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梧早就看好,隔座四人,一个是刘家花儿匠,另三个是老教师马尚、尹凤山的小徒弟,都是年轻力壮,胆大气粗的人,方才领头笑骂也最激烈,不是自己拦阻,早已吵出事来,忙即上前,悄说:“这厮可疑,可告大家留意,不要乱骂乱吵,看我眼色行事。
等他回来,我再盘问。稍有不合,便将他绑起交与地保,送官拷间。我先试试他包袱里面什么东西这样重法,如是金银财宝,这厮必是一个偷儿。我们白打他一顿,还有财喜,地保多少给他几个,他还敢怎样?你们却不要露出是我作主。”众人都知他是老庄主的红人,本就恭顺,又觉这事有趣,也许还有油水,全都心动,纷纷交头接耳,转眼传遍全屋。
向老好虽是一个开小酒店的,因乃母能够直接去见老庄主,大相公又是她从小照看,吃她的奶长大,因此谁都不敢得罪,早觉袁梧口甜心苦,阴险刻薄,不是好人。这班豪奴虽不在他店中生事,常时在外欺压乡民,任意打骂,每次催租,送官打人穷凶极恶,无所不为,尽管老庄主常时告诫,租子的事都由袁梧一人去办,不许过问,更不许无故打骂乡民,袁梧偏喜利用他们助威,每到缴租时节,常时打得男号女哭,老老小小跪满一地。
向老好早看不惯这类行为,无奈人微言轻,乃母又在背后警告,说:“老头子和管粮柜的袁老五做的是活套,你一开口,两面不讨好,老头子知道,表面不说,暗中恨你。
我在他家多年,老少主人的脾气早已摸透。不是有问心不过的事,他还不会那样信佛呢,连老娘起早睡晚、吃斋念经也是老头子教的,他说,多大罪恶,只要念经信佛,便可减轻免罪。尽管平日官府向他募捐,做起好事来,一出手就是上千上万的银子,这些田地却是他的命根子,常说聚沙成塔,水滴石穿,一家放松,家家放松,情愿造了孽再做好事,互相抵消,也决不能放松一个。这些话,你娘亲耳听见不止一次,他向大众佃户乡民说的那些好听话全是假的。他向人卖好,却叫袁老五领头,和那些账房师爷、催粮的常差去做恶人。袁老五也明知招恨,但他本身也有许多好处,他父子人又精明,才装忠心,一狠到底。你这个老实娃娃想抱不平,莫说你娘不会把你这些话去告诉老头子,自找无趣。你更见他父子不到。就能把话传到,仗着你娘腰杆硬,老头子知我不是好惹,又有多少年的交情,不能把你怎样,暂时无事,早晚也必吃人的亏,你是何苦来呢!”
向老好越听越不像话,只得闷在心里,每一想起,便觉不平,这时,见少年孤身行客,一个好人,无故要受众人欺凌,还要当他贼办,不由发了戆性,暗忖:人家漫说不是偷儿,就是偷儿,也比你们这些只披一张人皮的疯狗要好十倍,正想主张公道。
袁梧看出少年不似寻常,又听武师们说,越是这类独脚强盗,孤身汉子,越非好惹,恐其回来看破,忙赶回座,一面看好外屋门帘,一面伸手,将少年的包裹一摸一提,觉着里面有两团东西,均用油纸包紧,极像人头,另外还有尺许长、四五寸宽一排好似叠在一起的铁器,因其包扎甚紧,急切问不能解开,又恐少年赶回看破,越摸那两个圆球越像人头,料定地方江洋大盗,同时又想起去年庄中银库失盗之事,心中一动,正朝同党打手势示意,少年一回,便由那三个会武的上前喝问,先给来人一个下马威,迫令将包袱打开。如有人头在内,自无话说;如其冤枉,无心路过,包中并无值钱之物,随便借个题目,拷问一阵轰走,以消方才他独装大方,周济贫女的气愤。刚把主意打定,忽听门外又一少女口音,娇呼:“三哥,想不到雪下这大。这家抄手好,我又爱吃他的烧腊,七哥不知何时才来,我们进去吃些抄手酒菜,挡一挡寒可好?”
