩意相当霸道,是练武人必习的基本功夫,不怕刀砍剑劈枪挑,三五种兵刃近不了身,四条腿却是攻袭的利器,应付群殴极具威力,被击中准爬不起来。
姑娘倏然回身,左手的剑鞘轻轻一搭,便毫不费力地搭住了凶猛扫来力道如山的长凳,右手不知何时已拔剑出鞘,但见剑虹疾闪,叱声震耳:“你敢存心伤人?”叱声中,鲜血涌现,有物坠地。
麻面大汉“哎”一声惊叫,丢掉长凳飞退丈余,头上的发结下见了,顶门全是血。发结带着一层头皮,“噗”一声掉落在长凳旁。
姑娘缓缓转身,从容插剑人鞘,脸色一沉,阴森森地说:“姓易的,说吧!你们是不是七年前杀人放火的人?”
易弘大吃一惊,想不到姑娘的手脚如此迅疾,更想不到姑娘在十余名高手的围困下,竟然那么镇定从容。他一看不对,猛地双手齐扬,六支断魂镖发如飞蝗。
姑娘一惊,相距过近,不敢不避,在间不容发中向侧一闪,危极险极地闪开了六镖急袭。
易弘更是大吃一惊,退至门旁大叫道:“退远些,用暗器毙了他。”叫声中,又发了三枚断魂镖。
姑娘不假思索,一手抓住神台下的八仙桌,掀翻挡在身前,急退至壁角。
“得得得得……”暗器像暴雨般钉在桌面上,有些几乎贯穿桌面,劲道骇人。
这一带不论凳桌,皆是最坚实的木料所制,结构坚牢,又厚又重,普通的八仙桌要两个人方可抬走,用上百十年甚至传下三两代,依然完好如故,暗器居然能贯透,可知这些人对暗器的使用,已到了可破内家气功的地步了。
姑娘背部倚壁,三面受敌,身陷危局,不由心中暗暗叫苦,十余名高手用暗器袭击,怎能冲出屋外突围?
易弘见姑娘已暂时获得安全的地势,喝声“停”!叫道:“快去找火神龙上官兄来,用火弹逼他出来受死。”
受伤的麻面大汉应喏了一声,从后堂走了。
姑娘心中大急,等火弹及身,那岂不完了?她一咬牙,正想冒险突围,蓦地门口人影倏现,喝声似沉雷:“易大叔,你带着人回辰州去吧,我不愿杀你,快走!”
易弘大骇,火速转身,骇然叫:“咦!你果然回来飞蛾扑火了。”
柴哲站在门口,两手空空,只带了一个百宝囊,脸上木无表情。叉手而立,毫不在意屋中有十余名高手之多。他冷冷的点头,冷冷地说:“不错,这儿是在下的故乡,怎能不回来?但不是飞蛾扑火。在下听说镇中住了不少神秘人物,便猜想到可能是会主派人前来守候,果然料中了,只不过竟然是你,会主未免把柴某看扁啦!派你们几个人来,说句不客气的话,简直是枉送性命。”
易弘冷笑一声道:“你认为易某不配擒你?”
“不错。”
“三坛的高手正陆续赶来,十大护法有五位即将到达。会主料事如神,算定你在解冻时便会潜返中原,至故乡探听亲人的下落,果然料中了。本会眼线满天下,你无处藏身的,还是随我返湖广自首,或许……”
“住口!随你们去做杀人凶手么?做梦!你回去告诉会主,他再要不明大义,柴某便要将黑鹰会的罪行公诸天下。告诉他,我会办得到的。”
易弘突下杀手,向前跃进,双手齐扬,六枚断魂镖破空洒出。
柴哲双手一拂,屹立如山,脚下未动分毫,六枚断魂镖全被他接住了。
易弘疾冲而至,在镖后跟到,拔出了鬼头刀。
柴哲用接来的镖作势发射,叱道:“站住!你不要命了!”
易弘打一冷战,踉跄刹住脚步,距柴哲不足六尺,伸刀可及,但竟不敢出刀。
柴哲将六枚镖-一向下丢,一枚,两枚,三枚……一面诚恳地说:“易大叔,真的,你该带着人走了,我不希望……”
易弘抓住机会,踏进一步,鬼头刀来一记“力劈华山”,刀光一闪,向下疾落。
柴哲将手中最后一枚镖发出,向侧一闪。
易弘猝下毒手,鬼头刀下落,满以为马到成功,却突然浑身一震,钢刀一顿,脚下收不住势,人向前冲,冲出门外去了。
“当啷啷……”鬼头刀跌落声震耳。
“哎……唷……”易弘的叫声传来,接着蓬然倒地。
柴哲移回门中,向里叫:“诸位,好来好去,你们就此离开山西,不要停留,不然休怪柴某有失地主的风度。易大叔右肩井被他自己的断魂镖射入,受伤并不重,你们把他带走,快替他起镖上药,死不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手中都扣有暗器,但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柴哲重重地哼了一声,大声说:“会主大慨将西番之行的经过告诉了你们,却未将柴某的艺业说出,你们还以为柴某是三流人物,是不?他如果都未说,便是存心要你们前来送死。快走!难道要柴某把你们全都留下不成?”
众人仍然迟疑不决,站在门侧最近的一名大汉突然双手齐扬,两支袖箭破空飞射,随着一声厉吼,拔剑疾扑而上,突下杀手,身剑合一来势极为凶猛。
柴哲右手伸出,接住了两支袖箭,大汉的剑已分心点到。他向右一扭,剑贴身而过。接着左手一拨,切中大汉右手脉门,剑便无法收回变招了。
大汉收不住势,撞入他的怀中。他左手一闪,一支接来的袖箭,穿透了大汉的右颊,插在那儿两端露出的长度相等,箭尖血淋淋地。
他随势一掌抵住大汉的胸口,向前一送。
“啊……”大汉狂叫一声,“砰”一声跌了个手脚朝天,滑至神案下方行止住。
他丢掉另一支袖箭,沉声道:“会主的脸上,也挨了在下一箭,创口完全相同。诸位,给你们三声数送行,数尽如果仍未离开,休怪柴某不留情面,每个人都得留下些什么才行!”
靠近内堂门的两名大汉,一溜烟走了。
“二!”
所有的人皆开始向内堂退,姑娘却向怀中藏有手卷的中年人招手道:“你,阁下,留下刚才的手卷再走。”
中年人略一迟疑,掷出手卷,急急走了。所有的人一哄而散,溜之大吉。
姑娘吁出一口长气,推开桌面纵身而出,喜悦地叫:“哲哥,你怎么恰好赶来了?好险。”
柴哲上前拾起手卷,笑道:“小妹,你以为我放心让你乱闯么?从史龙的口中,我已猜出可能是黑鹰会派人前来守候了,只不过不知来的是什么人而已,正好由你吸引他们的注意,我便可从中取利找到他们的巢穴啦!小妹,你太大胆,黑鹰会的人皆练了各式暗器,发时不择手段,你怎可……”
“你坏,你不告诉我,我怎知他们是黑鹰会的人?”姑娘假嗔着叫。
“要是先告诉了你,今天不知要出多少条人命。”他一面说,一面打开了手卷道:“当然我也不敢确定他们必是黑鹰会的人。”
手卷绘着他的像,维妙维肖。他并未正式入会,会中的人们大多数不曾见过他的面,所以带了他的图形,按图索骥,搜寻他的下落。
“绘得真像你呢,而且绘工精细,出于名家手笔。”姑娘由衷地说。
柴哲淡淡一笑,丢掉手卷说:“黑鹰会中人才济济,文武俱备,可借不走正途,良可慨叹。其中据说有几个人,可从第三人的口述中,描绘出正主儿的正确相貌,决不会走样。刚才那几个家伙逃了回去,如果我所料不差,下次相逢,你的相貌定然也上了图啦!”
