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患难之中,求生盼救心切,一面觉着时间大长,心中愁急,最好当时便可脱身,连分秒之差都不能等。一面却又感觉来日苦短,时光易逝,转眼之间便与死期隔近。心情紧张悲苦愁虑到了极点。
双珠虽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奇女子,善于沉着应变,没有上文所说之甚,当此死生关头,到底也有一点难免。何况人又明白,善于料事,比那昏愚无知、只晓悲愤忧急的人虽然不同,但更知道利害,时时刻刻都在用心观察,暗中准备,稍有脱身之机,决不使其放过。因此外表看去比常人安详自然得多,心情却更紧张,只不胆怯惊慌而已。
眼看朝阳,渐渐升起,晨雾全消,昨夜空中布满的浮云也都散尽,重又现出明朗朗的天空,碧霄万里,湛然无际。四外水碧山青,佳树葱茏,花光如锦,加上佳节到来,野人用人工装点出来的各种灯彩花卉,虽然祭月盛典要在日落以后、山月将升之际开始,这还不到时候,野人都在高卧未醒,除却一些按年轮值、布置会场和抬送酒食、斩杀牲畜的执事人们,连昨夜那些扎灯彩的俱都回屋安睡,人只到了十之一二,但是此去彼来十分忙碌,显得那么热闹欢乐。昨夜所见愤激情景,如非偶然有人经过,怒目相视,几乎换了一个境界。虽是殊风异俗,蛮荒野域也别有一种繁富热烈情景,比起城市中人过年过节种种铺张,反更觉着天真朴实,别有风味,使人兴奋,不是身在困中,也必参与无疑。
正在寻思,忽然觉着日轮快近中天,场上的人越来越多,丝毫看不出可以逃生之机,方想:老人阿庞虽是森林中的野人,颇有智慧,人更诚恳纯朴,回忆昨夜相见情景,决无虚假,此时离中午业己不远,怎会毫无动静?试向鸦鸦等幼童设词探询,竟答:“老公公占星回去,和身边旁的人谈了几句,便和众幼童一起安睡,要到正午才醒。”听那口气,不像有什准备,心方生疑,内两幼童中途离开,忽然急匆匆跑了回来,和鸦鸦等在下面密谈了一阵,便各飞驰而去。
这时只剩鸦鸦一人掩上台来,不等发问便低声密告,说本来正午时节,全族中人均要去往崖后星星泉中沐浴更衣,准备夜来祭神。此时如能自行断绑逃走,比较容易,并且逃时不由正路,最好假装去寻老公公话别或是讲理,只要说出身是老公公的义女,不舍分离,想在死前见上一面,便被众人发现,也不至于加害。这等举动非众人所能意料,又是当地风俗人情所许,出于双珠自愿,不是有人指教,所走并非逃路一面,而老公公所居木屋里面供有月神,不是老人指定的人,谁也不敢走上。到了里面,再能得到老人默许,便可由木屋后面小径偷偷逃走。那座木台虽是禁地,双珠业已入内,又是必死的人,众人就是愤怒,也只围在台前不会抢上,更想不到人会绕山穿林而逃。只管事后追赶,擒到死得更惨,比较却易逃走。此举虽与老人威信有关,但他平日最得人心,至多受上一次有名无实的公审,吃众人虚张声势吵上一阵。再由人领头历述老人多少年来的功劳,照样可以无事。只要事前对神立誓非他指教,由于顾念父女之情一时疏忽,致被对头逃走,就算过去。众幼童虽未奉有明令,但因昨夜老人那些言动,业已看出几分,本意到了时机,双珠能够领会老人心意,再妙没有。