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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章 磨刀老人

  又一天的曙光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才轻轻的把父亲的无头尸放落地上,慢慢的站立起来。

  他由屋里取出一把锄头,走入竹林中,在“武林豪客归扬铭”的坟墓边,一锄一锄的掘下去……

  他们父子没有亲友,他们父子也没有积蓄,因此他现在所能做到的,就是用一张草席包裹父亲的遗体埋下去。

  不久,他已将父亲埋好,再找来一块石板,在石板上刻下“先父大儒侠华玄圃之墓”十个字,把它安置于坟前。

  一切都弄妥了,他跪下拜了几拜,随即起身走到江边,跳上船,把船上的鱼网扔上岸,把鱼篓里的鱼倒入江中,便操桨溯江驶去。

  直到现在,他都不感觉饥饿,不感觉疲倦,也始终没流下一滴眼泪。

  他的心神一直处在麻木的,恍惚的情况中。

  他只有一股坚定的意志,这股坚定的意志使他有力气驶船,即使迎面而来的是一道瀑布,他也有勇气把船开上去

  他要去找那个杀人的恶魔!

  他确信那杀人恶魔就在上游不远的地方,因为他捞到父亲的遗体时,父亲的遗体还有血丝淌出,也许父亲被害的地点就在前面不远的鬼门关上。

  江水迎面奔腾而来,似乎可以一口把他的渔船吞掉,但他毫不气馁,前进的速度虽慢,他却不在乎,不停不歇的逆水驶去!

  驶上七八里,驶出了一大片千仞峭壁,他才把船靠上南岸,徒步沿着起伏如浪的山峦走去。

  他们的家在长江南岸,因此他断定父亲是在南岸的某一处山上被杀的,他认为只要沿着江岸向前搜索,必可找到父亲被害之处。

  唯一使他担心的是:那杀人恶魔可能已经逃了!

  行行复行行,翻山越岭的走了四十乡里路,没有任何发现,而天色又渐渐黑下来了。

  他的脚步已呈跄踉,但他仍然不停止,仍然一直向前走,一步不停的向前走。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一间草屋前。

  这间草屋和他们的家一样临江而建,有灯光由屋中射出,看上去也是一户捕鱼为生的人家。

  华云翔站住了脚步,身形摇晃着,无力的开口赋道:“屋里有人么?”

  “谁呀?”话声中,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

  这个中年妇人穿的是粗布衣裙,但姿色不恶,气质也比一般打鱼的妇女人家要脱俗得多!

  她看见华云翔一副疲累不堪之状,很惊讶的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到这儿来干什么?”

  华云翔强打精神的拱手道:“这位大嫂,小可向您打听一件事……”

  中年妇人道:“甚么事?”

  华云翔道:“昨天早上,大嫂可曾看见有人由你们这儿经过?”

  中年妇人道:“没有呀!我们这儿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一个生人,你在找谁?”

  华云翔没有会答,他摆头四下望了望,又问道:“请问,大嫂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中年妇人道:“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我丈夫去世了,我儿子出外谋生,只留我一人在家……”

  语毕,脸上露出凄凉之色。

  华云翔沉默有顷,道:“大嫂可否让小可在檐下坐一坐?”

  中年妇人道:“你可以到屋里来坐。”

  华云翔道:“不,小可就在檐下坐坐,马上就要走了。”

  说着,走去檐下坐下,背部靠上墙壁。

  中年妇人道:“还是到屋里来歇歇吧!坐在这外面是不行的,会招凉!”

  华云翔摇摇头。

  中年妇人带着怜悯的眼光打量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华云翔道:“华云翔。”

  中年妇人又问道:“你家在何处?”

  华云翔道:“在歇神滩附近。”

  中年妇人吃惊道:“歇神滩?那距此好像有五十多里远吧?”

  华云翔道:“是。”

  他很想不回答,很想静静的歇息一会儿。

  但是中年妇人却对他生起很大的好奇心,再追问道:“你们是干甚么的?”

  “捕鱼,”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找人。”

  “找谁?”

  “一个杀害我爹的恶魔。”

  “嗄!你爹被人杀死了?是怎么回事呀?”

