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早将衣服换好,因未带有长衣,仍是短装,包裹也留在船上。只由铁牛一人带了扎刀暗器,黑摩勒空手同行,顺路往前走去。刚由正面大片树林穿过,眼前忽然一花,奇景立现。原来那两所人家,东西分列,相隔竟有两里来路,只当中一带,到处种满各种花树。一眼望过去,香光如海,灿若云霞,所有楼台亭阁,都被包围在那大片花林之中。二人心中有事,虽然赞美称奇,也无心情观赏。见林外横着一条大路,知道伊、水诸敌虽与郁五同来,和龙家两个后辈交情更深,每来洲上,多在龙家下榻。方才萧声,也由东南方传来,探头一看,前面正有几个少年男女说笑同行,恐是伊氏弟兄一党,忙即缩退。想由林中小路,出其不意,赶往龙家登门求见。不料那条小路通往东面湖滩,当中隔有两三条小河沟,两岸常有行人往来。
二人因觉自己踪迹尚未被人发现,乐得装成人地生疏,一路掩藏,寻到龙家,再行出面。没想到丁氏弟兄也是初来,不知地理,只见水边埠头石港整齐宽大,当是正面泊船之所,不知那是洲的侧面,黑摩勒师徒所见花树房舍,乃是龙家后园。等绕往前面,看见湖水和主人前门,方始明白过来。见那地方,离湖边还不到半里来路,地势平坦,到处奇石矗立,云骨撑空,嘉木云连,花光匝地。前面又是千顷茫洋,碧波浩渺,地上苔痕深浅,间以落花。湖边尽是大小礁石,地势比来路一面要高得多。只有几片平礁断岸,离水较低,相去也有三四尺。上面多种杨柳,树下设有石几石榻,似供平日赏月看水、下棋垂钩之用。下面湖水极深,大量湖波打在几根礁石之上,浪花飞舞,洒雪喷珠,水声瞠嗒,景更壮阔。龙家面湖而建,房舍高大,气象庄严,全不像隐士所居。门前大片白石广场,高柳清阴之下列着两行石凳,左右都是花树。花开正繁,多不知名,似是当地特产。有些大树,更是百年以上松杉巨木,翠干苍鳞,黛色参天,上面挂着许多寄生的垂丝兰慧和一种红色香草,清馨馥郁,沁人心脾,闻之神爽。门前却是静俏悄的,只有一个瘦矮老头坐在石凳之上,正抽旱烟,神态甚是悠闲,二人由花林中绕来,竟如未见。因知当地男女老少都精武功,老头虽是貌不惊人,初来不知底细,不敢怠慢。
黑摩勒正要往前走去,忽听铁牛低呼:“师父,你看那船多快!”回头一看,乃是一条小快船,由身后来路一面掠波驶来,其行若飞。上面坐有男女数人,相隔颇远。还未看清人数,船已朝西绕洲而过,仿佛未在先前埠头上岸。当是主人一面的船,并未留意,走到门前,朝老头把手一拱道:“后辈黑摩勒,同了门人田铁牛,专程来此拜访这里几位老大公。请老人家费心,代为招呼一声。”老头眯着一双老眼,朝二人上下看了一眼,笑道:“你们哪里来的?所说的话我都不懂。这里老人都欢喜清静,大人到此尚不肯见,何况两个娃儿?趁早走开,免被小弟兄们出来看见,吃了亏,没有地方诉苦去。”铁牛看出老头故意装腔,低声说道:“师父,这位老人家想是年老耳沉,不懂人话。师父请去那旁坐等,我慢慢和他说,就知道了。”老头朝铁牛看了一眼,也未开口。
黑摩勒人本机警,想起泊船埠头和这一带,均与黄生所说不似。龙、郁两家子孙后辈,一个也未遇见。再听老头口气神情,分明早已看出来历,故意如此。暂时不便硬来,又不愿说软话,点头笑道:“你和他说也好。”铁牛笑嘻嘻对老头道:“老人家不要见怪。我们千里远来,实有要事求见,烦劳通知诸位老大公。如不肯见,当时就走,你看如何?”老头闻言叹道:“娃娃,怎的不知好歹?你们昨日来此也好,今日四位老人都在后园有事,休说这两天,向不见客,也无什人敢去惊动。方才所说,.全是好话,便往郁家求见,也是如此。何苦人地生疏,找气受呢?依我之见,最好回到你们船上,三日之后再来。就见不到,也不至于吃人的亏,不是好么?小娃儿家,太精灵了不是好事,还是忠厚一点的好。口头上占点便宜,有什么用呢?”铁牛一听话里有因,忙道:“老人家不要多心。你说四位老大公今日有事,不见外客。方才龙九公还在吹萧,别位大公不见,我们见他,总可以吧?”