“那……那你为何要放他们走?纵虎归山……”
“那位易弘父子两人,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再说,我们岂可在镇中杀人,让镇民吃官司?走!”
“走?到哪里?”
“到姑射山莲花洞我母舅家中,家父母原在那儿避祸。”
“好,走。”
“我还得找个人来问问,我走后的第三天,到底是些什么人前来杀人放火,毁了十六户居民。”
镇中寄住的十余名黑鹰会爪牙狼狈而逃,镇民已无所顾忌,两人花了一个时辰工夫,终于打听出详尽的消息。
那天罗龙文一群恶贼光临柴家,邻居们虽不曾出面过问,但暗中仍有人在一旁察看动静,看到了几名恶贼的真面目。当晚官兵前来抄家捕人,柴家已先一步失火,官兵一无所获,仅带走了里正和附近的邻居至衙门查问,自然问不出所以然来。
第二天,坂泉坡发现了十八具死尸,人命关天,侯马镇被官府闹了个鸡犬不宁,大捕嫌疑犯的结果,使侯马镇整整乱了一两个月。
镇民怎知内情?一问三不知,令官府的人大为光火,但也无可奈何。
镇民的不合作态度,可能激怒了恶贼们,第三天晚上贼人夜侵,杀人放火,那些劫后余生的人,确曾看到杀入镇中的贼人中,有在柴家闹事的恶贼在内。事过后,官府派人前来勘查,草草结案,说是贼人来自霍山,贴出几张捉拿霍山贼的布告了事,镇民岂敢出头?
柴家的罪名也经官府公布,说柴瑞结交霍山贼,拒捕杀伤官兵,罪该灭门。
官府并不能断定两具残骸是不是柴瑞夫妇,因尸骸已大部成灰,既不能断定,便画影图形出重赏缉拿柴瑞夫妇归案,死活不论。
事情比青天白日还要明白,显然杀人放火屠杀村民泄愤的人,毫无疑问他是罗龙文恶贼的爪牙所为了。
问清了一切,两人立即启程北上。
次日,一队行商迤逦南下,出道关西行。这群人中,柴哲和姑娘已改装易咨成了押货伙计。
第一场暴风雪光临前,人马平安到达乌蓝芒奈山。大寨主裴大小姐亲率一群男女荚雄远出十里外相迎。护送客人的人,不但有梭宗族的番人,而且有蓝鹃旗的蒙人铁骑,浩浩荡荡迎回山寨。
此后两年中,附近千里之内,汉、蒙、番的人相处得极为融洽,彼此间和平相处,往来不绝。
不论冬夏,柴哲与云笙姑娘在这一带山林原野间出双人对,练功极勤,耕牧文事武功之余,姑娘乘了神驹一笏墨,柴哲乘了一匹乌锥,双骑骋驰,感情日增。
双方的家长,皆认为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佳侣,暗中商量好等小俩口年满二十,方替两人完婚。
柴哲的双亲不但来了,他的母舅一家人也一同在乌蓝芒奈山落户,这儿天高皇帝远,永不会受到官府的迫害,他们的选择是明智的。
昆仑三羽土在柴哲一家子到来的第二年,曾返回昆仑一走,第二年便在大积石山找到了洞府,成了乌蓝芒奈山的近邻。他们不时至牧场作客,指导柴哲用功。
他们并未忘怀中原,经常有人到四川成都作客,不但知道中原武林的动静,更知道朝廷的消息。
八爪苍龙是他们消息的供给人,老捕头有办法在府大人的衙门中,按月将一份邸报弄出,交给来人带回乌蓝芒奈山。当然,邸报并非全份带回,而是只将重要的消息抽出,重要的消息自然以严贼父子的动静为第一优先。
成都府派人至京师抄邸报,邸报是朝廷每日公布的重要消息,大至沿海倭祸边墙寇患,小至大小百官的升迁调免,无不臻备。抄报的人每月汇送,交由邮传送达成都,再由四川各州府派来的人分发,分送各府州县。因此,京师所发生的重大消息,传至各州府,已是将近四个月以后的事了,传至乌蓝芒奈山,已是半年以后啦!
柴哲举家迁至乌蓝芒奈山,是三十九年冬的事。
四十年,严嵩势衰。
四十一年御史邹应龙劾严嵩父子。严嵩幸免,严世藩充军雷州卫。世藩子鸿、鹄,也同被充军。爪牙罗龙文,班头牛信,皆充军边卫。奸奴严年,下牢追赃。
四十二年夏,八爪苍龙传来了江湖朋友所获的消息。严世藩未达雷州,至南雄而归。罗龙文亦逃伍,遁回歙县山区招兵买马,重新招引海贼图谋不轨,与海寇汪直的余孽,准备接严世藩逃往日本。牛信充军山海关,也逃出关外,准备招引北寇里外应合。
柴哲理头苦练,是有抱负的。侯马镇十七户乡亲的血债,仇深似海。为公为私,他必须将罗龙文置之死地。目下严家父子势败,居然图谋不轨,防患于未然,是时候了。
他决定重入中原,千幻剑祖孙自然不便反对,初秋,他踏上了征程。
云笙姑娘已不是黄毛丫头了,她已是二十岁的如花少女啦!柴哲要重入中原,她岂肯独自留下?这次她带了宝剑霜华,仍然是女扮男装,伴同柴哲踏上了征途。
乌蓝芒奈山的长辈,暗中自有一番巧安排。他们虽说是隐世英雄,但仍然关心中原的时局。
十月初旬,江西鄱阳湖风浪险恶。
九江府开出一条轻型单桅客船,乘风破浪直放鄱阳,目的地是江西的府城南昌。
船上共有六位客人,为首的两位青年人,一高一矮,高个儿身材雄壮如狮,但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器宇风标不凡,洵洵温文,如同游学书生。但他穿的并非青衫,而是平民百姓的青直裰,束发而未带冠,穿章打扮与器宇风标极不相称,怎么看也不像是低三下四的人。矮个儿打扮像书僮,穿灰直裰,背一只剑匣,提着一个书簏儿。他的相貌出奇地俊美,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显得特别大特别明亮。男儿嘴大吃四方,他的嘴小得可怜,小得全无丈夫气概,真没出息。脸蛋红扑扑。比娘儿们的粉险更嫩更晶莹更腻滑。那年头,富家子弟养俊美书憧的风气极盛,看样子,他定是大户人家厮养的书僮。
怪的是两人是同伴,称呼也奇怪。高个儿姓柴,双名中平。该是单字,用双名的人不多,可能不是他的本名。矮个儿姓裴,名云笙,称中平为大哥,透着邪门。
他们是柴哲和云空姑娘,沿途兄弟相称。柴哲年满二十岁,有了字,字就叫中平,对外用字而不用名,以免引起黑鹰会的注意。
沿途,他俩无法打听到有关黑鹰会的消息,三年了,黑鹰会不知怎样了?黑鹰会在江湖秘密活动,本来就知者不多,经过西番的挫折,想来必定活动得更秘密,要打听消息谈何容易?
