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趁着周末,以肖莫为首的一群男士组织海边渡假两日游,吃住全包。一行正好八个人,晚上吃过饭便凑了两桌打麻将,方晨原本不擅自道,可是手气偏偏很好,一下子便赢了不少去。周家荣一边从钱包里掏钱出来一边叹气,直呼上当,又问她:“你该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吧!”
方晨却只是笑,很大方地将钱收入抽屉里。
或许真要情场失意,赌场才会得意。
苏冬坐在另一桌,其间频频听见她的笑声传来,如同珠玉落地,清脆而又愉悦。方晨偶尔回头循声望过去,果然都只见那张明艳的脸上笑靥如花,连眉眼都笑得弯起来,宛如江南水乡上最秀丽的桥。
她恰好坐在肖莫的下首,有吃有碰,而肖莫也仿佛故意让她开心,打得尽是好牌,惹得其余两人都忍不住纷纷抗议。
“哎,我说,你要怜香惜玉也别拉上我们俩当垫背啊。”
“就是。虽然让美女开心是我们的荣幸,但显然好人都让肖总你一个人做了,我们又花钱又出力的,可是在苏冬的眼里恐怕连陪衬都不是吧。”
调侃意味浓烈,音量又大,在场其余众人听得一清二楚,有人跟着接话起哄,有人则心照不宣地含笑不语。
肖莫嘴里含着烟,眯起眼睛似笑非笑道:“人的运气要是来了,挡也挡不住。你们两个输钱,又怎么能全怪在我身上?”说着将刚摸到手的牌打出去:“三万,要不要?”后面一句话是问苏冬的。
“清一色。”十指将面前的麻将牌一推,苏冬喜笑颜开。
肖莫慢条斯礼地弹了弹烟灰,问:“手气这么好,一会儿要不要请大家宵夜?”
苏冬朝他看去一眼,笑道:“当然。”
吃完宵夜已经过了凌晨,最后躺上床苏冬心满意足地叹气:“要是天天如此该有多好。”
方晨奇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然喜欢上这种生活了?”
“突然发现这样的日子真不错,比日夜颠倒强多了。”
方晨走进浴室里吹头发,风声呼呼的从风筒里冒出来。
过了一会儿,苏冬出现在她身后,将头倚在门框边,突然说:“方晨,我不想干这行了。”
似乎是愣了一下,方晨才“啪”地一声按下开关,关掉了吹风机。她从镜子里望过去,问:“这是突发奇想,还是早有打算?”
“最近想到的。”苏冬在宽大的镜面里与她对视:“你原来不是也说过么,一个女人做这个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可我记得,你当时并没有把我的话当成一回事。”
苏冬笑了笑:“现在是要我承认你的觉悟高吗?”方晨摇头:“我只想知道让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是什么。你的那个圈子,应该不是想进就进想退就退的。你老实说,是为了什么?”
“你觉得呢?”苏冬试探性地反问。
方晨想了想,抛出两个字:“男人?”
身后的人突然沉默下来,方晨略一思索,只是问:“你确定值得吗?”
苏冬怔了一下便重新笑起来,避重就轻地说:“领着一群小姐讨生活,这样的日子原本就不是正常人过的,按理说早就该放弃了,又怎么会不值得呢?”
“可是你之前并没有这样打算过。”方晨转过身,“你和肖莫一整晚眉来眼去的,当大家都是瞎子么?”
“那又怎么样?男未婚女未嫁,在一起够开心不就行了?”
“真的只是图一时的开心?你为了他都决心洗手转行了,想当初我劝你多少次,费了那么多口舌,到底还是抵不过一个男人。这样你还敢说自己只是想和他玩一玩?”
苏冬不说话了。
她的脸在灯光下露出少有的沉静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幽幽开口道:“否则又能怎么样呢?你认为我和他能来真的吗?”