否则,便由鸦鸦暗中告知,照众幼童的估计,多半能够安然脱险,不致受害。谁知事情中变,凶酋黄山都还有五个死党,均是他的心腹,内中一个原是外族俘虏之子。照当地风俗,外族俘虏如能为众立功,非但免去为奴,住满十年以上便算是一家人,同样看待。此人名叫戛老麻,平日勾引凶酋,仗着胆勇,常时远出,借打猎为名,去往远近小部落中掳抢人畜,强xx妇女。因其只有五个死党,同出同进,凡是为恶树敌之事,非但不令老人知道,也不令别的野人参与,因此始终无人得知。并在毒龙冈蟒洞里面设下一处巢穴,专供掳来妇女淫乐之用。五人之中以戛老麻最为凶狡。凶酋所恋山妇,便是他的同族经他设法掳来,并与通奸,互相勾结,无所不为。另外几个死党虽是他的心腹,但对老人最为忠心敬爱,见这狗男女三人狼狈为奸,越来越不像话,不以为然,时常劝解,均不肯听。后来发现凶酋做酋长以前便和戛老麻勾结,犯过一桩大罪。一则拿他不准,死无对证,只听到两句背后之言,不足为凭。爱惜凶酋胆勇能干,又受狗男女三人的挟制,常加威迫,不敢不从,终日忧疑苦在心里,只是无计可施。照死党心意,老人虽然怜爱双珠,决不肯违反众人心意将她放下。今朝不知怎的,因清早送酒食的两个山妇逢人劝告,力说双珠死得冤枉,非但不是凶手,并还是个受害的人,不应杀害。被他听去,心疑老人委曲求全,想照昔年允许罪人将功折罪的旧例,把双珠留将下来,想起对方虽是汉家少女,胆勇过人,曾以孤身女子深入黑森林,连经奇险,并还亲手杀死过一条大蟒,甩杀一个食人蛮,种种使人惊奇的传说,如其留她在此,照着当地只肯为众立功便受尊敬爱护的风俗,名为奴隶,实则无异众人之首。等到公选时节,再要无人比她得过,简直就和酋长差不许多,何况又是老人阿庞的义女。昨日阴谋暗算,便是自己下手,面貌已被认出,此仇一结,或明或暗均无幸免,越想越觉可虑,于是乘着群情愤激,虽听二蛮妇极力分说,还在半信半疑之际,一面领头发难,一面激动众怒,要为凶酋报仇,去向老人阿庞请求,说:“酋长夫妇死得太惨,人心万分悲愤。就是今夜星月佳节不应凶杀,但我们自己人已有三个死在前面,此女虽非凶手,也是起祸根苗,事情由她而起,何况此女机警异常,胆勇多力,一旦被她乘隙逃走便难擒回。无论如何也要先将脚筋抽去,倒吊起来,使她吃上两天苦头,稍出恶气,过了佳节,再行集合众人,为已死三人报仇雪恨。”如今正在发动,连睡的人均被喊醒,准备午前先将双珠吊起,毒刑鞭打上一阵,到了日光当顶,再往星星泉沐浴更衣。现离中午不过个把时辰,转眼就到,逃是没法逃。但是此事实在气人,时机这样紧迫,必须另作打算等语,说完,便往台下连纵带跳飞驰而去。
双珠见她说时握紧两只小拳头,神态慌张,满脸愤激之容,匆匆把话说完,不容回问,便如飞往下驰去,走的又是星月台后面,因其人小身矮,前面横着那个形如新月的长大木台,鸦鸦绕台而驰,走往台后,也不知是否去寻老人送信。料知情势危急,想要一拼,又觉幼童之言不可尽信。二蛮妇走时,曾有无论消息好坏必来送信之言,看去十分热诚,当时不曾理会,照鸦鸦说,既在向人分说,证明自己冤枉,遇到这样危机,不会不来告知。