这次他俩的行程,预定先到袁州与分宜,一探严府虚实,然后至歙具搏杀罗文龙。严嵩是袁州府分宜县人,严世藩在袁州府城中建有巨大的府第,老贼目前在家赋闲,贼子世藩逃伍返家,居然没将皇法放在眼下,公然露面横行袁州。这次探严府的虚文,如果有机会,便宰掉贼人世藩。至于严嵩老贼,已经是八十四岁的老朽,杀之不武,反正这老贼恶贯满盈,己活不了多久了,犯不着污了宝剑。
鄱阳湖口至南康府是一百二十里水程,南康至南昌是二百五一十里。从九江府至湖口,是五十五里。秋末北风劲烈,预计当天可到南康府夜泊。
距大孤山尚有五六里,已是近午时分,东北角三四里外,一艘桨舟势如激箭,从斜刺里追来。船首站着一位持红旗的人,迎风挥旗示意。
艄公站在舵楼上,大叫道:“半帆,请所有的客人入舱。”
船伙计共有六人,熟练地将帆降下一半,催促在舱面欣赏湖景的客人入舱。
柴哲愕然,向一名船伙计问:“伙计,怎么回事?”
船夫指了指后面追来的桨舟,懒得开口。
“是盗舟么?”柴哲追问。
“鄱阳湖强盗虽多,但不会抢劫这种没有油水可捞的船。”船夫答,苦笑一声又造:
“那是湖口县南湖营水军的检查船,诸位快入舱准备路引和货税凭单以便查验。小心你们的货物,说不定会被他们顺手牵羊带走,那才冤呢?”
船慢慢止住冲势,在水上飘流。半帆已失去了大半速度,再加上北流的湖水推送,双方力量抵消,船不再前进,不片刻便被桨舟追上了。
桨舟上有二十余名官兵和桨手,执红旗的兵勇并不令船靠上,大叫道:“船家,船尽量向西岸靠,知道么?”
船老大不住欠身说:“将爷,小的知道了,知道了,往西靠,好,往西靠。”
“伊王使者的船不久可到,所以要你们尽量往西靠,以免阻碍使者的航路。快快将船驶开。”
“是,是,小的遵命。”
桨舟疾冲而过,向南飞驶,八支长桨激起浪涛,破水冉冉而去。
船老大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下令开帆。
柴哲钻出舱面,向一名水夫问:“伊王的封地在河南府,怎会派使者到鄱阳来?”
“这……我们不知道。”船夫摇头答,扭头走了。
船向西岸靠,船夫们不住咒骂:“见他娘的大头鬼,偌宽的湖面,容得下上万条战舰,为了使者的三两条船,便禁止所有的民船航行中流,简直岂有此理!”
“老三,别发牢骚啦!小心你的脑袋,多做事少说话长命百岁。”另一名船夫好意地叫。
船不宜折向往西岸行驶,风帆一转,从大孤山的西南斜向西航。大孤山,也叫鞋山,相传大禹治水时,在此刻石纪功,也说刻石的人是秦始皇而不是大禹。说它是山,不如说是石还来得贴切些,周围仅有一里,竦立百丈,四面波涛汹涌,山顶有林木,平时连飞鸟也不在此停留。山北,属九江,山南,属南康;船已进入南康府地境了。
柴哲两人站在船头,不住向大孤山注视。他星目中闪过一道奇光,低声道:“小弟,看,那渔舟上的人像谁。”
大孤山背风处,一艘小渔舟随波浮沉,相距在半里外,他居然能将人看清。
姑娘的目力也够犀利,讶然说:“你看像不像黑大个儿文天霸?”
“很像,我们请船家靠过去看看。”
风险浪急,船鼓风而行,说话间,已前航一二十丈。姑娘摇摇头说:“瞧,官兵的船还在前面,小民百姓怕官兵怕得要死,船家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转航回驶大孤山,算了吧!”
柴哲怎肯放过机会?说:“咱们靠岸,另觅小舟前往察看。找到了文天霸,或许可以得到有关黑鹰会的一些消息。”
他们并不急于赶路,姑娘自然也关心黑鹰会的动静,有人告知黑鹰会的消息,当然很好,点头道:“好,我们先问问船家肯不肯转回去再说。”
船老大怎敢回去?两人只好要船家靠岸,说是要在南康登岸,不要船家退回船费,船家自然答应了。
西岸是吴章山的余脉,衔接着庐山,距南康还有四十余里,属星子县地境。湖岸港汊罗布,所有的树林,皆盖上了一重枯黄的秋色,只有沿岸的竹林,尚带着一丛青绿,远远地便可看到泊在湖湾中的三五艘渔舟。湖面上,往来南北的商船帆影片片,倒也颇富诗意。
船缓缓驶入一座小湖湾,放下跳板,两人提着行囊一跃上岸,向下游停泊着的三艘渔舟走去。
大白天,湖中正是打鱼的大好时光,这三艘渔舟为何不出湖打鱼?距岸不足半里地有一座小村,似乎村内与渔舟上,皆看不见人影。
三艘渔舟并排系在大树下,没置放跳板,随波晃荡,舟上不见有人。柴哲放下行囊说:
“我到村子里找人,小弟,你在此稍候。”
不远处的一丛竹林背后,突然转出五六名渔夫打扮的人。秋风带来了寒意,渔夫们却赤着上身,不怕劲烈的寒风。
北面的湖岸小径上,一名僧人与两名大汉,正大踏步转出前面的树林,向这儿赶来。
柴哲心中一喜,便向渔夫们走去。
北面来的三个人脚下甚快,先到一步。僧人身材高大,顶门光光,戒疤闪亮,年约四十出头,暴眼阔嘴,左耳轮缺了一半。着一袭旧僧袍,袍袂挽在腰带上。胁下挂着化缘袋,挟着一把方便铲。挂在胸前的念殊不像是木造的,乌光闪亮沉重坠手。
两名大汉年约半百,长相十分凶猛,背了一个小包裹,腰悬单刀,雄赳赳气昂昂。由和尚领先,急步到了渔夫们站立处。柴哲目光犀利,付道:“看样子,这些人都不是本份人,恐怕有麻烦。”
六名渔夫打扮的人,一个个身材结实,相貌凶猛,一举一动皆透出一股剽悍粗犷的气息,令人一眼便可看出不是好路数。
和尚放下方便铲,单掌打问讯,哈哈一笑声如洪钟,咧着大嘴说:“阿弥陀佛!施主们,船是你们的么?”
一名粗壮的渔夫双手叉腰,摆出了桀骛不驯的神色,怪眼一翻,冷笑道:“不错,船是我们的。可惜咱们此地不信神佛,和尚,你化缘化得不是地方。你想怎样?”
