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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回 野岸识佳侠 广殿松祠惊绝艳 鱼篮开法会 满江星火放河灯

  浙江温州府山水最为灵秀,境内乐清县雁荡山风景尤为奇绝,自汉晋以来,名贤足迹甚多,流风遗韵艳传千古,凡称两浙山水之胜者,莫不首推雁荡。温州因是府城所在,离海只三十里,水陆要冲,四通八达,虽然僻处东匝而民风淳淳,人物韵秀,文物之盛照耀东南,出产又极丰饶,本来人民安乐,极少盗贼之患。

  这年由温州到雁荡这条路上突然出了两个隐名侠盗,操着关西和四川口音,常时往来出没于温州、乐清、雁荡之间,各穿着一身黑衣,头戴面具,鬓间插着一朵红绒梅花,身手矫捷,动作如飞,曾于一日夜间往来上述三地,专偷大户,人不能近,一任用尽方法,派上许多名捕,休想动他一根毫毛!最厉害是,二人偷盗以前必在事主家中留下梅花标记,有时并还留书,写明须要何种珍物和多少金银,事主胆小,知不能抗,如照所说准备,放在房中或者天井以内,人全避开,还不至于伤人,多受损失;如若报告官府,派上兵差捕快暗中戒备,意欲擒他,那就倒了大霉,无论防范多严全无用处,只梅花标记一留,至多三日之内,所说珍物金银定必如数取走,到时只见两条黑影一闪便即无踪,一个不巧还要伤人,休说擒他,连真面目也无一人见到,闹得官差捕快为他屡受严责,恨如切骨,偏是无奈他何。总算二侠盗轻易不肯伤人,就遇官差环攻将其围困,也只打倒一两个,纵身一跃,便即飞去,拿他无可奈何。因不曾伤过人命,官府讳盗,当他飞贼小偷。每遇差役受比不过、全家监禁、不可开交之际,事主定必接到警告,令向官府撤销告诉或是设法化解,否则不特盗光财物,还有祸事,事主自然害怕,不再追究,可是过不多日,又有盗案发生。官府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加紧防备,一面聘请名手武师百计擒捉,始终无效。二侠盗人颇慷慨,所偷金银多半散于贫苦,富绅上豪恨之入骨,穷人对他却极感德。平日混在人丛之中,谁也看他不出,人更机智灵警,行踪不定。有那口快的人对他议论,说好无事,只一笑骂,唤他强盗,早晚必吃苦头,因此谈虎色变,谁也不敢说他半个不字。似这样过了两年,悬案甚多,为他丢官的已有两人。

  最后一任知府川人李元甫是个清宫,新升知府便遇到这样难题,到任禀见时,藩司当面严命,非将二贼擒到不可。元甫科甲出身,人甚风雅,生子李善,年已十九,因是从小多病,经父执劝令习武,到十四岁上忽转强健,不特文武全才,人更聪明,机智绝伦,只是天性淡泊,不乐进取。元甫生有四子,对他最是钟爱,因劝李善习武的是个至交老友,精于风鉴和大素医理,说此子生具慧根,不是富贵中人,最好听其自然,不必拘束,迫令进取。元甫因爱子从小多病,骨瘦如柴,自从习武之后,人虽转弱为强,但他不喜举业,习武之外,最喜欢看道书,游玩山水,暗付:“我儿文武全才,本来功名极易,偏生性耽风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刀枪拳棒样样皆能,只一命习举业,立时生病,人也闷闷不乐,好在长子已然中举,三、四二子也都好学,功名定数,既非此道中人,已然是个秀才,不算白丁。”也就听其自然。

  李善见慈父不再拘束,越发自得,每日琴书啸做之外,时往天台、雁荡山水胜处登临游赏,到处寻访异人,所交往的朋友也都豪侠少年、风雅之士。温州本在匝江南岸,城北江中有一岛屿,上面有座江心寺,为宋朝有名禅林,十大名刹之一,濒江而建,巍峨庄严,正门头一重是韦驮殿,二层正殿有一长廊,西头通一小院,院中有泉,名为灵寿,水量极轻,无论何物掷向水中,必要浮沉几次方始下落,当地人又名廉泉。庙中花木掩映,禅房清幽,方丈天澄精干诗画,掸修灵悟。李善久闻永嘉山水之胜,随宦到府,第二日往游江心寺,与天澄一见如故,甚是投缘。

  李元甫清官而兼能吏,所到之处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行事问案向来隐秘,事前丝毫不动声色,纵以夫妻父子之亲,也轻不泄漏一字。李善因乃父端厚慈祥,喜怒不形于色,多么艰难繁剧之事,向来谋定后动,府城闹贼之事,因奉藩司密令,从未提说;而到任以前,所有事主均接到二侠盗极严厉的警告,说“新任乃是清官,在他任内,我已暂停;日日生涯,再如追控,必下杀手”,全都吓怕,休说向官府递呈催案,连提也不敢提,所以李善并不知道。因见当地山碧水清,民殷物阜,还喜父亲政简刑轻,不似以前两任劳苦,闹贼之事毫无所闻,先往附郭诸名胜之区游览个遍,日常无事,便寻天澄方丈谈禅吟诗。天澄原是一个高僧,见他少年英俊,毫无官家公子习气,也甚赞许,并为他在灵寿泉旁小院之内收拾两间静室,备其夏日避暑、下榻之用,李善本来不耐衙中居住,又当夏时,得此精舍避暑,大为喜慰,于是双方成了莫逆之交,越处越厚。李善禀明父母移居寺中,除日常早起回衙参见问安外,轻易不在衙中居住。南方天热,温州虽有海风调剂,早晚还好,中午却是热极。江心寺因在水中,江风浩浩,所居又极清雅整洁,窗外绿竹、芭蕉浓荫满屋,置身其中,顿忘炎暑。日常无事,不是跌足科头,方床午睡,便是荷院吟诗,香厨赌酒,再不便是凌晨放舟,深宵舞剑,日常生活倒也逍遥。

  这日正是七月十五日,寺中盂兰盆会,作佛事的甚多,善男信女参拜不绝,晚来更在临江大放花灯。此是一年一次的中元鬼节,寺僧道行又高,人人信仰,倾城往观,热闹非常。李善喜静,不耐香客烦嚣,所居偏院旁之灵寿名泉又为游人临观取饮之所,本想一早回衙省亲,暂住数日,会完再到寺中居住,不料李母信佛,已先许愿,并还暗中命人放了一个焰口。因李善与寺僧交厚,自己是官眷,不便久留,烧香之后便要回家,令其照料,正命下人往寻。李善得信,禀明了之后,重又赶回庙去。天澄先只听说日前有人来定焰口,不知李母善举;及听李善一说,答应到时亲往主持,施食升座。李善知方丈有道高僧,轻不应人法事,闻言大喜称谢。

  天澄合掌笑道:“今夜居士最好回衙,免却许多烦恼,不料老夫人发此善愿。老僧近年虽不应人佛事,有人来定焰口道场不会不知,只尊管前日来时,正和居士同绘那幅大散花降魔图,一时忽略,不曾留意。今早居士回衙,还代喜欢,以为居士夙根深厚,以后一甲子虽然介在仙凡之间,但是若无这段因果,成道要早得多,免却好些烦恼。所以今夜盂兰盆盛会虽嫌人多烦杂,但那十七处法台主持僧人多非庸流,到了子夜,沿江五百里内孤魂怨鬼齐领布施。居士平日常谈因果报应,只惜鬼神路远,不能亲见,今夜在法胜禅师佛法支持之下,常人所见虽只是一片黑风冷雾,居士如随老僧往谢公亭后小山上临高下望,便可看到群鬼争食、皈依实景,便那四万八千盏河灯由匝江上流第一座法台放入江中,蔽江而下,也颇壮观,如非内有原因,怎会让居士回去?既然如此,可见定数难移,一任居士深于禅悟,终非我道中人,索性随遇而安也好。不过这场焰口改由老僧升座,居士烧香之后尽可随喜,只不要管闲事便了。”李善因方丈平日时常示意,自己将来必有出世之望,不归于佛即归于道,只借尘缘未了,如能摆脱,三年后便可皈依佛门;闻言料有原因,因正事忙,也就不再深问,便率二仆同往李母所设道场之内主香照料。一会李母来庙上香敬佛,李善随侍在侧,因是官眷,元甫家规严肃,原由后门坐轿微服而来,烧完香,看和尚升座念经、上了表文、焚牒之后,匆匆归去。