  “……”

  “你……你看样子又累又饿,我去弄一碗粥给你喝喝。”

  她说毕,走入屋里去了。

  但等她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粥时,华云翔已经睡着了,头歪在一旁,睡得很酣。

  她张口想喊醒他,但看他睡得那样酣,便不忍吵醒他,把热粥端回屋里,拿出一床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他原打算坐一会便继续上路,岂知竟一觉睡到天亮!

  晨鸟悦耳的啼声,把他吵醒了。

  他徐徐睁开眼皮,一眼瞥见身上盖着棉被,刹那间以为是在自家床上,以为前此的一切全是一场恶梦,心中一喜脱口喊道:“爹!爹!”

  中年妇人由屋里转出,脸含浅笑道:“你醒来了,你爹在那里呀?”

  华云翔头上像挨了一棒,心头一阵绞痛,这才情不自禁的掉下了眼泪。

  一切都是真的,是血淋淋的事实,父亲是死了,再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

  他努力想抑制悲痛,仍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中年妇人面上也流露出同情的悲伤,说道:“别哭了,你能告诉我你爹是怎么被人杀害的么?”

  华云翔低头痛哭不已。

  中年妇人叹息一声,缓缓道:“也好,你若想哭个痛快,就尽情的哭吧,积压在心里是很不好受的……”

  华云翔突然站起,道:“我要走了!”

  中年妇人道:“等一下。”

  她急急入屋再端出一碗热粥,递给他道:“前面不远就是鬼门关,很难行走,你最好先喝下这个再去。”

  华云翔接过热粥,一口喝下,把空碗递还给地,拱手道:“谢谢,容后图报!”

  语毕,拔步便走。

  他仍沿着江岸一路向前搜索,走了三四里路,已到鬼门关。

  鬼门关是长江最险的一段水路,江狭流急,两岸是高耸入云的峭壁,普通人是绝对爬不上去的。

  他看到那巍峨高耸的峭壁,心中便有一种预感,相信父亲被害之处,必是在那鬼门关的峭壁之上,因此立刻加快脚步奔去,向上攀登。

  不到半个时辰,他已置身于鬼门关最高的一座峭壁上,他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脚,仔细的四下搜索着……

  突然,他发现了

  发现了几滴血!

  是在一块濒临大江的岩石上,血已干了!

  他面上又起痉挛,神情激动地道:“这一定是爹的血!爹一定在这里被杀害的!”

  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又自言自语道:“不,爹的遗体是在这里被抛下的不错,但不是在这里被害的!”

  理由是:岩石上只有几滴血,假如是在岩石上被杀害的,石上必有大量的血!

  那么,爹是在何处被杀的呢?

  他转头向南望去,立刻又发现了几滴血,当即折身向南走去。

  峭壁上是崎岖不平乱石杂陈的峰巅,他才走到第二处血迹,接着又看见前面有血迹,原来血是从南方峰巅上一路滴过来的。

  他便循着血迹向前走,走了数十丈,陡地刹住了脚步,面上露出震骇之色!

  原来,他看见了四个人

  四个石头人!

  是四具翁仲么?不是!

  石翁仲是肃立的,而那四个石头人却是跪着的,而且每一个的相貌和姿式都不相同!

  那是四具用石头雕刻出来的人像!

  再定睛细观,华云翔的面色更是阵阵发白,目瞪口呆的怔住了。

  因为,他已认出了四个石头人的面貌。

  由右而左,第一个石头人是“神州一剑涂啸天”!

  他双腿并拢跪着,抬头向天,双手紧抓着洞开的胸口,好像他的胸口是被自己的双手撕裂的。

  第二个石头人是“玉箫书生丘清泉”!

  他也是双腿并拢跪在地上,抬头向天,所不同的是他双臂张开,心中上挥着十三支铁箭!

  第三个石头人是“武林豪客归扬铭”!

  他一样跪在地上,双手按在膝上,头略低垂,目中无珠,雕刻出被挖去双目之状。

  第四个石头人正是“大儒侠华玄圃”!

  他跪着,颈上无头,头托在他伸向前的双掌上,那样子就像他自己砍了了头,心甘情愿的要把自己的首级奉献给人!

  总之,和真人的死状一样,一个被挖去心肝,一个乱箭穿心,一个被挖去双目,一个被斩了头!