老头哈哈笑道:“就凭你们,也想见龙九公么?谁叫你来的?本来我不肯管这闲事,难得你小小年纪,也和你师父一样机灵,我看了真爱,就是无礼,也不计较了,倒看看你们能有多大胆子?九公方才果然是在湖边礁石上吹萧,还未吹完一曲,忽有友人来访,此时大约是在南面临水一带湖边。你由房后小山绕过,沿湖走去,不过里许来路,见一长须老人,腰挂一萧一笛的,便是九公。你们的事,求他帮忙自然是好,能否如愿,就要看你们的缘份了。还有,此去途中,有人阻路,最好说是寻九公的,不可动武。我并非他们家人,新近来此做客,他们老少为人,我却知道一点。照我所说,也许要容易些,你自去吧。”
黑摩勒暗中留意,见那老人穿着一身黄葛布的短衣,身材瘦小,脸上皱纹甚多。听他所说,俱都有因。再看门内,一座大屏风后面似有人在内偷听,并在低声议论。情知有异,笑问:“老人家,你贵姓呀?”老头答道:“我姓彭,问我无益。要寻九公,越快越好。此时寻他不到,就麻烦了。”二人越听越觉对方不是常人,偏又不是龙、郁二姓,不知是何来历,只得谢了指教,照他所说,往房侧小山后面绕去。
当地孤悬湖中,四面皆水,二人穿行花树之中,遥望湖波浩荡,天水相涵,沿途花香阵阵,满目缤纷。正在赞赏,猛瞥见前途有好几条人影由龙家墙内飞越而出,有的身旁并有刀光闪动。料知前途必有埋伏,忙令铁牛留心准备时,人影已然不见。又往前走了一段,前面山石后忽然走出两个少年,拦路问道:“无知顽童!这里也是你们随便走走的么?”二人早得老头指教,黑摩勒不愿受气,把手一指。铁牛会意,笑嘻嘻近前说道:“二位不必发怒,我们是寻龙九公来的。”两少年闻言,似乎一惊,内一少年喝道:“凭你们两个顽童,也配来寻九公?说不出个理来,今日要你好看!”
铁牛见对方盛气凌人,声势汹汹,师父面上已有怒容,想起老头之言,对方人多势众,不到急时不愿闹翻,脱口答道:“我们从东方来的,起身时,天还未明呢!”铁牛原意,此行非动武力不可,早打算上来拼命忍耐,对方真要逼人太甚,立时反脸,先给他一个下马威。照昨日和盘庚商量的主意,索性闹个大的,把两家长老引了出来,再与讲理。又知“东方未明”四字隐语必有用处。但听丁氏弟兄说关系大大,惟恐说得不对,多生枝节,故意把它拆开,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了出来,不料无心巧合,比明说四字还好得多。活刚说完,两少年面色立变,互相看了一眼,转对铁牛道:“你们真是来寻九公的么?各自去吧!”
二人没想到对方上来剑拔弩张,收风这快,铁牛道声“惊扰”,便同前行。走出不远,微闻身后少年说道:“这么一点小鬼,怎会知此信号?莫非有诈?”二人装未听见,仍往前走,跟着又听后面一声口哨。前面树后正有男女三人走来,闻得哨声,忽然转身,往旁走去。再往前走,道旁林木渐稀,地势也自展开,前面现出一片平坦石地。石多土少,到处石笋林立,殊形异态,高下参差。只临水不远,有一片竹林,遮云蔽日,广约数亩,靠里一面,便是龙家后园。铁牛回顾身后尾随着四男一女,多是来路所遇少年,料定不怀好意,九公如其不在,难免冲突。心正寻思,忽听萧声清越,起自竹林之内,故意说道:“原来九公在此吹萧,师父可要弟子先往禀告?”黑摩勒早知身后跟得有人,知道铁牛假装认得九公,故意如此说法,低声喝道:“我们专程来此拜见老前辈,哪有命人通报之理?还不随我快走!”铁牛偷觑身后五人,已然停步,假装看水,不再跟来,心中暗喜。
二人便照萧声来处走去。入林一看,那些竹竿又高又大,都有碗口粗细,行列甚稀。林中还有一片空地,内一石峰,高只两丈,上丰下锐。峰顶平坦,广约丈许,上建小亭。有一长须老人,斜倚亭栏,正在吹萧。面前还有一双白鹤,随同萧声,飞舞上下,见有人来,两声鹤唳,相继冲霄飞去。二人见那老人,果与连日所问异人龙九公相同,匆匆不便惊动,便在峰下等候了一会,老人竟如未觉。
