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沈鸿、姜飞刚在白莲磴崖后二次拜见王鹿子,约好后日一早前往传授本领,回来告知众同门,因杜霜虹逼着万英代为引进,后经众人商计,说好后日六人同去,樊、杜二女等在外面,由沈鸿等四人代为求说,相机行事。夜来正在对月畅饮,段无双忽将沈鸿、姜飞喊往诸长老桌上,欧阳笑翁。李玉红刚由山外来,也同在座,乐游子便告二人,说岳州之行只有一个多月便要提前起身,并说女侠李玉红带来仇敌两处巢穴的地图,湘江、洞庭、君山一带形势均在其上,命二人谨记王鹿子所说耳根长有葡萄形紫瘰疬的白发异人和所说形貌以及指教的话,后日前往便在当地用功,如有传授,务要在此一月之内将其学成,事难责重,万分凶险,师长同门均不能前往相助,就是出手也在将来,这前头半段关系重要,全仗你们自己胆勇智能,善于临机应变,方有成功之望。明日一早可到洞中领受机宜,当夜仍去欢宴等语。二人一听,惊喜交集。
回向众同门一说,大家均觉事太艰险,万氏兄妹和樊、杜二女更不放心,打算明日各人往求师长,想要跟去,后见齐全和癫和尚等三小弟兄不置可否,杜霜虹首先忍不住说了两句闲话,万英恐怕四人发生误会,接口笑说:“我们大师兄和癫师兄一个老谋深算,一个足智多谋,他二位此时一言不发,必有深意。我们都是知己骨肉之交,何不说将出来,也让大家放心一点。”齐全刚要开口,癞和尚已先开口笑说:“我知杜师妹心直计快,人最义气,她见我们仿佛置身事外,心中不喜,实则此事关系重大,她这几句话非但错怪我们,连各位师长的深意也未领会,叫人如何说起?我们师长何等高明,固然是想借此一举考验门人,成全二位师弟的孝思苦志,但是仇敌声势如此浩大,二位师弟本领多高,也只两个初涉世的少年,论起江湖上的经历尚还不如我们。明是一座刀山、干层罗网,偏要叫他深入虎穴,擒杀虎子,休说心爱的嫡传弟子,便对外人也不应这样情薄,全无一点爱护之意。稍一疏忽,二位师弟固是凶多吉少,便诸位师长也不免于丢人,天底下哪有这样情理!你们只见仇敌人多势盛。二位师弟势孤力弱,人数太单,心中悬念,便代不平,却不想仇敌合在一起,单他亲信党羽便有两三千人,加上水旱两路的盗贼,人数之多少说也有近万。我们弟兄功力都差不多,就有两位本领稍强,也是高出有限,以仇敌的声势和身边那些男女巨贼、得力死党,真要明做,便我十人都去,另外再加两倍,一样也嫌人少。随便多上几个人同时前往,非但于事无补,甚而还要有害,多出好些险阻艰难。否则,事关许多穷苦人民的安危生死,师长多爱徒弟,也不应为了一二人的私仇,想成全他的孝道,便拖延下去。你看,师长本定三月之后起身,李师叔一到立时提前,分明只是看准时机,立时下手,并非为了二位师弟的私仇,特意把这两个万恶滔天的恶霸放过,好等你们学成本领前去报仇,只你二人父母之仇为重,任他多害许多好人也都不管,哪有此理?不过二位师弟也是被害的人,武功恰在此时学成,可以去得,恰好由此开端,适逢其会而已。看这意思,分明是见仇敌人数太多,好些胁从在内,不愿多伤人命,仇敌手下又有不少凶险无比的死党,并非易与。一面想要除此大害,又不能不顾虑到许多无辜的人民,一个轻举妄动,休说那些被胁从的徒党多上好些死伤,还要连累大群善良的人民遭那池鱼之殃,一同受害,故此格外慎重。难得二位师弟有此孝思,报仇心切,本领也正学成,得有高人指点,年纪又轻,不像江湖中人,如其仗着聪明机警,深入虎穴,窥探好了机密形势,先作准备,事情比较容易,还可保全许多人命财产,好处甚多。众同门如同前往,不是打草惊蛇,便要多生枝节,有损无益。
我料明日往见必要指示机宜。如今师长的话一句未说,还不知道如何下手,又有二位师弟自打万全主意的话,仇敌厉害也都说在头里,如何心急起来?杜师妹尽管放心,二师叔早有智囊之称,向来机密谨慎,不把事情看准决不下手。此事远在去年已有打算,如无十分把握,诸位师长怎肯把两个心爱门人送入虎口、只令犯险。以博孝于虚名、不从大处着想呢?我看人决不止二位师弟两个,但决不会同去。如我料得不差,多半是想二位师弟混将进去,由内里发动,时机到来一举成功呢!”