  华云翔惊愕万分,呆立良久,才想起要找那个杀人恶魔,当即一个箭步跳过去,在四具石雕像的周围搜索起来。

  但找了一遍又一遍,却未见到那个杀人恶魔的一点踪影,分明杀人恶魔不是住在峰巅上,他杀了人安放了石雕像后,早已离去了。

  华云翔双目发赤,似要射出火来,一边搜索一边大叫道:“魔头!你在哪里?你给我滚出来!”

  没有!

  除了四具石雕像之外,甚么也没有!

  华云翔悲愤已极,颓然在父亲的石雕像前坐下来。

  他低头默默的流着眼泪,一会之后,才抬头望着苍天,喃喃道:“老天,他是谁?他为甚么杀了人,还要雕刻出被害者的身像放在这里?”

  苍天无语!

  他又垂下了头,心中充满了悲痛和困惑,他有许多死结解不开,首先他想到了父亲被害时身上所穿的那袭衣服,他记得父亲的衣箱里确有那袭衣服,那是以前他父亲行道江湖所穿的,后来归隐江边之后就不见他穿了,他为甚么突然又穿上那件旧衣呢?

  如果那是父亲自动穿上的,便表示父亲已预知将被杀害,既然如此,他必知杀人恶魔的姓名来历,他为甚么始终隐而不宣?

  爹是打不过杀人恶魔而被害的?

  抑是像石雕像那样,心甘情愿献出首级?

  为甚么?

  为甚么啊?

  蜀东万县东南两百四十里处,有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名叫“磨刀溪”。

  磨刀溪上住着一位磨刀老人,他每天外出为人磨菜刀磨剪刀,经他磨过的刀,锋利无比,因此远近闻名,但人们只知道他“磨刀老人”,知道他的姓名的人很少。

  华云翔是少数知道“磨刀老人”的姓名的一个。

  他非但知道“磨刀老人”姓芮名斌,且知他是一位武林高人,因为“磨刀老人”是他父亲唯一有连系有来往的朋友。

  他现在来到了磨刀溪。

  磨刀溪是个大镇,除了镇上之外,镇外也还住着不少人家。

  华云翔只知“磨刀老人”住在磨刀溪,却不知他住在磨刀溪的何处,他问过了许多人,人人都知道“磨刀老人”这个人,却没有一人知道“磨刀老人”的住址。

  磨刀老人就是这样一个人,看来平凡庸俗,其实神秘莫测!

  华云翔只好到处寻找,希望能在街上碰上他,可是走遍了整个镇上,却没见到他的影子。

  他改向镇外寻找,走到一片村庄上,终于听到“磨刀老人”的声音了!

  “磨菜刀磨剪刀!磨菜刀磨剪刀……”

  多么好听的声音!

  华云翔循声赶过去。

  磨刀老人背着他的磨刀工具,正迎面走来。

  他年已八旬开外,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身穿一件破棉袄,腰上束着一条黑带,脚系草鞋,小腿肌肉很丰满,可以看出他是个体格健壮的老人。

  华云翔急迎上去,如见亲人般的喊道:“芮老伯!”

  磨刀老人脚下一刹,双目精芒隐透,等到认出了华云翔后,脸上才升起惊喜之色,叫道:

  “啊呀!你是玄圃的儿子华云翔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华云翔苦笑了一下,没有立刻作答,他在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不使它流下来。

  磨刀老人似已看出华云翔神色有异,不禁讶然道:“你怎么啦?”

  华云翔仍未回答,他怕自己一开口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

  磨刀老人更为诧异了,注目问道:“你是来找老朽的么?”

  华云翔点了点头。

  磨刀老人欣然道:“很好,你跟老朽来,咱们回家去说话!”

  说着,领路前行。

  华云翔随后跟上,乘机抹掉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磨刀老人一边走一边说道:“好久没去你家了,令尊还好吧?”

  华云翔道:“好。”

  磨刀老人很高兴,笑道:“前几天老朽还想到你们爷儿俩,正想过几天去找你们爷儿俩要鲤鱼吃呢!”

  华云翔又没有回答。

  磨刀老人掉头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道:“孩子,你受了甚么委屈?”

  华云翔道:“老伯,等到了家,再容小侄详细奉告吧!”

