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李善、辛良在黄河龙王庙镇上客店中遇见老贼黑天雁派来暗杀的贼党,幸蒙异人相助,转危为安。天明起身,打算乘船过渡,赶往北京。李善心终惦记女侠浦文珠,算计文珠当日清早必由当地过河,许能遇上,不料走到黄河渡口,南北两岸一只船也没有。虽有几只货船皮筏,也都顺流而下,其急如箭,转眼驶出老远,转眼上下流已不见一点帆影。辛良忽然发现上流晴空中浮着一片云层,看去不大,但与寻常所见不同,照着平日经历,分明暴雨将来之兆,难怪两岸均无渡船来往,想起行时店伙之言,心中一惊,当此秋汛期中,万一狂风大雨,山洪暴发,非但无法过河,万一决口还有危险。幸而那云离开尚远,天色晴明,又没有风,如将大船寻到,抢先过河还来得及,忙告李善留意。二人正催马沿河驰去,想要寻船过渡。李善因离龙王庙渡口已七里,心料文珠不是昨日起身先走,双方错过,便是躲避自己,绕往别路,觉着缘铿一面,心正失望,目光到处,忽然瞥见前面芦滩旁有一背插双剑、青布包头、身穿披风的人,骑了一匹白马,纵往河中,乱流而渡。相隔尚远,还未看清面目男女,坐下两马已一声骄嘶望前驰去。
刚看出那人像个女子,马脚下面好似包有东西,双方相隔渐近,一阵风过,马背上人头上青布忽被吹落,被那人顺手抓住,人也回过面来。二人定睛一看,马上人正是文珠,面上还有血痕,发际包有一条白布,不禁大惊。李善忍不住脱口喊了一声“文姊”。文珠水行较慢,回顾二人沿河追来,好似发急,将手连挥,不令二人尾随神气。李善想起昨日之约,刚把马勒住,文珠头也未回便踏波横断过去。这才看出马脚上各有一个气泡,似是羊皮所制,扎在马腿之上,马蹄仍在水内,上岸之后无须解脱,照样还可飞驰,方觉她心思灵巧;忽听风声呼呼,黄沙四起,眼前光景倏地一暗。
辛良猛一回顾,就这不多一会,方才那片云层已展布开来,刚起来的朝阳也被云沙遮住,云头高起,直上天空,云边日光回映,其白如银。看去云层极厚,似在继长增高,突突涌起,中心大片已成了一片灰色,时有金光电闪,其细如线,一瞥即隐,隐闻殷殷雷鸣之声。随同来路龙王庙镇上惊惶呼叫之声随风吹到,方才喧天的锣鼓已不再听到,料知大风雷雨就要发作,镇上人这样惊慌,这一场天变必与黄河秋汛有关,心方惊惶忧虑,还未及告知李善,先后两马已似得到警兆,同声骄嘶,也不再听主人驱策,各自顺着那片芦滩飞驰下去。马鬃被风一吹,根根倒立,跟着又听河对面传来一声马嘶,奔驰越急,同声长嘶,与之相应,仿佛昨夜同伴在前警告,催其快去。再看对岸,就这几句话的工夫,河岸上下已被黄尘布满,风高浪大,滩声如雷,浊流飞泻,其急如箭,文珠连人带马均被尘雾遮蔽,也看不出人马影子。
辛良刚打好主意,见李善正勒那马,忙追上去,抢着风沙急呼““这场天变定必厉害,乘风雨未到以前渡河要紧。这两匹马曾经训练,均通水性,我们越快越好,衣履水湿也顾不得了。否则,这里数十里内均是水道,堤岸又松,万一决口成灾,更是凶多吉少,马蹄陷入污泥之中还要受伤,行动皆难。”不等说完,李善也是警觉,想起两马灵慧,均能踏波而渡,便把马缰一松,听其自然。马见主人不再管它,越发骄嘶,争先往水里蹿去。这时暴风雨虽还未来,晃眼之间河水已涨高了三四尺,风势反似小了许多,河中波浪却甚猛恶。两马刚往河中蹿起,前半水浅泥多,那马不能走快,似颇情急,好容易高一脚低一脚到了水深之处,朝前踏波划水而渡,离岸约有六七丈。李善见马腹已有一半沉在水内,风浪又大,恐湿衣履,刚将双脚抬向马背之上,想要手抓马鬃立起,忽听震天价轰隆一声大震,当时河水群飞,骇浪山立。那马受惊,再被身后大浪一拥,立似箭一般怒声嘶鸣朝前冲去,不禁大惊。