袁梧听出少女像是川东一带口音,对面那人业已走往前面,正在雪中大声疾呼神气,心想本镇不当官驿要道,除却水涨风大之时,过路客人来此饮食,偶然遇到几个妇女,大都中年以上,稍为体面一点客人,都把酒菜抄手喊到船上去吃,年轻少女难得见到,这样寒天,怎有女子来下酒馆?偏头一看旁窗,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天已下了大雪,因是室暖人多,水气蒸腾,向老太婆里院虽极讲究,外面一层,并排两间,连小灶房,因向老好不喜铺张,收拾虽然干净,墙窗用具仍是乡村风味,窗户都是纸糊,连明瓦都未用,只后窗有两块尺许见方的小玻璃,还是刘家下人所送,吃热气一蒸,一片水雾,不细看已看不出来,笑说:“想不到风住之后,会下这样大雪。”
外屋门帘起处,走进一男一女,都是头戴斗笠,肩披一领斗篷,身后各有一个小包,女的手上还提着一个斜长条,外有青布包裹,长达三尺,形似船桨之物,看去颇有分两。
这时,是刘庄来的人,都想看热闹,连吃完要走的也都转身回座。本镇几个街坊邻居都是本分商民,一听说要捉强盗,包中还有人头,恐受牵连,去做干证,又见雪势忽大,均慌不迭赶回家去,有两个胆小的,刚叫了碗抄手,都未吃完。向老好先还想说公道说,一听包有人头,也被吓退,见众散避,心虽暗骂:“人家就是杀人,也比你们这些披人皮子没有人心的好,何况看这人的神气,杀的必是恶人,至少也和你们一样。要打不过人家,白吃些亏,我才舒服呢。”却也不敢冒失出头。忽听门外笑语之声,走进两个少年男女,因来人头有风帽,满面雪花,先未看出形貌,偶一低头,瞥见少女穿着一双薄底快靴,虽然式样瘦巧,材料坚好,但非小脚,猛想起连日所虑的事,抬头仔细一看,果是由前年起,先后曾来店中好几次的少年兄妹。不禁大惊。回顾里屋袁梧,一双三角鬼眼正朝这面注视,便不往里让,低声悄说:“今天这里有事,我先给人家包有几碗抄手,还有两大碗面,我屋里人业已将它下锅,你两兄妹吃了走吧。”
里外两间已各空出一两张空桌,那男的是个英俊少年,刚将斗篷取下抖雪,还未开口,女的目光已朝四面瞧了一下,只将浮雪抖了一抖,并未脱下,令同伴少年坐到横头,自己背向里屋坐下,笑说:“向老好,承你照顾,但是人有先来后到,我们又是在此等人,还要多停些时,肚皮也并不饿,你自己照顾生意,先给人家把要的东西端去,只送一壶酒,切上大盆烧腊、熏鸡、抄手面,都听招呼,杯筷却要三副。这张桌子由我包下,等的人如其不来,多付酒钱,决不耽误你的生意。”少女品貌极好,说话爽快,声音更是好听,向老好不便说出心里的事,只得强笑答道:“我是见天气不好,雪下太大,怕你两兄妹想赶路,既要等人,请便坐吧。”来人便未再说。向老好原因这两少年男女,正是刘翰、袁梧上月打听的人,料其不怀好意,心想:早点给人家吃完,一走了事,不料还要等人。又见袁梧正朝这面注视,内中几个豪奴也全转过面来,知这些人多半奉命窥探少女踪迹,想起乃母之言,心虽代人捏着一把汗,不便多说,只得一面把所要食物送上,一面乱想主意,想催二人吃完快走,偏又想不出说什话好。等把酒菜送到,见二人快要转身,忽听少女笑道:“我看那边桌下的包袱像是七哥的,如何不见他人?”心方一急,又听少年接口道:“那包袱果是七哥之物,好似还未吃完,刚刚走开,我们叫店家将他移将过来如何?”少女方说:“三哥莫要看错人家东西。”少年已将老好喊住,问知方才骑马少年形貌口音,笑说:“想不到七哥果然在前赶到,比我两人还快,这太好了!他包袱里有东西,莫要落在别人手里。”未两句语声较高,袁梧全神均贯注在这来人身上,听得逼真,见这两人也与骑马少年一起,想起前事,刘翰又对少女十分关情,一面想着主意,一面暗中喊了一人,速与刘翰送信。内一豪奴,以前奉有密令:“如见少女,速往禀告。”本来要往讨好,闻言,立时抢前溜出。