“你爱上他了?”方晨一惊,因为从认识到现在,她几乎从没见过苏冬这副样子。
苏冬摇了摇头,笑道:“这个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关键是,他不可能爱上我。”正说着手机响了,她只低头看了一眼,便转身走到门口:“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吧。”
方晨也不知道她究竟外出了多久,只知道当自己入睡的时候,苏冬仍旧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切如常,她们不再讨论昨晚那个话题,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方晨也没问她晚上干什么去了。
其实答案几乎不言而喻。
方晨想,大概每个人都逃不过这一关,区别只在于,有的人选择像壁虎那般断尾避险,而有的人,则宁愿飞蛾扑火。
几天之后,方晨从现场完成采访,刚刚回到单位门口便被人拦了下来。
来者是两个陌生男人,打扮斯文,其中年纪稍长的中年人客气地说:“方小姐是吗?我们是城西公安分局的刑侦人员,现在有个案子希望您能配合一下,给我们提供一些资料。”他和他的同事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然后朝方晨比了个手势,将她请上路边停靠着的那辆印有公安标识的吉普车。
方晨记得自己上一次来这种地方还是靳慧死的时候。那个清晨格外寒冷,靳伟在她面前近乎歇斯底里地喊叫,口中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连眼睛里也尽是湿润的雾气。而她,万万没想到就在那一天,因为一个死去的女人,使得她与另一个男人从此有了交集。
如今一转眼竟然已经过去半年之久。
她坐在漆黑的微微有些发旧的长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面前的一次性纸杯。当日山上那场枪战,终于还是调查到她的头上了,虽然时间隔得稍微久了一点。
面对对方提出的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方晨并没有显出丝毫的不耐烦,除了最开始那极短暂的一瞬间略有些根本不被人察觉的迟疑之外,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十分稳定的气息和镇定自若的声音,语调匀速、口齿清晰地陈述道:“我前阵子确实休了年假,不过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是一个人旅游散心去了,你们说的那个案件我想我真的帮不上忙。”
相对于她的态度,坐在对面询问笔录的人员反倒显得有些急躁,皱着浓眉说:“方小姐,我有必要再次重申一遍,这个案件的性质十分严重,同时涉及到几方黑社会势力,也很危险。今天请你来配合我们,如果你当真了解些什么,希望你不要有所顾虑和隐瞒。”
方晨听了淡淡一笑:“你说的这件事确实与我无关,我也没必要顾虑什么,更加谈不上隐瞒了。”见对方眉头似乎皱得更紧,大有不满和怀疑的意思,她又不慌不忙地接着说:“警察同志,作为一名向来遵纪守法的公民,我很清楚公民应当承担的义务。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愿意配合你们打击恶势力,这一点请你们不要怀疑。”
“那好吧。”做笔录的工作人员停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那请你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韩睿的男人。”说着,从文件夹里抽出张照片,沿着桌面推到方晨面前。
这张照片显然是从较远距离拍摄的,其实光线和角度都算不上太好,但是大概因为相机的像素够高,所以图像堪称十分清晰。
照片中的韩睿正从他自己的夜总会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五六个手下,一行人与他一样俱是黑衣打扮,在夜色、霓虹以及熙攘平凡的路人的映衬下显得鹤立鸡群,十分醒目。
其实照片只远远地摄到韩睿的半张侧脸,可是竟然那样奇异的,依旧可以看得出他的剑眉星目,俊美无匹,而冷肃的气质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即使在这样静止不动的纸片上,也将他与众人界线分明地隔绝开来。
方晨的视线只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便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说:“认识。”事实上,早在警方出现在报社门口的时候,她就没想过要否认。
她的神情很平静,然而其实心脏却突然有一点紧缩。她似乎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以为自己正在渐渐地将这个人遗忘,可是此时,某种不知名的十分细微的疼痛悄无声息地袭来,照片中的她正被韩睿拥住肩膀,距离紧密,就连神态亦然。
“请问,你与韩睿在现实生活中是什么关系?”