和尚脸色一沉,暴眼中凶光四射,“嚓”一声抡起方便铲,铲头入地大半,不悦地怒叫道:“竖起你的驴耳听了,佛爷不是化缘的,而是要雇你的船。你居然敢在佛爷面前猖狂,可是活腻了么?你他娘的再不知趣出言不逊,佛爷挖出你的狗眼来。”
这位出家人言语之粗暴,委实令人吃惊,态度之恶劣,更是惊人。渔夫的态度当然也不像话,双方半斤八两。
鬼怕恶人蛇怕赶,渔夫碰上了更强的人,凶焰一敛,讶然退了两步,口气一软,说:
“咱们是渔船,不受雇的。”
“不雇也得雇。”和尚怪叫。
“你……”
“佛爷雇定了,不答应也得答应。”
另一名渔夫看出不对,上前冷冷地接口问:“和尚,你要雇船有何用处?”
“这个你不用问,佛爷自有用处。”
“我们没空。”
“你们这些小子没空不妨事,佛爷要的是船而不是人。”
“你……”
“佛爷三个人的操舟术,敢说比你们高明。船,给佛爷用两天,银子给你。”和尚旁若无人地叫,从怀中掏出一锭一两的小银锭,扔在渔夫脚下,举步向湖畔走。
渔夫发出一声咒骂,伸手拦住叫:“且慢!你这贼和尚还了得?听着,你知道这些船是谁的?哼!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敢……”
“闭嘴!”和尚用更大的嗓门叫道:“管他娘是谁的船,佛爷雇定了。和尚我走遍三山五岳五湖四海,见过的人多矣!吓不倒的,即使是皇帝老爷的龙舟,佛爷说要就要,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你好大的口气。”
“我半耳僧正一大师就有这样大的口气。”
渔夫忍无可忍,一声怒叫,劈胸就是一记“黑虎偷心。”
和尚哈哈笑,不闪不避,“砰”一声暴响,拳捣在和尚的胸口上,如中巨鼓,和尚纹风不动,如同未觉。
渔夫眼中泛起一抹诡笑,第二拳再飞,“蓬”一声正中和尚的小腹。
“哈哈哈哈……”和尚的狂笑声,在中第二拳时倏然而止,身形一颠,倒退丈外,几乎跌倒,脸色大变。
渔夫将拳头举至嘴前,傲然地、装腔作势地在拳头上吹口气,冷笑道:“大爷知道你练了气功,这一记撼山拳打你不死,也会吓你一大跳。”
和尚抢回原位,咬牙问道:“小子,你是神拳洪世芳?”
“正是区区在下。”
和尚双手互搓,厉声道:“你在世间的食料已经糟蹋完了,佛爷要超度你归西。”
神拳洪世芳哼了一声,沉声道:“少吹牛了,你还不配。”
五名渔夫左右一分,和尚的两名同伴也放下小包裹,双方让出空隙作为斗场,一比一公平一决。
和尚向前迈进,双掌仍在搓动,暴眼中凶光四射,双掌慢慢变成紫红色。
洪世芳睑色一变,叫:“你……你是血掌徐元龙?”
“不错,三年前血掌徐元龙出了家,目前叫半耳僧正一,不叫徐元龙了。”
洪世芳向后退,说:“你等一等,在下去请当家的人与你交涉。”
半耳僧冷笑一声,厉声说:“你用诡计打了佛爷一拳,就此罢了不成?乖乖让佛爷还你一掌,再去找你当家的人前来交涉不迟。”
洪世芳突然向后飞返,撤身疾走。
半耳僧一声怪笑,如影附形逼进,一掌拍出。
洪世芳知道走不了,向右一闪,大旋身疾攻一拳。
半耳僧左掌拂切对方的脉门,洪世芳恰好变招沉拳,掌拳接实,“噗”一声暴响,人影乍分。
“哎……”洪世芳惊叫,斜退八尺,撒腿就跑,拳举不起来了,整条膀子软绵绵地。
另五名渔夫一看不对,呐喊一声,四散而逃。
半耳僧得理不让人,大喝一声,一跃而上,掌按在洪世芳的右肩后,吼道:“一拳换一掌,扯平!”
洪世芳直冲出两丈外,“砰”一声冲倒在丛竹下,“哇”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狂叫道:
“咱们无冤……无仇,你……下……毒手……”话未完,昏厥了。
半耳僧大踏步转身,回到原处拔起方便铲,一脚将银锭挑飞,“噗”一声跌在洪世芳的身侧。
“走!弄一条船再说。”和尚向两位同伴叫。
不远处观战的柴哲已先一步往回走,接近在水滨等候的云笙姑娘,他不知这些人的来历,事不关己不劳心,反正双方都不是好路数,他懒得管闲事。
和尚三个人跟随在他们身后不远,走向系舟的树下。
船突然摇晃不已,一名大汉叱喝:“正一大师,船上藏有人。”
三人脚下加快,一纵两丈。正一丢下方便铲,领先抢出。
“噗通通!”水声乍起,三艘渔船的舱中各钻出一个人,跃入水中逃命。
柴哲来不及与姑娘商量,找船要紧,急走两步腾空跃起,纵上最右首的渔舟,往舱中一钻。
这一带的渔船都是活舱;盛鱼的活舱下面用的是竹栏,水始终是活的,以保持鱼鲜。如果将舱壁折毁,湖水便从活舱灌入,船便会下沉。
他已听到船上发生的折裂声,知道船上人已弄手脚沉船,因此登船抢救。
内面的船板已经搬开,舱壁已被击毁,湖水汹涌而入,已无法抢救了。他钻出舱面,和尚刚好跃上船来。船在打旋,摇摇摆摆逐渐下沉。
和尚不由分说,大吼一声,掌出“巨灵开山”,迎头劈落。
舱面窄小,无法闪避,除了接招别无他途,而且必须硬接硬拼,功深者胜。和尚志在逼柴哲接招,下手极重。
柴哲有容人雅量,猜想和尚误会他是洪世芳的党羽,因此怀忿出手袭击,他不想无端树敌,上身微晃,斜迟半步,间不容发地避开一掌,喝道:“住手!请勿误会……”
和尚怎肯听他的?话未完,掌已削到,袭向他的腰肋。
他不得不接招了,沉掌一拂,捷逾电光石火,“噗”一声佛中和尚的脉门。
和尚的掌向外荡,但另一掌已当胸拍出。掌风直逼心脉,掌力重如山岳。
柴哲不得不出手反击了,左盘手崩开来掌,右掌疾飞,快得令人吃惊,但见掌影连闪,只听响声震耳。“噗噗”两声,劈在和尚的左右颈根,恍如电光疾闪,如中败革。
“哎!”和尚惊叫,禁不起这两记沉重无比的劈掌打击,被打得连退四五步,立脚不牢,仰面向水中倒去。
岸上的两名大汉吃了一惊,替和尚带着方便铲的大汉一声大吼,抡铲向上跳。
姑娘恰好从侧方截到,快得像鬼魅幻形,伸出两指头“卟”一声敲在大汉的膝弯大筋上。
“噗通!”水花四溅,和尚落水。