向老好只顾说话,没有看见,还以为当日大冷,以前几个奉命窥探的豪奴,当日一个未来,心中暗幸,一面盘算如何设词警告,一面走往里屋,代将包袱拿来,果然沉重异常,一个不满两尺的包袱,提在手里,竟有好几十斤,由外摸去,只薄薄几件衣服盖在上面,低下除了两个像是油纸包袱的圆球,还有一些凸出在外,硬邦邦的又像铁器、又像金银之类,想起袁梧所说人头,越发心惊,人也快要走到。
少女回顾,看出他面有惊慌之容,起身接过,放在桌上,便要打开,少年方说:
“七哥不在,是不是他的还拿不定,如何动人东西?”少女笑道:“怎会不是?他的包袱上面还有我留的记号没洗去呢。我没到山西去过,他回来这快,倒看看他日前所说到底真假。”随说随将包袱解开。
里屋诸人均听袁梧暗告,内里包有人头,见少女似不知道中有何物,全都紧张起来。
袁悟更是关心,觉着这三少年男女形迹可疑,又疑与去年银库失盗之事有关,心想:这丫头果然长得好看,难得没有外人在旁,如其开出入头,借此挟制,只要刘老二真个迷上此女,便可于中取利,得到许多好处,便使眼色,令久勿动,自己假装往门外解手,缓步走了过去。目光到处,见包袱业已打开,里面除几件寻常换洗衣服而外,还有半尺多高、一尺来长、宽约两寸一叠,外有布套,极像好些金银条块叠在一起。那两个圆球,和人头差不多大,外面也有布套,内中还包有油纸,白布套上染有一片红色。少女先是面有喜容,忽然回顾自己在旁,朝少年低声说了两句,气愤愤把包袱重又包上。
袁梧看出那两个圆球外面还有血水沁出,越知所料不差,又知少女认得自己,恐被识破,好在对方尚未警觉,抄手刚刚下过,骑马少年,不知何故,去了盏茶光景也未回转,料其暂时不会走开,故作从容,喊向老好再下一碗抄手,等他解手回来再吃,一面撩起衣襟便朝外走。出门一看,雪下越大,眼前只见雪浪翻花,雪片比拇指甲还大,休说远看,连对街的房舍都看不出,地上的雪已有好几寸深,冷倒减了许多,方才那一人一马,也不知走往何方,暗忖:事情业已十拿九稳,这厮也许有点警觉,看出不妙,乘机溜走,却令同党遭殃受累。好在刘老二心爱的一个人在此地,这小狗年轻任性,刚刚入学,人最得宠,说一不二,不知他的心意如何,就许迷上这小强盗婆,我如冒失下手,一个弄巧成拙,还要遭恨,方才业已命人往请,不如等他人来,问明之后再作计较。有这两个人头,稍为威胁势诱,不怕她不乖乖的听话,只要这两个男的不是她的老公,事便好办得多。一旦成功,他一个大家公子,诱好窝藏强盗之女为妾,事关重大,他脾气多不好,对我也要格外敷衍。正想未来好处,忽然…阵雪风扑向脸上,不由机怜伶打了一个冷战,惟恐受寒,忙即缩退回去,当时觉着门帘一动,因雪太大,又起了风,身上热气已被冷气逼光,冷得周身发抖,急于回屋烤火,也未理会。
隐闻哗笑之声,入内一看,少女人已不见,桌上放着一个切碎的西瓜,红瓤黑子,业已熟透,向老好立在一旁,正和少年说笑,旁坐的人,见十一月底天气还有这好西瓜,均觉奇怪,纷纷赶过,观看谈论。袁梧见包中圆球少了一只,西瓜也少了半边,才知方才误会,布包上红水乃是瓜汁,又好气又好笑。这一来没有题目,众人也都想起好笑,不似先前紧张,且喜不曾冒失,心疑少女必乘风雪无人,去往外面野地里解手,也没细想,西瓜刚刚切开,怎会少了半边?便装惊奇,立在旁边。
听少年和向老好一说,才知骑马少年乃这两兄妹的好友,新由山西赶来,约好当地见面,同往成都。瓜乃晋北大同一带所产,当地西瓜要到八九月才熟,会藏的,能放到年底,西北天山路上,更有“早穿皮棉晚穿纱,抱起火炉吃西瓜”之谚,隆冬吃瓜不足为奇。骑马少年,便为偶然谈起此事,和少女说笑打赌,恰有山西之行,特意带了两个回来。瓜并不大,其甜如蜜,有一种冰瓜,外表难看,更是甜美多汁,为解热圣品等语。