“朋友。”
“仅仅只是朋友这么简单?”中年男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明显质疑的光芒。
方晨深吸了口气,神色平淡地说:“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应该算是男女朋友。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我们很久没联络了。”
“哦?”这样的答案似乎令对方有些吃惊,“你的意思是,你和他已经分手了?”
“是的。而且更准确地说,我只是他的女伴而已,对他的事情了解得很少,所以如果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我恐怕你们找错了人。”
大约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把话说得这样坦白,穿便衣的中年男人反而沉默了一下,水笔笔尖停留在纸面上方,似乎是在揣度方晨话里的真实性。
这时候,方晨抬腕看了看手表,道:“不好意思,单位里还有工作等我回去处理。能回答的我都已经回答了,请问你,需要我再确认一遍今天所说的都是实话吗?”
“那先就这样吧。”对面的男人率先站起来,微笑道。
或许是方晨的态度不错,又或许是她从头到尾确实表现得无懈可击,所以即使对部分谈话内容仍抱着几分怀疑,但他还是开门将她送了出去。
“方小姐,如果有需要,我们还会再联系你。”最后他说。
“没问题。”方晨点头,诚恳地道别:“希望你们尽早破案。”
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地泊在公安局大门对面的路边,当方晨快步经过的时候,车窗恰好降下来。
“哎,这么巧!”一眼瞥见车里的人,方晨先是有点吃惊,尔后却又疑惑道:“……你该不会是专门在这里等我吧?”
肖莫笑着偏过头,抬了抬下巴,“上车再说。”
车子开动之后,肖莫才说:“我下午正好在报社和你们老总谈点事情,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你上了公安的车。怎么,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方晨回答得简洁干脆。
其实早在她与韩睿交往之初,就曾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与肖莫碰上过好几次。不知是因为看在韩睿的面子上,抑或是肖莫自己又有了新的目标,总之,他再也没有提起过想要追求她的意图。如今则更是不可能了,因为很显然,他与苏冬之间已经有了一些暧昧的、说不清楚的关系,并且这种关系还在延续当中。
肖莫眼见方晨对自己有所保留,也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不再追问。
他有许多种途径可以打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事实上,早在等候在公安局外的那段时间里,他就已经通过几通电话大致了解了情况。
车里流淌着风笛吹奏出的轻音乐,他倾身用手指敲了敲前方的椅背,示意司机将音响调小,然后才问:“你要去哪儿?”
尽管工作还没做完,但方晨此时也无心再去单位加班,于是想了想,说:“回家。”
肖莫给司机报了个地址,车子随即灵活地变道,在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等待向左转的红灯。
正赶上正常的下班高峰时期,整个路面拥堵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市区内禁鸣喇叭,于是在微亮的暮色里,只有无数低沉的马达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混杂着肮脏的尾气,连同城市都仿佛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尘埃之中。
车内倒是安静舒适。肖莫似乎坐得有点无聊了,手指随便搭在车门边上轻轻弹动,跟着小声的音乐打着节拍。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看着方晨评价道:“最近气色不错,难道是生活规律的结果?”
方晨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说:“我的生活一向有规律。”
“那倒不一定吧。”意味模糊的笑容浮现在那张俊朗的脸上:“和之前相比,你现在不是重新回归健康正常的生活了嘛。”
突然提到与某个男人有关的话题,方晨心里略有些不快,但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她淡淡地回应他:“这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哦?这话如果让韩睿听到,会不会是前所未有的打击?”
方晨嘴角不由得一沉。
这简直是变本加厉,都直接说出那人的名字来了!
她冷哼一声:“你认为会有什么事是可以打击到他的吗?”
肖莫却撑着下巴笑得越发暧昧:“看起来你倒很了解他啊。”
方晨语气冷淡地说:“算不上。而且我和他现在也没任何关系。”其实她心里怀疑肖莫是故意挑起这个话题的。不管他是出于什么问题,她早已打定主意不再开腔,于是将刚才那句话做为结束语,说完便紧紧地抿上嘴巴。
结果停了不到半分钟,就在红灯转为绿灯的时刻,只听见肖莫又说:“可我怎么觉得,似乎是你单方面想要划清界线呢。”
他敲了敲车窗,对她比了个手势,若无其事地说:“后面一直跟着我们的那辆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韩睿手下人开的吧。”
方晨特意在公寓楼下稍隐蔽的位置站了一会儿,果然很快便看见阿天开着那辆熟悉的黑色SUV出现在视线里。
他这是在干什么?