  这时,江心寺一带水滨,连同匝江两岸,盖上二三十座席棚,香客游人之多盛极一时,席棚内外游人往来出入不断,大时又热,李善不耐烦嚣,问明上香时间次数,便往外走去,本意寻一清静之处暂避,也未带人。出棚一看,各席棚人已布满,庙内外香烟缭绕,结为云雾上腾,这还是在申未之交,人已这样多法,料知夜来必更热闹。在谢公亭侧临江眩望,各处席棚都是张灯结彩,幡幢林立,香火辉煌,游人如炽,梵呗经鱼、钟磐之声晃漾江波,响彻水云,心想人多天热,汗气熏蒸,实在讨厌,古松祠想必清静,无什游人。祠离谢亭不远,原是前明温州郡守陆公祠庙,陆有善政,郡人感德,为建此祠,以志去思。中有古松,浓荫蔽日,院字深宏,平日颇为清静,这时也有不少游人前往瞻仰遗像,但比别处人少得多,往来也多衣冠中人,不似各寺院芦棚中嚣杂凌乱,人头拥挤。祠中香火认得李善,忙来请安招呼。李善笑说:“无须。我嫌人多天热,庙中客满,来此觅地少歇即去。”正说之间,忽见两个貌相英秀的少年由内走出,互相对看了两眼,刚迎面走过,倏地眼前一花,心灵上微微一震。

  原来李母周夫人乃李元甫继室,是个才女,三十多岁始有喜兆,时正随夫宦浙,因丁外艰,带孕回转川东故乡,到十四个月上方得临盆。李善降生之夜,元甫正卧书房,因在杭时与灵隐寺僧善因交好,这夜正在书房想念,打算通书问候,忽然人倦入梦,见善因和尚匆匆走进,纳头便拜。元甫因和尚年将九旬,平日交厚,互相礼重,忙即答拜,欲往扶起,和尚忽然掉头往内室中走去。元甫因夫人怀孕,久误产期,人都说是怪胎,时常愁虑,见和尚直冲内室,急醒过来,正想梦境奇怪,忽听使女来报,说:“夫人梦中见一老和尚进房叩头,惊醒转来,婴儿已然降生,天已丑时,特来报喜。”元甫闻知母子平安,料定婴儿必有来历,心中高兴,忙即入内,隔房询问。周夫人答说:“婴儿寤生,胎包之外还包着一层薄皮,身虽瘦小,倒还坚实,只是目光亮而发呆,至今未有哭声,不知何故?”元甫夫妻情厚,见大人无恙,虽觉婴儿不是寻常,照理不应如此,好在母子平安,初生还看不出,也就听之。

  过了三朝,先见婴儿不肯吃奶,恐养不活,后才试出是胎内素,奶娘只一吃荤,婴儿定必呕吐。周夫人因婴儿怀孕太久,多受累赘,对于婴儿虽不甚喜爱,但因头胎生女不育,只前房留有一子,见婴儿年已两岁,终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却极发呆,啼笑皆无,又是那等瘦弱,老不长大,恐其难养,也颇担心。素日信佛,因元甫三百年书香世家,最重礼法,妇女不能入庙烧香,便自暗许心愿,保佑婴儿成长,不是痴呆,到杭便往灵隐寺敬香。不久元甫服满,重回浙江,因婴儿生时曾梦禅友善因,取名李善。到了省城,周夫人瞒着丈夫前往灵隐寺烧香,由乳娘抱着,刚一下轿,走近山门,婴儿一眼瞥见山门内四大金刚,当时怪叫了一声吓昏过去。周夫人背夫进香,将儿吓死,自是惊急,连香也未进,便抱住儿哭喊,命人取水灌救,一面飞马延医,元甫忽由庙中走出。夫妻相见,周夫人方自愁急,婴儿忽然哭醒,元甫不特未怪夫人冒失,反同往各殿进香,然后同回。到家一谈,原来元甫因婴儿有善因投梦之征,觉着不应如此痴呆,也在这日去往庙中打听,得到婴儿降生之日,善因也恰在那一天圆寂,相差只两个时辰,越发认定高僧转世;又见婴儿由此改了常度,灵慧异常,也能吃荤。周夫人见他聪明,教其认字。婴儿记性竟好得出奇,过目不忘,三岁未满,便授以《诗经》,九岁便读完《十三经》,通晓史鉴,一时江南有神童之誉,只是骨瘦如柴,貌相过于清秀,两老恐不永年,日常担心。后经好友劝习武艺,到了十四五岁上身体突转强健,人也长大,英俊非常。

  因是从小爱武好道,天资灵敏,把男女居室认作人生至秽,一向不喜妇女。刚进庙时,曾见面前正殿窗内似有少女人影一闪,并未留意。后见两少年生得彬彬儒雅,貌相英秀,断定不是俗流,便多看了两眼。人走以后,刚一转背,瞥见面前又有一个穿青罗衫的少女对面走来,正由身旁从容走过。那少女看去年约十六八岁,长身玉立,肤如凝脂,星眸炯炯,艳光照人,端的丰神绝世,休说平生仅见,便画图中人也无此美艳。虽未缠足,但是丽质天生,称纤合度,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造物匠心巧思,特意为她妆点琢磨而成。尤其是那一双纤足,不假缠裹,自然娟秀,圆肤六寸,罗袜如霜,不染丝毫尘垢,说不出那一种高雅清华、飘然出尘之致,由不得目眩神摇,心神欲飞。人已过去,望着少女后影还自出神,暗忖:“此女直似天上神仙,人间哪有如此佳人?看她铅华不御,装束虽然淡雅,所着衣质也非寒素人家,这等美貌少女,如何孤身一人,不带伴侣,独自游山逛庙,行动又是那么从容轻快,好似学过武功神气?”有心跟去探看来历下落,又觉此举唐突佳人,迹近轻狂,于理未合,只得罢了,随去偏院静室中小坐,心终放那个少女不下,忍不住向香火盘问。

  香火答说:“自来未见此女在附近各庙走动,方才公子来前,她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先向我打听陆公后人家居何处,是否随宦落籍,后又探询积毅山后一个财主,随往正殿游玩。我见公子走进,赶来请安,她便走出,来历不知。”李善越想越奇怪,平日人本安详喜静,自见少女以后,不知怎的,心烦意乱,脑海中老深印着少女婢婷倩影,怎么也去不掉。后来实在坐不下去,便自走出,到了庙外,又觉心烦,本意不想寻那少女,人却信步往右走去,心想这里四面皆水,非船不渡,又当西初,少时便有香会,各芦棚中,和尚、善信均要联合一起沿岸诵经,超度孤魂,会完又是焰口道场开头,天也凉爽,照例比白天还要热闹,此女必是许有心愿,或是随同家人来作法事,决非孤身,何不去往各芦棚中绕上一回,也许能够遇上。不过此女形迹可疑,虽无别意,也预防人误会,好在今日人多,谁都往来乱走,还可掩饰,作为无心相遇,有何不可?心念一动,勇气大增,便随众人往各芦棚中走去,表面闲游,暗中留意,将那十余座芦棚全都走完,并未见少女影迹。