齐全听完也说:“癫师弟和我心意相同,料得一点不差,诸位师弟师妹无须多虑,休说同门骨肉之交,便不相识,遇到这类事也无袖手旁观之理!夏师叔一向疾恶如仇,和师父、席师叔的性情差不多,不过外表温和一点。今日良朋欢聚有兴头上,怎会一言不发,若无其事,尤其席师叔最重友情的人,方才人已来此,相去一崖之隔,只访王老前辈一人,匆匆就走。今日是夏师叔生日,他人好酒成癖,竟不来此一聚,听二位师弟在后招呼也不回答,各自走去,分明发生什么急事,或有别的深意在内。后来诸位师长闻报也只含笑点头,说了两句,便不再提。樊、杜二位师妹因听沈、姜二弟深入虎穴,觉他势孤力弱,激于义愤,两次想要开口,又被夏师叔使眼色止住。我想诸位师叔对于此行必已商定,胸有成竹,只照他所说去做,成功无疑。否则,以这两家恶霸的财势凶威和那许多党羽,癞师弟说得对,二位师弟如其公然前往,无异以卵敌石,便我弟兄姊妹十人都去,再加两倍,稍微显露形迹,一样也是凶多吉少。添上几人相助有什么用呢?”沈鸿、姜飞怀念亲仇,满腔悲愤,吉凶祸福早已置之度外,加以平日领受师教,常怀济困扶危、除暴安良之志,一听岳州、湘阴二贼合流以后,又勾结了许多水旱盗贼,凶焰高涨,威势更甚,两湖善良百姓日常受他危害侵凌,痛苦不堪,越发激动义愤,遇到这样危险艰难的大任丝毫不曾畏怯。姜飞素来胆壮心高固不必说,便沈鸿此时也是真气内敛,不惧不矜,听了癞、齐二人之言反更胆壮,加上好些自信之力,一心盘算此去深入虎穴的下手方法,并没有把敌人放在心上,听完前言,相继开口,力言:“各位师长爱惜我们胜如亲生子女,此行必有成算,如今还未面授机宜,事情相隔尚有两月,怎知凶险?诸位兄弟姊妹义气关心,万分感激,但听二位师兄之言十分有理,等到后日拜见王老前辈之后,听他老人家有何吩咐,自知底细虚实,如今为时尚早,先就疑虑作什?”沈鸿平日谦和文雅,静如处女,从无疾声厉色,对人也极诚恳,谁都乐与亲近。
樊茵性情恰与他一样,都是那么文静谦退,二人又是未婚夫妇,情爱甚深。当夜沈鸿那样慷慨激昂,声容悲壮,众人尚是第一次见到,均被感动。杜霜虹、万英觉着四人所说有理,也未再往下说。
樊茵、万芳到底和沈、姜二人未婚夫妻,更深一层,表面没有争论,心中仍是忧急。
樊茵当着众人还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万芳自杜霜虹被癞和尚问住便不再开口,心情却极烦乱,老不放心。席散之后,大已深夜,遥望各位师长也都吃得来不多,几个酒量小的业已离席而起,定睛一看,正是李玉红和大侠汤八之妻龙灵玉不时手指自己这面,仿佛商计什事神气,离席已远,踏着满地月华,快要走入花林之中,再看席上只天寒老人棘荆和乐游子、大侠汤八、真布衣、崔老人等诸位老侠尚在对饮说笑。先前只顾想心事,不曾留意,师父侠尼花明和黑衣女侠夏南莺不知何往。母亲段无双刚由主位起立,似想往花林一面走去,忽然心动,暗忖,二姑、四姑对我最是怜爱,她和各位师长月上中天方始入席,又由大洞之中一同走出。沈、姜二人本定两三月后起身,忽然改期,提前上路。听口气,此去贼巢只为混到里面往探虚实,一面卧底,以作将来里应外合之计。到了那里少说也有三数月光阴才到时机。二位姑姑必早知道详情,何不乘此机会绕往林中探询?如其无害也放心些。念头一转,也未对别人说,借口有事,去去就来,便自起身。