“砰!”水花再起,向船上跳的大汉身子已腾空,突然像是中箭的雁,扔掉方便铲人向下坠,也掉下水去了。
水满及腰,两人居然无法站稳,在水中一阵翻腾,咕噜噜喝了几口水,挣扎良久方始狼狈地俯身站起,手忙脚乱地向岸上爬。
柴哲已纵上陆地,水中的船快沉至湖底了,由于水不深,船底搁浅,水恰好淹没舱面,可漂浮的杂物正随水漂流,船已无法使用了。
岸上最后一名大汉已被姑娘拦住,大汉招子雪亮,怎敢妄动?站在姑娘面前发证。
和尚狼狈地爬上岸,成了个落汤鸡,依然凶横万分,一步步向柴哲逼进,厉叫道:“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两掌之耻,陈爷誓必洗雪。岸上宽阔,正好动手,不是你就是我。
你们毁掉船,佛爷可饶你不得。”
柴哲冷然屹立,冷笑道:“大和尚,我劝你别自讨没趣。你这人简直其蠢如驴,眼睛怎不睁大些,不分青红皂白,糊糊涂涂便下手揍人,岂有此理!在下也是找船来的,你为何不问情由便向在下递爪子?你要是不服气,在下再让你洗一次澡,不信就试试。”
和尚不听解释,不知厉害,正待扑上拼老命,远处人声嘈杂,来了十余名黑衣大汉,还有先前逃走的五名渔夫,一名渔夫大叫道:“就是那个和尚。洪大哥昏倒在地,吉凶难料。
贼和尚胆大包天,竟然还在此地,似乎仍不想走。”
和尚见有十余个提刀带剑奔来的人,立即丢下柴哲,奔入水中摸索,捞起了沉在水中的方便铲,奔上岸来叫:“这些家伙都不是好东西,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再说。”
被姑娘用手敲中膝弯大筋的人,上得岸来便一直坐在一旁揉动腿部,用推拿术活动被击处,这时俯身站起,拔出鱼刀叫:“正一大师,何不先用铁念珠先打几个再说?他们人多,敌众我寡,慈悲不得。”
来人渐近,刚伸手摘取宏珠,半耳僧神色大变,手僵在珠串上,恐惧地说:“糟!是这个老魔头,咱们完了。”
两大汉也看清了来人,情不自禁地打一冷战,骇然变色,不住倒抽着凉气,口中频频叫道:“是他!是……他……”
领先飞掠而来的是一个黑袍花甲老人,短须褐黄,脸上皱纹深而且多。鹰目炯炯,鹰鼻薄唇,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森森气氛,似乎他那鹰目中的厉光,可以穿透人的肺腑,长相也令人望而生畏。
姑娘也睑色一变,向柴哲低声说:“柴哥,我们走。和尚要遭殃了,想跑也跑不了啦!”
“那些人你认识?”柴哲问。
“认识前面那位黑袍人,他叫黑煞鬼王程启。”
“咦!你在西番……”
“柴哥,别忘了,在遇见你时,我到乌蓝芒奈山不足三月,我是在中原长大的。”
“哦!我几乎忘了。”
“在随爹爹奔走江湖期间,我认识不少人哩!”
“这位黑煞鬼王为人如何?”
“凶残恶毒,性好渔色,双手沾满了血腥,人神共厌,是个道道地地无恶不作无所不为的魔头。”
“半耳僧呢?”
“名不见经传,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我们且袖手旁观。”
“你要为世除害?这魔头艺业可怕哩!”
“我会善为应付的。”
姑娘喜形于色,将剑匣递过说:“你用霜华剑斗他,他的剑也是宝剑,必须小心。”
柴哲微笑着摇头说:“暂时不必用宝剑,动不动就用兵刃,不好。”
说话间,黑煞鬼王到了,冷然在三丈外背手而立,用冷厉可怖的凌厉眼神,扫视和尚和两名大汉一眼,再转向柴哲两人注视片刻,然后阴恻恻地问:“秃驴,你打了老夫的人?”
半耳僧打一冷战,期期艾艾地说:“彼……彼此误会,贫……贫僧并……非有……有意……”
“呸!贼和尚你找死。”
“贫僧……”
“你要强雇老夫定下的船,对不?”
“我……”
“船给你弄沉了,误了老夫的大事,你怎么说?”
“不……不是贫僧弄……弄沉的……”
“是他们么?”黑煞鬼王指着柴哲两人问。
“贫……贫僧不……不知道,只……只知道船上有……有人跳下水走……走了,船便……”
“没有旁人在,船上怎么会有人?这贼和尚不敢承认,瞧,他身上还是水淋淋的呢。”
一名渔夫怪叫。
黑煞鬼王阴阴一笑,阴森森地说:“没话说,定然是你们弄沉的。老夫网开一面,你们五个人,自己动手砍下一条右臂,割下左耳,然后给我滚!”
“半耳僧打一冷战,急叫道:“施主,请……请……”
“呸!你要老夫替你动手么?”黑煞鬼王厉叱。
一名渔夫冷哼一声,接口道:“程老爷子,这贼和尚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洪大哥曾说出船是你老人家的,贼和尚不予置理,口气之狂,令人难以忍受,他还说即使是皇帝老爷的龙舟,他说要就要。他说他走遍了五湖四海三山五岳,谁的名头也吓他不倒。哼!贼和尚哪会将你老人家放在眼下?”
这位渔夫鹦鹉学舌,可把半耳僧坑苦了。
“施主,你……你怎么……”半耳僧急急分辨。
“吠!”黑煞鬼王用一声暴叱,打断了半耳僧的话,冷冷一笑道:“贼和尚,你非死不可。”
“施主请……”
“用你的方便铲自碎天灵盖,快动手!”
半耳僧的手在发抖,“蓬”一声响,方便铲失手跌落,害怕得握都握不住了。
“捡起来,在你自己的天灵盖上,用铲子来上一下。到西天乐土成佛去。”黑煞鬼王阴森森地说。
半耳僧脸色灰败,浑身发抖,刚想发话,黑煞鬼王又叫:“你还不动手,要老夫活剥了你不成?”
柴哲突然叫道:“半耳僧,自杀也是死,剥了也是死,何不抬起方便铲,放胆一拼或许有生机,即使拼死了,也死得光彩,是么?”
黑煞鬼王大怒,厉叫道:“小辈,你好大的胆,你也得死,你姓甚名谁?”
“在下姓柴,名中平,无名小卒,有污尊耳。”柴哲若无其事地说。
“你知道老夫的名号么?”
“你大概是什么黑煞鬼王程启吧?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
“你死定了,要和老夫一拼么?”
“既然死定了,为何不拼?”
