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姜飞起身时早用易容丸把貌相改变。上岸之后,各带着一个小包,照着路上编好的话,假装由四川回来,寻亲到此,还不知人在何处。因慕岳阳楼盛名,欲往登临饮食,吃饱再去访问,一面故意说些练武的话。初意贼党耳目甚多,只要被其听去,定必有人跟来。谁知吃了年轻的亏,姜飞更未成年,一路谈说,并无什人理会。到了楼上,生意萧条,想起途中所遇,无论肩挑负贩、往来行人,多半面带愁容,心生慨叹,以为楼上茶酒客必不会多。刚挑了一个可以凭栏远望的好茶座,放下包裹,喊来伙计,要了一些茶酒食物,忽见陆续上来了好些客人。正当方才料错,当地水陆要冲,商客游人还是不少,及至细一窥探,才知午饭已过,正上茶座。这些都是各地贩货的客商,十九想用金银货物去向君山和钱、王两家恶霸买那信旗。为了年景荒乱,财货不能流通,一向这些恶贼行贿买路,便可通行无阻。许多资本短少的商民无力把血汗的钱送与恶贼,只得冒险拼命,谋取升斗之利,一个不巧便是人亡财尽,无奈全家老少要吃饭,只是咬牙忍受,忍痛苦熬。而沿湖种田的人因田主必须向贼进贡送礼才保平安,非但把这些里外费用放在农民头上,并还倚仗贼势,巧立名目,加倍压榨。谁要不听,不是勾结贪官污吏敲骨吸髓,便是引贼残杀,奸淫烧抢,无所不至。大片鱼米之乡被这班恶贼搜刮得民穷财尽,不保朝夕。人说鸡犬不安已到极点,有那最穷苦地方竟连鸡犬之声都无,因此四野只管都是悲苦怨叹之声。
城市之中,尤其酒楼茶馆,因有这许多好商土豪和贼党勾结利用,因缘为好,一面还要巴结恶霸水寇去欺压善良,巧取豪夺,无论大小头目、爪牙鹰犬都各有各的应酬,互相酒色征逐,殆无虚日,所以显得格外繁华热闹。每日只二人初到楼上午后片刻之间人少清静,一至未申之交人便越来越多,比上半日反更热闹。到了深宵还是灯火通明,湖上照样游艇花船笙萧不断。这些都是与恶霸贼党沾亲带故,和他的爪牙亲戚,以及与之勾结受到保护的另一等有钱人。本分商民、贫苦百姓休说湖上逍遥,随意取乐,这大一片湖面除却那些每月均向恶霸水寇纳税的小渔船外,连想通行都是很难。偶然冒险,撞上一次运气,或是船小破旧,拼冒风涛之险,和沈、姜二人所坐小船一样,因未走近水寨禁地,看去又不起眼,或者无事而外,否则连船带人休想保全。就这样,遇见出巡的贼船一时高兴上前盘问,也是凶多吉少。
整座洞庭湖固早成了奈何地狱。近年便是沿湖各地也都同处水火之中,并无例外。
官府非但明知不问,反而借此粉饰他们,说湖湘一带商民殷富,对于君山水寇固是讳莫如深;对于和水寇勾结、朝中又有大官的两个恶霸更当他祖宗一样看待。本人生杀任性,绅权之重固是骇人听闻,便是手下爪牙,甚而一个寻常恶奴也是倚势横行,为所欲为。