众人当她觅地小解,均未留意。万芳聪明,知道师父行事机密,平日只管怜爱,遇事不喜多问,又恐关心大切被人笑话,见老少两席东西相隔颇远,中间还隔着半片花林,众同门均在互相说笑,小哑巴已先回洞用功,无人留意。李、龙二女侠先在林外闲步,后又走人花林深处,众人似未发现;故意由南面林角穿进,到了林内,回顾无人看破,再将脚步加急,向前飞驰。
正走之间,忽听前面有人笑呼:“芳儿,如何走得这急,有什事情想问我们吗?”
抬头一看,花影离披中迎面走来一人,正是龙灵玉,李红玉紧随在后,同由花树丛中走出,花月争辉之下人更显得容光艳发,清丽出尘,哪里像什中年以上的妇女?忙喊一声:
“干娘!姑姑!”二女一人一手拉了万芳同往花林空处石条凳上坐下。万芳方说:“我正有要紧事,想寻干娘、姑姑呢!”四姑笑道:“夜色已深,我们暂时不走,明日早起再谈不是一样,为何这样急法?”灵玉接口笑道:“这要问么,还不是为了她那未婚夫婿不久要往岳州犯险探敌,她不放心,想向我们探询有无妨害罢了。”万芳先问了一句,本觉底下的话不好意思出口,自己来得又急,正在后悔,不应上来先问,闻言越发害羞,面上一热,索性撒娇,拉着灵玉的手故意气道:“我不来了,好心好意来陪干娘、姑姑赏花步月,偏要拿我取笑,还是我的干娘呢,这样急人!你看姑姑多好,就不这样,莫非同门骨肉之交,那样厉害的仇敌,他们只得两人,当此大任,深入虎口犯那奇险,我们就不应该关心!去的人又不止他一个,还有沈大哥呢!”四姑接口笑道:“二妹,你不要逗她了,芳儿对敌之时何等英勇豪快,和我们一起却是这样天真温柔,真个可爱极了!”灵玉就势把万芳肩头挽住,先朝玉红笑道:“四姊,你听她说你好,便想收买人心么?有许多话此时还不能说呢!”万芳听出言中之意,越发贴在灵玉胸前,半嗔半喜,仰面笑道:“这个不行,干娘平日空口怜爱女儿,一句真话都不肯说,多么叫人难过!
今天不说真话不行,我又不会告诉别人,只要知道底细,免得担心罢了。”灵玉搂着万芳,一面将她头上几根乱发代为理好,随口笑道:“乖孩子,你不要忙,不是我不肯说,这里头含有许多机密,连我和你四姑也未全知,业已答应在先,如何私自泄露?别的我不能多口,只知此行虽极艰险,但是沈鸿、姜飞必能成功,少年人初涉江湖,当此大任,正好磨练,用不着有什顾虑。休说像他两弟兄这好资质,便是不相干的外人有此苦志毅力,我们遇到也必极力成全,哪有袖手不问之理!王老前辈那样异人奇士竟肯出力相助,并还加以传授,你们还不放心么?”