何况老人阿庞具有无上威权,不得他的允许,也必不敢妄动。被擒之后,曾经暗中试验,身上绑索虽是藤经生麻结成,十分坚韧,仗着师门真传,绑时曾经暗运气功往外绷紧,因未丝毫抗拒,对方也未留意,本来右臂便可松脱,双手又未反绑,方才二蛮妇将左臂放开之后忽生同情,不是自己恐人看破,松松地缠上两道,几乎就此走去。这一来,稍把真气一提,身子往里一收,不用刀剑也可松脱,只下半身一根缠得较紧,不消两剑也可斩断。老人再三嘱咐,又打手势,不到时机千万不可冒失逃走,还是照他所说行事。既然野人中午均要沐浴更衣,老人曾有暗示,便鸦鸦等也是这等说法。
反正形势一样凶险,还是照他所说而行稳妥一点,并还不致与老人心意相左,引使不快,多生枝节。好在连日精力养足,昨日起来得迟,共只一夜无眠,饭已吃饱,绑索又被二蛮妇松去了些,真要事出意料,野人受了对头蛊惑,非提前杀害不可,仗着这身本领,再与一拼也来得及,主意打定,便在暗中窥探前、左、右三面动静。
双珠心思细密,知道前三面来人老远均可看见,只后面被身后木桩挡住,不能看到,但是台在广场中心,地方广大,身后来人,只要留心也可听出。又知野人除环场树屋之外,还是不少住在树林里面,如有人来,后面最多,左右两面还有一些人来;前面崖后,由星星泉起,连那一片花林小山,均是野人全族中的圣地,近年还许人春秋佳日前往赏花采果,去时也极恭敬,事完即退,如在以前,连那号称最干净的童男女,在妖巫严令禁止之下,均不许其走进一步。前日无意之中,听山兰说起,花林地方不大,似只二三百亩方圆,除却一两千株花果树,均是丛林密莽,本就无法通行,前面还隔着一条绝壑,对岸削壁千寻,碧苔如油,寻常蛇蟒也难上下,过去便是连野人也未走过的黑森林,乃是一条死路。不知老人怎会暗示由此逃走?也许知道另外三面都难免于被野人堵截追上,逃不出去,只崖后死路无人防守,虽有绝壑阻路,逃走不脱,另外却有藏伏之处;或是族中圣地,野人迷信鬼神,不敢深入穷搜,意欲令我藏在里面,等到事情过去,是非曲直也都分明,再照他的原意打发上路也未可知,否则于理不合。
心方寻思,以为戛老麻激怒的对头必由后面赶来,只顾留神静听身后动静,没有想到左右两面。再看广场上人来人去,虽然比前较多,都是为了筹备夜来欢度佳节之事,但在广场的中心,月儿湖的前面与月台正对的对面月台,高达丈许,除崖前花林和老人所居崖缺浅坡花林中的木台木屋隐约可以看出外,别的均被挡住。
方觉场上并无异状,多半鸦鸦等幼童年幼无知,误信死党和少数人的叫嚣,以为大难将临,惊慌起来。看鸦鸦去路正是月儿湖后,必是往寻老人送信。此老对我十分爱护,闻报必有准备,只奇怪两地相隔甚近,鸦鸦跑得又快,如有好音必先来报,怎会去了顿饭光景不见回来?还有她那几个同伴,所去之处多不相同,都说为我而去,人却分开,是何原故?
心中不解,忽然看出两旁场边扎有灯彩的高树之上,多半有人匆匆上落,前所未见,知道野人所居树屋均藏在四围高树繁枝之内,以为天已不早,昨夜先睡的人业已睡足起身。再一细看,树上下来的人均已分别闪人树后森林之中,仿佛与场上那些做事的野人均不一起,原有的人也少了许多,尤其少年男女更是极少,哪像有什变故发生?