人民处此膏腴之地,终岁勤劳不得一饱。这千万人的仇敌夺去他们的膏血所积,穷奢极欲,还要随时加以鞭打危害。百姓虽然苦透恨毒,一则呼告无门,二则当地鱼米之乡,只管受尽苦痛,还不舍得抛弃,不得不强忍苦难,挣扎残喘。官吏却以此居功,认为人民逃亡较少,年景又极丰登,自鸣得意,决不说那年景越好压榨越重,方圆数百里内多少万农民早被那大小土豪恶霸逞强霸占,将田侵夺了去,只有以多并少,以大吃小,富者越富,穷者越穷,所有田产全都逐年加增,被几个贪无止境的恶人吞去,谁也没有一块自耕之地,端的苦痛到了极点。
沈、姜二人偷听了些时,见茶酒客越来越多,都是与贼勾结买路之事。另外还有一等中间拉纤的无业游民,专代那些没有门路或是迫于无奈想谋衣食的商民去向相识的贼党拉拢,代为买路,于中取利,索讨酬谢。因是官府放任,商民怯于淫威不敢控告,十九成习,非但在此酒楼茶馆之中互相谈论讲价钱,高声说笑争论认为当然,肆无忌惮,内有两桌竟成固定行业,公然交易,也无什人奇怪。因那两个主持的一个生得樟头鼠目,驼背躬腰,像个恶讼师,口才甚好,情面也宽,人都称他姚三太爷,求教的人最多,忙得不可开交。有那初次求教的,当时由他写好书信,便可亲往君山去向贼党议价,并还自称公平交易,不论我往你去,言无二价,只抽一成佣金,决不多取分文,出了事由我三太爷赔还等语。气焰虽盛,话却动人,表面无什虚假,实则正是贼党恶霸的亲信,所取比谁都多。
二人方想,这个老贼定是吴枭恶霸耳目,少时用什方法与之兜搭。见楼上客越来越多,店伙早因二人饮食甚简,饭后泡了一壶茶久坐不去,又无什交易,估计没有油水,虽不便下逐客之令,早已露出烦厌之容。二人只装不知,正等机会,忽见上来一个华服少年和三个壮汉,满堂茶酒客倒有一多半纷纷让座。来人有的把头微点,有的理都不理,自往栏边走来。旁边本有一桌客人与,来人相识,恰巧要走,业已慌忙起身让开。内一伙计因恨二人不知趣,寒着张脸转过来冷笑问道:“你们吃完了么?”姜飞先还不想计较,后见少年那等气焰,心疑与恶霸有关,想起来路所见纸条,店伙实在可恶,同时瞥见姚三不时朝自己这面打量,似甚留意,暗忖:此时尚无近身之机,何不假装糊涂,试他一试,就便给这小人一个警告,笑答:“我们不是白吃,你问此言则甚?”店伙早当二人是外乡来的贫苦过客,恶习又深,厉声答道:“我们这里客多,你没有包下,吃下就请上路,不要耽搁我们生意。”姜飞见他声色俱厉,正要发作,见沈鸿暗使眼色,从旁笑劝:“有话好说,最好和气一点,我们还没有吃完;再说此是游观之所,也无吃两口茶就走之理。大家如此,我们也无话说,你不应专对付我们外乡人,要多加钱可以商量,何必这样凶恶?”姜飞方想,这类无知的人不值计较,此时文做也好。伙计已朝沈鸿怒道:“你有钱么?拿出二两银子,到半夜走,哪怕你把夜来酒饭省下,饿着肚皮争气也无人问。”姜飞笑道:“这个容易,这块银子大约是够二两,你拿去吧。”说时,已将腰问碎银取出一块,朝桌角木厚之处用两指一按,滋的一声深入寸许。店伙还不知趣,正要开口。双方一吵,旁坐的人纷纷侧顾,内有数人已围将过来。对桌四人中的少年恰巧看到,将手微点,伙计立转笑容,恭恭敬敬赶将过去。
