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展坐在长凳上,长长的凳子已被压得弯曲。
桌上有五个空坛,酒已尽,坛已空。
钟展眼里看不出任何神采,只有忿怒,只有仇恨。
他虽然已经喝醉了,他的腰却还是很挺,很直,枪杆般的笔直。
他不愿让别人看出他昨夜偷偷滑下的泪痕。
男儿有泪不轻弹,要掉眼泪只有在夜深无人的时候。
他宁可流血,绝不流泪。“砰”一声,钟展紧握的手掌已重重的打在桌上。
他双眼怒红,叫道:“酒,酒来。”
店小二走到他面前:“你已经醉了,你还要喝。”
钟展颤抖着双手,忽然大笑:“醉?你看我有没有醉?”
他话刚说完,忽然自怀中取出一锭官银,抛在桌上,银锭打转般发出耀眼亮光。
店小二居然连看都没看一眼:“你醉了。”
钟展又一拳打在桌上,伸手抛出了五锭官银:“五锭官银堵住你的嘴,你看我醉了没有?”
月下老人扮成的店小二还是没有看桌上闪亮的银锭。
忽然“砰”一声,一条人影闪电般的自门外冲进来,往钟展桌上六锭官银扑去,一个起手势,居然已将六锭银子抱在怀里。
胡大海笑了。
世上也只有胡大海这种人会做这种事。
胡大海将银锭抱个满怀,就像抱个新婚妻子,他裂着嘴对钟展笑道:“你没有醉,一点醉也没有,我敢保证你喝个十坛、二十坛也不会醉。”
有胡大海的地方,就会有常遇春。
常遇春果然也自门外闪进来,双眼瞪着银锭道:“我敢打睹这几锭官银,放在赌桌上,一定会让我好动,一定能让我赢钱。”
胡大海眯起眼:“依我看来还是先买几坛酒,喝个过瘾,再去赌。”
常遇春道:“好。”
他们二个一搭一唱,就真的像是银锭已是他们的了。
钟展忽然一拍桌子道:“不好。”
胡大海眯着眼:“不好?”
钟展道:“我醉了没有?”
胡大海道:“没有。”
常遇春道:“你很清醒。”
钟展喝道:“拿酒来。”
胡大海道:“好。”
胡大海话还没说完,常遇春已闪进柜台后,提起二坛酒,笑嘻嘻的走来。
胡大海一掌拍碎泥封,一口就倒进半坛。
常遇春倒一碗给钟展,钟展一饮而尽。
钟展抹了嘴角:“再来。”
常遇春又笑了:“好。”
胡大海忽然裂着嘴,吊起空坛子道:“没酒了。”
钟展二话不说,自怀中挪出三官银:“来买。”
胡大海眼睛更亮了,吞了吞口水:“这似乎还不够我们喝。”
钟展豁然站起,撕下衣襟,出出身上所有的银票,“啪”一声,拍在桌上:“够不够?”
常遇春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够,够,够。”
胡大海喜从天降,伸手就要取银票,突然“叮”一声,一柄刀已钉在银标上。
刀是从门外射进来的。
常遇春望向门外,他刚一瞧见门槛下的人影,连人都还没有看清楚,他就见鬼般的溜到了柜台后。
胡大海居然还在喝。
***
胡大海喝不下去了。
他瞪起牛铃大眼,看着花四娘从门槛下走来,就像看见一只老虎从草丛中扑出来。
胡大海想跑都已跑不了。
花四娘身上穿着一件曳地连身碎花裙,披着红色绣花棉袄,腰畔上斜倚长剑一把,剑鞘纯红斜雕一条凤舞九天。
她的人仿佛就是一只翱翔九天的彩凤。
花四娘朝长凳坐下来,看了胡大海一眼:“我今天好不好看?”
胡大海提着酒壶,连喝都已似不敢再喝:“好看,好看,好看极了,如果有人说你花小姑娘不好看,那个人一定是个瞎子。”
钟展醉已七分,他忽然一拍桌子:“不好。”
胡大海就像热脸贴冷屁股,还被打了一巴掌。
花四娘看了钟展一眼,又看着胡大海:“他是不是瞎子?”