在证实自己确实被跟了一路之后,又想到刚才肖莫脸上戏谑的笑容,方晨不禁有些恼火。她从阴影处走出来,沉着面孔一言不发地等待阿天下车。
“方姐。”阿天见自己被抓了现形,满脸笑嘻嘻地从车上跳下来打招呼。
“你跟着我干嘛?”方晨问。
“没啊,去办点儿事正好经过这里,凑巧嘛。”
“你觉得我会相信?”方晨似笑非笑地凑近一些,状似认真的研究着阿天的面部表情,“我们好歹也认识一段时间了,韩睿那么多手下里头就你最老实。快说实话,为什么跟踪我?”
阿天被她迫得身体向后仰了仰,避开她的眼睛,只得挤着笑容道:“真的只是顺路经过。”
方晨拿出手机,说:“好吧,那我直接问韩睿好了。”
果然,下一刻便被阿天拦住。
“方姐,别!”阿天急急道:“我错了还不行嘛。你现在别给大哥打电话了,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其实方晨也只是虚张声势,对于那个男人,她只希望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见面。
顺势收起手机,只听见阿天老实承认:“我是来保护你的。”
“保护我?”方晨不由得皱眉:“我每天生活那么正常,能有什么危险?而且……”她似乎抑制不住地冷笑,略微有些讽刺地继续说:“我和韩睿的关系早就已经结束了,就算有人要寻仇,也应该找他的新任女伴才对。”
她的语气不好,阿天只能陪着笑,明显踟躇了一下之后才说:“以防万一嘛。”
方晨不再理他,挥挥手:“时间不早了,你回去跟他说,我不需要什么保护,只要他别再插手我的生活就行了。”转过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和颜悦色地交待阿天:“如果没有他,我想我基本上不会再遇到什么麻烦。请你把原话带给他听。”
敢这样公然挑衅韩睿的人,阿天自上道以来前前后后也只见过这么一个而已,而且还是个女人。
他在私底下十分佩服方晨,倒不是因为她的胆量,而是佩服她竟然有那样的魅力,不但可以在韩睿面前无论做出怎样的言行都有恃无恐,而且,即使分开了也仍旧令韩睿对她关照有加。
从没有哪个女人有过她这样的待遇,他想,同时又不禁好奇,既然大哥还关心她,那么又为什么要放任她离开呢?
对于方晨的突然离开,在大多数弟兄的心里,估计都还是个未解的谜。任谁都能看得出她与韩睿之间的契合,却偏偏走得毫无征兆且悄无声息。
可是没人敢打听内幕。因为最近大哥的情绪隐约有些不大好。大家都是聪明人,在这段非常时期人人都宁可选择紧紧闭上嘴巴,甚至连半分打探的好奇都不敢流露出来。
阿天回去后自然没将方晨的原话复述出来。他只是承认自己尾随保护的行为被方晨发觉了,至于后面的谈话内容,他仔细斟酌了半天,挑选了最温和的部分向韩睿报告。
韩睿一手执着酒杯,似乎漫不经心地听着,其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既没有吃惊也没有不满,到最后也只是淡淡地问:“就这样?”