正觉鸦鸦等方才所闻不实,野人把这一年一度的佳节看得十分重要,决不至于在这前半日打破旧习,任性凶杀一个外族女子。太阳再有半个多时辰就到顶上,应是沐浴更衣之时,便要发难也来不及,野人天性守旧,决不肯随便改变他们的习惯。如今场上野人越少,少壮男女几乎没有见到,老人暗示中午逃走,多半有望。我被擒之后从未妄动,对方当我笼中之鸟,必存轻视,只等日光当顶,人再陆续走开,便可冷不防断绑而逃,索性冲往对岸花林之中,照鸦鸦所说,先见老人再作计较方为上策。
想到这里勇气大增,精神立振,刚把右手轻轻松脱,乘着无人留意,匆匆把绑绳松了两圈,虚笼在外,然后双手并用,将山妇方才所打的一个绳结改成活扣,一拉便开,然后看准宝剑暗器的部位,想好方法,如何下手。到时只将内中一根绳结在后、绑得较紧的长索用剑斩断,立时纵身而起。就有敌人围攻,凭自己的轻功和一身本领,杀出重围,也非难事。
正在查看道路形势,想起老人所居花林木屋虽与崖后花林相通,但那星星泉也偏在崖后,正是野人聚会沐浴之所,此去岂不撞上?湖中心喷泉和崖上的瀑布又多,遮住目光,看不真切,遥望过去,只见崖前一片花林,两面均与崖后相通,老人木屋便掩映在这碧水青山绣崖飞泉之间。时近中午,泉瀑之势越盛,相隔虽远,听去仍是轰轰震耳,稍远一点,声音便听不出。对面月台虽不在场的中心,比较靠前,离湖少说也有三数十丈。湖中那根冲天水柱和崖上大小六七条飞瀑流泉,合成一种宏细相间的天然音乐。水光映日,散为丽彩,千万飞雪与十丈珠帘互相辉映,比起寨舞所见还要好看,端的气象万千,雄丽绝伦!暗付:“这样好的天然奇景,先防凶酋生事,只月下一见,不曾再来观赏,昨夜到此也有不少时光,偏因危机当前心情不定,没有仔细领略,这时方始想起。
可见人当生死关头,大都不能忘我。平日自负女中英雄,任他多么凶险艰难均非所计,一旦身临其境,便不能十分镇静。眼前放着这好一片奇景壮观,直如未见,岂非笑话!
怎的这样没有勇气!”
哪知她这里雄心刚起,念头还未转完,猛瞥见对面台上,日前新拜的义父阿庞重又出现,还是昨夜那样打扮,好似一到便看出双珠心意,刚一对面便厉声喝道:“好女儿!
我虽知你受了冤枉,但是真正凶手无法判明,并且阿成也未擒到。如今众怒难平,非要使你先受惨刑不可。经我力争,仍无用处,勉强答应暂缓三个时辰,日落以前动手。你想中午乘隙逃走已不可能,就能脱身,被他擒住,所受苦痛更甚于死。你有多大本领也无用处。总算他们看在我的份上,许你自杀。”
话未说完,忽听一人声如狼嗥,接口喝道:“老公公只顾父女私情,偏向外人,不想酋长黄山都死得多惨,像他那样胆勇能干的头领,哪里还有?我戛老麻决不服气,好些弟兄姊妹也和我一样心意,非先把这狗女娃的脚筋挑断,恶气难消!”
老人方在厉声怒喝:“此事经过众人公议,你只鼓动几个少数人出头,便要冤杀好人,是何道理?你们真要不服,只把各人刀矛举起作证,经我指点人数,如有一半以上,我老公公便算偏向外人,先死在你们面前便了。”
双珠目光到处,就这转眼之间,场上人已布满,来势之快直出意外。同时瞥见右侧月台角上立着二三十个貌相狞恶的少年野人,戛老麻大声一呼,全场震动,好似刚平息的怒火重被点燃,面上都现愤激之容,三五成群,纷纷交头接耳,口说手比,指着自己,大有一触即发之势。戛老麻正是昨日所见凶酋同党野人之一,通体漆黑,貌相也最狞恶,一面发威怒吼,并将手中刀矛一齐舞动,状类疯狂,暴跳如雷,身旁同立的二三十个少年野人,手中刀矛业已举起。老人好似看出众人要被激动,也是不等话完便即发威怒吼。
双方都是吼声洪厉,震动全场。
众人先似不以老人为然,面带悲愤不悦之容。及至听到未两句,想是平日敬爱老人过深,知他天性猛烈,言出必行,惟恐激出事来,逼得大紧,老人真个自杀,面上立转惊疑之容,刚举起来的刀矛,由不得纷纷下垂,面面相觑,呆立不动。便戛老麻煽动的那数十个天性强暴、记仇心盛的野人,本已刀矛并举,随同戛老麻舞动,只等双方争论完毕便要发难光景,吃老人这几声怒吼,也都收风,不敢言动。