万芳虽问不出所以然来,已听出此行必能逢凶化吉,完成二人多年苦志,报仇除害,但是心仍不满,还想设词探询时,段无双忽然寻来,见万芳赖在灵玉怀中,笑说:“芳儿不可这样,师长门下不比家中,应该守法才是道理,此事十分缜秘,不到时机你们最好奉命而行,不要多问。如其真个凶险,我和姜飞情如母子,便你沈大哥也非外人,我会这样心安无事么?”万芳闻言方始心宽了些,料知再问也不会多说,只得一同起立,在林中谈了些时,刚问出乃师花明和黑衣女侠方才他出,要到天明才回,忽然想起离席时久恐被众人知道,又想和樊茵商量几句,匆匆告辞。赶回原处一看,齐全、癞和尚、佟振已先回洞,樊茵、沈鸿在左近树下临水密谈,万英、杜霜虹和姜飞分坐旁边山石之上正在说笑。姜飞不时偏头回望,似在等候自己。再看大洞前面一桌,诸位师长差不多走光,只剩大侠汤八和崔老人在收拾东西,知道老人性情古怪,喜欢亲自动手,轻易不要门人服侍。还未走近,姜飞已起身迎来,那旁沈鸿、樊茵也同走过。三对未婚小夫妻聚在一起略谈些时,仰望明月西下,水星耀空,天已离明不远。为了当日夜宴师徒同乐,自来山中难得遇到的事,第二日还有半日假期,晚起虽然无妨,到底少做半日功课。沈、姜二人更因不久要往岳州犯险,想多用点功,不愿熬夜,便各回洞安卧。
次日众弟子起身,沈、姜二人心中有事,起得仍早,乐游子将众人喊去,各位师长全都在座。侠尼花明和女侠夏南莺已早回转,由乐游子为首,先向众弟子历数岳州这两个恶霸豪绅的恶迹,并说:“如今时机将至,众弟子武功也快练好,不久便许有事要办。
从今日起你们更要用功,以便到时出力,为民间除此两个大害。还有你们所用兵器近数月来均已备齐。汤八叔托人代制的锁心轮和钩连枪、判官笔昨日也都带来。沈鸿、姜飞服过小还丹后体力智慧更强,明日一早便往隔崖去见王老前辈,请其传授。这位老前辈武功、剑术都有惊人之能,往往不可思议,他很看重你们。虽只个把月的光阴,功力定必大进。你们根底业已扎好,再得此老传授,如将他那最上乘的内功学会,能够缩骨锁身,岳州之行更可无虑。万英兄妹和樊茵、杜霜虹欲往参拜,学习本领,不妨同往求见。
他如不允,必有原因,早晚仍能得到指教,无须勉强。此老人最刚直,不可用什心机,反使心生厌烦,以后就无法求教了。”沈鸿等六人,闻言大喜,众师长又向众弟子分别指点武功剑术,内有好些均是平日盼望、几次请求传授、未蒙允许的上乘武功。不料忽然传授,本身师长所传不算,还有别位师伯叔同时尽心指教,合在一起所得益处更多。
众人内外功夫均有极好底子,一点就透,预计不到半年光阴便有高深成就,全都出于意外,感激师恩,兴高采烈。因是一同学习,师门心法虽然各有不同,但是彼此情分极深,互相切磋研究,无一存有私见,有不明白的师长同门均可求教,进境自更神速。
退将下来彼此庆幸了一阵。沈、姜二人因只一月光阴便要下山,听诸位师长口气,到了贼巢还有好几月的耽搁,不能回来求教,由明日起见了王鹿子,便要照他所传用功勤习,当日各位师长所传心法暂时还要丢开,虽将口诀记好,共只一日夜的光阴,时候一久难免遗忘,因此用功更勤,除将所有口诀全用暗语抄下、贴身藏好而外,并请众同门一同演习,由齐全、癞和尚在旁指点,以免疏失。从早到晚片刻不停,连茶饭也无心吃。众人见他这样勤奋,越发感动,各将所知所能连同悟境尽量说出,彼此又得了好些益处。