胡大海连说话也已不太灵光:“不,不是。”
花四娘瞪着他:“那为什么你说好看,他却说不好,难道你又骗我?”
胡大海豁然跳了起来,急得抽出插在腰间的一把大菜刀道:“我没有骗你们,他虽不瞪,但现在就要瞎,他是个瞎子。”
胡大海说话同时,竟已提刀朝钟展脸上双眼削去。
菜刀虽不算是种精准灵巧的得器,但在胡大海手里,就像小姑娘手上的绣花针般灵活巧妙。
就在这时,花四娘忽然抽起她射在银票上的小刀,射向胡大海。
胡大海刀已劈出,却感觉出后脑勺一股利器破空,他一个“鹞子翻身”起落,横向推刀,“当”一声,已将小刀推开。
花四娘大声喝道:“坐下。”
胡大海落地,站在钟展身后,摸了摸在脑袋,乖乖的就坐回原位。
花四娘揪起眼:“那个赌鬼呢?”
胡大海吐起舌头,指了指柜台后。
花四娘拉开嗓子:“你这个赌鬼,你还不出来,难道要我请你出来?”
常遇春一听到“请”字,溜烟般的已出现在花四娘面前。
花四娘道:“坐下。”
常遇春就坐。
花四娘一掌拍在桌上:“青魔手都让人给夺走了,你们居然还有时间在这里喝酒,我实在看不出你们二个到底有什么用?”
花四娘指着已醉得趴在桌上的钟展又道:“这个钟山的儿子,至少比你们强,至少他敢去拼命,你们呢?”
站在柜台后的月下老人一听到年轻人是钟山的儿子,手上的刻骨刀已闪出刀锋。
欢欢却将月下老人拿刀的手握住。
胡大海居然还笑的出来,摸了摸脑袋:“至少我还能喝酒。”
花四娘道:“酒鬼能有什么用?”
胡大海道:“我听说潘小君也喜欢喝酒。”
花四娘道:“你想和他比酒?”
胡大海道:“别的不行,至少我对我这顶本事,一向很有信心。”
花四娘道:“你喝酒有多少年了?”
胡大海道:“在我五岁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我就喝酒了。”
花四娘道:“就这样?”
胡大海道:“是的。”
花四娘二话不说,居然赏了胡大海一个耳光:“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知道那个潘小君个时间开始喝酒?她的母亲怀他的时候也在喝酒,他打从娘胎就喝酒子,你怎么跟人家比?”
胡大海摸着发红的耳朵,已说不出话来。
常遇春居然笑了:“我可以赌。”
花四娘看着他:“你全身上下,口袋内外,有多少钱?”
常遇春还是在笑:“还好,还有半文。”
花四娘道:“十赌九输,你十赌几输?”
常遇春道:“十输。”
花四娘道:“你认为你这次不会输?”
常遇春道:“赢定了。”
花四娘气得脸都红了,她跺起脚,站起身来,转头就走。
胡大海忽然纵身跃起,一个鹞子翻身,已翻出门外。
常遇春速度也不慢,已赶上胡大海,他们回头对花四娘笑道:“瞎猫也会碰上死老鼠,人总也有走运时候,四娘你等着看。”
花四娘看着胡大海、常遇春离去的影子,她的脸还是气得发红。
就如门外红梅一样红。
***
月下老人站在趴在桌上的钟展身后:“为什么不出手?”
欢欢道:“钟鸣已死,留下他。”
月下老人道:“哦?”
欢欢道:“我要他也尝尝仇恨、痛苦、寂寞的滋味。”
月下老人道:“听说钟山死了。”
欢吹道:“就算他已死,我也要见到的骨头,我也要拿他的骨头祭拜亡亲。”
月下老人道:“我知道花四娘也是凶手之一,补上沈伯母最后一剑的就是她。”
欢欢道:“没有她的一剑,就没有我。”
月下老人道:“哦?”