回头一看,原来身后河堤竟坍倒了好几十丈,一时黄沙飞涌,上下二十来丈大量黄土浮尘倒在河中,激得河水和开了锅一般,滚滚开花。为了水流太急,上面大片堤岸只管相继崩塌,惊天动地,声如雷轰,激得波翻浪滚,汹涌飞腾,吃那后面来的狂流一激一冲,便一路翻滚,带起丈许高的浪头往下流急驰而去,仿佛千百条大小黄的龙蛇互相缠绕纠结,争流而驶,瞬息已杏。身后水势渐趋平息,虽有狂潮急流,已回复了方才情况,只下流一段潮头高起。浊流所到之处,两边堤岸似受不了水力震撼,也在纷纷崩塌,但是不大,身后河堤已成了锯齿形,方才立马之处已全崩塌下来,水势渐高,下面芦滩全被淹没,只剩许多黄色芦苇挺立水中,被狂流急冲过来,大都弯倒,有一大片被崩崖压倒,堆着许多黄土,惊涛骇浪冲将上去,和溶雪一样散落水中,化为长短泥绳随流而去。上面丈许数尺不等的土块和下流两岸一样,还在崩落不已。同时便听龙王庙一面起了锣声,跟着四方八面均有锣声响应,哭喊喧哗之声嘈成一片。这时马已到了河心,两马似知危机顷刻,拼命急驰狂蹿,身浮水上,四蹄翻起,不时将头昂起,前面两腿立时露出大半,踏着那又猛又急往胸前猛抱过来的狂流,后面两蹄猛登,立朝斜对面急驶过去,看去情急万分。
李善初次经历,不知水性和二马渡河之法,坐下的马比较吃力。辛良的马本在前面,相隔已有两丈,那马一起一落之间踏得浪花飞舞,四面均是白花水泡随流乱转,与常马渡河迥乎不同,便与初入水时也不一样,人马身上均已湿透。两马奔腾踏水势甚猛烈,风浪又大,起落最高时上下相差竟达一丈以上,连马身也全沉入水内。如非二人武功精纯,又善骑马,早已翻落水中。辛良人跪马上,双手紧抓马鬃,松开马缰,听其乱流而渡,一面留神后面,见李善相隔越远,正在大声警告留意,令将马缰松开,遥闻上流头哭喊之声。定睛一看,相隔不远,已有许多被水冲倒的茅棚断树随波逐流急驶而来,水势越发高涨,方料不妙,急呼“二弟留意!”说时迟,那时快,上流黄水已挟雷霆万钧之势迅奔而来,其急如电,瞬息千百里,又溜又急,快得出奇。两句话还未说完,刚刚发现那水面淌来的房顶树枝、各种杂物已到了面前。遥望上流的水好似高了一点,隐闻哭喊之声,相隔两里来路水面上有一小片黑影飘来。这时天空中虽布满了黄雾,悲风怒号中上下流都是一片暗影笼罩,景物凄厉,宛如地狱。浊浪滔滔,风声水声合成一种极洪烈尖锐的异啸怒吼,震耳欲聋。那两岸四野的鸣锣哭喊之声仍在断断续续随风传来,听到耳里更使人心惊神悸,仿佛转眼之间天地就要混沌、大祸将临之状。幸而风向稍偏,二马又是龙驹,风头稍微一转,便是人强马壮也被那狂流冲倒,无法斜渡过去。