少年见众称奇,便将西瓜切成小片,送了几块与向老好,并告众人:“包中还有一个,乃好友赠与舍妹之物,须留与她。风雪寒天,我也不敢强动,哪位想要一尝,请各随意。”
内有两个好奇的,见那少年一脸英锐之气,人甚豪爽,词色却极谦和,又见所包不是人头,不由消了恶意,一面说笑,拿起一尝,果然甘凉震齿,酒后入口舒服已极。老好连日心中烦热,吃了更觉舒服,自己吃了一半,下余两片,交向妻与乃母。
向妻一会走出,说:“这东西最解冬天烤火的热毒,再好没有。前日到园里去,老太爷正患热病,能有这样好西瓜送去,必有重赏。婆婆叫对客人说,还有一个,千万不要糟掉,快些送去,包有好处。婆婆在老太爷身边多年,走了不少地方,晓得它的来历用处,如在平日,也还无关,难得机缘这样凑巧,非但客人有好处,大家也可连带沾光,可惜糟蹋了一个,要是成双的送去,还更好呢。”
少年闻言,微笑未答,不置可否。剩下来的西瓜,一人说好,大家都要,业已分光,少年正吃抄手,一任众人议论纷纷,互相怂恿,力夸刘家财势,并说:“向家婆以前在老太爷身边多年,最是得宠,每日吃的燕窝、白木耳、人参、鹿茸和五更鸡,都非她老人家亲手端去不肯吃,近年告老,回家享福,老太爷还舍不得,飞鸿阁差一点的官老爷官大大都走不进,只有我们家婆,不管黑天白夜,随时均可出入。老太爷生病已十好几天,家婆必是昨日探病回来,亲耳听说。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财喜,还不快些吃完,跟我们回去么?”
余人有的随声附和,有的便要抢往报信。老成胆小点的,便说:“你们莫忙,先托老管家打听一下,再去请示。这样风雪寒天,老太爷金枝玉叶的身体,一天吃到黑的参、茸还补不过来,这样凌冰一样的西瓜,就是煮来吃,到底也是凉心,要吃不得呢,这千万斤的担子,哪一个挑得起?何况人家还有人未回来呢,这东西又不是她的,就说他们交情深,这样关系重大,一个斗了头,要把老太爷的病医好,就算他们苦哈哈出身,当不起绅粮,三头二百银子的赏号十九有望。这银钱不在少数,本主人还没和他兄妹见面,要是回来,听说有这多钱,莫说是他那样下力脚板,请问谁个不红眼?业已糟掉一个,我们问三不问四,他两兄妹倒得了赏号,人家辛辛苦苦,几千里路弄来,怎么甘心?不害人家打破脑壳么?再说,我们这些下三层的人怎么见得到主人?就帮他们点忙,想老太爷病早点好,得点欢喜钱,也要把话想好,再托老管家往上回才行呢。你们这些年轻娃娃,见了风就是雨,不把事情打听清楚就乱吼,一个不巧,好讨不成,拍马屁拍在马脚杆上,那才糟呢!这样事人人有分,由我们到上面还有好几层,哪一位大管家不打到招呼,莫说山西来的西瓜,就是天上来的仙丹也送不到,稍为大意,挨上一顿臭骂是便宜。你当我跟老太爷几十年是容易么?哪一样规矩过节我不知道?不是脾气不好,爱灌几杯,胆子又小,早爬上去发了财了。”说话的是个老头,名叫蔡升,先在旁边冷笑,最后来了这一套顾虑周详的名言至理。说完群喧顿息,面面相觑,只偶然耳语了几句,均说:“老蔡说得有理,我们都听他的。”争论之声才小了下来。
少年原因袁梧走后,忽想起好友带来的西瓜,外观极像人头,布包上面又有那日妹子遗留的血痕,众人均在注意自己,交头接耳,纷纷议论,暗忖:对方到底人多势盛,这样风雪寒天,何必显露形迹?妹子性刚,万一惹出事来,虽然不怕,也是讨厌。便借口渴为名,刚把西瓜当众切开,忽听窗外有人低语,说:“有几家穷人染有热瘟,请玉妹把新切西瓜拿半边来。里面这些狗奴才甚是可恶,此时无暇理他。病人都是刘家佃户,听说病势一样,传染颇快,我知西瓜一吃就好,此时不愿进去,还有一只,也准备留来救人了。”