“老夫成全你。”
“在下无所谓。”
黑煞鬼王尚未举步,一名黑衣中年人纵出叫:“割鸡焉用牛刀?晚辈收拾他,为启老分劳。”
“好,先弄他个半死,留给老夫用他的心肝下酒。”
中年人哪将年轻的柴哲放在眼下,应喏一一声急抢而出,飞扑而上。伸手便抓。
姑娘突然迎上,一腿急扫中盘。快如电光石火,“噗”一声不偏不倚正中对方的小腹上中极要穴。
中年人“嗯”了一声,扑在柴哲身上,像是见了水的泥人,向下挫倒,想抓住柴哲的衣衫支撑身躯,但五指已用不上劲,滑倒在柴哲脚下,浑身抽搐,闷声呻吟。
柴哲泰然地伸脚将中年人拨开,举步向前走,一面说:“名家交手拼死活,生死须臾,功深者胜,不知自爱的人,最好不要逞能张牙舞爪。老鬼王,咱们玩玩,徒手相搏,看谁高明。”
黑煞鬼王吃了一惊,小个儿书憧打扮的云笙姑娘,一脚便将一名高明的爪牙击倒,沉着从容的大个儿岂是好相与的庸手?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不敢再狂傲,挽起袍衫塞入腰带,拔剑说:“老夫有事,谁愿与你徒手拼搏虚耗?撤兵刃。”
剑芒似电,光可鉴人,果是一把断金切玉的好剑。姑娘揭开剑匣,取出霜华剑前抛,叫道:“大哥接剑。”
柴哲反手一抄,接剑在手,拔剑出鞘,将剑鞘插在腰带上,立下门户点手叫:“老鬼王,在下恭候,领教高明。”
黑煞鬼王一怔,对方的剑更佳,兵刃上占不了便宜啦!一声冷叱,踏中宫逼进,轻飘飘地点出。
柴哲伸剑虚搭,向左移走。这瞬间,黑煞鬼王一声低啸,剑气迸发,剑幻出无数虹影,像网股洒出,向柴哲突下杀手。柴哲步法轻灵,剑以游龙,潇洒地挥剑接招,冲入罩来的剑网中,霎时风吼雷鸣,人影急旋,双剑凶猛地纠缠,发出轻触的清越振鸣,此进彼退,险象横生,三丈内无人敢近,剑气将地上的枯草全部震断,向四面八方激射。
缠斗三十招左右,双方皆已摸清对方的剑路,大致可估料出对方的造诣了。
柴哲心中大定,不再虚耗,蓦地一声低叱,用上了家传绝学雷霆剑术,剑动风雷发,奇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出,霜华剑更是发挥了威力,与剑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光华以空前猛烈的声势,向对方胸腹要害攻去。
“铮铮!”黑煞鬼王架开了攻近胸前要害的两剑,突然加重的压力令他大吃一惊,封出三剑急向后撤。
“着!”柴哲的冷叱声震耳,剑虹乘虚紧迫跟进便一闪而入。
“嗤”一声裂帛响,黑煞鬼王的腰带断了。
剑虹再吐,“啪”一声响,黑煞鬼王胁下的剑鞘落地。
黑煞鬼王骇然向左飞退,但剑虹楔而不舍,随形而至,他狂乱地封架,却封不住柴哲的剑影,光华从空隙中切入,封不住架不开。
“嗤……”他右手的大袖随风飞落两丈外。
他心胆俱寒,拧身暴退狂乱地叫:“住手!住手!我有话说。”
柴哲倏然止步,目光扫视一匝,四周的人皆骇然变色,呆如木鸡,被刚才的激斗惊呆了。
黑然鬼王暴退两丈外,方俯身站起,脸色苍白,头脸大汗如雨,戾气全消,威风尽失,像煞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柴哲徐徐收剑入鞘,冷冷地说:“老鬼王,你的声誉不好,作恶多端,人神共愤。当然,在下不能听信流言而将你置之死地,今后你如果再为非作歹,除非不犯在柴某手中,不然柴某必定杀你。”
黑煞鬼王提着剑;叫道:“姓柴的,以毒攻毒算不算为非作歹?”
“那得看情形而论。”
“去年严嵩老贼事败,向伊王朱典去求援,允给黄金五万两为酬。老贼返乡,伊王的使者不绝于途,至分宜县老贼家中坐索。老贼拖宕至今,方将黄金交与使者运赴河南府。使者的运金船今晚可达湖口,老贼不甘心,已派出百余高手准备在湖口动手抢回黄金。早些天风声外泄,咱们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也准备劫这五万两不义之财。你,艺业精湛,如果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参加一份,如何?老朽等你一句话,交你这位武林后起之秀为友。”
柴哲心中一动,笑道:“在下算一份,但不敢高攀你这位魔头朋友。”
“得了金子,老朽改邪归正,也是你的功德。”
“这个……”
“老朽发誓改恶从善,愿断指为证。”黑煞鬼王扬剑大叫。
黑煞鬼王已是六十岁以上的人,而且是成名的武林高手,既然能自贬身价要断指发血誓,保证劫金之后改邪归正,任何人也会相信他的诚意,柴哲自不例外,笑道:“一个人只要存心改邪归正,何用断指发誓?免啦,柴某相信你就是。不过咱们话可讲在前面,劫金算咱们兄弟俩一份,你我只是利害攸关的临时同道,看在黄金份上的暂时合伙人,却不是朋友,先说明以免混淆不清。”
“好,依你,咱们一言为定。”黑煞鬼王皮笑肉不笑地答。
柴哲瞥了半耳僧一眼说:“半耳僧,你可以走了,船已沉没,趁早到别处去找。和尚,希望你日后说话谨慎些,太狂了会得罪人,将会自取其辱。”
半耳僧如逢大赦,心中大定,欠身道:“贫僧承教了。咱们三个人,也是闻风而来抢劫黄金的,施主是否允许咱们三个人参加?咱们三人艺业虽不见佳,摇旗呐喊总该有用吧?”
“不义之财,见者有份。柴某无权阻止你们参加。你们是否参加,也用不着征求他人的意见。”柴暂不动声色含糊地说,目光落在黑煞鬼王身上。
黑煞鬼王嘿嘿笑,接口道:“闻风赶来劫金的人,为数甚众,可说已集天下黑道高手绿林巨盗的大成。而听说伊王的运金使者中,有几位艺业奇高的人,严老贼派来劫金的人更是一时之选。因此,不三不四的江湖小辈,最好自爱些,弄不巧掉在鄱阳湖里喂鳖,未免不值。”
“据贫僧所知,闻风而来的江湖人,其中好手不多。在水中搏斗,贫僧与两位同伴洞庭双蛟申家兄弟,与水上称雄的高手相较并不逊色。”半耳僧傲然地说。
“下潜百丈,水底可远视十丈,三天三夜不上岸,小事一件。”
“你真要参加?”黑煞鬼王冷冷地问,但脸上掩不住喜容。
“当然要参加。”半耳僧答,语气极为坚决。
“好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真要找死,那也是无法勉强的事,算你三人一份好了。”说完,又转向柴哲问:“老弟,你意下如何?”
“我?没意见。”五万两黄金,足有三千多斤,就是再加上三个人,恐怕也带不完。分金同利,独食不肥,反正我也要不了那么多。”柴哲若无其事地答。
黑煞鬼王不再多说,立即向同伴们叫:“你们快去找船,要快。”
“运金船今晚一定可到湖口么?”柴哲问。
“是的,消息相当可靠,咱们的时辰不多了。”黑煞鬼王极为自信地说。
“他们用的是什么船?”
“红色驿船,极为显眼。”
各地水驿船,船身均漆红色,与一般船不同,极易辨认。驿船所经处,除高官,大吏的船只外,其他的船只皆须回避,决不可与驿船争先或阻挡航道。如同陆驿的驿马驿车驿夫一般,驿铃响处,路上行走的人、马、车,皆须让道,不然将送官严办。假使不留神使急报站的驿夫发生意外,或者耽误了驿夫传邮的时限,更是罪加一等,严重的可能会被判死刑。
柴哲笑笑,转过话锋说:“既然要晚上方能到达,那么;咱们晚上在湖口碰头。在下兄弟有一位朋友在大孤山,急需找船前往相会,告辞了,晚上湖口见。”
黑煞鬼王点点头说:“好,咱们晚上见,老弟要早些到达,但切记不可暴露形迹。”
“为什么?”