二人隐闻身后赞好之声,回顾身后好几桌人都坐满,不知何人所发。姚三正对二人注视,伙计似被少年低声骂了几句,红着一只脸,诺诺连声,也未来取银子,自往姚三桌上耳语了几句,不知说些什么。跟着便见另一伙计赔笑脸过来冲茶,送上干果点心,都是别桌上应有之物,也未多说。刚走,姜飞又听身后低语:“这厮以为此楼是王家的买卖,不论生熟随便得罪,今天被他主人看见,总要吃苦头呢。”语声极低,有的话只能意会。二人才知连岳阳楼也被恶霸占去,难怪伙计如此骄横,楼上客人公然与贼勾通,无人敢问。料知还有下文,故意把投亲不遇,当夜只得宿店,明日如再寻访不到必是事隔多年业已迁往别处,再过两日只好学做小本营生另谋生路,免得无家可归,还要流落在外,更是冤枉等语说了一遍。随又商量争论,仿佛两个不知世事初出远门的少年,到此地步无可奈何。想要卖拳,又因师长嘱咐,恐遇能手丢人;想做小本营生,不知做哪样好。一面故意把语声放低,凭在栏上悄声谈论,仿佛怕人听去情景。转眼天近黄昏,尚无动静,心虽失望,表面上却不露出,直装到底。那块银子早经姜飞用两指夹将出来,放在桌上,又要了些东西,吃完算账;告知后来伙计,损坏桌子照价赔偿,我们要走了。
伙计笑说:“今夜月色正好,游湖人多,别人抢这位子还难得手。尊客日里实是来得凑巧,下去游湖赏月更加热闹,好时候刚刚开头,如何就走?”姜飞故意叹了口气,装着欲言又止,沈鸿接口说道:“我们还要去寻宿处,又在船上多日,人太疲倦。明天如寻到人再来照顾你们吧。”姜飞眼尖,见夜来楼上酒客越多,乌烟瘴气闹作一团。姚三业已收起笔砚,摆上一桌。客还未到,人却掩在沈鸿身旁楼柱之后,知其偷听,仍装不晓。
因伙计不肯要赔,所算酒饭账也颇价廉,又多给了点酒钱,然后从容起身,往楼下走去。
岳阳楼本在城上,二人城里还未到过,先去转了一转,然后出城。估计身后有人跟踪,也不回顾,随意闲谈,观赏街景,特意走到湖边僻静之处,商量此后谋生之法,互相怨命叹苦。并说,武艺学成也好,偏是学了不到一半,便因犯规被师逐出。从小在外,亲友多不相识,就能寻到,世态炎凉,也恐不讲交情。姜飞越说越有气,最后方装愤极,劝沈鸿不要发愁,真个不行,好在师父已不要我们,索性就吃绿林饭,过一天是一天吧。
沈鸿假装劝勉,说这碗饭不好吃,我们江湖上事都不明白,强中更有强中手,没有依靠,许多可虑;不如还做小本营生,把这点本钱用完再说。姜飞早就看出附近树下有人影闪动,正要回答,忽听身后有人招呼,正是方才楼上所见姚三。树后也有一人闪出,双方各自一打手势,便同走近。姚三首先开口说:“因请客晚来一步,树后那人名叫赵德玉,乃少庄主手下教师。方才二位老弟和伙计争论,钱家少主曾在一旁,一面责罚伙计,一面命人吩咐,说他专喜结交少年英雄,二位如其远来初到,不妨请到庄中下榻,命我接待。偏巧我今日请有君山两位头领,生人不便同席,诸多失礼。二位走后,小庄主又命赵兄探询前事。我实在分身不开,只得托他先来等候,仗着所请均是至好弟兄,无须客套,我只敬完了三次酒,便托别位作陪,匆匆赶来。没料到赵兄心眼太实,少主又有一点脾气,素昧平生,不肯冒失请教,尚未和二位老弟对面。如不嫌弃,请随赵兄同往庄中客馆下榻,等上两日,少主抽空相见,看完二位本领,再向老庄主引见如何?”