辛、李二人料知上流黄水大发,正在前后呼应,上流那一小片黑影已越来越近,并还不止一个,后面还有不少淌来。远望过去,仿佛许多水鸟大鱼顺着浊流高高下下、似隐似现随波而来。目光到处,刚看出当头一片现出全身,乃是一座木棚房顶,上面坐立着十几个少年男女,贫富不一,内有两个村童和一壮汉,都是衣不蔽体,皮作铜色,但均筋骨强健,聚在一角,一同回过头来与人争吵。当中屋背上跨坐着四男两女,穿着均颇华丽,面色也都红润,妇女二人虽在危难惊慌之中不失富家气派,均各抱有小箱。右边房坡上立着两个中年人,似是富家男仆,二人手上各拿着一刀一棍,妇女和两未成年的富童均在哭喊念佛,另外一老一少满面愁怒之容,老的皱眉不语,少的似是他的长子,怒视那蹲在左后角的长幼三穷人,好似恨极。坐处与壮汉相隔甚近,手中也抱着一包衣服食物,正向两村童厉声喝骂。壮汉似代二童分说。
快经过时,辛良耳听少年喝骂:“该死的蠢牛,还敢挺撞,要造反么?”壮汉似因一路受辱,求告不听,起了反抗,应声怒道:“大相公,你不是我抢救上来,早已做了水鬼。”话未说完,右角恶奴见大汉起立和主人对嘴,立发凶威,怒喝:“你这王八蛋,不过拖了相公一把,还带了两个人上来,还敢居功顶撞!”随说当头一棍,由少年肩上往前杵去。“快滚”二字还未出口,被壮汉一把抓住,狞笑道:“我平日受尽苦楚,今日帮你全家逃走,不过我两个兄弟不愿离开,便被你们一路打骂。此时是生死关头,大家一样,我好心救人反受恶气,可见你们这些有钱人十有九个丧尽天良。我蛮牛弟兄三个,此时要送你们的命易如反掌,但我们都是好人,不愿杀生,你们不会水性,早晚必死,不必驱逐,我弟兄还不愿在此受气,正等你们的报应呢。”说时,手中棍往后一夺,往前一松,恶奴首先翻身落水,被狂流卷去。两村童早已怒极,各伸着一双又黑又脏的手想朝少年扑去,被壮汉左手挡住,立在屋角反口怒骂,说对方没有良心,不是我们压住一边屋角,早已翻倒,救你的命也不说了。少年见穷人也有反抗之时,本就暴怒,再见恶奴被水卷去,连呼:“张祥,快将这厮的手斩断,到了前途送官究办。”两妇女也同时住了念佛,嘶声哭喊:“强盗杀人,出人命了!”
另一持刀恶奴年纪较轻,穿得也好,乘着双方吵闹哭骂,正和少妇眉来眼去,一见同伴落水,少妇哭喊,便发了急,刚持刀立起,由前往后赶来,走还没有两步,便听少妇惊呼急叫,回手一抓,恶奴就势将少妇的手握紧,不敢再进。原来两边轻重不匀,浪头又大,右后一角少了一人,势已左倾,二童再一前扑走动,那屋顶便晃摇起来。中坐老者本是满脸怒容,一双藏在浓眉底下的三角小眼隐射凶光,似知形势不妙,此时多大财势威风也丝毫施展不得,狗子再闹下去只有闯祸,吓得身后爱妾的手被恶奴握住都未看到,立转满面笑容,对壮汉道:“我知你是老实好人,你不要气,好好坐下,听我来说。”一面想把狗子恶奴喊住。不料那长幼三人早已怒火烧心,又见失手把恶奴推入水中,知道土豪厉害,只一被人救起,反送了弟兄三人的性命,又见黄水成灾,打好主意,狞笑说道:“老太爷,我这蠢牛是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弟兄滚就是。”少年还在怒喝:
“张祥怎不过来杀这强盗?”壮汉哈哈一笑,长幼三人同时起立,朝水中箭一般蹿去。
本就有点轻重不匀,三人走时再用力一蹬,棚顶立时侧转,左右一晃,几乎翻倒。恶奴紧握少妇的手正在得趣,全没想到死星照命,棚顶往左一侧,喊声“不好”,也未看清形势,仗着有点武功,又想占点便宜,立往少妇身上扑去,打算将势稳住,色欲迷心,乘着众人全神贯注前面,刚把少妇抱住,紧了一紧,朝脸上亲了一下,少妇百忙中还朝他抛了一个媚眼,扭头一偏,双方的嘴快要凑上。