“闻风而来的高手甚多,恐怕会起冲突,避免打草惊蛇,免得白跑一趟。”
“在下理会得,在湖口何处见面?进城么?”
“不,不进城。驿船定然停泊在南湖营,咱们在幞头山下见面。”
“好;咱们入暮时分幞头山见。”
柴哲向众人拱手而别,沿湖滨北行,找船至大孤山。
姑娘一面走,一面问:“哲哥,你相信那老魔头的话?‘”
“谁相信他的鬼话?他比一头饿狼更靠不住。”柴哲笑道。
“你……”
“小妹,想想看,一个诚心改邪归正的人,还会动心劫金么?一个为非作歹的人,大都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只做这次坏事,下不为例,做完这件坏事便洗手。但下一次还会有下一次,这下一次永远不是最后一次,老魔头就是这种货色。”
“那你……你为何不让他断指发誓。”
“傻妹妹,他怎会断指?发誓倒会,他不是一个心有鬼神的人。我已经说过不杀他,他乐得大方表示发血誓。即使他真肯断指,届时自会有爪牙出面说好说歹阻止的,我怎能逼他?同时,我还要利用他,所以也乐得大方了。”
“你打算……”
“打算隔岸观火,袖手旁观,必要时,咱们为何不顺手牵羊捡捡便宜?”
北行五里左右,终于找到了一条渔船,以五两银子高价雇船过湖,条件是必须经过大孤山,或许在大孤山会友。
可是,船到大孤山,先前所看到的小渔舟已经不见了,两岸船只往来不绝,小舟穿梭往来,谁知载着文天霸的船驶向何处去了?
俩人登上湖东岸,取陆路奔向湖口,先察看湖口的形势,探探动静。
湖口县,属九江府管辖,扼出口的咽喉,地位极端重要。鄱阳湖像一个长颈瓶,总纳十川之水,地跨四府,又称彭蠡湖。按地域分,南康以南,叫落星明湖或德星湖。靠南昌地界,叫宫亭湖。都昌西南,称扬澜湖。至于其他的名称尚多,左蠡湖、东鄱湖、西鄱湖……
不胜其繁,其实只是一个湖而已。
瓶颈的出口,西是九江,左是湖口,像是扼住瓶口的大铁钳。当年太祖高皇帝与汉王陈友谅大战鄱阳,陈友谅六十万军瓦解冰消,从瓶颈口突围,终被流矢射死,未能如愿,无法逃出,湖口被扼,退路已绝。
湖口县负山面湖,城南北各有一座颇有盛名的石钟山。各距城一里。北面的叫下石钟山,南面称上石钟山。皆高约五六十丈,周围十余里,连峰叠嶂,壁立峭峻,三面皆水,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若洪钟。山下水深不见底,石穴甚多,白波撼山,鸣声自然惊人。
幞头山形如幞头,在上石钟山南面,两山相连,峰峦秀逸。再往南则是旗山。
上石钟山与县城之间,有一座湖口镇,原是湖口巡检司的所在地,不久前司衙门移至上石钟山的西北角。而上石钟山与幞头山之间,是大兵驻扎处的南湖营,南湖营,原设在湖对岸九江府首县德化东面四十里的南湖嘴镇,首建于成化十三军,正德六年废除。由于最近几年,大江和鄱阳湖水寇日增,有重置的必要,去年开始驻兵,仍称南湖营。目前由于东南沿海倭寇肆虐,西北俺答猖獗,大军无法抽调,南湖营的官兵少得可怜,船只不敷应用,湖地广至数百里,委实无法照应,江与湖仍然水寇横行,陆地上强人出没,南湖营只能欺负那些安份守己的小民百姓,连地痞流氓也镇不住。
假使伊王使者的运金船要泊在南湖营,小民百姓自然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但江湖好汉却敢在老虎口旁拔毛南湖营的官兵不是真老虎,是纸扎的。
湖口镇巡检司迁至上石钟山下,镇中还有一座彭蠡驿。要打听消息;在驿站附近最为理想。柴哲与姑娘先在湖滨察看形势、然后进入湖口镇打况消息,行囊藏在僻静处,大摇大摆入镇察看动静。
天色不早,太阳已接近了湖岸的庐山峰颠,彭蠡驿是水驿,向南有一条小道通都昌,向北的路也小,片刻便可进入县城,因此除了必须留下看守船货的水客外,便是船夫伙计留在镇中,客人大多数皆入城投宿。
城门未闭,往来的人夫甚多,镇中相当热闹,但所有的人,打扮皆有靠水为生的特色,柴哲两人的衣着显著的不同,一眼便可看出不属于这里的人。
刚踏入镇口,行人摩肩接踵,街道窄小得可怜,与河南山西一带街宽路阔完全两样,走在这种小街道中,想避免与人接触是不可能的。
蓦地,身后匆匆赶来两个水夫打扮的中年人,左右一夹,将两人夹在中间,低喝入耳:
“老兄,识相点,不许声张,跟咱们走。”
扶住柴哲右膀的人,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抵住他的右胁下。旁人只看到两人亲热地挽臂而地,无法看到抵在胁下的匕首。
挟住姑娘的人,似乎不屑用匕首制一个小书憧,仅扣住了她的左手曲池,嘿嘿阴笑,力道不轻不重,认为她不可能脱出掌握。
姑娘瞥了柴哲一眼,见他毫无反抗的神情流露,仅用左肋轻碰了她一下示意,她也就不作任何反抗静候变化。
柴哲停下步,故意装出惊骇恐惧的神态,讶然低叫道:“老兄,你……”
“阁下的肋胁要害,有一把吹毛可断的匕首,如果我是你,便乖乖听命。”那人低声说,语气奇冷。
“你们……”
“不许再问,也不必做笨事大惊小怪叫喊,匕首入体,你连叫半声的机会都不会有。
走,转头。”
“我……我跟你走,拜托拜托,拿开刀子好吧?”
“别废话!只要你乖乖听话,死不了。”
两人被挟持着出镇,沿山麓南行。走了三四里,到了旗山东北角的一座荒凉的乱葬岗。
一丛丛灌木,三五株白杨,东倒西歪的断碑残碣。冰冷的秋风,刮下一阵阵黄叶,枯黄的野草高与腰齐,鼠狐在草中奔窜沙沙有声。有些荒坟被野大挖出一个个坑孔,不时可看到散落在草中的残骨碎骸。
四个人钻进一丛灌木,到了一座荒坟前。坟旁有一座破败得无法再挡风雨的茅棚。坟侧目十步左右,一座破亭孤零零地在秋风中颤抖,歪歪斜斜眼看要崩坍,远远地,仍可看清褐色的亭额,漆了三个已泛灰色的大字:“一别亭。”至于亭柱上的对联,早已经无法分辨字迹了。
据说,这儿是当年鄱阳大战后,地方百姓将从水中捞获的浮尸,全送到此地收埋。但荒坟大小不一,又有一别亭给送丧的人歇息,恐怕不是掩埋无名浮尸的地方。
破茅棚中,或坐或立共有二十个船夫打扮的人,一旁的荒草中,藏着走近方可看到的三艘梭形快艇。
棚中的人早就发现来了人,但谁也不在意。
踏入棚中,押着姑娘的大汉一把抢过她的剑匣丢在一旁,打落了她的书簏,叫道:“你两个小辈,快拜见咱们的当家。”
声落,上首斜靠着一个年约半百的人,这家伙有一双慑人心魄的胡狼眼,狠狠地,丝纹不动地打量两个俘虏,久久地用阴阳怪气的声音,向押俘而来的大汉问:“这两个小辈怎么了?”