二人假装事出意外,不知如何回答。姜飞更看透姚贼狡猾,明已奉了小贼之命,不看准虚实,连酒饭账都不舍得代会,直到几次暗中窥探,命人尾随,以为实是投亲不遇,方始出面勾引,心中暗笑,越发小心。见沈鸿已在故意推辞,也跟着婉言辞谢,再说上一些未经世故的话。姚三连说:“诸位老少庄主知道天下将乱。到处物色英雄豪杰保家保产;平日挥金如土,并有专人接待来客。按照各人本领高下,分作三等待承,便最下一等的也是衣食用度随意款待。平日难得有事,偶然出去不过壮壮声威,或往君山拜客,用不着卖什力气。他家有财有势,官私两面都是一句话。二位年纪这轻,单凭那点硬功已是足够,再要本领高强,做了头等上宾,更是无穷享受,并有美貌妇女服侍陪伴,样样随意。这类良机千载难逢,就此放过岂不可惜?如说素昧平生,不愿打扰,此话不然。
休说少主人最四海,便是我辈也有江湖义气。主人诚意结交,受之无愧,何必分什彼此?”沈、姜二人又装面嫩,不好意思,互相商谈了一阵,经姚、赵二贼再三劝说,方始带着惊疑之容喜谢答应。姚三便说:“二位老弟果是我辈中人,可告少主业已仔细谈过,你先来此也必知道,请赵兄引往大迎宾馆款待,等他休息两天,换好新的衣履,随时请见。我连日事情太忙,岳阳楼上客还未散,只好偏劳,不同去了。”赵德玉外表人较忠厚,对于姚贼也颇恭敬,诺诺连声,四人随即分手。沈、姜二人随着赵贼沿湖走去。
所行之处比较偏僻,相隔数里的近水之处突出一大块陆地,上面灯火通明,花木楼台隐约可见,看去甚是热闹。另一面湖中游艇也正缓缓出发。一轮明月已快升起,水面上时有笙萧之声远近相应。单看表面,谁也想不到大好湖山只有这些少数恶人盘踞作乐。
那四面田野中一样明月,却笼罩着无穷痛苦。二人方料前途那块陆地定是湖心洲无疑,赵贼忽然笑说:“乡下人大懒,这条路不大好走,相隔还有好几里,我们平日往来难得步行,还是坐船去罢。”随即曝口一声呼哨。岸旁本有许多小船,有的人己走开,有的正吃晚饭,船上人穿得全是破破烂烂,吃得更苦,闻声立有五六个抢上。赵贼不等近前,把手连摇,喝道:“今天不要你们当差,有船在此。”活未说完,旁边明月柳荫之下停着一只孤船,上坐两人正在说笑。内中一人业已闻声赶到,是个三十来岁的壮汉,穿得十分华丽。赵贼未等行礼,便指二人令其礼见,一同走到船上。二人方觉船虽不大,甚是讲究干净,忽然看出另外一人正是前在孔家湾月下相遇的小白条汪二。双方先装不相识,等赵贼引见,途中一谈,才知汪二也算是个小头目,因往城内寻人,知道赵贼奉命接客,湖边留有快船,来此等候,并非一路。
沈、姜二人遇见旧友心中一喜,便连赵贼一起敷衍,作为一见如故,以便日后常时来往。后又间出湖心洲相隔尚远,前途有灯火的陆地乃是小贼钱维山霸占的大片湖田,取名富贵庄。小贼年纪虽轻,比老贼还要淫凶强暴,喜和盗贼来往,但最爱才好交。钱、王诸老贼大设迎宾馆,专一招纳流亡和有本领的人物,便是他的主意。自称小孟尝,表面对人最会做作,装得礼贤下士,谦和已极;实则淫凶贪狡,无所不为,便是受他豢养的爪牙鹰犬也分好几等待承,等第甚严,各不相混。因其本身好武,颇有一点门道,功力不济,人却聪明,样样多不外行,又喜使用权诈,难于驾驭。除却本领真高,当面显出,还要善于奉迎,否则休想提升上去。一到头等待承,便按上宾之理,连声色享受都可和他同样。第三等客照样丰衣足食,还有月俸。这班无耻贼党全都把他奉若神明,无一敢强。新近又和吴枭之女发生苟且,已将原配妻子休弃,不久就要正式成婚。恶霸和恶贼联成一片,多此靠山,越发势盛。可是小贼与别的纨绔子弟不同,比乃父还要心野。