  四外一看,沿岸停泊的游船甚多,都是有来无去,内有三条渡船专载香客游人,也是如此。时近黄昏,游人越多,各棚内钟鱼梵呗之声响成一片繁音,人声嘈杂,到处都是卖零食瓜果的小贩,心料少女既来此地,不论是烧香还愿,做道场,或是游玩,看放焰口花灯,均不应在这盛会开始以前回去,何况先前又向香火打听陆家后人,分明有事来此,如何就走?也许往来相左,杂在人堆里面不曾看到,决计再找一遍。这次改走反路,哪知仍未见人,方始失望。因在人丛中拥走了一阵,身有热汗,见前面临江柳荫之下地较僻静,只停着一个卖凉面的小摊。天色甚是晴朗,斜阳已将沉水,只剩大半轮红影远浮东方水大相接之处,光芒万道,把西半天全映成了红色,水面上闪动起亿万片金鳞。长江落日看去十分伟大庄严,而这东半面却是云静天空,暮烟欲浮,柳丝拂拂,低及水面。那高约六七丈的柳树梢头却悬着磨盘大一轮明月,柳枝因风飘动,月华也随同隐现。树下面摊左侧泊有一条小船,舟人似看热闹走去,空舟无人,钓筒斜挂,静悄悄的停泊在柳荫明月之下,清景如绘,与芦棚这面的繁喧景象寻常之间宛如隔世。因觉地方甚好,又值腹饥,素性旷达,不拘小节,欲往乘凉避嚣,吃点凉面点心。

  刚一近前,那卖凉面的名叫陈二,向在庙前做生意,认得李善,忙起招呼让座,问:

  “相公可吃一碗凉面?”李善刚一点头,忽见身后走来两人,正是古松祠所遇两少年也来吃面。李善见陈二对两少年甚是恭敬谦和,好似相识,不合当面询问,可是越看对方,越觉气度冲和,语声清朗,只是外方口音。自来惺惺相惜,由不得一见投缘,方想攀谈,两少年已端了面碗走向柳荫小船上去,各把长衣脱掉,由船内取出食盒,一会摆了好些酒菜,再取一坛酒出来,将坛打开,老远便闻到酒香,两少年便箕踞船头,临流对饮起来,相对说笑,旁若无人。李善见对方豪情雅致,酒量甚洪,偏是笑语从容,一味浅斟低酌,不似寻常酒徒烂饮俗气,端的风雅得可爱,不由心生欣羡,悄问陈二:“你认得这两人么?”陈二闻言,大惊失色,连忙背着小船摇手示意,不令多问。李善见他那等害怕,好生奇怪,正想再问,忽听小船上高呼:“再添一碗面来!”陈二忙声应诺,匆匆配好作料,把面端去。李善见陈二去时满脸愁惊之容,和少年低声说了几句,同时却改了喜色,正要探询,陈二先悄声说道:“那两位客人间相公可要上船同饮一杯呢。”

  李善闻言,正合心意,连忙点头,低嘱陈二:“不要收入面钱,这里有一两银子,可代我买些瓜果食物送往船上。”孙二悄答:“银子不敢收,相公先去,明日再往庙中领赏不迟。”

  李善见陈二坚不受银,急于往见少年,心想明日会账也是一样,便往船上走去,笑说:“二位尊兄对月开榕,临流畅饮,高人雅致,离俗超尘,不料江左风流重见今日。”

  话未说完,两少年已一同起立,接口笑道:“尊兄名家世胄,翩翩公子。愚弟兄草茅下士,偶然乘兴,舟中小饮,两见驾鹤之姿,心生钦慕,竟蒙纤尊降贵,不嫌剩酒残肴,光临同饮,幸而何如之。”随请李善同坐共饮。李善请问名姓,两人同声笑道:“愚弟兄秦陇野人,因爱江南山水文物之盛,来作漫游,旅次经年,不久归去,山野之人,难于仰俯交游,偶然萍踪遇合,明日便是东西。尊兄性情风度颇似我辈中人,有缘即会,缘尽则分,人世茫茫,大抵如斯。本是风来水上,云渡寒塘,互询姓名岂不多事?舟中虽无兼味,酒却不恶,还是多饮几杯吧。”李善见二人吐属风雅,丰采清华,微笑答道:

  “神龙见首,雪鸿无痕,两兄高士奇人,得奉杯筋,已属幸会,本不应以世俗通候为请,恕我冒昧,且罚三大杯,以赎失言之愆如何?”内一自衣少年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匝海三年苦乏知音,今日竟遇通人,吾道不孤,此行快事以此为最了。”另一矮少年笑道:

  “鸿飞冥冥,大人何慕,倘有延误,知音其何以堪?我看还是昨晚所说那句话罢。”白衣少年答道,“嘉客在临,此时只宜畅饮,谈此无聊之事做什?”李善不知对方言中之意,方欲设词探询,两少年已改了口风,三人且谈且饮,越来越投机。

  李善见对方不特文武全通,多才多艺,并还多游名山大川,见多识广。关于武术所谈尤有根底,固是佩服。两少年见李善风流儒雅,议论精透,无论文学武功均有极深造诣,也都认为罕见的通品,彼此都是相逢恨晚。李善因对方不吐姓名来历,也不转向自己请教姓名,不便再问,心想对方必是风尘中的异人,听口气不久便返关中故乡,难得再见,似此文武双全的清妙之士,出生以来头次遇到,难得是彼此投机,一见如故,偏又不说姓名,令人莫测。正想如何设词再定后会之约,忽想起陈二方才害怕、先忧后喜之状,心方一动。白衣少年笑道:“时已不早,尊兄还要去芦棚内拜佛上香罢。”李善闻言提醒,起身告辞,笑问:“后会何日?可否日内光临江心寺,再图一醉?”另一少年笑答:“愚弟兄闲云野鹤,此事难定,尊兄不必虚候,好在常住庙内,遇机也许便中往访。贤昆仲已往芦棚,只少尊兄一人,时已不早,请先行罢。”李善只得起身。

  走到路上,正想对方口气分明知我家世,连奉母命主持法事全部知道,来时大哥和三、四两弟均还未到,照母亲今日语气,好似父亲不会同来,以免招摇,且看所说对否。

  正寻思间,忽见下人寻来,说:“道场将开,三位相公已全来到,命寻二相公前往焚牒。”李善先觉两少年未卜先知,大为惊奇,一问三弟兄来的时候正在两少年买面以前不多一会,知其先遇,只奇怪这场法事除方丈外连和尚都不知道是母亲功德,江心寺离城又远,随来下人只有一名,自己庙中避暑,也无人知是知府公子,这两人怎会如此清楚、一面命来人速同芦棚,说自己就到,因在船上多吃酒果,一时内急,先去觅地小解。

  再往前走,越想两少年越奇怪,正自寻思,忽听道旁大树后有两人对语。过时,似听内有一人说道:“这事我看十分扎手,还是归报主人,多约几个好手,并还要等他回船,经过乌龙滩僻处才可下手,今日兆头不好。”因正忙于赶回,不曾留意。走出几步,觉出可疑,回头一看,树后乃是两个壮汉,神态强横,知非善类,因见人回顾,匆匆往侧面树林中走去。

  等到芦棚前面,前见穿淡青罗衫的少女忽由对面走来,仍是孤身一人,腰间隆起六七寸长一条,好似暗器之类,行路更快,匆匆相遇,互相又对看了一眼,擦肩而过,心又一动。骤然相遇,不便追踪,又忙着敬佛,只得罢休。当时恐其误会,未便回看,走到芦棚口外,方始转身回顾,人已无踪,不禁大惊,方想此女和两少年均是从未见到过的奇人,不知是否一路?忽听连呼“三哥”,正是三弟李和迎呼出来,同去里面,弟兄四人一同上香焚牒,做完应有仪式。李善因在小船吃饱,见正开素席,问知底下无事,便退了出来。本心再往小船寻两少年一谈,路上想起少女走的也是这条路,此是江心寺后临水最偏僻之处,她孤身一人来此作什?一路寻思,快要到达,见前面小船上空无一人,知己离去。陈二正挑面担迎面走来,唤住一问,陈二只说两少年已走,再问他先前何事惊疑,语便支吾。李善佯怒,怪其不说实话,陈二使一眼色,笑答:“相公爱清静,不会到小山上去,又凉快,又好看?小人少时便送茶来,还是带个西瓜?”李善会意,随点点头,自往小山上走去。