就这时机瞬息之间,脚底棚顶正往左侧,快要翻倒,被浪头一摧一打,立朝右面反侧过来。恶奴心醉神迷之际,方想这一家人全是废物,到了前途便可全数送终,夺了他所带金珠细软与心上人成为夫妇,快活一世,丝毫不知危机一发,不生这样恶念还不会死。正在心花怒放,脚底忽然一歪。那少妇本是土娼出身,最是淫荡凶刁,与狗子也有勾引,这场乱子便因讨厌壮汉肮脏、汗臭逼人而起。其实,大水初起时,土豪全家日高未起,还不知道狗子业已落水,后被壮汉救上马棚屋顶才得保命,偏是恩将仇报,以致送了几条人命。少妇先因难得有此机会,狗子坐在后面,不怕看见吃醋,刚就势往恶奴怀中一靠,假装胆小,口中娇呼,抱了一个结实。恶奴身往后仰,少妇再随同扑去,心里一慌,抓抱更紧,刚急喊得一声“你这该死的,怎不站好?”恶奴本就立足不稳,哪再经得起少妇整个身子就势扑来,惊慌忙乱中恐伤心上人,再用手中的刀往横梁上用力一抵,本意将势稳住,不料用了反力,上半身被少妇一撞,脚底一飘,棚顶再反侧过来,狗男女立时全身翻倒滚落水中,那棚顶也东倒西歪,起落更高,差一点朝天翻转。恶奴开头也是情急心慌,想仗少妇之力脱险,由不得用力一抓;及至将力用反,连人带入水内。
恶奴因会一点水性,先还不甚害怕。到了水中,耳听哭喊之声,身被少妇抱紧,直沉水中,刚灌了满口黄水,冒出水面,觉着胸肋间奇痛,惊慌回顾,原来少妇紧抱身上,已快闭过气去。刚在哭喊救命,身往下沉,风浪又猛,晃眼之间,便被浪头打了两个起落。平日朝思暮想、心痒难搔、想要把握而不易得的一双细皮白肉的双手,此时被她连肉带衣服一起抓紧,痛彻心骨。以前百计千方求之不得,此时却反成了附骨之疽,用尽心力不能摆脱分毫,最厉害是人当生死呼吸之间,自会生出一种天然的力量,落水的人更无论是人是物,被他捞住便即抓紧,就要他命也不会松开。下半身拖着这样一个大人,水性又浅,如何能在恶浪中游泳?知道早晚必要沉底,同归于尽,心里一急,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回手照准女的面上连推带打,昔日邪念早已化为乌有。哪知人已晕死过去,手却不肯松开,差不多深嵌入骨,连痛带急,顿生恶念,因不知女的已失知觉,想要杀以脱身,猛一抬手,才想起手中刀已在落水时失去,急得无法,身子又往下沉,刚用力一振冒起了些,回手又想将女手折断。
不料那屋顶的半截木棚在大水中淌来,受了恶浪冲激,已不牢固,再经前后五人一翻一侧,土豪夫妇年纪较老,早由屋脊上面翻落。狗子刚急喊得一声“救命”,忽然一个浪头打到,棚顶经此一来,正在漩涡中打转,顺流而下,被浪一打,再也禁受不住,当时拆散,化为十几根大小木桩飘流水上。弟兄三人连箱子衣包全数落水。小的两个,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先被黄流卷去,连声也未出,只见人头在下流冒了两冒便无踪影;小的一个坐在中心,木棚一散,恰巧抱住两根小木柱,只吃了两口水,上身便浮出水面,吃浪往旁边打来,还未淹死。大的一个狗子眼快,惊慌忙乱中见棚顶被浪头打碎,因是倒坐在后,那根木梁失了重心,前段往上翘起,狗子急切间无法转身,拼命往梁上一抱,那根独梁虽被抱住木梢,人却倒翻过去,落在水中。