自己随意作恶,一面却要装腔作态,表示他礼贤下士,真有侠义之风,能够主张公道,人却喜怒无常。有时带了许多党羽大举出发,穷奢极欲,豪华不可一世;忽又穿了寻常武士装束,随便带上两三人出来走动,一面物色能人,察看市面,一面表示他能够约束手下恶奴,没有架子,能屈能伸,什么事都晓得。又最任性护短,成见甚深。如非当日酒楼巧遇沈、姜二人,想要深入虎穴真非容易。姚三便是他的耳目,也最机警得宠。沈、姜二人虽被看中,因不深知来历,又嫌穿得大穷,暂时放在大迎宾馆内,须经过一番比试,真有本领,才能升往群英馆做那上宾,但是极难。二人根本也不作此想,借着闲谈,由汪二口中探出许多事情。有的话不便深问,且待日后见面再说。赵贼招待却极殷勤。
小船轻快,几里路的水面一晃到达。
庄上势派豪华已极,当初本是湖边淤起来的一块沙地,经狗子钱维山倚仗官势暴力硬说是他领来的官地,把洲上耕种的一二百家农民全数赶掉,房舍烧去,所剩农具用物全都抵作官租,强行夺去。那些以前凭着劳力自开滩田,勉强能够衣食的耕农,十九逃出光人。因钱贼用心阴毒,带了大群爪牙,联合君山贼党和几名官差,公私暴力同时并用,先将当地四面包围,下手极辣。休说别的财物,连鸡犬都未带出一只。甚至为了打鱼方便,寄居在旁的几家渔人也遭了殃,连渔船均被夺去。到处荒乱,官府与贼已成一起,平白受害,为保残生和自己家属,谁也不敢反抗。这班受害人只当时哭喊奔逃乱了两天,底下便是扶老携幼,抬了伤亡,自去埋葬苦熬,吞声饮位。空自暗中切齿,无可如何。因受苦难大深,给当地取名苦鬼滩,被小贼知道,一面追究来源,又伤害了几个善良。还要往下追问,后经一个心肠较软。人又聪明的贼党讨好转圈,说这两字与富贵同音,正是好兆。小贼迷信甚深,又知人口难防,方始转怒为喜。其实小贼侵占这大一片土地全力荒淫摆阔,农民那些财物用具一件也看不在眼里。事完,连牛羊牲禽农具之类一齐运往市场,以廉价出卖。得来的钱犒赏官差党羽。分文未用,白得了这大一片土地,跟着便在滩上建造庄园。因那地方形势特别,比别处淤沙较高,与岸相连,虽不至于水淹,仍不放心。又发动大量佃农苦人先在近水一面打下木桩,筑成环庄堤,一面把堤加高,费了大量人工,还恐涨水时节被淹,庄中房舍差不多均用木排垫底,上铺平板,平日看去楼台亭阁金碧辉煌,真要发了大水,凡是最富丽的房屋均可随水而起,浮在水上,彼此之间又各有联系,内里饮食用具无不齐备,样样堆积如山。所有武师打手均受小贼兵法训练,自夸此是金城铁壁,无论何时均保平安。好几百亩方圆一片湖边沙地,均被改作园林楼阁。
钱、王两家良田万顷,遍及湖湘间,各州府县到处都有他的田产。近来又因小贼之父钱耀祖和姜飞杀父之仇王耀宗私下密谈,觉着双方人口单薄。乃父又因去年游湖赏月遇到天变,在狂风暴雨中将船打翻。虽经君山水寇派了水贼相助,出没波涛,四处寻搜,接连三日并未寻到。后在一片无人的荒地上发现一堆残尸碎骨,看去像被人由水中捞上,剥去衣服,戮尸泄愤;又像被浪打碎,拿他不准。明查暗访了许多天,查不出可疑形迹,只得罢了。钱家只生一个小贼,父母早死,亲丁更少,弟兄商量,两家合一,以为将来认祖归宗之计。小贼人又凶狡多能,样样来得,于是成了两家至宝,掌着极大威权,比起乃伯王耀宗还要凶恶。官府方面由钱耀祖仗着朝中亲贵势力威胁利诱,君山水寇、各地绿林表面由王耀宗一人出面结交,实则小贼狡诈异常,人又生得秀气,因和吴枭之女碧云通奸,仗有内线,吴枭恰又只此一女,美貌淫荡,武功甚高,十分得宠。这一来,连吴枭以前打算将来相机翻脸,把钱、王两家富可敌国的财产全数强夺了去的念头俱都打消,成了三位一体。休说当地无人敢犯,连外州府县的财产也都没有一人敢动分毫,照例拼命收租而不纳粮,当然越来越富,这数百亩小土地的出产根本不在心上。为想与乃伯王耀宗所辟湖心洲比赛,大兴土木,发动人工,直到去年冬天方始全部建成。一到夜里,灯火通明,笙歌大作,与湖上往来游艇互相呼应,远近交闻,遥望过去宛如水面上浮着一座火山,非到天明不会停歇,繁华富丽之景一时也说不完。