  山上疏落落立着好些松杉等古木,这时月轮已高,照得林中满地碧云似欲流走,江山美景清澈如画,汪风拂拂,暑气全消,果然凉爽异常。遥望沿江芦棚灯火万点,灿若繁星。虽还未到升座施食放焰口的时候,江中已有好些河灯,由上流头随波起伏、飘荡而来。江面上更有富绅用大船木排所结水上道场,钟声饶钹之声与潮声相应。明月在天,香光映水,热闹繁华之中别具一种凄情况味。想起光阴驹隙,逝者如斯,人生百年,有如梦寐,像方才所遇少女直似桂殿仙人下临凡世,此时看她仪态万方,丰神绝代,转眼之间风华消失,终归黄土,再要红颜薄命,所适非人,岂不可怜,令人肠断?似此天人,只宜长生不老,永驻芳华,再遇一个知心多情的如意郎君,常年厮守,心坎温存,才快人心,而免恨事。可惜造物不仁,既将两间钟灵毓秀之气萃此一身,便应保其青春,红颜虽老,如何任其凋谢,受人摧残,徒供后人凭吊之资?这类伤心恨事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以前所遇多是庸脂俗粉,以为载籍流传所谓美人多出附会,爱者为佳,并非真有其人,不料国色天香果然绝世。虽然人世韶华转眼空花,似此绝代佳人能得置诸红闺,与共晨夕,纵令人生短促,亦复何憾?再要巧遇仙缘,同修道业,驻颜有方,长生不老,等诸刘樊合籍,葛鲍双修。天长地久,永伺眼波,只能如此心愿,便为她受尽千辛万苦、八难三灾也所心甘的了。

  独个儿徘徊月下,正在痴想,微闻左边大树后有人喘息之声。过去一看,正是先前所遇两壮汉,被人绑在树上,嘴里满塞沙土,外用布包,瞪着一双怒眼正在强挣,无奈绑甚牢固,不能脱身。李善少年公子,终是无什经历,见这两人貌相虽恶,身受极苦,双手反绑,皮肉紧勒,已全肿胀,忽生怜悯,也未询问经过,先自解绑。壮汉脱身以后,连挖带吐,再松动了一阵手脚,李善在旁连问两次,均未回答。刚一复原,便朝李善说:

  “你不要问,也不许对人说,免遭无趣。”李善见这两人如此狂妄,越知不是善良,刚待发作,微闻身后树枝响动,未及回看,两壮汉忽然大惊失色,慌不迭往山下逃去。本要追问,继一想,这等妄人不值计较,今晚人多热闹,与人争斗容易招摇,方丈又曾嘱咐休管闲事,欲追又止。偶一回望树后,似有人影一闪,走过再看,已自不见。一会便见陈二一路东张西望,悄悄走来。见面,又朝四外巡视了一阵,见无一人,方始低声说道:“相公贵人怎不小心?幸而那两人和你投机,不然,我一多口便是乱子。如非这二位侠客老爷口气似对相公甚好,要命小人也不敢来了。”

  李善问故,才知当地近两年内出了两个有名侠盗,前任便为此丢官。因这两人偷富济贫,神出鬼没,以前两任府县连用重金聘请有名武师,百计擒捉,休说成功,连二人的年貌均无一人见到过他的庐山真面目。只知二人均是外方口音,不喜人议论嘲笑,犯必不容。最奇是行踪飘忽,出没无常,简直无法捉摸。富贵中人遇他不到,如遇光降,必被满载而去。来时均带面具,看不见他的真形。能见到的人又多受过他的好处;便是见过,也无一人敢于泄漏。陈二先也不知便是这两个少年,只为积-山后有一土豪钱柳泉,年已七十,仗着长子钱魁朝中大官,次子钱耀天生蛮力,是个武举,本人也有功名,倚势横行,无恶不作。本地民风谨厚胆小,畏之如虎。钱家养有不少武师打手,常在外面霸抢民女,自来官府畏势,多不过问,人民也不敢告,遇害的人十九忍气吞声,无可奈何。陈二有一至亲曾受老贼之害,与之巧遇,将人救走。陈二本人上月无意中受恶奴欺侮,也是双侠借故将恶奴打个半死,代为出气,给了十两银子做本钱。因听外方口音,冒失请问,受了警告,不令对外宣扬,所以不敢明言。

  李善闻言,猛想起父亲向例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归省问安,忽现愁容,未及请间,便奉母命回庙,似此积案甚多,有名大盗,省里定必奉有密令,期限也严,难怪父亲愁烦,只奇怪这两人的口气神情、武功文学均非寻常,人又那样风雅豪迈,气度安详,怎会做出此事?心中半信半疑,决计明日回衙问明父亲可有此事再作道理。再问陈二:

  “树上所缚两人可知是谁?”陈二惊道:“这便是老贼手下党羽,想是今日庙会,少年妇女甚多,不知何人被他看中,又想掳去奸淫,被这两位侠客老爷看见,没要他们的命还不便宜?否则,这两人都是极好武功,老贼父子又用木排在江中放焰口,人来甚多,谁敢惹他?”

  李善方悔先前不曾盘问,先就放人,地方上有此两个大害,父亲的官怎做得好?心正愁虑,忽听两岸江心人声鼎沸,宛如潮涌,连忙回看,只见上流头飞也似驶来一条大法船,上面灯火通明,河灯跟着出现,满江皆火。原来此时承平年久,温州滨海要区人民殷富,又最信奉鬼神,每年中元鬼节到处高搭芦棚,施放焰口。一般绅商富民更在沿江大放河灯,超度亡魂,互相争奇竞巧,盛极一时。先前已有一些河灯五五顺流漂荡,这时正是各富豪开始竞赛之际,沿江饶钹钟磐、经鱼梵呗之声嘈成一片繁音,远近相闻。

  忽然上流头驶来一条法船,那船长约五丈,宽只数尺,和端阳节的龙舟大同小异。船头上搭起一座法台,台上一对素烛,粗如人臂,上供香花果饼、五谷盐茶之类,当中站着一个全副禅装、身材高大的中年和尚,手挽法决,口诵经咒,一面抓起五谷盐茶往江中撒去,两旁八个小和尚,各将船头上堆积的馒头米饭大把抓起往江中乱掷。船顶是一白色篷帐,用竹竿支起,四面空敞,内悬无数纱灯。船舷上又有百十盏莲花灯,作两行排列,每边十六个各穿彩绸密扣短衣、裸着半臂、手执木桨、头带莲花形彩帽的壮士,船中二三十个奏乐的俊童少女,各持乐器吹奏,笙萧钟鼓之声响彻水云。那船上下前后点满灯火,由那三十二个壮士一齐划动,望将过去,直似一条火龙在水面上缓缓驶来。

  因江心寺法台最多,这时芦棚已全撤去,所有法台全都临水,各有河灯放入水内,和尚正做焰口施食,到处幡幢林立,香烟缭绕,灯火辉煌,正是道场怯会最盛之时。当地又在江中,四面环水,所有法船到了寺前均要环绕三匝,再各随其便在江中往来游行,趁上一阵热闹。等到法事做完,然后就江中焚烧法船箔锭纸钱之类。那条形似火龙的法船相隔江心寺约有里许,后面十几条大小法船也由离寺数里的芦棚前面突将灯烛香火一齐点燃,相继驶来。虽没有第一条船那么长大,但也各有胜人之处。江中自从黄昏以后游船渐多,加上几处水上道场,本就热闹非常,经此一来越发火炽。李善方觉此举要耗不少人力物力,与其把有用财物耗之于鬼,何如用以拯济孤寒,施之于人岂不更好?忽听一声炮响,先是一枝火箭带着大串流星由上流头冲霄而起,紧跟着锣鼓之声连连响动。

  遥望上流水天相接之处忽现出两三片红影。随听众声欢呼,水陆喧哗,纷喊:“河灯来了!”跟着便见红影化为火云,光焰耀空,逐渐展开,化为千万点火星,顺流驶来。指顾之间,万千盏河灯已由上流头蔽江而下,一时满江皆是这类莲花灯布满,随流漂去;后面的还来之不已,当时成了一片火海,连天都被映成了红色。头条法船到了前面江心便自停住,细吹细打起来,后面的也相继到达。