这骑马少年正是隐居岷山的大侠白通,后来兄妹二人也是一路人物,一名彭涛,一名彭玉澜。因上半月玉澜说起喜吃西瓜,可惜冬天没有,否则良朋相聚,酒酣耳热之时,用来醒酒解渴,岂非绝妙?白通幼时曾随天山大侠神医马玄子数年,天山南北路和甘、凉、秦、晋一带均曾往来多次,又随玄子行医济世,医道颇好。后奉师命隐居岷山,与彭氏兄妹交情极厚,玉澜更是他心目中的爱侣,知其不曾到过西北诸省,为了一句戏言,想博玉澜欢心,恰巧奉有师命,要往山西阳高左近有事,便拍了胸脯,说回时准带两只西瓜送她,以证前言,另外还有一事,约定当日准在镇上向家酒铺相见。
玉澜常时化装出游,挟危济困,去年曾和乃兄往镇上吃抄手,代一穷苦农人交还欠租,跟着便偷了刘家一笔藏银。刘氏父子精明机警,财多势盛,本身文武两面都不外行,又养有几个名武师,表面无什大恶,人却阴险已极,比寻常土豪恶霸更加高明厉害,讲究杀人不见血,所行所为仿佛入情入理,实则又贪又狠。因其官私两面均有极大势力,恐兄妹二人吃他不开,特意又约一位老女侠,假装渔家母女,去往窥探了两次。因觉对方失银之后戒备越严,新请到三个名武师更是高明,内有一人,与乃父彭扬并还相识多年,先不知刘家父子罪恶,业被请去,见主人只是服用器具奢侈大甚,平日欢喜结交官绅游士和江湖中人,并未见到为什大恶,老的人更风雅好客,气味极好,初去不久,看不出什别的,因此宾主也颇相得。人尚在彼,投鼠忌器,事又大难,未再下手,不料未次到镇上去,被刘翰看在眼里。
玉澜还不知道,这时一听白通喊她,料其先来了半日,否则,不会一到便知当地发生热病,当时拿了大边西瓜,便往外走。袁梧正往里进,恰巧一先一后,雪花迷目,没有看见。玉澜性刚疾恶,早认出他是去年强迫苦人还那高利卖青钱的粮柜上总管师爷,想起那日倚势欺人,定要将人全家送官迫缴,那重利息,分文不让,有人仗义代还,还要多算好些,不是兄长能够忍气,说:“此举无异暂存,不消三日,便要叫他百倍奉还,何必生气?”非再三劝阻,早已上前动手。方才见他一脸鬼笑,望着自己,不禁勾动前愤,本想乘机给他吃点苦头,猛觉侧面雪花飞舞中,人影一闪,一看正是白通,挥手催走,想起所说,必有原因,不顾再寻袁梧晦气,便跟了去。
彭涛少年沉稳,因前来过多次,听众一说,料知老贼年老荒淫,所服参、苓、鹿茸之类热药太多,当年由七八月起,天便干旱,难得下雨,必是冬至之后发了热毒,西瓜正是对症灵药,方想:“这些奴才,要我送他西瓜讨好,岂非作梦!”想等妹子和白通回来间明,热瘟传染的人如多,一只西瓜料不够用,好在自己家中藏有好些灵药,白通也有不少,均是前年打猎时采来,内中还有好几枝羚羊角,足可应用。正自寻思,恰巧抄手端来,便不再答理众人。偶一抬头,瞥见方才说话的老头,中等身材,塌鼻驼背,年约六旬,形貌狠琐,人却自命不凡,正和那獐头鼠目的粮柜总管袁梧低声说笑,不时眼望自己,二人都是满脸好狡之容。暗骂:“这班猪狗一样的奴才,怎么生的!”忽见门帘启处,一个头戴。风帽的少年恶奴,满头是雪,似由远路奔来,匆匆赶进,朝里外屋一看,刚要开口,便被袁梧抢上,拉往一旁,咬了几句耳朵,一同往外赶去,走时又朝同坐老奴耳语了两句。
彭涛见这两人来去匆匆,神情鬼祟,目光不时偷觑自己,方才发话的老头,又把旁坐恶奴点手喊过,交头接耳,面上都有惊喜之容。向老好过去听了两句,面上却有愤色。