双珠看出老人威信真得人心,心方赞佩,只顾眼望老人,听他发话,朝右角扫了一眼,不曾再看,并没想到变生仓猝,对头业已发难。正想:老人虽然不能救我,既以全力拦阻,拖延时刻,也许还有生机。忽听台下一片骚动之声。
低头一看,正是戛老麻,双手摇晃着明光耀眼的刀矛,也不等老人话完,便由面前人丛中冲出,抢先赶将过来,一面厉声怒吼,只听出“复仇”二字,离台已只丈许,转眼就要扑上。不知戛老麻因老人说他违反众人公议的话,照着旧规,不能当场争胜取得大众同情,便受严罚,或是永做奴隶,想起自己本是俘虏,对方如是常人还好一点,偏是全族中的圣人,具有无上威信的老酋长阿庞,一见众人已被激动,老人这一情急怒吼,非但快要舞动的刀矛全数下垂,无一敢抗,并且全场肃静无声,分明立于必败之地。老人天性刚烈,疾恶如仇,方才请求杀害双珠时,听他口气,大是不妙,好像以前勾引酋长为恶之事业已得知,不过为了星月佳节,格外宽容,节后仍要当众公审,拷问罪状。
这一与之对立,原想激怒众人,败中取胜,使老人威信扫地,以免日后受制服罪,原是迫不得已的阴谋下策,不料对方多少年来的功劳,恩德在人,深入人心,虽不以他偏向外人为然,决不舍他为此丧亡,连带吃亏。休说全场野人,连昨夜到今早用尽心力蛊惑激动的那些同党,俱都大惊失色,无一敢动。自知弄巧成拙,照此情势,少时对方只要出死力,以老命来向众人要挟,便照将功折罪的旧例,把义女算作自己人,又非正凶,将仇人放掉都在意中,如何不情急万分?竟将凶野天性激动,想将双珠杀死再说。怒火攻心,更无顾忌,竟由人丛中悄悄掩将过来,快到台前方始怒吼咒骂,舞动手中刀矛,往小台猛扑上去。
台下野人虽对老人万分敬爱,但均恨极双珠,戛老麻此举多半合乎心意,无一拦阻。
眼看情势危急,戛老麻转眼扑到台上,猛下毒手。双珠也被激怒,刚把真气一提,暗握剑柄,待要拔剑迎敌,真来不及便将戛老麻先行杀死,然后断绑而起,冲上月台,照着前日所闻,不杀降俘和无力反抗的人,要杀也须经过公议,得到老人酋长命令的惯例,和他讲理:自己被擒,并未反抗,业已认命等死,为何不先当众说明罪状?未经分辩,这样欺人大甚,由他一人越众向前,下此毒手,当然容他不得。为想表示自己胆勇和尊重老人威信,不是戛老麻逼得太紧,只想被杀以前讲理分辩,并无为敌之意,事前又曾准备停当,脱绑容易,只以全神贯注仇敌,暗握剑柄,并未当时发难。
正想危机瞬息,杀出重围不难,如何逃法?戛老麻这等无礼,老人怎未阻止?猛瞥见老人阿庞先似不曾留意,忽然瞥见戛老麻越众行刺,满头须发皆张,刚望着自己怒吼得半声,忽然伸手向天,哈哈怪笑,同时又听身后有两幼童急呼之声。危机一发之际,当然无暇细听,一见戛老麻已到台下,只一两纵便可扑上,人还未到,手中长矛业已扬起,知道戛老麻的长矛百发百中,剑还不曾拔出,身绑桩上,无法闪避。心中一惊,手中剑还未出鞘,忽听一声怒吼惊呼,阳光之下,两支亮晶晶的长矛一上一下交错而过。
朝上那支手法慌乱,匆匆发出,人未被它打中,并还偏在台的侧面,带着亮晶晶的寒光斜飞上去。朝下发的一支却是又劲又急,飕的一声,由自己身后朝下打到。戛老麻首当其冲,一声怒吼过处,手中长矛往上斜飞,人却被那由上而下的短矛透胸而过,钉在地上。
跟着,双珠便觉身上一松,绑绳全断,一条人影业已抢上前面,定睛一看,正是阿成。当时惊喜交集,刚在欢呼:“你怎会上台来?快些和我冲出重围!只要越过月台,便可逃出去了!”话未说完,耳听阿成急呼:“主人千万不可妄动!这里三面都是死路,一面又有重重险阻,就此逃走,比登天还难。阿成自有主意,主人立在一旁,听我和他们讲理便了。”说时,台下已是一阵大乱。
阿成一矛将戛老麻打个透穿之后,抢到前面,一手握着弩筒指定下面,另一手早随前纵之势,拔出一柄当地野人所用的月牙弯刀,独立台口,已先怒吼了几声,大意是说:
“我决不逃,如其有人上来,莫怪我毒弩厉害!”