黑摩勒天性高亢,本来不耐,因听老人萧声与众不同:始而抑扬呜咽,如位如诉,仿佛寡妇夜哭,游子怀乡,悲离伤逝,日暮途穷,说不出的凄凉苦况;等到音节一变,转入商声,又似烈士义夫慷慨赴难,孤忠奋发,激昂悲壮,风云变色,天日为昏。正觉冤苦抑郁,悲愤难伸,满腹闷气无从发泄,萧声忽又一转,由商、角转入仙吕,仿佛由忧愁黑暗,酷热闷湿,连气都透不出来的地方,转入另一世界,只党风和日丽,柳暗花明,美景无边,天地清旷,完全换了一个光明美丽的境界,晃眼之间,苦乐悬殊,处境大不相同,那萧声也如好鸟鸣春,格外娱耳。跟着,萧声变徽,转入宫、羽,由清平宁静,安乐自然的气象,渐渐变为繁华富丽之境,一时鼓乐喧阗,笙歌鼎沸,园林宫室富丽堂皇,到处肉山酒海,艳舞酣歌,穷奢极欲,夜以继日;另一面是民生疾苦,惨痛烦冤,四野哀鸣,无可告语。贫富贵贱两两对照,极苦至乐本已天地悬殊,那些富贵中人还要想尽方法压迫子遗,剥削脂膏,民力己尽,只剩一丝残息,仍然不肯罢手,压榨反而更甚。眼看肝脑涂地,白骨如山,儿啼女号,杀人盈野,惨酷残忍,地狱无殊,忽然一夫崛起,万方怒呜,白挺耕锄都成利器,不惜血肉之躯,与长枪大戟,强弓硬弩拼死搏斗,前仆后继,吼哮如雷。对方虽是久经训练的坚甲利兵,偏敌不住那狂潮一般的民怒,前锋初接,后队已崩,只见血肉横飞,喊声震地,尘沙滚滚,杀气腾空;为争生存,人与人的拼死恶斗,已到了极险恶紧张之局。忽又商声大作,侧耳静听,仿佛海面上起了一种极凄厉刺耳的海啸,方才恶斗喊杀之声已渐平息,快要无事,只剩一些记恨报复、怨天尤人的烦琐喧嚣,无关宏旨,那海啸厉声却是越来越猛,并还不止一处,晃眼之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地上多是愁云惨雾紧紧笼罩。亿万人民变乱之后,以为大事已定,不料灾害将临,重又呐喊呼号起来,人和潮水一般围成一起,向外奔去,各将田园海岸守住,当时成了一道人墙,一齐向前奋斗,比起方才两军厮杀,声势还要雄伟悲壮。领头数人一声怒吼,万方响应,那挟着强风暴雨快要来到的大量愁云惨雾,竟被万众怒吼叱开一条大缝,刚现出一点天光,遥望海天空际暗云之中也有同样景色,时见红白二色的电光,此起彼窜,飞舞追逐,又闻喊杀之声隐隐传来,前面愁云惨雾、狂风暴雨本是排山倒海一般狂涌而来,不知怎的,后面天色会起变化,跟着震天价一声霹雳,真个是来得迅速,去得更快,一团大得无比的火花当空一闪,大地立时通红,紧跟着又是一阵清风吹过,天色重转清明,不知何时,又回复了水碧山青,阡陌纵横,遍地桑麻,男耕女织的太平安乐景象,到处花光如锦,好马娇吗,渔歌樵唱,远近相应,虽是繁华富庶,光景又自不同,更听不到丝毫愁苦怨叹之声,觉着心中舒畅已极。师徒二人想不到萧声如此好听,正在出神,忽听刺的一声宛如裂帛,再看上面,萧声已止,人也不知去向。
黑摩勒先料对方如不肯见,早已避去,不会吹了这长一段铁萧,也许人在上面,躬身说道:“后辈黑摩勒,带了小徒铁牛专程求见,还望九公赐教。”说了两遍,未听回应。铁牛心急,正往山旁朝上窥探,心想:萧声才住,人便不见。又不是鬼,哪有走得这么快法?猛一转眼,瞥见最前面有一穿半截衣的人,手持铁萧,正由林内往外走去,相隔已是二三十丈,认出是方才吹萧老头,不禁有气。正暗告黑摩勒,说人已走,忽听身后有人冷笑。回头一看,正是方才所遇少年男女,只是少了两人。两个是方才途中避去的少年,一个少女;内中一人,好似在小孤山上岸时见过。
黑摩勒听铁牛一说,已看出九公去路,并有三人随后追去。闻声回顾,知那少年必是伊氏弟兄同党郁五,主意已然打好,笑嘻嘻问道:“阁下便是郁五兄吗?贵友伊氏弟兄可在这里?”
对面三人正是郁文、郁馨兄妹,另一麻面少年乃小菱洲主龙吴之孙龙腾,人最粗豪,感情用事,不论是非。二伊一名伊茂,一名伊华,和龙、郁两家一班后辈少年男女都极投机,龙腾、郁文,交情更厚;伊茂又看上郁文之妹郁馨,用尽心计,巴结讨好,每奉师命出外,必要抽空绕道往小菱洲一聚。因当地四面皆水,不与陆地相通,两家长老家规极严,又是至亲,彼此互相管束,毫无宽容。近年两家长老静室清修,不大过问细事,虽然比前稍松,要想随意出山,仍办不到。偶然外出,也只小孤山青笠老人一处可以前往。但是老人性情古怪,对于后辈无什话说,全都知道,无事也不许常去。龙、郁二人俱都好动。伊氏弟兄好猾灵巧,知道二人不喜山居,常时假传师命,引到外面游荡,一面买些珍贵衣服玩好和妇女常用之物,送与龙、郁两家姊妹,以讨她们欢心,并向郁馨求爱。没有银钱,便向人家偷盗。两家少年男女,日常同在一起,只知二伊富有,不知人情险诈,此是偷盗而来。二伊口舌又巧,善于逢迎,大家都喜和他弟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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