樊茵、万芳更觉未婚夫婿艰难卓绝,心生怜念,又因分别在即,守在一旁不肯离开。似这样,练到月上东山,还是黑衣女侠走来劝阻方始停歇。众小兄妹又聚在湖边高柳之下各述心得,互相慰勉了一阵,分别归卧。
次日天还未明,樊茵、杜霜虹、万芳三小女侠已来沈鸿、万英、姜飞三人所居洞外呼唤。沈鸿等三人已早起身,正洗漱停当往外走出,各将昨夜备好的干粮匆匆吃饱,带了诸老赠与王鹿子的酒食一同翻崖而过。到了下面大光还未明透,六人党着天色尚早,王鹿子也许正做早课。昨日原说只令沈、姜二人前往传授。不要多带人去,添了四人恐其不快,又不敢冒失惊动,轻悄悄走到洞前崖石之下。晓色迷-中正在低声商计,仍由沈鸿、姜飞去往洞前恭候,相机求说万英和樊茵等三女侠仰望心切,专诚来此拜见,求其原谅。忽听头上笑道:“你们这几个娃儿都来也好,昨夜花道友已代你们说过,我一向随便,不拘世俗礼节,无须这样拘束。此时天方黎明,我还有个把时辰早课,令师他们所送酒食大多,我一个人也用不完,你们见我心切,来时想未吃饱,不访取上一些,就在那旁山石上随意吃上一顿,等我做完早课下来再说罢。”六人闻声,仰望王鹿子独立崖顶平石之上,笑语从容,神态甚是安详,口气尤为亲切,与平日所闻性情孤僻迥乎不同,不禁宽心大放,欢喜非常,忙喊:“太师叔”,一同礼拜,起立恭听。听完正在拜谢领命,仰望人已不见。所立崖石形似一根高大石笋,平地突起,上面小半段却与崖壁相连,离地约有三四丈,上丰下锐,石顶平坦,宛如朵云贴崖涌起,并无上升之路,通体玲珑剔透,形势奇绝。心疑石顶靠里一面还有洞穴。王鹿子把话说完,业已退往洞内,因无回应,不敢多烦,便照所说崖石走去。那也是座两丈方圆的孤崖,突起绝壑边上,与石笋斜对,通体作长方形,下面还有数尺高下一片断崖,约有六七尺方圆。
沈鸿等六人来时虽然吃饱,因听黑衣女侠再三嘱咐,说王老前辈平日词色虽颇和善,但他性情奇特,素不做那违反人情之事,说出话来也不喜人违背,最恨虚假。此去务要留心,照他意思听命而行,才可多得传授,切忌自私。此老还有一样特别议论与众不同。
他说,三纲五常中有好些虚假,尤其君臣之道于理不合,对人最要平等,男女一样,常喜观人于微等语。沈鸿记在心里,人又谨细,到了石上,便将带去的食物取出一些请众同吃,意示不敢违背尊长美意,但是后生小辈不应当着尊长饮酒放肆。并且天还刚亮,众兄妹年轻,平日并无饮酒习惯,不该故意作伪,因此不曾取酒。万芳年轻天真,食量有限,半夜起身,和樊、杜二女侠先吃了多半饱,后到沈鸿等洞中又陪着吃了些干粮,不想再吃,低声笑说:“我来时吃了两次,吃不下去。沈大哥他们三位师兄弟急于起身,没有吃饱,樊师姊心中有事,也未吃什东西,且喜太师叔开恩答应,你们四人不妨享受。
我和杜师姊同往崖顶看上一看如何?”姜飞知她天真任性,崖顶相隔石笋只两三丈,上面不知有洞没有,王鹿子正在用功,不应前往窥探,方想劝阻;沈鸿福至心灵,忽然想起黑衣女侠昨夜所说王鹿子种种特性,往往声色不动,心中自有径渭之言,忙将他拉了一下,暗中示意不令开口,并朝万、杜二女侠打一手势,令其去只管去,不可随意放肆,高声说笑,以防惊扰,二女点头。