近湖一带都是人工用山石木桩砌成的堤防,正面埠头上泊着大小五六只游艇,一只最大的灯火通明不算,当中还摆着一桌盛宴。船上执事的人甚多,正在忙乱准备。船头十几个鲜衣花貌的男女幼童各人拿着笙萧鼓乐,正在互相说笑,等候开船,两舷独宽,并各空着一列,座位设在下面,操舟的人便坐其中,只露上半身。每人拿着一片装设华丽的上等木桨,穿着一身华丽短装,人也坐定,衣饰船桨和人的高低通体一律,没有丝毫参差。每面十二人,掌舵的不在其内,里外悬满宫灯,亮如白昼。另外还有许多火把,中舱几榻桌椅无不齐备,锦兰绣褥,龙须细垫,四面摆满香花,灯光花影,照眼流辉。
这等富丽二人从未见过,正在指点谈论,故意称赞。忽听赵德玉低声悄嘱:“少主就要出去游湖赏月,二位老弟初来本庄,虽蒙他格外看重,尚未对面谈话。这里不比他偶然微服出去,休说随便谈笑,便有冒犯也不计较。到了庄中须守法度,还未升到上宾,入居群英馆,万一走来,我们随便高声说笑难免引起不快,以后想要高升就不容易了。大家都是为了衣食,我是为好,请勿介意。”二人连声谢诺,一面装出初次开眼,此去已能得到一点残汤剩汁,因而惊喜羡慕的卑贱神情。赵贼外表老实,一样阴狡,只比姚三稍差而已。本是奉命暗中窥探二人来历虚实,闻言觉着这两个少年如其考察不差,以后被主人看重便能得到重奖,当时高兴起来。二人早就防到,何况汪二自一上船便在暗中点醒,越发加了小心。赵贼不知请来两个瘟神,不久便要闹得天翻地覆,竟将两根火药线当成得奖的工具,这且不提。
船上四人本已泊岸,快要上去,忽听鼓乐之声,大船上立时忙乱起来。赵贼忙将二人止住,说:“少主就要上船,等他开走我们再去不迟,看神气也许同有贵客上宾呢。”
说时,通往当中庄园的一条花径突现出两行壮汉,都穿着一身华丽服装,手持灯火,两旁排列,肃静无声,当中空出两三丈宽一片驰道。这班人也不知哪里来的,说现就现,又是那么整齐迅速,二人看出敌人之中大有能者,正在暗中警惕。先闻乐声已由远而近,船头上的音乐也自发动,与之相应。跟着便见一伙刀矛鲜明的打手武师成行走来,到了岸旁两面列开。后面又是一队手捧香炉乐器的少女走过,列在大船旁边。最后面才走来十多人,男女老少,还有道士,内一华服少年正是岳阳楼上所见恶少之一,另外三个却未一起。小船停泊在旁,相隔颇远,岸上又被壮汉女乐立满,非到上船时节看不真切。
正看之间,忽然发现前遇女侠南宫李也在其内,并和小贼还有一个中年道士并肩同行,看去主人待她甚厚,好生惊奇。沈鸿还好,姜飞忍不住噫了一声。南宫李恰巧偏过头来,与二人目光遥对,手指这面,和小贼说笑了几句,也不知说些什么,转眼人都登船,同行壮士女乐也分在另外四船之上一同开走。姜飞正在设词掩饰,悄问赵贼如何还有女客,可是主人家眷吗?赵贼刚把面色一沉,强笑答说:“这里的事二位老弟最好不要多问。”
说罢登岸,忽见迎面跑来一个少年,油头粉面,狡猾全都露在脸上。赵贼对他却极恭敬,刚喊了一声:“柴二哥,有何见教?”少年已接口发话道:“方才少主因那位新来的女英雄说他既在岳阳楼上物色到两个少年英雄,就是人家初涉江湖,许多市面不曾见过,照本庄规矩,未经演武试验还不能以上宾之礼相待,也应客气一点,如何当他乡下人,自己不去迎接,因你上船,人家连岸都不许登,非但有失主人之礼与待客之道,如把来人当成奴才收养,真有本领的异人奇士如何还肯来呢?少主对那位女英雄最是恭敬,又有许多事情要仗人家相助才能办到,连说有理。对你赵武师大不高兴,说你不会临机应变。此是他自家由风尘中物色到的少年英雄,与走江湖的不同,如何怠慢,丢他的人?