想起去年还粮盗银之事,心中惊疑,假装望雪,踱往门前,探头一看,一顶小暖轿刚刚放落,袁梧和恶奴迎往轿前,说了两句,内里走出一个头戴大红风帽、身穿红缎子狐皮斗篷的华服少年,随行还有七八个年轻恶奴,穿着华丽,身边各带兵刃,前后围拥,由袁梧陪着,走往斜对面刘家粮柜大门里面。认出那是狗子刘翰,看神气好似直奔店中而来,被袁梧一拦,连轿子也未再坐,便由众人拥护,打着伞,踏着满街的雪,往对面大门走去,转眼走完,轿也搭进。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也未见人走出。积雪已高尺许,风雪交加,天气甚冷,恐众生疑,正要走进,忽听身侧白通低语道:“大兄请回,等我代玉妹寻好地方,便给这些猪狗苦吃。”
彭涛深知白通和妹子一样,疾恶如仇,对方势力大大,不是好惹,自己共只兄妹三人,万一闹翻,就能脱身,也易露出形迹,只要上次盗银之事不致败露,暂时能忍则忍,风雪隆冬,何必多事?恐他二人闹出事来不好收拾,一把未拉住,再看雪花飞舞中,人影一闪,已不知去向,雪下太大,不知走往何方。方一迟疑,猛瞥见袁梧兴冲冲由对街打了把伞踏雪而来,知其还未看见自己,忙即退回,入门便见向老好立在身后,欲言又止,也未理他。刚一归座,向老好又跟过来,只得笑道:“从来难得见此大雪,天已快黑,恐还难赶路呢。”向老好忽然变色急道:“村上没有住处,这时起身还来得及。”
袁梧已掀帘走进,直到彭涛面前,双手一拱,连声“恭喜”,说了好几句,见对方正吃第二碗抄手,微笑相看,一言不答。
袁梧上来认定骑马少年形迹可疑,去年银库失盗,主人虽说没有此事,极似有心隐瞒,失盗又在少年男女代还欠租之后,照着平日观查,料知前遇两兄妹不是寻常人物,心有成见,又误认包中带有人头,正想逞能邀功,刘翰上月盼望的少女忽然走进,与骑马少年竟是一路,刚发现所包乃是西瓜,刘翰已得信赶来,心想:“他来势这急,分明迷恋此女,如能从中作合,并将西瓜献与老的治病,岂非一举两得?”立时赶出献计,初意想用势力强迫,推说这三个少年男女,来路不明,诬良为盗,先用一个下马威,将他吓倒,再探口风。
哪知刘翰不喜这样作法,并说:“老太爷现患极重热病,群医束手,均说他老人家平日所服参、苓、鹿茸太多,年纪又老,今冬热瘟到处流行,天气不好,因此病势越来越重,年老体弱,好些大凉的药,不敢妄用,后将真医生请到,也只保得暂时无事。前昨两日,真医生说,最好此时能得到一个西瓜,挤了汁水,吃下就好。但是隆冬天气,哪里寻找西瓜?就有产地,也缓不济急。昨日业已命人骑马,分头赶往成都。重庆和近处城镇中,出了重赏,到处访问,哪怕好的得不到,便是烂的,或是只剩一点瓜皮,均有用处。即使他是寻常苦人,只能医我父亲重病,也应好好和人商量,何况照你所说,他们均像江湖中人,形迹可疑,人家无心路过,彼此无仇无怨,也不应树敌招恨,为何倚势欺人,此时只可好好商量。你这张嘴最会说话,心思更细,我的心意,你也想必知道,不管他是什么来历,只将这两件事为我办好,少说也送你几百银子。你如将他们吓走,或是办得不好,莫怪我不念多年交情!”
袁梧深知狗子喜怒无常,高兴时节,不论什事,都以平等相对,稍一忤意,立时翻脸。上来虽碰了一鼻子灰,总算事情仍交他办,还有重赏,暗忖:“这小爷最难说话,莫要求荣反辱。”料定三人,当地必有相识人家,方才贫女,多半相识,记得此女姓陈,不知家在何处。想好主意,匆匆辞出,因刘翰立等回话,忙将自己粮柜上几个心腹爪牙喊来,密令窥探骑马少年和少女所去之处,一面冒雪赶往店中,进门连恭喜了好几声,对方一句不理,心头奇怪,因彭涛面带笑容,不知这位少年英侠,有名的笑狮子,比白通性情还要温和,不到急时,轻不发作,误以为方才走后,有人告知来意,欢喜太甚,反倒无话可说。心想:“这三个虽不像苦人,决非富有,无意之中,一个得到千金重赏,一个能把妹子嫁与这样有钱有势的少年公子,自身当然要沾不少的光,喜极无话,也是常情。”接口又笑间道:“老弟今日机缘凑巧,天降财喜,立时便要平步登云。你大概只听到一两句,还不知底细吧?”