木梁前轻后重,便朝人反激过来,虽未打中,狗子却仰面朝天沉入水内,百忙中急于逃命,不知木棚已散,上面还有一些散木、铁钉和一些茅草,狗子用力太猛,没有看出上面还有一根长钉,恰巧猛按上去,木桩虽被抓住,铁钉却将手掌透穿。也全仗此一来,才将那木头抓紧;否则,狗子冷不防全身倒翻沉水,碗口粗的木梁,不是这枚铁钉,如何把握得住?当时虽未淹死,等灌了几口黄水,头前脚后连人带木梁被浪头打得东歪西倒,双脚在水中乱挺,好容易扭转身来,将头昂起,仗着年轻力壮,想要抢上前去将木抱住,用力一拉,方始看出手背上多长出一枚铁钉,其痛彻骨,心里一慌,猛力往前一推,双足一蹬,正赶上一浪打来,木前人后,立时顺转,箭一般朝前冲去。
恶奴落水在前,本已淌出好几丈。头刚出水,猛瞥见一根木桩由侧打来。方想逃避,女的本已淹死过去;被恶奴用尽全力,连打带抓,痛醒过来,觉着周身酸痛,人浮水中,急得双足乱蹬,刚哭喊得一个“张”字,这一用力,被水一涌,反倒往上浮起,恶奴如何能够逃命?心方一慌,连人带木桩业已猛冲过来,打在太阳穴上,当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后面少妇见木桩打到,恶奴已被打中,心惊胆寒之下瞥见柱后狗子也是情人,便想扑去,那木柱已横扫过来,脚底再一用力,当时下沉,被水闷死,由此便未再起,只见水面上冒出一串水泡,随流下驶,晃眼无踪。狗子瞥见狗男女抱在一起,方自愤怒,没想到身后浪大,前面木桩被人头一撞,连人带木立时横过,斜向一旁,略一停顿之间,那丈许高的一座浪山已从后面涌到,盖头压顶,将人包没,一齐卷走。等到冒起,人已淌出老远,淹个半死,左手已松,只剩右手钉在木上,随流淌去。
这原是同时发生转眼间事,棚顶散裂时,刚由李善马后浮过,差一点没被撞中马股。
先那壮汉、村童在上流相隔两三丈处瞥见二人骑马渡河、泅水斜射过来,口中急呼:
“我们虽会水性,风浪大大,我这小弟兄年幼,请你二位救他一救!”李善见此一副惨状以及贫富之争,想起水火无情,到此危难之时,反是苦人能够自保,还有余力救人,无奈对方执迷不悟,不知悔祸,始终以势凌人,没想到到此地步多大财力也无用处,买命更是不行。假使患难之中能够痛改前非,与三个苦人合力共济,这木棚虽不坚实,只要顺着水性随流而下,不经这场欺压争斗,何致全家送命,葬身鱼腹?而那三个苦人虽然被逐落水,照样能以自身之力保得性命。这几个死人虽不知来历,听那刚到以前的言语势派,决非善良之辈,真个蠢得可怜,死不足惜。①心正寻思,忽见长幼三人顺流斜驶过来,当头壮汉和人鱼一样在水中游行,一面向前招手狂呼,一面回顾身后两弟,满面惶急之状。后两村童一个年较长,正侧着身子挥动双臂,此上彼下,紧随在后。小的一个看去年才十二岁,身又瘦小,虽然鱼贯而进,手脚乱动,毕竟浪头太猛,气力不佳,有时被浪一冲,反比两兄更快;浪头一过,又是落后。只管手脚齐施,打得浪花四溅,看去已在慌乱。因是顺流,不比二马斜渡,就这晃眼之间离马已是不远。