众野人一见变出非常,戛老麻被人一矛钉在地上,刚刚激怒,同声怒吼呐喊,待往上涌,星台三面,人都围满。因听老人发话,俱都靠近月台一面,最前面的,相隔也有三四丈。星台后面的人也早抢到前面,故此急切间还未扑上。但众野人同仇敌忾,来势极猛,又不怕死,本是不容分说,呵成只管厉声怒吼,并拦他们不住。
老人阿庞由昨夜起费了许多心思,想要保全双珠,好容易用尽心力代她想出生机,忽被戛老麻看破,煽惑众人,激动公愤,赶来作梗,并还通知四面轮值防守的人严密戒备,非但要将双珠杀死,死前还要使其多受苦痛。心已愤怒,方才又费许多唇舌劝说众人,设法拖延,想使双珠挨到日落以前再杀,以便另打主意。方法还未想好,因恐众人受了戛老麻之愚暗算行刺,又防双珠不知利害,到了中午,照昨夜暗示冒失逃走,送了性命,想借宣布罪状为由,使双珠当众讲理,不到公审受刑分辩以前,先使众人知她冤枉,再借双方分辩为由,证明杀人毒刺不是她和阿成所有,必须另觅凶手才能判断,只众人听出有理,稍有可乘之机,立时发令,等擒到正凶一齐处置,这样双珠受苦虽仍不免,命却可以保全。不料戛老麻作对到底,忽然当众二次激动公愤,想要惨杀双珠。
老人本极机智,一见戛老麻还勾结得有二三十个无知少年在旁助威,忽然醒悟,知道戛老麻非但想杀双珠,并还打算借此为由,想使众人对他生出恶感,推倒他的威信,分明用心狠毒,别有阴谋,与方才在林中争论时所料一点不差。不禁急怒交加,把心一横,激动平日刚烈之性,更不再有顾忌,公然当众发话,要拼老命。假使众人受戛老麻愚弄执迷不悟,定要和他反抗,所举刀矛超过半数以上,立照旧规,当众自杀。初意原是一时愤急,怒火上攻,冲口而出,深知黄山都乃全族中第一勇士,平日立功不少,一旦死去,继起无人,下余的人虽均胆勇忠实,均无凶酋聪明能干。黄山都许多事都做得和自己一样,又得山兰之教,善于做作,假仁假义,平日颇得人心,忽被外人所杀,群情愤急,不可压制,再被戛老麻煽惑,已失理性,不容分说,除却有限二三十个男女幼童和几个中老年人而外,都把双珠当成深仇,恨不能吃她的肉,自己只管恨极戛老麻,一不违众,话说出去并无把握。
哪知多少年来历经艰险,出死人生,以全力率领众人共谋安乐,兴利除害,好处太多,当日居然收到报答。明是众人大不愿意之事,竟因他这几声怒吼,情愿放弃成见,非但恐他激怒大甚,与戛老麻对立,比人不过,愤而自杀,反恐附和戛老麻,伤了他的威信颜面,一个个不约而同,自将手中刀矛垂下,连戛老麻先所煽惑,性最激烈强暴的二三十个无知少年,也无一人例外。老人看出众心如一,这样对他敬爱,虽然双珠不是另有善策仍无生路,反而因此一举,自己不好意思再公然违背众意,明白袒护,逃生更难。为了昔年对于降俘宽大大甚,把戛老麻父于当成自己人,以致留下祸根,平日专引黄山都作恶树敌。日前发觉他的罪状,想要除去,未得其便,今日竟想推翻自己的戛老麻,只一过节,便可收集人证,明正其罪。