“对,然后她就让我回来了。”阿天在心里抹了把汗,就像方晨说的,他实在不擅于说谎。
深陷在宽大的黑丝绒单人沙发里的男人看起来清俊而又略显疲惫,两条长腿随意地架起,酒吧里暧昧昏暗的灯光投射在他的侧脸上,在高挺的鼻梁两边落下忽浓忽淡的阴影。他兀自半垂下眼睛,表情淡漠,不开口说话的时候整张脸就犹如古希腊时代最完美的雕塑一般。
私人包厢里音乐环绕,静静地等候在一旁的阿天根本看不出韩睿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而事实上,自从方晨离开之后,他的心思就似乎变得更加高深莫测起来。
直到将杯中的红酒饮掉大半,韩睿才抬起头淡声吩咐说:“不要管她,你继续做你该做的事。”又像是可以预料到方晨的反应,接着补充一句:“如果她有什么异议,让她直接来找我。”
“知道了。”收到明确指示,阿天立刻点头退了出去。
沉重的门板缓慢合上,一直坐在包厢一隅戴着眼镜的清秀男人突然半笑着说:“我们这样,方晨未必领情。你看刚才阿天那副为难的样子,要说他刚被方晨骂过一顿我也相信。”
韩睿低低地“嗯”了声,“可是现在也由不得她不愿意。”
表情冷漠,语调平淡。谢少伟默默地给自己这位老大此刻的表现下了八个字的批注,然后忍不住在心里无声地叹气。
关心一个人有这样难吗?还是说,韩睿平时冷酷惯了一时转变不过来?所以明明是在为方晨的安全考虑,结果从他口中表达出来的时候,却更像是在强迫一个女人去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谢少伟暗自摇了摇头,但立马又想到另一件更严肃的事,于是换了话题,正色道:“哥,你说现在警察找上了方晨,这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应该不会。”韩睿闭上眼睛假寐,冷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安或怀疑。
谢少伟觉得奇怪:“为什么?”
“因为她不是个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在这件事上对警察撒个谎撇清干系,远远比她承认自己被卷入枪战里要省事得多。”
“……”
或许韩睿并没有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么肯定,但谢少伟听了之后却难得地愣了愣。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方晨离开的原因,而他恰好就是其中之一。然而他却不认为这会是什么永久性的障碍,因为只要是韩睿想要得到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见他失败过。
更何况只是一个女人?
谢少伟这次没有再斟酌,而是直接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哥,其实如果你对她还感兴趣的话,为什么不把她弄回来?”
韩睿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睁开眼睛拿眼角瞟了瞟他,突然问:“Jonathan现在的位置搞清楚了没有?”
“查过了,他带着他的手下确实已经到了中国,而且很可能已经来到本市。”谢少伟表情严肃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韩睿冷哼一声:“看来我的行程要变一变,连飞回美国的机票都可以省了。”
“我打电话去那边问过了,据说他这次带的人手不多,估计是不想动作太大惊动你。毕竟这里不是他的地盘,真要动起手来他吃亏的可能性更大。”
“我和他生活在一起十几年,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的性格。Jonathan这个人虽然比不上他其他几个堂表兄弟聪明,却胜在心够狠。干这一行的,头脑固然重要,但更多时候时机更重要。他就是我所见过的最懂得把握时机的人,”说到这里,韩睿微微一停,唇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容:“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他一个洋鬼子恐怕要比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能理解这两个成语的精髓。”
谢少伟点点头,表情中略微显出一丝凝重:“这次他显然是冲着你来的。”
韩睿冷笑不语。
他和Jonathan,名义上的兄弟,实际上却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几乎从他被母亲领进罗森博格家族大门的那一刻起,两人此后多年的积怨和争斗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最后高大修长的男人掸了掸衣角离开沙发站起来,神情冷峻地吩咐:“Jonathan那边你继续派人去查,我要知道他的详细行踪,包括他带来的手下的资料、一路上都接触过什么人,统统给我查清楚。还有目前和墨西哥人交易的那批货,你也让大家盯紧点,我那位亲爱的‘兄长’选在这个时候千里迢迢来看我,应该不单只是想要我的命这样简单。”
方晨急匆匆冲进咖啡厅里避雨的时候,身上已经被淋湿了大半。夏季的雷雨来得迅速而又猛烈,令人完全没有防备。稍稍理了下额前濡湿的刘海,她便由服务生领着入座。
恰好是下午时分,又不是周末,店里的生意显得有些清淡。整个复古风格的厅堂只有三两桌客人,竟然全都是情侣,各自分散在不被旁人打扰的角落,亲密地将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传来低低的笑声。
方晨挑了个窗边的双人座位,先往外面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阿天的踪影,这才稍稍有些满意地坐下来。其实自从上次之后她就格外注意,果然又被她陆续察觉过几回,到后来她也懒得再同阿天计较,因为明知阿天也只是听从韩睿的差遣罢了,凭白成了受气包也怪可怜的。
今天趁着下大雨,她趁机甩开他,坐下之后连餐牌都没看,只点了杯意式特浓咖啡。
其实她平常很少喝这种饮品,但凡会上瘾的东西,她都极少接触,包括茶。光是这一点,她便算得上是家中的异类了。因为生活习惯传统的父亲陆诚国是他那个圈子里有名的品茶专家,而母亲曾秀云从事艺术工作过去时常需要熬夜,咖啡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提神剂,家中有着最专业的咖啡机和各式各样进口的咖啡豆,而曾经作为曾秀云的经理人,在面试时必然会被询问到的一项能力就是:磨咖啡的技术如何?