那崖形似一堆并立的乱柴,高低错落聚在一起,和天然石阶一样,极容易上,相隔最高之处只三两尺,二女并未十分纵跃便走上去。到顶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忙即悄悄回身,向下招手,要下面的人同上。沈鸿等四人见状,料有原因,匆匆赶上一看,回忆方才王鹿子之言,忽然醒悟。原来对方所练乃是一种极高深的内家气功。方才命众去往一旁饮食等候,乃是有心令其观看。所指便是崖上,而非崖下,斜对面的石笋上面也是一片平崖,约有丈许方圆,靠壁果有一个小洞,大只方丈,石壁清洁,初上来的阳光正朝洞中射进,照得全洞雪亮,当中一个细草织成的大蒲团,旁边放着一个大水瓢,一根短竹杖,洞角吊着一个竹篮,编得极细。崖边露出几片树叶,仿佛里面存有一些果子,蒲团旁边有一天然石墩,大只二尺,上放一把旧陶壶,两只陶碗,此外空无所有。王鹿子人坐蒲团之上,双手抚膝,二目正对初起来的朝阳,神光炯炯,偶然睁阖之际,口中似有一股白气由慢而快嘘将出来,约有三尺光景,频频伸缩不停。虽然相隔不远,不用目力那股白气也看不出。一经嘘动,阳光中的微尘和煮开了的沸水一般滚滚翻花,由中心冲开一条空洞,时大时小,长短不等。隐闻吹气之声又劲又急,静心一听,竟能震耳,有时却又微细得听不出来。六人全都得有师门真传,深知内家真气之妙,只是功力不够,还难运用,看了一阵,刚悟出许多道理,暗中欣幸。约有个把时辰过去,日头已全升高,王鹿子忽将双脚伸向蒲团前面,平贴地上,整个身子由后而前缓缓往上升起。这时全身重量均在蒲团上面,双脚平伸向前,轻重相差何止百倍!如其一纵而起,稍微武功的人便不用手去撑蒲团也极容易;起得这样慢法,仿佛四两抵千斤。那两只脚几和生了根一般,而这后半身的重量全凭本身真气往上提起,行家眼里一望而知,上乘气功已是炉火纯青。最难得是双手抚膝,人往上面缓缓升起,身子一动不动,形态始终未变,脚又并拢,神色十分安稳,口对阳光还在嘘气,也未停止,动作自然稳练到了极点。等到全身拔起,立在地上,才将双手平伸,反掌向外微微推动。由此起接连做了二十多次动作,出手虽然极慢,看去坚如钢铁,所到之处任你多大力量也决挡他不住。
六人都经高明指点,昨日又都尽得师门真传,内中又有好些相同之处,当然识得精微奥妙,一同聚精会神,一面仔细观察,用心体会,一面留神记那手法和动作的次序快慢。正看得有兴头上,王鹿子忽然收手,面向六人含笑说道:“此是白阳图解中的前段二十六式,本是峨眉派真传。昔年我由一位姓商的道友传授得来,初学剑术的人学上一半便可速成。尤其锁身缩骨之法,先将这二十六式学会,进境更快,可免却三四年的苦功,并得好些便宜。沈鸿、姜飞大仇在身,此行深入虎穴,吉凶难料,防身本领如其不济便难应付。为期只得一月,除却照我传授每日用功,还要经我日常用些手法才可在他行前增加功力。樊茵、杜霜虹和万英兄妹此时不走,岳州之行不宜人多,便是要去,你们师长也必不许,无须速成,乐得循序渐进,把功力练得坚实一点。再说,兼顾六人我也无此闲暇,你们兄妹我均喜爱,无所轻重,全看事情形势如何。方才这二十六式如不经我朝夕指点,亲自动手,还要加上药力,足够你们练的。沈鸿。姜飞每隔三日还要回去一次,也可代我指教,将来由他二人转传,以免一经拜师便是记名徒子徒孙。照我门中规矩,也要拿上一百天的打狗棒,而我门中弟子明为叫花,并非真个伸手向人,专以乞讨为生,最主要是运用本身智能,以力自给,进而隐迹风尘之中,济困扶危,帮助一班穷苦的人脱离苦境。