刚刚由怒转喜,心中高兴,戛老麻忽然不知何往,先还当他心生畏惧躲向一旁,猛瞥见台前刚安静下去的人们,忽又起了骚动。定睛一看,正是戛老麻由环台人丛中偷偷掩往正面,突然冲出,越过前面空地,朝对面月台上的双珠怒吼扑去,右手长矛业已高举过顶。心中一惊,如在平日,早将腰间飞刀发出,先将戛老麻打倒再说,无奈这时两台相隔颇远,就有飞刀镖矛也难打中,何况当日星月佳节,照例只穿那件长大拖地的白衣,腰问围着一条兽皮短裙,除左手一管发号令的金角外,寸铁皆无,戛老麻似知阴谋败露,野性大发,业已情急拼命,一定制他不住,此举又暗合众人的心意。以为双珠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急怒交加之中,刚怒吼得半声,猛瞥见双珠右手忽然脱出,将剑柄握住。心方一动,同时又见木桩后面闪出一个身材雄壮,手持飞矛弩筒的壮汉,正是阿成,不知怎会突然出现?料知无妨,忙即住口。先没想到阿成这样大胆,只当他是救人心切,抢前保护,只将戛老麻暂时挡住,双珠便不致死,谁知下手这快,人现矛发,只一扬手,便将戛老麻钉在地上。心虽暗中叫苦,觉着这么一来又是一个死无对证,人心越怒,想救双珠更难,但对二人越发同情。满拟双珠脱绑之后,定必随同杀出重围,此外别无生路,只得听之。但这两人本领均极高强,逃不出去固是冤枉,如被逃出,自己人也难免伤亡,岂不更糟?
老人阿庞正在左右两难,心中愁急,忽看出阿成抢到台口并不逃走,反而回手向双珠拦住,一面向众发话,大有替死之意。这等忠义勇敢,非但自己佩服爱惜,便众人多少也必感动,就是杀他,也只一矛了事,不会受那惨酷之刑,可是众人激怒前扑,对方手中拿着毒弩,肩上还有十几支飞矛梭镖,势非两败俱伤不可。
这时老人心里一急,猛想起手中金角无异祖神号令,一经吹动,谁也不敢违抗,戛老麻也许不能拦阻,众人断无不遵之理,忙即回手吹动。接连两声极尖锐的角声过处,众野人扑向台前已只丈许光景,手中刀矛映日生光,纷纷怒吼,正要朝上猛扑。阿成看出事急,也是变计,本心又不愿用毒弩伤害野人,本是虚声恐吓,一见无用,正待回手拔下身后梭镖,连刀并用,和双珠合力冲杀出去,刚急呼得一声“主人”,台下野人业将手中刀矛二次放下,带着满面怒容,转向老人立定,重又肃静无声。
随听老人厉声喝说:“凶手虽然杀我两人,但是一个好汉!他既来此,这等义勇的人虽是仇敌,也应对他尊敬。我已看出他乃自行投到,不会逃走,只是想要讲理。惟恐你们不容分说,逼得他无计可施,打伤你们弟兄姊妹,岂不使我痛心?这才发令禁止上前。我并非帮助外人,袒护义女。但我都山族自祖宗迁居以来,一向公平讲理,无论多深多大的仇,对方死前,也须容他开口说理,嘱咐后事,索讨饮食,不应这样乱来。何况戛老麻原是异寨余孽,人最好恶,他因近来被我发现恶迹,故意煽惑你们,意欲借此与我作对。像他方才那样,对一个业已被擒、没有丝毫反抗的少女,不经公审便想行刺,先就丢我族中的脸。阿成为了保全主人,自行投到,未等出面,见他行凶,救主心切,将其刺杀。就是戛老麻没有罪恶,这等举动,死得也不冤枉。你们如何忘却我数十年来的教训,在他二人不曾下台,未现逃意以前,这样倚众欺少,岂不惭愧!只要他们该死,我第一个先就不放逃走,何况你们。且先听我的话,不许妄动。决不因我一人私爱,使你们全都不快。你们且回看,人家多么勇敢可爱,哪有丝毫逃意?等把阿成的话听明,再作打算吧!”