欢欢道:“花四娘一剑,有意刺偏,所以我和母亲才能活。”
月下老人道:“胡大海、常遇春也是对付燕伯父其中二人。”
欢欢道:“你看他们二个有这个本事?”
月下老人摇头道:“我看不出。”
欢欢道:“一个酒鬼、赌鬼,再怎么坏,也不会是真正的大恶人。”
月下老人叹了口气:“是的。”
***
黑暗来临,远方已有小渔灯火。
江面的冰已似渐渐消融,一点一点的渔火人家,已点亮孤寂寒冷的夜空。
潘小君从船舱望出去,看见的是有如星空的点点星灯。
这艘船开往何方?
大将军请他上船的目的是什么?
潘小君完全不知道。他忽然想起昔日的“烟雨楼”楼主张少青,以及“世袭一等安乐侯”皇甫二虎。
潘小君甚至珲很清楚的记得“蝶舞”在危急时将刀刺向自己神情。
江南名蝶,美人玉陨,香消魂断。
蝶舞的人永远在他心中难以抹灭。
潘小君低下头看头杯里黄橙色的酒,他的手轻抚杯沿,就像是在抚着昔日蝶舞的脸颊。
如果蝶舞没有死,他也不会流落江南再做浪子。
一个失去心爱的人,让他忘记伤痛最好的方法,就是离开伤心地,远走他乡,永远也不要再回去。
潘小君举起酒杯,倒一口,再倒一口。
他忽然觉得这几年来,酒仿佛已是最了解他,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
风在吹,吹上夜空,吹得星星都似结着一层霜。
舱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冷冷夜色,冷冷星光,他的人仿佛比夜星更冷。
潘小君看着他走进来,也看着他走到窗下。
窗下月影阑珊,他的人意境也有几分萧索。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他站在窗下,面对夜空:“你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看着他一身的青布长衫,虽已洗得发白,但布料却是非常昂贵考究的软绸,他的头发虽然已经如雪般的雪白,但在月色下,银丝亮眼有如流星。
虽然一看就知道他至少有五十岁了,但他的身材还是保养的很好,没有微突小腹,没有横肉满脸,他的身体仿佛还像个年轻人,像豹子般的充满爆发力量。
他和万杀、仇一刀不同。
是一种如狮子般的王者之风。
“是的。”潘小君道:“我就是潘小君。”
潘小君话刚说完,豁然放酒不:“大将军!”
他就是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将军,但潘小君似乎已在先机上慢了一步。
大将军遥望远星,没有回头:“举起你的杯子。”
潘小君举杯。
大将军道:“倒酒。”
潘小君倒酒。
大将军道:“喝。”
潘小君就喝。
他说话语气中仿佛有种魔力,就像是万丛中的狮子,只要一吼,就有种让万物顺服尊崇的力量。
潘小君感觉到这股力量时,他忽然发现自己早已处在下风。
高手相争,制敌机先。
潘小君已失去第一时间制敌机会。
风在吹,吹向窗沿,一朵鲜红色的梅花随着寒风飘进来,飘在大将军脸上。
大将军并没有伸手拂去眼前飘舞的红梅,潘小君双眼盯着他,只看见他突然伸出左手,轻轻的朝空中一挟。
梅开五瓣,挟在他手里。
大将军手挟红梅,突然回头。
潘小君脸上肌肉忽然紧绷,双眼一闪,已飞身跃起,向后退。
当潘小君跃起时,他已看见大将军手上的梅花已射出,五重瓣的腊梅,居然瞬间已来到他眼前。
红梅挟急风,劲力万钧,速度有如电光。
潘小君卷在半空,披风猎猎,一个翻身,披在身上的披风,已脱身卷起,卷向了如遇般飞来的五重梅瓣。
五重梅,梅开五瓣。
潘小君落在地上时候,他盯着眼睛,看着他那一袭湛蓝色披风,飞舞在空中,有如彩凤舞动九天。
这是何等劲力?
什么样的指力能使一朵半开腊梅,瞬间绽放?