照他各人心志修积功德,等到功行完满,过了限期,再凭自愿,回复本来面目。内有好些戒条终身不能违背,从此以后奉命即行,终身心力至少要他拿出一半,代本门除暴安良,遇见穷苦无告的人非但遇上便要救济,好人还要做到底,以全力助他由患难之中转入安乐,能以己力谋生,才算完满,与寻常好名为善、专一施舍的富翁迥不相同。我门中弟子虽非全数出身叫花,至少也非富贵中人,无什多余钱财,全凭心力救济穷苦。”临机应变,善于运用,非但不许偷盗,更忌不劳而获,本身还要吃苦耐劳,不得浪费分文。话虽几句,做起来实在艰难已极。沈鸿虽然出身小康人家,但他天分聪明,心志尤为强毅,这几年来饱经忧患,无论武功、为人均有进境。姜飞更是幼遭孤露,出身贫苦,心志才力无不高人一等,做我记名弟子尚可合格。你们四人虽然也是美质,心志人品无一不佳。万英兄妹从小生在有钱人家,未吃过苦,与本门旧规不合。樊、杜二女又是美貌少女,奔走江湖之上也有许多不便。好在你们六人骨肉至交,不是未婚夫妻,便是兄妹,将来互相传授仍可学全,不经我亲身传授,少却许多麻烦,各人成就也差不多。沈、姜二人可留在此,他们四人且先回去便了!”六人闻言喜诺,万芳虽觉美中不足,自知叫花子做不来,只得罢了。杜霜虹重又亲求,说仰慕已久,当日可否容她四人随侍在旁,多少得点教益。王鹿子含笑点头,并令去往下洞等候。
六人走到洞内,王鹿子人已先到。下洞地势高大,共分两层,内里钟乳甚多,晶屏翠幕,缨珞四垂,景物奇诡,光景却是黑暗。前半洞口高大向阳,虽还明敞,中有大片天然晶壁隔断,不似里面晶乳透明,光照不进。转过晶壁和那一堆石笋便暗如深夜,伸手不辨五指。王鹿子便住在后层深处一片平石之上,枕被皆无,连上洞蒲团也是友人所送,随身只有一瓢一杖和两身旧衣服。人甚和蔼,先令众人将那方圆数亩深达十余丈的山洞走上一遍,然后笑道:“我和叶神翁道兄平日事忙,因爱此洞清洁幽静,四面危峰峭壁环绕如井,人兽足迹均所不至。稍有清闲,便来洞中静居休息。像这样长久的时期一住两三月,虽然另有用意,并非长有之事。你们总算机缘凑巧,大约沈、姜二人将这白阳图解前二十七式学会,我便不同时出山也差不多了。此洞非但景物奇丽,明暗相间,宽敞清洁,并有许多天然生就的设备,可作练功之用。这一个多月不去说他,将来我走之后,留在山中的同门兄弟姊妹如有闲空,不妨来此用功,可得许多现成好处。此洞由内到外每隔一两步便有明暗之分,用它来练目力再好没有。我为此事曾费不少心力方始考验出来。后洞左侧那些高低错落、大小不等的钟乳石笋更是演习轻功和内家掌法的绝妙所在。你们此时可当我面先将方才所记身法手法练习一遍,看看可有遗忘之处?虽然功力尚差,不能和我一样,你们均有极好根底,除内家真气外,动作稍快必能照本画符。
这二十六式虽是越慢越好,但要听其自然,发动真力,不可丝毫勉强,如有疑问也可明言。到我做完日课,再和你们谈上一会,万英等四人也该回去了。”