押送柴哲的大汉拱手欠身行礼,恭敬地说:“属下在镇口提了他们,他们可能是前来踩盘子的人,属下看他们形迹可疑,因此擒来请当家的发落,拷问他们的来历。”
当家的似乎不耐烦,挥手道:“还有什么可拷问的?半天中先后来了五批踩盘子争食的小辈,他们碍手碍脚误事,不用问了,拉出去砍了岂不省事?拉走。”
“属下认为,还是送至曲老前辈处拷问一下比较妥当些,免得曲老前辈怪罪下来,咱们大家都有不便哩!”大汉迟疑地说。
“拷来拷去,还不是些无名小辈?算了。”
“但……曲者前辈必须摸清闻风前来的人物中,到底有些什么人物……”
“好吧,少噜苏,你带给曲老前辈发落好了。”当家的不耐烦地挥手叫。
大汉应喏一声,押着俘虏走向一别亭。亭东南有一座树林,钻入林中前行半里地,沿途不时有人从隐蔽处闪出查问,似乎附近警备十分森严。
林尽处,出现两栋破败的上瓦屋,屋顶瓦片凌落,连蔽风雨也派不上用场,别说住人了。
里面居然住有人,屋前歪歪斜斜的门廊下,分站着两名穿黑劲装的大汉,腰悬长剑,站在那儿像门神一般。
右面那位左眉梢有一块青胎记的大汉等四人接近,笑道:“杨兄弟,又捉来两个小辈么?”
押解柴哲的是杨兄弟,抱拳笑道:“不错,又是两个,这两个嫩得紧,大概只有十来岁,丝毫不敢反抗,乖乖地跟来了,曲老前辈在么?”
“在里面,正和不久前到来的南荒八魔会商联手事宜,你们可在外面稍候。”
杨兄弟向柴哲冷笑道:“小辈,你两人就在此地坐下。我警告你,安静些,千万别乱来,如果有逃走的念头,趁早打消。”
说完,令两人就地坐下,与押解姑娘的大汉一起上前,同把门的警卫聊天等候。
姑娘有点心焦,低声道:“哲哥,怎办?眼看天色已黑,我们……”
“先看看那位姓曲的是何来路再说,不必着急。”柴哲也低声说,稍顿又道:“这几个家伙小看了我们,连剑匣也不打开来看看,可知他们平时狂妄到何种程度,由这一点也可猜出这位姓曲的老家伙,定是江湖上极为自负的人物了。”
“但……我们与黑煞鬼王之约……”
“放心,咱们可以赶上的。看来,运金船今晚并未按期到达,不然那位当家的怎会如此轻松?他们的船仍未放下水,可知今晚将平安无事,黑煞鬼王不会不等我们的。”
“运金船既然有高手押送,他们……”
“他们的消息自然比任何人都灵通。”
“那……”
“运金船决不会在湖口泊旋。”
“你是说……”
“撇开安全防险的事不谈,想想看,伊王远在河南府,那么,金子必须运至湖广汉阳府,起旱进入河南。请问,船该走湖东还是湖西?”
“湖口有南湖营的官兵保护……”
“南湖营仅有个空架子,伊王的使者怎能不知?再说,午间官兵的船向民船提出警告,四出张扬,目的何在?湖口地当要冲,湖滨有湖口镇巡检司、南湖营、湖口税厂、彭蠡驿等等,全都是船舶必泊之地,商贾如云,人多口杂之外伊王的运金船会在此地夜泊么?见鬼!”
“你的意思是……”
“鄱阳湖不禁夜航,他们如果要停泊,大可到湖西岸出口处南湖嘴镇停泊,预先可派人要求九江府派官兵前来保护。总之,怎么算也不会在湖口停泊,想发横财的人,枉费心机。”
“那……我们……”
“见机行事,我们岂可轻易放过机会?”
“等会儿……”
“等会儿留意我的举动,也许咱们得好好利用一下这些想发横财的好汉,以免人孤势单。”
等待间,黄昏已临。
屋中掌起了灯,不久,堂屋中笑声震耳,步履声橐橐,有不少人外出。
首先,出来了两名掌着气死风灯的黑衣大汉,出门便门在两侧,伸出灯照路。
接着,涌出八名穿灰饱花衫,带兵刃,高矮不等、有男有女的怪人,共是五男三女,年纪皆在半百以上。三个女的偌大一把年纪,居然穿了花衫花裙,头上戴花。首饰珠光宝气耀目,那股劲真令人恶心。
送客的人也有八名之多.领先的是一个年届古稀,穿一袭紫袍的老家伙,一双鹰目精光闪闪,满面春风将客人送下台阶,抱拳笑道:“诸位好走,老朽不送了。诸位请静候消息,大概不会等得太久。”
柴哲突然站起,哈哈大笑道:“诸位,在此地等,等到铁树开花,等到日从西出,也是枉然。”
十六名主客双方的人,全都一怔。
两名押解俘虏的大汉大吃一惊,不约而同一跃而至。
柴哲伸手接住大汉伸来擒人的手,笑道:“老兄,客气些好不好?”
姑娘却不够斯文,左手拨开大汉抓来的手爪,右手闪电似的抢回挟在大汉左胁下的剑匣,起有足登住对方的腰腹,轻轻一踹。
“哎……”大汉狂叫一声,“砰”一声跌了个手脚朝天,滑出丈外挣扎难起。
被柴哲反擒住的大汉很幸运,站在原地发僵,额上大汗滚滚,敞牙咧嘴被定身法定住了。
“什么人胡说八道?”紫袍老人厉叱。
两名警卫正待扑上,其中一人赶忙答道:“是朱当家派杨兄弟押送前来的两个人,这两个小辈到湖口镇踩盘子,被杨兄弟不费吹灰之力擒来,想不到却一下反倒制住了杨兄弟。”
紫袍人冷哼一声,向身后一名黑衣人喝道:“元震,拿下他们,要活的。”
元震闪出行礼,恭敬地说声遵命,大踏步而上,在丈外止步,傲然点手叫:“小辈,你两人一起上。”
柴哲背着手走近,笑道:“老兄,先别动手,在下有事与诸位商量……”
元震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由分说,踏进抢先出手,一掌向柴哲左颈根劈去。
柴哲直等到掌将及体,方左手一抄,捷逾电光石火,半分不差地扣住了对方的脉门,向后一带。
元震身不由己向前栽,左手就指急探柴哲的双目,下毒手自保,“二龙争珠”出手奇快。
柴哲的右手一扬,崩开取自的双指,顺势连劈两掌,不由对方闪避,“噗噗”两声闷响,劈在对方的左右颈根上。
“哎……”元震闷声叫,摇摇晃晃屈膝跌倒在柴哲脚下。
柴哲放手举步,跨过元震的顶门,从容地说:“要动手也不争在一时,说清楚再计较,料亦无妨,是么?在下是存心送财物来的,何不平心静气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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