连老鬼姚三也怪在其内。如今命我传话,请你这位武师老爷好好待承人家,你知道吗?”
赵贼闻言,仿佛热火头上泼下一盆冷水,面容骤变,惊慌异常。先向二人引见,然后连说好话,请教如何待承才好。柴贼故意装腔,拿捏了一阵,连经赵贼求告,方始笑答:“本来我们这些随在身边的佣人不应多管闲事,念在平日交情,今天恰又看出少主心意,对你说上两句无妨。是否料中却不敢保,做错之后你却不能埋怨我呢。”赵贼慌道:“哪有此事,恩将仇报还叫人么?你是少主贴身心腹,哪一样你不看到他的心里?
漫说百发百中,就我自己做得不对,也只感激柴二哥的好意,何况哪一回难题都是你二哥帮忙我才交代过去呢。早晚必有一分人心,请你说出,我必照办。”柴贼闻言越发轻狂,接口笑道:“我的赵大哥,这些话我已听得烂熟,不要说了。自家弟兄,讲什报答?
只要我有事相烦,你不推托就见情了。”赵贼忙答:“那个自然,你哪一次叫我弄人我愉过懒?昨天我还看见一个好的,可惜被她溜掉。至多三天我定代你寻来,还是藏在我那小家里,由你抽空取乐,决不会让少主知道。”话未说完,柴贼似恐外人听去,忙使眼色,拉向一旁,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双方全都高兴起来。
汪二乘机和沈、姜二人借着陪客为由,暗中泄机,并订相见时地。说时,沈鸿面向二贼,故意说些不相干的话,一面由姜飞和汪二假装答话,低声密谈。二人看出柴、赵二贼狼狈为奸,背了主人强抢民女淫乐。又听汪二悄说,柴贼乃钱维山以前娈童,近来年纪稍长,钱贼虽然女色荒淫,无心再修旧好,对他却极宠信,算是身边最得宠的心腹之一。这些无耻教师全都仰他鼻息,谁也不敢当他书僮看待,人最凶狡,无恶不作。心中痛恨,正想又有民女炔要遭难,用什方法先将这狗贼奴除去,免得害人。柴、赵二贼正谈得高兴头上,见汪二手背后面连招,想起主人看重来客,如何丢在一旁不管?哪知汪二话已说完,订好约会,故意做作。忙同赶回,反向三人陪话,汪二随即辞去。柴、赵二贼引了二人往里走进。先由迎宾馆旁走过,那是一座高大整齐的楼房,偏在庄旁花林之内;楼前还有大片广场,摆着许多刀枪架子,兵刃暗器无不齐备,外面均有套匣。
架上还有六七尺宽的顶,以防风雨,边沿上并挂着一色淡红的纱灯。广场上已是灯火通明,楼内外更不必说。
楼中住着不少外客,都是绿林中人和走江湖的武师。只有一一技之长,或被小贼看中,偶然遇合,碰到高兴头上,均可作为入幕之宾,终日饮酒作乐,无所事事,也可随意出外走动,每月还有月俸。每月虽有一次演武大会,除经小贼指定,出场与否均可随便。好些知足的无业游民和本领不高的绿林武师乐得坐享现成。又知群英馆内均是能手,比武一关不是好过,谁也不想提升上去。有那不知趣的不愿受那三日一次的兵法部勒,冒失上场,如其本领真高,或有一些特长,上客虽得不到,做了中客也更称心,钱也可以随意支用。否则不遭小贼厌恶,还可保住奴才生活,坐享现成;一经厌恶,休说本领不济,便有一点本领,只一句话说错,犯了小贼的忌,或是举动神情看不顺眼,必被由上客中选出两个狠手与之对比,打成重伤,不被送命,抛到湖里喂鱼算是便宜。可是一经小贼看中,哪怕本领稍差,只要投机,立可提升,享受无穷,随便向账房中支取金银,决不吝惜。