如果这项不过关,其余的工作经验再丰富也是白搭。
对于这一点方晨十分不能理解,她总感觉自己与母亲的习性完全无法融合,从母亲的洁癖,到母亲对自己喜爱事物的某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正因为自觉不能融合,所以母女关系曾经一直不算太好。而反观陆夕,则似乎不存在这种困扰。
在方晨的眼中,自己的这位亲姐姐不仅从头到脚完美得不像话,就连性格都属于兼容并包型。她甚至说不出有什么东西是陆夕不喜欢或不能接受的。
陆夕能将红茶绿茶的种类和烘焙工艺说得头头是道,也能仅凭味蕾辨别出各种咖啡的细微不同,尽管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倘若有了一个反面形象做对比,那就立刻显出她的可贵来。
对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晃,逐渐飘远的思绪被立刻拉回到现实中。方晨下意识地抬起头,此时窗外雨势已经明显减缓,遥远的天边乌云慢慢散开,从层层堆叠的缝隙中隐约露出一线放晴的日光。那赤白的光芒穿透落地玻璃窗恰好照在来人身上,一头暗金色的及肩长发竟似乎比阳光还要耀眼。
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西方男子有着极为深邃的五官,鼻梁微勾,一双眼珠的颜色近乎湛蓝,仿佛白昼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海水。他朝方晨微一欠身,显出极良好的教养,操着美国口音,从性感丰润的嘴唇里吐出一串英文,绅士般地询问方晨自己是否可以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来。
这样的搭讪方式很普遍,方晨抱歉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想被打扰。那人也不勉强,转身在另一张桌边落了座。
与这个城市里多数外国人轻松随意的风格有所不同,这个男人的穿着十分考究,衣裤剪裁合合体、质料挺括,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就连发型也仿佛是专门打理的,虽然长到肩膀却并不显得凌乱邋遢。
不是所有男人留长发都会好看,偏偏这样的发型很衬他,显得潇洒飘逸,颇有几分艺术气质。
两张桌子相邻,隐约有浓烈的古龙水气味夹杂在咖啡特殊的香气里飘过来,令方晨下意识多看了他两眼。
结果却让她不由得怔住。
几乎每一次转过去,她的视线总能与他对上。那个陌生男人一边优雅地喝着咖啡,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
他的眼神里有着明显的探究之意,在她身上来回打着转,却又似乎锐利晦暗,没来由的令人不舒服。
方晨有些不悦,心想即使是西方作风也不该这样没礼貌。她沉了沉嘴角,连表情都不自觉冷下来,可是那人却若无所觉,只是面露微笑地回望她,眯起漂亮深邃的蓝眼睛,如同对待一位老朋友般地举了举手中的咖啡杯致意,声音不轻不重地恰好让她听见:“美女,这杯我请客。”
他的语气有一丝轻挑,但表情却又仿佛诚恳。方晨没有回应他,她无意在这种事上占人便宜,眼看着外面雨势已歇,便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币压在杯垫下,起身欲走。
那个男人的视线果然随着她而移动,照例是那些毫无掩饰的,直直盯在她的脸上。
她沉着气,抓起皮包从他身旁经过,明明已经走出好几米远,这时才听见那男人再度开口说话。
此时,客人稀少的店里环境清幽,只有数只古铜色的旧式吊扇在挑高的堂顶缓慢转动。他的声音并不大,不紧不慢地传进方晨的耳朵里却犹如平地乍雷。
“我认识你。”陌生的长发外国男人说。
见方晨停了脚步,他笑得似乎有些神秘:“除此之外,我也认识你的姐姐。”
方晨不禁心下一凛,脸色微变地问:“你是谁?”