彭涛两道长眉微微一动,笑问道:“我还不大明白,你可是说我好友送的那两个西瓜么?”袁梧见旁坐的人,已有好几个走将过来,越发得意,摇头晃脑,摸着那弯曲见骨、突出向外的下巴上面短络腮胡笑道:“老弟,你晓得敝东刘廷公么?他早先做过封疆大吏,告老归林二十年了。他和我还是亲戚世交呢,现在真称得起是我们全川诗坛盟主,一时人望,道德文章,冠冕群伦,常人想望门墙而不可及,门生故旧遍于天下,不论文武两途,孤寒之士和风尘中未得时的英雄豪杰,一经品题,身价十倍,稍为一纸八行,便可使其平步登云,致身富贵,这样好机会,真个千古难逢,不想竟会落到贤兄妹的头上,岂非天上掉下来的喜事么?”
彭涛先未想到妹子也与此有关,见他说着说着,忽然发了酸性,摇头晃脑,满口抛文,实在俗不可耐,看去讨厌,妹子和白通又一去不来,本心不愿惹事,先还由他乱说,不去理睬,后见旁边人已围满,别人只一张口,便被摇手止住,由他一人吐沫横飞,酸气冲天,说之不已,正在又好气,又好笑,听到未句,忍不住脱口答道:“你说了这一大套,贵庄主就是大富大贵,有财有势,与我们过路人什么相干呢?”
袁梧照例酒后话多,又在刘翰面前拍了胸脯,以为十拿九稳,再见对方笑容始终未敛,正越说越得意,忽听这等说法,虽觉口风不对,无奈利令智昏,方才受人恭维,酒吃过多,被来去两次冷风一吹,不由有些糊涂,专往好处去想,那么阴险好狡机警的人,竟未听出对方语有深意,忙接口道:“事情在你们身上,怎说不相干呢?”彭涛何等聪明,越听话越不对,强忍怒气,微笑答道:“我和你家主人素昧平生,实在想不出个道理。”袁梧笑道:“以我们敝东刘廷公老封翁和他两位少君的身份,常人休说望如云霓,高不可攀,想要望见颜色,都是几生修到!事出意外,难怪老弟惊疑。好在令妹和贵友还未回来,不妨等他一会,稍安毋躁,等我慢慢讲来。”彭涛答道:“我和你素昧平生,不要老弟老弟的,有话快说。”
袁梧也未看出对方词色已含怒意,仍一面卖着关子,吞吞吐吐,转弯抹角,先把刘氏父于财势说得天下少有,人又文武双全,举动风雅,如何好法,吹上一大套,最后才到本题,慢条斯理道:“你兄妹大喜的事,暂且留在后面来说,先说这西瓜吧。敝东刘廷公,是我敝老世姻伯,自从由江南藩台任上告老还乡,因其平日忧国忧民太甚,一向体弱,老年东山丝竹,怡情声色,身边姬妾又多了几位,成了财旺身弱,平日所服参、茸都是上千银子买来,力量大了一点,今冬雨雪太少,热瘟流行,于是染了热疾。听医生说,能找到一个西瓜,当时就好。这样隆冬,哪里找西瓜去呢?想不到天下真有巧事,令友会由山西带了两个回来,方才不知,糟掉了一个,真是可惜!”