万芳乘机请求传授练那目力之法,王鹿子每问必答,告以由静生明、去暗入明、正反相生、以渐而进之理。只要半年多的光阴便可练到虚室生白,暗中视物,明察秋毫的境界。六人想不到一旦之间长了这多学问,全都喜出望外。跟着便由沈鸿起始,照初来所得分别把那二十七式练完。未练之时,众人均以为樊、杜二女侠均是从小随师,人门最久,功力也必最深;万英兄妹家学渊源,又在侠尼花明门下多年,这两位师长是内家高手,功力也必不差。沈、姜二人人门年浅,沈鸿正式从师为时更浅,人又文弱,必在众人之下,便他本人也是这等想法。哪知如法演习,比较下来,反是沈、姜二人动作最慢,也最稳定。虽不似王鹿子那样安详迟缓,但颇自然,始终如一。万英兄妹年轻好胜,自恃师父侠尼花明乃内家高手,早就得到本门心法,开始便想求工,由座上伸脚起身时虽比沈、姜二人慢了好些,但是还未起到三分之一,后股离座不久便显吃力,身子连晃两晃才得稳住;跟着便觉头胀眼花,知难勉强,只得加急挺起。兄妹二人相差不多,都是前慢后快,不能一致。樊茵、杜霜虹听万英兄妹说那经历之难,有了戒心,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樊茵人最谨细,有了万英兄妹前车之鉴,又知此是师长考验功力,在场都是骨肉之交,谁落下风均不相干,上来就快,并无争胜之心,虽比沈、姜二人稍快一点,动作始终如一,还不勉强。杜霜虹却和万芳一样,好胜心理,觉着樊茵谨慎大过,还可再慢一点,又以为万英起得太慢以致吃亏,未了真力不济,心想,沈、姜二人从师不久,同门兄弟姊妹一时功力高低虽然无关,也不应落在他二人的后面,稍慢一点必能办到。
为防气浮,先就暗运内功,把真气沉稳,照着樊茵的样,只是稍慢一点,想和沈、姜二人拉平。身刚离座便觉难支,几乎拔不起来,先以为别人也是如此,勉强运用真气真力,还想运用真气缓缓上拔,追上沈,姜二人,不致落后,于愿已足,照例人一离座身便成了弓形,然后由弯而直,全凭两脚抓地之力,把这全身重量从容拔上。霜虹刚起尺许,忽然一,阵头昏心跳,两太阳穴直冒金星,料知不能勉强,再不见机便要倒地,一个不巧还要受伤,只得双手在膝头上一按劲,全身挺起。这一用心想要争胜反更落后。
正在又羞又急,心中乱跳,王鹿子笑道:“你们四人不要难过,此事并非你们功力高低相差太甚,也并非沈、姜二人比你四人高明得多,只为白阳图解乃内家上乘功夫,全凭自然发动。沈、姜二人自知入门较浅,没有争胜之心,上来便打着不求有功,先求无过的主意,不用全力,留有余地,他那真力真气不曾用完,因此才能循环运用,收发由心。万英、万芳、杜霜虹三人好似一个大富翁,把所有家财全都用在买卖上,一个周转不灵,身边分文皆无,如何度日?又似一个万夫不当的勇士,虽然力举千斤,但他上来把力用尽,成了强弩之末,眼看一只雄鸡都难制服,这都是求好心切所致。樊茵虽然稍好,可惜小心太过,神志已分,否则以她功力,便是师门传授道路不同,纵不在沈、姜二人以上,也可与之相等。经此考验,你们当已悟出自然之理,底下再练手法,便差不多无什高低了。”六人闻言越发醒悟,再照方才所见手法,各练一阵。王鹿子见他六人手无虚发,真力充沛,击空若实,收发由心,连声奖勉,笑道:“我想不到你们小小年纪,竟能领会虚实相生,心、眼、手相连和内家有,送、到三字的上乘真谛,难得是功力差不多,有此根底容易多了。本来想等午后再指教你们练力练气的口诀,难得这好悟性,就在此时传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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