潘小君还来不及想,五重花瓣的梅花已穿出披风,向他飞来。
花瓣重重,竟有如劲射而出的五柄飞刀。
潘小君紧握双手,冷汗已从手臂流到掌心。
他已从大将军的出手,感到一股从所未有的力量,一股武学登峰的王者力量。
花在风中。
风仿佛在刀口。
潘小君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他忽然伸出右手,伸出长长袖子里的手,手掌一震,一柄冷红色的剪刀,已从袖口滑出来。
刀是剪刀,潘小君的剪刀,一柄名动天下的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刀还是在手上。
人却已退到墙下。
潘小君手中握着剪刀,片片梅瓣就落在他脚跟前。
他低头看着地上残败的少梅,眼里仿佛在为花开花落的无奈叹和卢。
“花开花落,潮来潮去。”大将军背负双手,施施的从窗下走来,走到桌前,坐下来:“本就像聚散无常的人生,何须叹息。”
潘小君掌中冷汗,已浸湿了剪刀,他低着头忽然叹一声:“我败了。”
大将军盘膝而坐:“败在哪里?”
“五重梅瓣,花开五瓣。”潘小君的手似乎已在颤动:“我虽然剪断了花朵,却剪不断片片花瓣。”
一片片让刀剪断的花瓣,虽都已落在地上,但潘小君手臂上的袖口,却已有刀削般的片片削痕。
“将军如果劲贯十成,恐怕我的手臂就要和我的身体分离了。”潘小君双眼已看不出任何神采。
大将军脸上一如寒雪,冷漠的神色中,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他看着桌上酒盏:“你并没有败。”
潘小君没有说话。
大将军举起酒盏,面对明月:“高手相争,志在一击,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一朵花当武器?”
潘小君无语。
“小刀一剪,刀上咽喉。”大将军眼中精光闪烁:“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我知道你的武器是一把剪刀。”
潘小君慢慢的从墙下走来,盘膝坐在大将军面前。
大将军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令是兵法之道,也是武学之道。”
潘小君在听。
大将军光在远方:“武学之道,不在争强,柔能克刚,百绕指柔胜过千锤精刚,你的武器是刀,我若用的是一把飞刀,你认为我能伤你?”
“不能。”潘小君已经明白了:“花乃至轻至柔,所以将军以花当武器,如同轻水化烈火,恰巧克制我的武器。”
大将军点头。
潘小君看着他,眼中瞳孔忽然收缩:“但我还不知将军你用的是什么武器?”
大将军并没有看他,他的眼神落在摆在桌上的一只花瓶。
花瓶斜插水仙。
大将军忽然取出瓶中的水仙花,花出瓶,散在桌上,只剩花枝。
大将军拈起花枝,平举胸前。
这不是攻击姿势,残败的花枝平举空中,几乎没有任何制敌的威胁。
窗外没有下雪,雪花却在飘。
潘小君手拿酒盏,将杯中的酒倒进喉间,但他的眼睛却盯紧大将军手上的花枝。
花在大将军手上,大将军已闭起双眼,苍白的脸色中,有着说不出的奥秘。
潘小君开始感觉不对了。
他忽然发现大将军已进入忘我境界,他已感觉的到,他手上的花枝是空的,他的人世意是空的。
花就在他眼前,人就在他面前,花却空,人也是空。
大将军本来随意的一个花枝平举胸前,露出许多空门,这些空门中的每一个破绽,潘小君几乎都有把握在瞬间出招制制胜。
但是这些空门破绽竟在刹那间,随着大将军的忘我,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潘小君瞳孔开始收缩,他已经看不出有任何破绽。
这几乎是禅,禅无相,禅无法,禅无私无我。
禅既是禅,非禅也是禅。
潘小君的手,已开始冒出冷汗。
他发现只要在他一动的瞬间,大将军的花枝就能将他刺杀于花下。
虽然大将军的眼睛是紧闭的,但已比千百双张开的眼睛,还要锐利精准百倍。
潘小君没有动。
杯中的酒却已要倒尽。
酒只要倒尽,潘小君的生命也将结束。
酒在潘小君喉间,杯中只剩一滴酒。
在最后一滴酒喝尽后,潘小君的神色形貌,必定随着改变,只要一动,他就几乎没有任何抵挡机会。
最后一滴已尽,杯中已无酒。
大将军的双眼竟在这一瞬间,豁然精准的张开。
就在这时,潘小君涨满的口中,忽然一张,整个杯中的酒已如急箭般飙射而出。
大将军手上拈着的花枝,也在同时间刺下!