李善听壮汉一呼,越生同情,暗忖:“此人水性颇好,凭他本领本可将对头全数打落水中,报了仇恨,还得许多财物。当此性命关头,仍未生出恶念,只将要伤他命的恶奴推人水中,还是双方争斗一时失手,看去并非本心。方才听那口气,对头性命也他所救,以此好人理应助他出险,但不知如何救法。”那马又不听招呼,一味朝前猛冲,忙中无计,口中答应,刚将身边套索取出想要抛去,大汉忙说:“无须。近岸一段流急浪猛,是片陡坡,与南岸不同。三娃人小力弱,我已顾不过来,只要相公答应便好想法。此时黄水大发,狂风暴雨就要打到,实在危险。你们越快越好,不必为我三人分心。”说罢人已快要冲到马旁。那马似恐受累,偏头一声怒嘶,猛力向前冲去。李善回手想抓,壮汉笑呼:“此马真好,从未见过。”忽然翻身,一个猛子由水里倒蹿回去,等到浮出水面,那未了一个村童业已不支,虽未沉水,人已偏向河心,正在急呼“哥哥”,壮汉已由水中冒起、一把抓着头发,大喝:“三弟不可动手,只用双脚踏水便了。”话未说完,人已斜冲过来,晃眼追上李善的马。壮汉对三娃说:“还有一段水面,我已累极,你快抓住马尾。”三娃依言刚将马尾抓住,忽听哭喊救命之声,原来土豪幼子抱着两根小木柱随流翻滚而下。本来已被浪头打向北岸一面,忽又卷入河心,急得嘶声哭喊,时断时续,惨不忍闻。
李善因见另一村童也似力竭,一听手抓马尾之言,想起水中不比陆地,稍微捞住一点便可救命,刚将套索抡起,想要抛去,闻声瞥见那幼童年幼,约十四五岁,正在水中挣命。本已快要飘走,因河中来了一阵旋风,又是一座浪山刚散,打离马旁约有两丈,快往中流淌去,比那村童势更危急。手随心动,就势一甩飞将过去,刚将那幼童连人带木头套住,又是一根绳索飞来,一看前面正是辛良所发,口正急呼:“快些松手,水流太急,我们危机未脱,由我救他好了。”说时,人马相隔北岸已只六七丈远近。李善手刚一松,壮汉和那村童已一个猛子蹿入水内,朝岸冲去。这时风越狂,浪越猛,大片被风吹倒的人家房舍、牲畜器具,连同浮尸灾民、残枝断树正随着滔滔浊流蔽河顺流而来,越往后越多。老远便听哭喊救命之声,转顾之间已急逾奔马被黄水卷去,走马灯一般一瞥即过。李、辛二人虽然激动义侠之肠,无奈波涛险恶,狂风暴雨将临,上下流已是一片混茫,除两面快要倒的河岸阴影而外,悲风怒号、浊浪排空中、只是一片死寂凄厉之景,连方才断断续续的锣声都听不到一点。自己也在危急之中,如何再有余力救人?李善猛一转念,此时便把我命送掉,也救不了几个。我虽年轻,毕竟还有一点能力心思,平日我何等抱负,遇到这样人间惨祸不能出力,岂非全是空谈?照此情势,眼前便放着千秋功名事业,比那高官厚禄胜强万倍,不去努力救灾,赶往北京作什?心念一动,不由激发平日志气,休说进京读书求取功名之念全数抛弃,连那梦魂颠倒、最心爱的浦文珠也忘了个干净。正在纵马向前,心中盘算如何救这将要到来的水灾,马离北岸已只两丈远近。方想前面兄弟二人水性甚好,忽听马前急呼:“二位相公快由此地上岸!”定睛一看,小的一个力已用尽,被壮汉推往岸上。本人也随后赶到,为了连救两弟,在惊涛骇浪中拼命挣扎,早来空着肚皮,腹中无食,仗着人类求生的本能,水性又好,勉强冲到河滩之上,力已用尽,脚才沾地,两腿丫软,便跌倒在水泥里面。