众人先听角声,虽然不敢违抗,因戛老麻一死,人心越发暴怒,以为老人偏向仇敌,在话未完,角声不曾再吹以前,又照例不能言动。心正万分不平,闻言均觉所说有理,立时转怒为喜,等老人话完,重取金角一吹,发出一种洪亮的金声之后,忽然暴雷也似同声欢呼,各举刀矛,纷朝老人礼拜,方始回过身子。内有好些,均疑仇敌乘机逃走,乃至回身一看,由不得重又欢呼起来。
原来对面台上两个仇敌,男的在前,女的稍微偏后。双珠正在整理衣履头发,神态已极自然,丰神又极美艳,细腰猿背,玉立亭亭,缟衣如雪,与玉肤相映,阳光之下,越显仪态万方,英姿飒爽,由不得使人有天人鸾鹤之感,无形中生出一种敬爱之意。阿成虽然年已三十,土著人本来生得雄壮英俊,阿成更是土著中的壮士,人既强健,这时伤病初愈,旧衣尽失,所穿都是老人所赠新衣。因喜他忠义胆勇,特以勇士服装相赠,并未赤脚,上身斜披着一片虎皮半臂,腰围虎皮短裙,左挂箭囊,肩挂长弓,脚蹬一双兽皮软靴,通体全新,除原有的兵器毒弩分插肩背腰间之外,背上并还斜插着十来支不知哪里弄来的梭镖飞矛之类,左手握着一柄月牙弯刀,长达三尺,右手一支弩筒,所有兵器都是寒光闪闪,耀日光辉,乃野人中勇士所用之物。本来两脚微张,一手持刀,一手握弩,身微前扑,神情愤急,宛如一只受迫负隅的猛兽,目光注定前面,大有一触即发、暴起向人猛扑之势,威风凛凛,勇猛非常。等到众人转身回顾,对方竟将全身兵刃暗器一齐掼向地上,一件不留,双手叉腰,挺立台上。那英勇沉着气概,野人还是第一次看到。难得对方既无敌意,又无逃意,老人阿庞所料一点不差,既佩服老人的先知,又佩服对方的神勇,由不得互相惊奇,欢呼起来。
阿成因双珠蛮语生硬,两次拦阻,不令上前,刚刚说定,把兵器抛下,野人已先回身。等到下面欢呼,乱过一阵,方始大声喝道:“诸位弟兄姊妹听我讲理!杀人者死,我决不逃。我命本是老公公所救,决不恩将仇报。不信你们请看,我这弩箭,有毒的箭头已早拔去。方才只是你们不容讲理,故意拿它骗人罢了。”说罢,先将弩筒抛将下去,接口说道:“你们酋长黄山都虽被我失手打死,但与我的主人无干。我阿成情愿来此领罪,任凭你们惨杀,决无话说,你看如何?”
双珠早就看出阿成是想来此替死,几次想要上前,均被拦住,再如相强,便要当时自杀。先颇愁急,后听老人说戛老麻罪有应得,众人也被说动,此外更无作对的人。心想:“狗男女之死,明是毒刺所伤,我二人并无此物。有好些情理可讲。对方只容开口,便可分辩,何况老人素有威信,又在暗中相助。族人尚勇,阿成此举已使对方生出敬爱,不如等他说完,相机行事,免得争论,无益有害。及听阿成自认失手将人打死,不禁又惊又急,忙即抢上前去,将阿成往旁一推,怒喝:“你不听话,我先自杀!酋长明是毒刺所杀,那么强壮的人,无人暗算,怎会被你空手打死?”
这时台下正在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双珠业已听出众人口风,对于阿成这样义勇虽极赞佩尊敬,仍把他当作仇敌,非与酋长抵命不可,只商计死前不可凌辱,有求必应,死得要快,不使苦痛而已,同时瞥见老人也是满面愁惜之容。心本忧疑,因比阿成力大,阿成强她不过,刚被推开抢向台口,忽听阿成低声悄说:“主人不可示弱!否则休说我难免死,便是主人恐也难保。”双珠闻言大惊,不禁急怒交加。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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