因此谁都想往上走,谁也不敢冒失。为想高升,对于小贼身边亲信都当祖宗一样看待,以望平日多说好话,使小贼心有成见,机会一到便可高升。表面说是按照来客本领来分高低,实则除却真个名头高大,本领又强的人物,多凭小贼个人喜怒来定厚薄。照例新来的人,除却受有小贼特聘,均须先往迎宾馆中住上些日,等小贼几时想起,亲身考试,才定去留高下。总算小贼野心太大,认为党羽越多越好,作客的又多是些无耻无能之辈,好容易巴结上这样衣食父母,如何舍得走开?有骨气的人,就是出身绿林,也须小贼礼聘,至少也是中客待承,决不肯来作下客。因此这大一片富丽堂皇的宾馆养的全是鼠窃狗偷,无一善良。真有来了多半年,主人早已忘记,只在操演时互相对看半个早晨,连话都不曾对面谈过。
二人未到以前,早得汪二暗中告知。心想:这般无耻的豺狼鹰犬与之朝夕相聚,论弟称兄,照离山时所闻虽似提前发难,到底还有不少日子,这样下去岂不难过,不料柴、赵二贼并未往宾馆中引进,绕楼而过。后面亭台楼阁更多,花木布置也更富丽,到处都有走廊相连,灯光灿如繁星。那些走廊更似大小数十条火练高低蜿蜒,纵横交错。每隔一二十步必有两人掌管灯火,通宵不断。各地树林空地上所点都是特制宫灯,不怕风雨。
真要雨大,走廊上的灯光还要多添好些,远望直似火龙飞舞,分外好看。小贼所居更是壮丽胜于王侯。正室业已休回娘家,全庄主人只他一个,下余都是美貌使女和所养歌女歌童。为了新订婚的吴碧云淫凶奇妒,小贼恋好讨好,连十多个美妾新近也都遣散,只管照样淫乐,奸淫妇女,十九事完即去,无一存留。一个人占着数十间楼台亭阁,单寝室和纵饮淫乐之地就有十多处,还不称心,想尽方法兴工建造,随时增减。单是执事的下人便有好几百。一般教师打手。党羽来客和各种工匠、得宠的恶奴尚不在内。另外大小宾馆也有好几十处,三十九所楼房,最低的也有两三层。如论房舍,少说也在两千间左右。湖心洲老庄钱、王两家合在一起建筑更多。陆地上又各有大片庄园,自开河道与之相通。虽没有小贼会用心思,显得格外富丽,因其地势广大,多年兴建,又是经营财米所聚,比小贼所居更加丰富。
二人听柴、赵二贼随口夸耀,知道两湖多少万人的膏血已被搜括一处,由这有限几个恶霸父子穷奢极欲,心虽愤怒,表面却装老实,称赞不已。又走一段,二贼引往一座假山旁边一所小楼之内,才知中等来客多半散居,有的并还带有家眷,此是格外厚待。
二人进屋一看,内里陈设器用无一不备。伙食也是另开,随意去用,并有两名年岁十六八的书僮服侍,享受豪华舒服已极。柴、赵二贼陪二人坐了一会,便有成衣来把尺寸量去。柴贼并向成衣叮嘱:“此是两位贵客,少主也许明日夜宴便要相见。他二位因出远门,未带什好的衣服,这等装束去往贵宾丛中不大相称。好在下去是热天,无论如何也要连夜为他们赶出两身中小衣和几件外衣,样子由你,但非合身显得精神不可。东西随便到账房去领,如其误了公事,留神你那一双狗眼。”成衣好似怕极,诺诺连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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