  磨刀老人说了声“好”,便不再开腔,默默的在前领路。

  走出村庄,转南行约半里,到了一座破祠堂外。

  磨刀老人笑道:“这就是老朽的窝,一间断了香烟的破祠堂,你一定感到很奇怪吧?”

  祠堂虽然破旧,仍可避风雨,里面有一张竹床,壁上挂看几件旧衣,地上摆看一些炊具,此外别无他物。

  磨刀老人进入堂内,把工具卸下,笑道:“坐!坐!待老朽生火煮一壶茶来喝喝……”

  说毕,立刻在炉边蹲下,动手生火。

  华云翔道:“老伯,小侄不渴,您别忙了。”

  磨刀老人道:“不喝茶,也要吃饭,老朽今早买了半斤猪肉,一颗大白菜,咱们来吃猪肉炖细粉怎么样?你受了甚么委屈?告诉老朽,老朽可以替你解决,不过下次去歇神滩,你可得捉几尾大鲤鱼让老朽打打牙祭,老朽已好久没吃过红烧鲤鱼啦!”

  华云翔道:“老伯,我爹死了!”

  磨刀老人浑身一震,整个人僵在炉边,隔了好半响,才慢慢掉头望他,不胜惊愕地道:

  “怎么死的?”

  华云翔泣然泪下,道:“被人杀死的,日期是七月一日,像神州一剑涂啸天三人一样,尸体被抛入江中,流到了歇神滩……”

  把经过及所发现的情形说完,他又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磨刀老人曾不止一次去过歇神滩,故对涂、丘、归三人之死都知道,但他年纪太大了,和华云翔的父亲一样不愿再过问武林是非,因此未去追查凶手,现在一听“大儒侠华玄圃”

  也遭到了与涂、丘、归三人同样的命运,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登时沉了下来。

  他神情严肃的沉默良久,才开声道:“你除了发现鬼门关上那四具石雕像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华云翔摇头道:“没有。”

  磨刀老人凝目又问道:“没有那凶手的一点踪迹?”

  华云翔道:“没有,小侄在那上面搜索了一天,连凶手的一个脚印也未发现。”

  磨刀老人精眸闪动着,再问道:“那四具石雕像,是在山上雕刻的?或是从别处雕刻好再搬上去的?”

  华云翔道:“好像是在别处雕刻好再搬上去的,因为山上没有一点雕刻的碎石。”

  磨刀老人起身负手踱来踱去,沉吟道:“哼,凶手每年七月一日杀害一人,又雕刻被害者的石像摆在鬼门关上,这算甚么名堂?”

  华云翔面含悲愤道:“那恶魔选定在七月一日杀人,也许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他可能是花一年的时间雕刻好一具人像,把它搬上鬼门关,然后再杀害那个人!”

  磨刀老人道:“他雕刻被害者的石像摆在鬼门关上,用意何在呢?”

  华云翔咬牙切齿道:“是对死者的一种凌辱!”

  磨刀老人道:“如是凌辱,那便是仇杀。”

  华云翔道:“不错,是仇杀!”

  磨刀老人停止踱步,注目问道:“你从何断定是仇杀?”

  华云翔道:“因为我爹知道那恶魔是谁!”

  “哦?”

  “那天早上,我爹特别劝告小侄不要去闯荡江湖,他说武林像一池混浊的水,任何人淌了混水,就很难抽身而退,要不停的杀戳,以杀来保护自己,但杀人的总有一天也会被杀,结束了他宝贵的性命,辜负了父母对他的养育之恩

  这分明是临别赠言!

  后来,小侄捞获他老人家的遗体时,发现他身上穿着一件十几年前的旧衣,那应该是他自己穿上的,由此可知他老人家已知那恶魔要下手杀害他,既知那恶魔将下手杀害他,自然知道那恶魔是谁!”

  “令尊从来不曾告诉你他结了甚么仇家么?”

  “是的,有关他以前的一切,他从不肯告诉小侄,这就是小侄今天来找您老人家的原因,您老人家是我爹退隐后唯一有来往的朋友,小侄想您老人家对我爹以前的一切必甚清楚。”

  磨刀老人面上露出了苦笑,摇头道:“不,老朽对令尊以前的一切并不清楚!”

  华云翔失望地道:“可是,您老人家和我爹相交多年,怎会不知道我爹过去的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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