河滩已被黄流淹没,水虽不深,但流甚急,因是以前堤桩这一段比较坚实,还未冲倒,上面还通着一片斜坡,便那坡脚一带已被狂流冲涮成一条深沟,上面沙土已在崩落,二马也随后赶到。见马尾后面幼童、三娃已是一息奄奄,手挽马尾,不曾放落,带到岸上,便伏在泥水里面爬不起来,下半身还在水内不曾上来。李善恐马踢伤,不顾泥污,刚要下马去抱,壮汉已喘吁吁立起,急呼:“相公你下来不得,不知土性,脚陷沙窝之内休想拔出。连这两匹马也要我来领。天色虽然不好,逃出死路多半还来得及。”边说人已抢过,一手解开马尾,刚将兄弟抱起,瞥见辛良正收套索,土豪幼子已由水中漂来,随手一把提上,那幼童已晕死过去。壮汉代将所抱木柱解开,解了索套,将人抱起,放在李善身后马股之上,喘声说道:“相公,此是车庄主的小儿子,弟兄三个只他心好,常时瞒了大人给我兄弟馍吃,我不能看他送命。我知二位恩公好人,定肯救他。就要变天,上流已发山洪,大灾已成,我们还要赶上好些路才可平安无事,请抓住他衣服,带了一同走吧。”
李善见他自抱兄弟,却将对头之子放在马上,又将较大的一个由水泥中拉起,领路要走,看去甚是吃力;本就越看这人越爱,闻言越发感动,忙说:“人都一样,有什贵贱高低之分?你们在水中万死一生,筋疲力尽,如何走法?此马让你们骑,走到岸上,各自量力而为。”壮汉忙说:“恩公哪有此理。再说,没有我在前领路恐也难走。这位恩公把我兄弟带上就感激不尽了。”辛良见两马上岸之后停止喘息,口中热气喷之不已,知其力竭,又听沙窝之立,心中一惊,连李善的马缰一同勒住,正在抚摸马颈不令走动,闻言插口说道:“我们并非客气,实在想要下来活动手脚,但是二弟不必同下,马已吃力,不能多载,可将三个小人放在马上,请你领路,一同上去便了。”李善还不肯应,后经壮汉力说非他领路不可,又不会骑马,不论人马,陷入沙窝均无生路,方才答应。
另一幼童二娃说什么也不肯骑马。辛良爱惜马力,便将狗子、三娃放向自己马上。李善更爱那马,仍然跳下,由壮汉在前领路。李善因大白马尾被三娃在水中拖了一大段,任其空身随同前行。二马均通人意,灵巧异常,跟着壮汉上坡,人马鱼贯而行,十多丈长一段坡道一晃到达。
前面尽是崖坡,高下起落到处种满庄稼,只有一条小路,临河居民均已逃光,壮汉便朝相隔里许的一座小石山上走去,途中不时仰望天色,甚是忧急。李善方觉这里离岸已两三里,河水离堤岸低处少说也有两三丈,业已出险,为何这等惊慌?先当避雨,又觉人马全身业已湿透,怕雨作什?也许想要寻火烤衣,心念才动,人已到了半山,这才看出山顶平坦,还有一座庙宇,大小数十枝林木疏落落分布前后,所去之处乃是庙后,上面已聚有好几十个土人,甚是喧哗。刚一到达,壮汉喜叫道:“到了这里才放心了。”
说时狂风中已有雨点打到。李善方说:“这里离河不是还远么?”忽听辛良道:“我们庙里可以避雨,就便寻点树枝将衣服烤.于,这两匹马力已用尽,还要遛上一遛,且喜马粮还有几块不曾用完,和包袱一佯均有油布包住,尚未湿透。此是段大爷为了马走长路,有时日夜不停,万一粮草难得,特用各种药草制成之物,最能强健马的筋力,恢复疲劳,我先给它吃上一块再说。”同时便听两马嘶声,马首高昂,向着西北方迎风嘶鸣,身上鬃毛根根被风吹起,分外显得神骏。辛良忙由马鞍之下将那特制的马粮取出,将马嚼环取下,塞向口内,鞍辔也全解下,放在庙墙背风之处。二童也被壮汉兄弟扶抱下来,狗子业已醒转,朝李善叩了两个头,又朝辛良作了一揖,便拉着二娃的手痛哭起来。三娃气已缓过,也赶过去,三人凑在一起正在哭诉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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