***
金黄色的陈年花雕,洒在地上,花枝断了无数节,也洒在地上。
大将军看着潘小君,眼神中仿佛瞬间苍老几十岁。
潘小君额的冷汗,已让窗外冷风吹得结成冰珠。
“以酒化箭,摧花断枝。”大将军用一种很温煦的眼神看着他:“潘小君不愧是潘小君,能在刹那间找到最好的应敌方法,证明你已在无数的经验累积中,领悟出武学精妙。”
“大将军又何尝不是大将军。”潘小君擦掉额前冰珠:“将军之学,已近禅理,空然忘我,无相无法,以静制动后发而制人,已是武学之巅。”
大将军苍迈的眼神,似乎更苍老:“你已看出我用的武器?”
潘小君道:“是的。”
大将军没有说话。
潘小君道:“剑,是剑。”
大将军道:“哦?”
潘小君道:“十八般武器,剑乃兵器之王,它的王者气息,永远是其他兵器所望项难及的。”
大将军在听。
潘小君道:“自古帝王、将相、文人、墨客都佩剑,剑的优雅神峻,灵动巧妙,一招一式间都充满高贵神雅的气质,也只有剑才能较其他兵器更易达到武学巅峰。”
大将军眼神里闪动光采,仿佛瞬间年轻十岁。
潘小君道:“武学在到达一定的门槛后,唯有人和兵器合而唯一,才能更上层楼,在众多兵器中,唯有剑的气质和人最相近。”
大将军脸上泛起红润光泽。
潘小君道:“心诚则剑正,心不正,剑必偏邪,只有心正意诚的人,才能真正的与剑融为一体。”
大将军连呼吸也急促起来:“看来我并没有看错你。”
潘小君忽然道:“不过,有件事,我还是不懂?”
“哦?”
潘小君道:“将军威震七海,一手掌天,我只不过是一介江湖浪子,岂敢有幸登船入室?”
大将军道:“因为我想要一样东西。”
潘小君似乎感到一阵寒意:“青魔手。”
大将军道:“是的。”
潘小君脚底都已冰冷了:“以将军之学,要取青魔手,易如反掌折枝。”
大将军道:“你说的没错。”
潘小君忽然用一种很坚定的眼神看着他:“不过将军要取走它之前,最好先取走我的命。”
大将军道:“据我所知,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潘小君道:“是的。”
“生命无价,岂要轻率。”大将军手举酒盏,长饮而尽:“人只要有一天可活,就应该珍惜庆幸,你可以为了朋友不惜牺牲生命,难道你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
“我怎么会不在乎自己的生命。”潘小君自己替自己倒了一杯,仰起脖子,一口干尽:“老实说,我甚至还很怕死,如果能够偷生一天,我潘小君绝对不会少活十二时辰。”
大将军眼里似乎第一次遇见这种人:“那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为你的朋友去拼命?”