  李善一数,共是大小四十三条,到齐以后,都将船头向前,环绕江心寺作一弧形,环对着方丈天澄主持的法台排列,只头条法船独自当前,仿佛群龙之首,居中领导,无敢与争。行列又极整齐,大船独自居中向前,看去好似一个极大的火燕贴水张翅而立,甚是壮观。再定睛一看,所有法船前面均有一对大纱灯,上写船主人的姓名堂号。当中大船上,双灯之外,并有一面黄旗,上绣一个大“钱”字,船头上站着两个壮汉,正是先前所遇土豪手下徒党,已各换了一身新衣,手执钢叉,神态凶横,旁若无人,不禁有气。因想父亲在任,决不容这类凶徒横行,便往水边走去,意欲晴中访问,留神查看对方虚实,以为异日除害之计。刚到水边,忽见一条小船,上坐二人。这时灯月交辉,水面上荷灯万盏,随波荡漾,所有游船十九灯彩辉煌,笙萧鼓乐奏个不停,哪条船上都是里外通明,惟独这条小船未点一灯一烛,船上两人文生打扮,对坐舱中,由船后一人手持双桨划行水上,穿波急驰,其速如飞。本由左侧大船缝中突然穿出,往右侧掠波驶去,一晃不见。自从这数十条法船作半环形排列以后,离岸四五丈江面空处照例不许舟船经过,所有游船均在法船两翼尽头处停泊遥观,有的均已登岸,立在处道场法台侧看热闹,小船突然游过,李善只顾向陈二询问土豪劣迹,先本不曾留意,及至各船纷纷喝骂,当中大船上人更是其势汹汹,待要动武,小船也由当中驶过,李善这才看见背影,觉着船上两人好似前遇少年,船己绕向江心寺后,心中一动。

  李善方要跟踪赶去,忽又听法船右翼尽头有两游船互相喝骂争斗,与岸上观众喝彩之声。探头一看,原来是只小游艇,中有数人,似与隔船上人争吵,船头上立着一个青衣女子,疑是心中所想之人,不顾再寻先那小船,忙由人丛中绕路赶去。每年盂兰盆会虽然盛极一时,但因观众大多,加上土豪富绅互相争胜,一个不巧,事完便要发生械斗,多伤人命。积习相沿,均认此举关系当年收成,无法禁止。照例每当会时,官府必要多派兵役,到场镇压,幸而人民迷信神权,非真万不得已,即便双方势均力敌,两不相下,非是深仇大敌,万不得已,谁也不敢在当夜真个动手。内有几个倚势横行的土豪恶人,本地人俱都知道,更是忍气吞声,不与计较。故此械斗发生多半是在事完之后,只官府贤能事前得信,仍可消弭。

  李善到时,见那游艇共只母女二人,同一年约十三四的幼童,操舟的好似婆媳二人。

  等到近前,事已过去。定睛一看,船中女子正是陆公祠所遇青衣少女,不禁惊喜交集,低嘱陈二向游人打听,才知少女并非当地人,似由外地来此敬香看会,雇了一个游艇,夹在游船之中赏玩河灯、盂兰盆盛会,不料遇见小贼钱魁手下徒党,看中少女美貌,驾一小舟尾随调戏。因船主姓尹,与婆媳二人相识,竟将尹婆唤过船去,令向少女之母劝说,命将少女献与钱魁为妾,因被对方骂了几句,贼党共是三人和一船夫,欺对方均是妇孺,竟过船去,意欲恃强相迫。哪知少女也是大家之女,同来老妇并非女母,乃是长亲,先在日间已遇贼党尾随,方才又加调戏,均未理睬。及见贼党凌逼更甚,不由激怒,挺身上前,始而向其理论,贼党自然不听,妄想行强,下手抢人。少女年纪虽轻,却有一身惊人本领,只一伸手,先将当头一贼点倒在地。同来二贼不知厉害,同时伸手,一个被少女一脚踹翻,另一个也被点倒,不能言动。少女这才当众宣布贼党的恶迹丑态,并说:“同船便是陆青天的后人,也是自己姑母,新由外省来此寻访,黄昏后才得寻到。

  因表弟年幼,想看河灯,又因不久便要离去,为此雇船游玩。觉遇贼党驾船尾随,口出不逊,心想这般无知匪徒不值计较,仍未理他。不料过船行凶,诸位眼见,凶器尚在手内,闻说当地府县人甚清正,诸位可代我把官差寻来,将其送往衙中究办,并烦作一干证。”

  三贼中只有一人能够说话,见此举丢人太甚,虽然恨毒,无如对方武功高强,新任府县清正威严,一旦经官,事易闹大,正自愧忿。少女因旁观人均怕老贼父子威势,不敢多事,越发有气,竟要在三贼脸上留一记号方肯放走。这三贼党原是小贼所聘武师,已然丢脸,再被人留下记号,以后如何见人?没奈何只得低头服输。同时,另一贼党看出对方虽是女流,并不好惹。又听说知府当夜微服出游,并带有两名北方聘来的名武师和几个得力捕快,杂在人丛之中,钱氏父子恶迹大多,到处仇敌,惟恐被其发现,把事闹大,便装好人,上前劝解,再三向少女说好话,才将三贼释放,少女似知那人不是善良,放人时笑说:“我名浦文珠,素来不畏豪强,现住我姑母家中,秋凉才走。谁不服气,只管前往寻我。”贼党同船,狼狈而去;众人料知钱贼父子必不干休,有两个好事的先在一旁劝解,人去以后便劝文珠说:“姑娘本领虽高,终是女流势孤,这河灯就是初起时好看,天已不早,请回府罢。”文珠笑答:“我闻当地官府甚有贤声,决不坐视恶霸横行。清平世界,万目之下,难道这群无知匪徒均敢聚众行凶不成?”两人见劝不听,恐被贼党耳目听见,告辞走去,别的人自更不敢上前。

  李善到时,文珠已回中舱,与同来陆氏母子观赏河灯,言笑自若,和没事人一样。

  李善借着柳荫掩蔽,朝船呆望,越看越觉船中人丰神绝代,仪态万方,由不得看出了神。

  正在发痴,忽听身后笑道:“相公,这朵玫瑰花有刺呢!”李善回顾,正是陈二随在身旁,尚未走开,不禁脸上发烧,强笑答道:“休要胡说!这位浦姑娘和天上神仙一样,如何可以无礼?我因学过几天武功,觉她小小年纪,怎会有这等惊人本领?可惜不知她的来历住处,又有男女之嫌。如是男子,我真想和她领教呢。”随听身旁不远有人接口道:“这个容易。”回头一看,立处左近游人甚多,也看不出是谁,是否为己而发。一想语音甚低,决不会被人听去,心方寻思,陈二笑答:“相公要打听她的来历,果是容易。我看尹三婆和她三人甚熟,明早一问即知,再去庙中禀告如何?”

  李善心方一喜,又觉父亲在此作官,自己无故访问民家少女,于理不合,只得说道:

  “这个无须,我不过见她武功甚好,说说而已。男女不便向人打听,易遭误解,还当我也是个坏人呢。”说完,自觉口不应心,又见为时不早,少女朝自己连看了好几次,恐启对方疑心,想要走开,又不肯舍,只得假装看灯,时朝船上偷看。本意对方不会觉察,谁知双方目光老是相对,每一接触心便怦怦跳动,也说不出是何缘故。似这样,挨到焰口快要放完还不舍走,江中那等繁华的景象直如未见。后来江中焚烧预搭的冥器法船,陈二想要回去,笑说:“相公怎不往当中正台去看老方丈的佛法?”这才想起天澄和尚曾令自己往谢公亭后小山观看群鬼争食时景象,自己正作法事,也未前往照料,忙令陈二回,自由游人丛中往当中法台挤将过去。到后一看,江中正烧法船,法事已成尾声。

  初意钱氏父子见手下徒党为人所伤,必不甘休。细一察看,除当中法船尚在,钱家的游船已不知去向,方觉奇怪,李和忽然走近前来,低声问道:“二哥可知爹爹也来了么?”李善闻言大惊,忙问:“现在何处、可曾回衙?”李和答说:“爹爹来意不知,也不许问,由辛、游二位武师暗中保护,扮作三个香客来此,转了一圈,事前还命人通知,不许我们迎接说话,看去好似有什事情,并不单是为了查访民俗。我命李福暗中随往,后来归报,说是同了两个少年在谢公亭上闲谈观灯,辛、游二人均被遣开,神情好似以前相识,谈得甚为投机。辛武师便由亭后走出,将李福赶了回来,说是当晚并无什事,偶在衙中无聊,闻此一年一度的盂兰盆会,来此观赏,并无他意。如见二哥,不令往寻。”李善忙唤李福,一间两少年的穿着神情,与前见舟中少年一般无二。只不知怎会与父亲相识,心中奇怪,不敢违命往寻,意欲绕往谢公亭侧,遥望是否前遇两少年。