彭涛先听袁梧狂吹刘家财势和宦囊之多,想起对方这许多财产,不是江南人民的脂膏,便是当地农民的血汗,心中气愤,早已不耐,又见天色将晚,雪还未住,两屋十余个恶奴将自己这一桌围满,内有几个并将另两面的座位占去,无一不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一脸酒肉俗恶之气,越听越心烦,意欲往寻白通、玉澜,不愿再留,有意抢白,省得多听这类卑鄙无耻的话,忍不住脱口答道:“听你的意思,想我把这西瓜拿与你们主人治病么?真对不起,此瓜乃我兄妹好友不远千里送来,又是自家喜吃之物,不愿送人。我们山野小民,富贵二字向来无缘,也未在心上。我还有事要寻他们,多谢你的盛意,改日再见吧。”
话一出口,众人大出意外,当时便乱了起来,多说:“这人是疯子。”老一点的便说:“年轻娃不懂事,放着眼前富贵,就可发财,他偏不要。西瓜有什么希奇,哪一年都好吃,难得天赐良机,硬要错过,简直该死!”内有两个凶暴一点的恶奴,便说:
“老太爷等用这东西,既然知道,就该孝敬,才是正理。袁师爷好好和他商量,还许他好处,偏死不要脸,真个不知好歹!管他是哪个的,个老子他想拿走,就是找死,简直休想,莫说拿走,只敢把西瓜换个地方,不把他狗脚杆打成两截才怪呢!一个下力脚板,明知老太爷要这东西,硬敢拿走,简直没有王法了!乖乖听袁师爷说,叩头赔礼,把西瓜送上府去,如真合用,多少赏你几个,等把病医好,发下赏号,这里人人有份,没有我们,你怎么知道呢?这龟儿子真要不知好歹,我们硬把他西瓜拿去,不对头,送到衙门,再打他一顿屁股,包他妈的舒服,就样样好说了。”
彭涛见众人七张八嘴,其势汹汹,越说越激烈,先不理睬,只叫向老好算账,也不再和他们争论。众人看错了人,当他好欺,因袁梧为人阴刁,奉有狗子之命,不许硬做,虽恨对方不知好歹,一面想令众人示威,喝骂出气,却恐把事闹大,刘翰不愿意,暗中禁止,不令动手,准备由众人骂上一顿,将人吓倒,然后上前分说。哪知这班恶奴向来倚势凶行,欺凌善良成了习惯,虽被袁梧暗中示意止住,没有动手,话却越说越难听。
彭涛因以前来过几次,知道向老好人颇善良,不愿在他店中出事,一面盘算主意,把账算好,见向老好愁眉苦脸,立在一旁,又不敢开口神气,方想劝他两句,告以无妨,忽听众恶奴口出恶言,越骂越凶,正要发作,伸手披上斗篷,待要拿那包袱,旁边几个不知厉害的恶奴,见他似有行意,已互使眼色,有了准备,同时伸手怒喊:“龟儿子,个老人子的!你敢拿走,要你的狗命!”两人去夺包袱,一个当胸便是一把,想要将人抓住。
袁梧始终测不透对方心意,见他任人笑骂,一言不发,又像胆怯,又像倔强到底,暗忖:“这类粗人都是死心眼,不如让他吃点苦头,我再来作好人。”心中寻思,假装劝解,方喊:“有话好商量!这位老弟是实心人,不知这里厉害。多么贵重的东西和多好看的女人,只要老大爷和二相公看中,如何能拿得走?不如恭恭敬敬献上,要好得多。
硬强的事要不得,白送性命,事情还是要办,那才冤枉呢!还是坐下来,听我们老年人的话……”未了一句还未说完,彭涛已付账起立,刚把包袱拿起要走,为首三恶奴也同时抢上,余人齐喊:“打这断龟儿子的手脚杆!”袁悟想要唤止,已是无及,只听叭哒克叉,连声响处,吃来人振臂一挥,当头三恶奴首先应声倒地,跌出老远,椅子板凳压倒跌碎了两个。
众人越发暴跳,正同声怒吼:“快叫地方来捉强盗,送他衙门里去,打死这龟儿子!”一面抢了通条、火钳、木棍、板凳之类,一拥齐上。袁梧想起刘翰嘱咐,刚急喊:
“二相公有命,这样要不得!”猛觉后背心上好似中了一把钢钩,痛彻心肺,耳听少女娇叱:“你这老狗,先不是人,今日便宜你们!”刚惨嗥得一声,人已跌向一旁,同时瞥见门外纵进一男一女,正是少女和骑马少年,因先将门挡住,被少女夹背一把抓脱一旁,前三个恶奴还未爬起,后扑上去的几个,己吃这男女二人,一手抓起一个,朝人丛中横扫过去。
就在众人纷纷倒退之中,白通、彭涛见玉澜把袁梧和另两人推向一旁,门已让开,便将手中恶奴往人丛中一抛,各人拿了包袱,朝外纵去。等到袁梧负痛挣起,带了众人情急追出,这两男一女已不知去向。天空中雪花飞舞,对面不能见人,天已黄昏,地上积雪已有一尺来厚,天冷雪深,无法追踪,但又不能就此罢休,只得和众人把话想好,赶往对面粮柜,去向刘翰禀告,各挨了一顿臭骂,重又分人四处搜索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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