潘小君托着酒盏,忽然笑了:“有些事,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大将军看着潘小君,看了很久,他那冷漠的脸上,居然也有了笑意。
他提起酒壶,替潘小君斟一杯酒:“我几乎没有替人倒过酒。”
潘小君居然没有失礼的意思:“我知道。”
大将军也替自己倒一杯,他拱起手:“请。”
潘小君举杯:“请。”
***
风在吹,明月刚升起。
大将军背负着双手,走到窗下,遥对天上明月:“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要取你的性命的意思。”
潘小君还是盘膝坐在桌前:“是的。”
大将军眼光落在星空:“这些年来,我对很多事都已没有兴趣了,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再激起无的欲望,所以我并不想再对青魔手失望。”
潘小君双手忽然握紧酒杯:“青魔手之秘,百得难得一见,本就有很多人想揭开它。”
大将军望着明月,月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已有难得的兴奋之色,就像新婚之夜初见妻子白晰柔嫩,充满诱惑神秘的胴体一样。
他脸上泛起红光,呼吸再次急促:“所以到现在我还没有失望,因为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你。”
潘小君在听。
大将军呼吸愈加急促,就像是忽然握住潘小君的手:“我要你去把青魔手的秘密解开,我知道你一定能办到的。”
潘小君的双眼已冰冷,一股寒意已由他的脚底升起,他看着大将军面对明月的背影,看了很久,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他还是勉强的说:“众虎竞食,我并没有把握。”
大将军口气中带着愉悦的说:“你要对付的敌人虽然都很强,但也并不是全无弱点。”
“病少爷虽贵为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手上安装的诸葛神弩虽劲力万钧,但也只不过是匹夫之勇,我相信你的脑筋一定比他的诸葛弩强上百倍。”
“东篱居士一双折菊手抓尽天下人的骨头,他的手虽然和鬼的手一样诡异,但他的脑筋比他的手厉害多了,骄者必败,他的缺点就是太骄傲了。”
“至于杨开就是你最要小心的人,他的奸险阴狠,放眼武林,几无出其右者,不过他和东篱居士各怀鬼胎,暗自计算,二人相互牵制,实力减低不少。”
“花四娘脾气虽然坏,虽然令人头疼,但不至真的会对你动手,我知道她是你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的姑妈,你们本就认识。”
潘小君没有说话。
“胡大海、常遇春,本就是杨开找来准备当替死鬼的,不足为惧。”
“所以你最大的敌人并不是他们。”
潘小君握紧酒杯,终于开口:“不是他们,是谁?”
大将军仰望明月忽然叹口气:“这个人你见过她。”
潘小君道:“哦?”
大将军道:“一个叫欢欢的女孩。”
潘小君道:“她是谁?”
大将军道:“沈风雨的女儿。”
潘小君道:“父母之仇,由儿女来报,本就是天经地义。”
大将军道:“你说的没错。”
潘小君眼里忽然亮出如刀般锋芒:“她手上用的武器,难道是青魔手!”
大将军道:“青魔手就在你衣袖里,怎么会是青魔手。”
潘小君没有说话。
大将军道:“不过你要注意,虽然她用的不是青魔手,但威力似乎比青魔手还要厉害几倍,我知道你已见过它的威力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不会掉以轻心。”
潘小君忽然盯住大将军:“看来将军不但对我的事了若指掌,对整个青魔手缘由还非常清楚。”
大将军已背负双手,离开窗下,施施然的步出门外:“天底下我要知道的事,本就没有我查不出来的,大至皇廷宫阙,有几件宝物,多少奇珍,小至瀚海沙漠有个绿州,和只骆驼,几乎没有能瞒过我的。”
潘小君相信。
大将军已转出半掩的珠帘,走下阶廊,潘小君盯住他渐渐消失在月下的身影,黑暗深处仿佛还传来大将军的低叹:“万杀、仇一刀想必已开始执行他们的任务,接下来就看你了。”
风在吹,月明当空。
满天星斗就像一盘沙棋。
潘小君忽然觉得他就是这盘棋里的一颗棋子,掌控在别人手中的棋子。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终于明白让别人当成螳螂和蝉的滋味,实在是件非常不愉快的事。
潘小君缓缓托起酒盏,仰头一口倒尽,然后他豁然站起,头也不回的就大步走出门外。
门外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凉冽寒风。
潘小君站在阶前,脚下是结成冰的霜雪。
他抬起头痴痴看着一轮正当明的圆月。
圆月起。
星光已满天。
星月公主仿佛就在锭空。
这间船舱的对面是一室小筑,小筑内灯火也在这瞬间忽然点亮。
潘小君看着挂在筑檐亮的宫纱灯下,已有二个人转了出来。
星更亮,月更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