  还未走近,便见亭上空无一人,料已离去。再往各泊船处察看,也无踪迹。

  江中纸木扎成的法船已烧,道场法事也早做完,游船纷纷归掉,那数十条载人的法船早将所有灯彩纸扎之物一齐送放江中预先停泊的木排之上,随同排上那条十余丈的大法船一齐焚烧,各自掉头,轻敲慢打,奏起鼓乐,往来路退去。当地天热,有的多就原来游船上乘凉安眠,有的便就相识名寺庙中寄住。这时黎明已近,残月昏茫,前半夜满江灯火已全随流漂去,只水边江岸芦滩边上零落落挂着几盏残灯,先前繁华转眼皆空,一轮冰盘大的明月斜挂疏林小峰之间,残星耿耿,东方渐现曙色,满地果核瓜皮,游人也将散完,只几个香火杂役收拾残余,正在打扫。同来弟兄下人忽然迎面走来,说:

  “父亲命人来说,现已回衙,命众事完速回,只李善今明两日内不奉命不许回去。”说完,便朝预先停泊的船上走去。李善本意回衙向父请问,闻言好生奇怪,只得暗告李和随时留意,如有什事,速即命人渡江送信,又到船上坐了一会,等到吃完茶点,开船上岸,天已大亮。

  忽想起前遇少女浦文珠方才打伤贼党,仇怨已深,决不甘休。先前散会时,满江游船穿梭也似往来如织,因为想找父亲,也未发现她的船影。她共妇孺三人,贼党人多势盛,多高本领也非其敌,如知她的住处,也可暗中维护,偏又避什男女之嫌,陈二也不知向那船家婆媳打听没有。万一土豪记仇,今日一早便往寻事,吃了眼前亏如何是好?

  心中一急,便不想睡,恨不能当时便将意中人寻到,加以保护,才对心思。这时所有游船十九开走,只留住在庙中的一些游客,所乘八九只大小游船停泊庙前,庙后一带地势偏僻,江水又浅,从无一船停泊。李善因对文珠钟情,关切太甚,明知船已开走,仍然沿着江边寻去,心想意中人曾在陆公祠打听陆家后人,时已下午,夜来便见她同陆氏母子坐船观会,也许陆家就住祠堂附近,反正不困,姑且试试。

  走到庙后,发现前面不远临江修竹丛中有一所房舍,正在陆公祠后。及至道绕竹林之外,忽见江边停着一只小艇,正是昨夜所见,心中~喜,忙赶过去一看,果是原船,船中空无一人,船头上剩有半边西瓜和几只桃李之类鲜果,泊在一树垂杨之下,两只小猫正在相对玩弄,追扑为戏,互相驰逐不停,在船头上滚来滚去。东方朝阳由远远波心升起,万道红光斜射过来,映得大片柳林都成金色,江面上也闪动起千万片金鳞。到处静悄悄的,料知意中人住在竹林之内,正要人内访问,刚到里面,见林中一道短竹篱,上面布满牵牛花,正在迎露盛开,篱内一座葡萄架,间以芭蕉,绿荫满地,悄无人声。

  暗忖:“此地修竹高柳,花树参差,小山左列,大江前横,地绝嚣尘,直非凡境,自己在庙中住了多日,附近民家多半相识,这好一所人家景物竟未来过。如在事前与陆家相识,岂非绝妙,何致咫尺蓬莱,通词无计?”念头一转,忽想起对方全是妇孺,昨日三次相遇,未交一言,无缘无故冒昧登门,这话如何说法?不由把初来时的勇气热心一齐去个干净,越想越觉不便,重又退了回来。

  刚一回到林外,忽听身后有人跑来,回头一看,正是昨夜船上幼童。刚把脚步停住,幼童已赶到面前,未容李善开口,喝问:“找谁?”李善素来面嫩,本是满腹热心而来,因见对方辞色不善,知道对方家无壮丁,昨夜隔舟观望,已被发现,一大早寻上门去,多半误会,先前想得好好的话竟至无法出口,由不得面上一红,笑答:“我便住在前面江心寺内,清早无事,来此闲游。因见这里风景甚好,主人必非庸流,意欲登门拜访;后来想起昨夜盂兰盆会,主人定必归晚,未便惊动,意欲改日再来,别无他意。”说时,似闻身侧有人嗤笑之声,回头一看,乃是一根七八尺高的石笋,石前两株老松,数竿修竹,景甚清幽,只不见人。因是男子口音,方想探头石后观看,幼童已怒喝道:“你哄鬼呢!昨夜你就鬼头鬼脑掩在柳树旁边,朝我船上偷看了好些时。后来走去,天已快亮,才隔不多时,一大早便寻了来,意欲何为?实对你说,我陆云翔年纪虽轻,并不是好惹的;何况还有我表姊在此。如不能还我一个明白,管教你来得去不得,昨夜那三个地痞就是你的榜样,不用我表姊动手,也把你打个半死。如若自知无理,趁早跪下叩头赔罪,还可饶你。有话快说,想走不行。”

  李善出身世家,平日对人谦和,从未受过这等侮辱。见对方摩拳擦掌,其势汹汹,说话欺人大甚,无奈自己冒失,对方又是一个未成年的幼童,家中好似无什男丁,如何能与计较?再加心上人就在林内,也许先前发现,幼童奉命而来,休说爱屋及乌,不愿动手,便闹起来也是皂白难分,容易被人笑话。想了想,只得忍气答道:“你一个娃儿家,事须认清,不可随便出口伤人,把好意当成恶意。我在此避暑已非一一日,别的不说,江心寺天澄方丈戒律森严,稍差一点的人岂能在他庙中久住?我此来实是一番好意,你既这样,我也不愿多说,我是否好人日后自知,真要蛮不讲理,可教大人出来,去往庙中寻我如何?”不等话完,陆云翔先喝骂道:“我家只我一个男子,谁是大人?我娘年老多病,再说你也不配见她。想引我表姊出来真是做梦。这一带是我家,由我作主,大清早上无故来此窥探,非贼即盗,说不出个道理,我便要你好看!”随说纵身就是一掌。

  李善武功甚高,如何能被打中?本心不愿伤那幼童,…闪避开,喝道:“你小小年纪,如何不知进退、我不过一时乘兴闲游,并未到你家去,林外又无围墙,谁知是你的家,念你年幼无知,不与计较,趁早停手,各自回去,我也不再管什闲事。再如无理,你便要吃苦了。”说时,又听石后微笑了一声,方想:“此是何人,怎不出面?”陆云翔已自大怒,大喝:“你有本事,只管动手,谁要你让?”随说纵身又是一拳。李善连避数次,见幼童老是不知进退,年纪虽小,身手却甚矫捷,差一点没被打中。虽然有气,终因对方乃心上人的至亲,年纪相差,不愿还手,只得一路闪避。先想将对方引往寺前,寺僧见了必代分证;继一想,对方明有误会,幼童无知,万一说起昨夜偷看玉人之事,岂不难堪?只得罢了。后见幼童一路猛扑,口更喝骂不休,心想:“这等让法几时是了,不给他尝点味道决不会退。”念头一转,喝道:“你这小孩如何这等强横?你家还有大人没有?如有快请出来,我有话说。我不愿以大凌小,已让多次,再不停手,真想迫我给你吃点苦头不成?”