可是对方却不回答她,仿佛是在享受她此刻的惊疑,又仿佛只是在欣赏她的美貌,放任自己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流连,沉声赞叹:“在来中国之前,Lucy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东方洋娃娃。不过你比她更美,可能命运也比她好许多。”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似乎有点惋惜,靠在高高的椅背里耸了耸肩膀。
他看着神情倏然紧绷的方晨,终于简短地自我介绍:“Jonathan。Lucy从来没有向你提起过我吗?那真是太遗憾了,我和她曾经的关系还相当不错呢。”
其实自从陆夕出事之后,除了将部分遗物从国外带回来之外,陆家人也曾经试图和陆夕的同学朋友们联络。毕竟事发得太突然,一时之间谁都承受不了那样的打击,也不愿意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可是他们几乎问遍了平素与陆夕关系紧密的人,却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陆夕在学校里的表现相当出色,人缘也极好,大家都为她的逝去感到哀伤或惋惜,同时却又纷纷表示不太清楚陆夕的私生活状况。
也确实如此。在那样的西方社会里,在宣扬独立隐私的文化的熏陶下,一个外国留学生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恐怕很少会有人去关注。
可是如今这个男人——方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个仿佛平空冒出来的男人,不但自称认识陆夕,而且很显然,他甚至知道陆夕已然身故。而她当初与父母在美国处理后事的时候,竟然完全不知道陆夕的生活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大门后的铃铛清脆悦耳地响动两下,又有客人推门进来。方晨借着这声响平复了一下震惊的心情,看着Jonathan语气肯定地说:“你是特意来找我的?”她并没有那么天真,会以为今天只是一场巧遇。
Jonathan不置可否地扬起他那淡金色的眉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在椅子扶手上,此时的他一反刚才温和绅士的姿态,只是好整以暇地坐着,一时间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任何问题。
方晨这才发现这个男人不笑的时候其实面目冷淡,甚至很有几分阴厉森冷,那样一双湛蓝如海的眼睛里却仿佛没有温度,盯着人久了就连目光里都犹如泛着森森寒意。
方晨不由皱了下眉,心中越发疑惑。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身份确实可疑,她直觉认为陆夕生前不该和他有什么交情才对。
看出对方是在故意吊她胃口,方晨不由暗自咬了咬牙。
所谓来者不善,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在没搞清楚Jonathan的动机之前,她也只能强压下心中疑团。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方晨语调平稳却又略带了几分强硬地开口说:“抱歉,我想我没时间与你玩游戏。”说完真的不作停留,转身离开。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她不禁有些犹豫了,但脚步的频率并没有放缓,径直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云破日出,不但空气格外清鲜,就连整条街道都被这一场来势迅急的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沿街两侧的花坛里反射着碧绿浓翠的微光。
方晨迎着重新露面的阳光深深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评判自己此番举动究竟是对是错,就已经有服务生追出来唤住了她。
服务生递上一张卡片。
“刚才与您交谈的那位外国客人让我把这个给您。”
其实就是咖啡厅里让客人留言提建议的便笺纸,上面用花体写了一串英文:
明天下午三点我将给你打电话。
附注:关于Lucy的事,相信你一定会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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