  李善本意想将陆母和心上人引出一个,唤住云翔,索性明说来意。谁知连喝数声,不见人出,对方又是越来越凶,势更迅急,实在按捺不住怒火,重又喝道:“此是你再三相迫,不能怪我。但仍念你年幼无知,不肯伤你。”话未说完,正想运用真力,借着架隔,给对方吃点苦头,好使知难而退;猛一眼瞥见林侧石笋旁有一三尺多高的石桩立在地上,心念一动,双脚一点,往斜刺里纵去,到了石前落下,大喝:“我先教你看个榜样!”说时双手一分,一个大鹏展翅之势,下面金鸡独立,横起右腿,运用真力朝着石上踹去,叭的一声,那石竟被一脚踹断,碎石纷飞中云翔也跟踪追迫过来,见那三尺来高、尺许粗细的石桩被人一脚踢断,竟如未见,依旧扬拳就打,举脚就踢。

  李善拿他无法,身形一闪,一个旱地拔葱之势凌空而起,刚由云翔头上飞过,猛然发现云翔来势特急,正往前扑,脚底又误踏着一块碎石,一下扑空,待往前面断石桩上蹿去,料非跌倒不可。因和云翔打了一阵,看出对方年纪虽轻,武功颇有高明传授,貌相又极俊美,早就有些喜爱,况又是心上入的表弟,虽见对方蛮横无理,不知进退,心中有气,始终不愿伤他。这次因是来势特急,意欲施展轻功,使知利害,及见一下扑空,看神气已收不住势,非跌向断石之上不可,惟恐无意受伤,仗着天赋异禀,轻功极好,见势不佳,忙用师传绝技,身子一侧,一个风卷残花,化为鱼鹰掠水的解数,百忙中掉头向下,人未落地,手已先到,一把抓注云翔裤带,就势上身往外一翻,身子一挺,斜蹿出七八尺远近,双脚着地,立在地上。纵时云翔因吃碎石一绊收不住势,眼看跌向断石桩上,暗道“不好”,正待用手去撑,猛觉前面疾风撞来,同时后腰一紧,被人抓住,忙就势一挺身;意欲反抗,未容动念,后颈又被人叉住,凌空而起,以为敌人还手,身已被擒,连忙反手乱打,一面用脚乱踢。

  李善只顾救人,不料对方误会好意,因是反手,人又悬空,虽未打中,右肩上却被他倒踢了两脚,不禁有气,忙把真力运到臂上,先反振了一下,突伸右手就势把两条小腿抓住,高举过顶,喝道:“你这小孩太不知好歹,我因见你快要跌倒,恐被断石跌伤,好心救你,如何还要打入?我已将你擒住,要想伤你岂不容易?我向不肯以强欺人。何况你比我小得多,决非对手,趁早停手回去。下次遇事须要分清善恶,不可如此冒失蛮横。今日幸是遇我,任换一人,你非吃苦不可了。”说罢将人放下,以为经此一来,对方当已深知利害,不再纠缠。谁知云翔刚一落地,便追扑过来,口中大喝:“你这无赖,谁要你救?今日教我丢脸,我和你拼了!”边说边打。李善见他气得粉脸通红,眼花乱转,情急之下竟想拼命,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区区顽童如此蛮缠,又不便伤他,正在一边闪避,心中寻思,想不起应付之法,云翔偏是羞恼成怒,越打越急。两次被李善将双手抓住,怎么也不听劝解,口咬脚踢,一味拼命,只一松手便自打来。

  后来李善被迫无奈,暗付:“乃母只此一子,如何听其和人打了这些时不加闻问?

  看此形势,就引往江心寺,也未必肯听劝解。这等烈性直似拼命到底,何不使他略占上风,消气放手,免被旁人看见惹出笑话。”知其不容分说,便卖一个破绽,将双手抓住,笑喝道:“我实在爱惜你聪明胆力,如用点穴法将你点倒,我固免去纠缠,见你年纪太轻,性大猛烈,恐受内伤,更恐我去以后,万一你家师长大人和我门户不同,不能解开,受害更甚。被你纠缠至今,我还有事,必须回去。现在和你商量,你不过打我不中,我又不曾回手,只为先前救你,误认丢脸,不肯甘休,我让你打几下出气总该好了。”说完松手,满拟对方定必乱打不休,好在练就气功,对方虽会武功,决打不疼,只求息事宁人,免闹笑话,打上几下无妨。不料这次竟出意外,说时云翔先是满脸怒容;听到一半,朝侧面看了两眼,微微点头,便不再用力强挣;听完。忽改笑容答道:“我虽年幼,输命不输气,不受人欺。你早这样说话,不就没事了么?你说你住庙内,如是真话,我昨夜观灯还没有睡,夜来无事,也许前往寻你,你肯和我交个朋友么?”

  李善闻言,忽想起心上人素昧平生,无缘接近,想不到对方收风这快,以后彼此来往,不特可为玉人尽心,也许还可得见颜色,心中一喜,便把云翔先前旁观点头、化怒为喜之事忽略过去,随口笑答:“我先前想要登门,本是一番好意,也为素昧平生,无因而至,恐启主人误会,重又回转,是非善恶不久自知。我们相居甚近,如愿去我庙中,我虽无什长处,你终比我小几岁,有益无损。令堂昨夜观灯,天明始回,不敢惊动,等你到我庙内,明日再来拜访如何?”云翔笑道:“这里本是我家祠堂后园,前有一堂兄在此居住,他上月全家迁往杭州。家母嫣居,不耐烦嚣,平日好佛喜静,新近迁来才十多天。家表姊浦文珠昨由南京辗转寻访到此,欲将家母接去,已定月内起身。我先前当你坏人,现在才知误会,怪我不好。不嫌我小,想和你交个朋友,可惜相聚不多天就要分手,只好等到将来再寻你了。”

  李善还想探询昨夜之事和文珠的来历,忽听林内有人唤了一声“云儿”,云翔忙道:

  “家母唤我,夜来再见罢。”李善只得作别回去,归途遇见船家婆媳买菜回来,朝自己看了一看,意似惊奇,对面走过。李善正想钱贼父子就许今日带了徒党来此寻仇,深悔方才未对云翔明言,万一变生仓促,照护不及,如何是好?又想当地孤悬江中,四面皆水,贼党人多势众,必以船来。如被其将人掳走,自己除非事前警觉,有了防备,决难追上。仔细盘算,且先回庙,等陈二到来,向其打听明了贼党虚实,命人过江禀告父亲,将二位武师请来,先防一时。父亲闻得贼党如此凶横为恶,必不宽容,只把这两日渡过,访出贼党恶迹,或是有人告发,不特心上人平安无事,还可为人民除此大害。边想边走,行经昨夜小山石峰之下,忽听一声断喝,迎面转角上飞也似跑来几个背插钢刀的短衣壮汉,紧跟着一股疾风带着一条白影,突由离头两丈多高的山石之上往下飞坠,心疑恶霸带了徒党来此寻仇,只不知峰上纵落那人是何来历,连忙往侧纵退,一面把长衣脱下,定睛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

  原来贼党前头共是六人,后面的尚还未到,昨夜所放两壮汉也有一人在内,峰上飞落的那条白影,也是昨夜古松祠路遇、后在舟中同饮的两少年之一,不知双方何事结怨,一言未发,便自交手。心料还有一人尚在峰上,抬头一看,少年飞落之处乃是近峰顶处一块突出的奇石,别无人影,耳听群贼怒骂怪叫之声,朝前一看,就这上下巡视晃眼之间,当头六贼已倒了两个,后面又追来了三个贼党,各持刀枪,一拥而上。少年独斗群贼,手无寸铁,纵跃轻灵,动作如飞,不消几个照面,又被打倒了三个。下余四贼武功较高,少年好似不愿伤人,除开头两贼各被打跌在地伤似不轻而外,下余诸贼只将兵刃夺去,将人踹翻,只不起身再斗,便不再追杀。李善见那少年中等身材,年约二十六七岁,面如冠玉,听他昨晚谈吐何等儒雅,想不到竟有这高本领,并擅空手人白刃的功夫,身法手法灵妙非常,正在自愧弗如,暗中赞佩,忽想起两少年文武全才,人又豪爽英俊,便真是陈二所说隐名侠盗,这等异人也不应失之交臂,难得贼党倚众行凶,正好借着相助以为结纳之计,心念一动。

  因先前贼党持刀聚众喊杀而来,疑是来寻心上人的晦气,早就激于义愤,把长衣脱掉,后见少年武功甚高,只顾惊奇旁观,忘了动手。主意打定,便纵身上前,大喝:

  “大胆毛贼,竟敢白日之下聚众行凶!”说罢正要动手,猛觉身后有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正是昨夜随了父亲微服私访的衙中武师游天彪,不知何时掩来,连打手势,不令上前。料有原故,方想询问,游天彪重又将手连摇,不令开口,手朝四外连指。留神四顾,原来当地乃江心寺后最隐僻的所在,一面是山,余者均是树林,夏秋之交草木繁茂,野麻杂草比人还高,丛莽林树之间现出好些人影刀光,对面来路道旁也有数人,各着短衣,坐在山石之上,乍看好似昨夜未走的香客在乘早凉,因觉面熟,定睛一看,本衙武师火龙镖辛泰也在其内,不禁恍然大悟,知奉父命而来。

  李善暗忖:“这两位均是北方有名武师,昔年往江南访友,受了强盗攀连,问成死罪,铁案如山,已无生理,离家数千里,举目无亲,辛泰想起伤心,正自悲哭,被游天彪喝住,说:‘身负奇冤,乃是定数,人寿百年,终须一死,何必作此儿女之态?鬼如有知,再寻昏官狗贼报仇,倒不如早点痛快。’这时父亲正由于潜经过,去往冒化赴任,恰是邻县,因听二囚北方口音,所寓旅店与监房一墙之隔,听得逼真,一时激动侠肠,仗着和县官是同年,知其人颇清廉,但是仁柔无用,不是能吏,便在当地留了三日,先访出一个大概,往见县官,问出前任定谳只是奉行成案,据呈原供呈报大府,并非有心,于是背人告以冤枉和可疑之处,惟恐县官受累,又想了许多方法旁敲侧击,终于昭雪。

  二人感激救命之恩,由此追随不去。父亲连任繁剧,任多疑难的盗案,从无不破之理。

  二人例不轻出,何况一同出马,并还带有官差捕快和几个得力徒弟,照此情势,不是对那土豪父子,便是对两侠盗。昨晚曾听李福说,父亲曾在山亭与两少年对谈,怎会今日派人擒他,父亲为人最重肝胆,又喜英雄侠士,对于功名前程决不似寻常俗吏那等看重,万不会用诈术埋伏,诱人入网。如非是对两侠盗而来,又不应如此大举,其中必有原因。”

  方自奇怪,耳听道旁树林中又有人发笑之声,偏头一看,哪有人影,同时,对面四贼又有两个受伤败退,剩下老少二贼尚在苦斗。少年穿着一领青罗衫,腰间好似插着一圈似镖非镖、长约数寸的暗器,金光隐隐往外透映,也未见其取用,始终凭着双手对敌,连罗衫也未卷起。先败诸贼除昨夜所放壮汉伤势较重、被同伴扶走而外,下余还有四贼均能行动。因中间发了两次暗器,一半被少年用脚踢飞,一半随手接去回敬过来,贼党打入未打成,反受了伤,经此一来,全都震住,不敢上前。内有一人见势不佳,已先跑去。辛、游二武师和同来多人始终遥望未动,所伏之处多半隐秘,越看越像为两少年而来,只不知何故不曾出手。回顾游天彪已然溜走,暗忖:“两侠盗虽然犯法,不过偷富济贫,人却侠义,钱氏父子却是人面兽心,无恶不作,以爹爹的精明强干,既出私访,不会不知。难道只顾敷衍上官,地方上这等大害反倒留为后图不成?”

  李善心正揣测,忽听喊杀之声,当头一个鲜衣华服的少年手持双铜,带了一伙打手如飞赶来,同来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凶僧和一老年秃子,一到便将长衣甩去,喝令“动手!”和尚把手一摆,狞笑说道:“你们退下,无须倚仗人多,待我上前,看这小狗有多大的本领!”说时群贼正向少年一涌齐上,只和尚,秃子拦住为首少年,向众发话。

  话未说完,猛觉面前人影一晃,秃子大喝:“禅师留意暗算!”话才出口,叭的一声,和尚胖脸上早挨了一个大嘴巴,急得哇呀怪叫,暴怒如雷,手握禅杖,便要动武,随所喝道:“无耻狗贼,人多何用?不必吹什大气,且叫你尝尝一对一的味道。”李善在旁,早看出来人满口川音,身材矮小,正是昨夜所遇另一少年,觉着这一已掌打得爽快,忍不住叫起好来。

  对面贼党先见李善少年英俊,相貌似个会家,早疑是前斗少年同党,如非昨夜所放壮汉认出貌相,向众声言“此非仇敌”,已早上前动手。后来贼党因先斗壮汉已走,因觉李善在旁观战,面有喜容,相隔又近,俱都生疑;再听发话叫好,立时激怒,内有两贼口中怒骂,当先杀上前去。李善大喝:“无知鼠贼,也敢欺人!”正要动手迎敌,先一少年本在独斗群贼,忽然大喝:“这般地痞土棍不值李兄动手!”声随人到,突由人丛中飞起,一跃两丈,似鹰提小鸡一般,由二贼身后凌空飞坠,只听“哎呀”连声,二贼闻了惊顾,己自无及,吃少年一手一个夹颈皮抓住,喝声“去罢”,双手一场,只听“哎呀”连声,二贼已被少年抛球也似甩出两三丈远近,落向道旁野麻林中。跌个半死。

  群贼跟踪赶到,后来少年也和凶僧、秃子斗在一起,忽然回身喝道:“八弟,贼已到齐,只老贼一人在家,随便派两人便可抓来。天已不早,我们该下手了。”说罢,两少年本是空手应敌,突把长衣脱掉,矮的一个手往腰间一摸,取下一根看去又坚又韧、细小如指、长约丈许、形似钓竿的皮鞭。秃子见敌人兵器先环腰间、出手挺直,尾梢甚细,钓丝也似,不禁大骂,喝问道:“朋友,你是何人门下?现雁山六友相识么?”川音少年冷笑骂道:“放你娘的屁!莫非这灵蛇丝所制兵器只有姓石的才有么?三太爷姓简名静,到此三年,今日才露真姓名,难怪你们这伙毛贼有眼无珠,也不打听打听。”

  说时,凶僧手中禅杖才一照面,先被简静一脚踢飞,连虎口均被震得生疼,知是劲敌,随同纵避之势,忙把腰间所带短兵器日月连环钢架取出,一听对方自称简静,所用兵器竟是昔年雁山六友曾经用过的灵蛇丝,不由大惊,但觉敌人年纪太轻,这类异宝奇珍乃有主之物,怎会到他手内?心中迟疑,手中兵器正往下斫,满拟架沉力猛,这类软兵器决禁不住,哪知一槊打下,敌人并未躲闪,只把钓竿横着往上一挡,那么细一根皮鞭竟比钢铁还坚,连弯也未弯,力气又大,凶僧吃这一挡,右臂当时酸麻,暗道“不好”,竿丝尾稍忽似灵蛇掉尾,微一颤动,横扫过来,一下打在肩头之上,似被利刃勒了一下,当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负痛情急,刚怒吼得半声,简静腾身一脚,已踹向凶憎大肚之上,当时口喷狂血,仰跌在地,晕死过去。

  前一少年长衣脱去以后,先把腰间环绕的形似晴器之物连那皮带随手摘下,朝李善抛去,笑说:“小弟不久有事,敬烦李兄代为保管,不必过问,请先回庙去罢。”李善接过一看,皮带甚宽,那暗器乃八口七寸来长的小金剑,连忙应声佩好。群贼因见敌人厉害,挨着便倒,几个有本领的已全受伤打败,多半胆寒,只为小贼同来,性情凶暴,不敢逃退,虽然随众喊杀,只是虚张声势,谁也不敢冒失上前。及至两少年把长衣脱掉,现出那两件奇怪的兵刃暗器,秃于见小贼自不动手,还在一旁厉声喝骂,催令同党上前,先使眼色令其溜走,竟不肯听,因知那灵蛇丝的来历,敌人武功又高得出奇,不敢和人硬对,仗着身法灵巧和多年练就的轻功,正在勉强支持。一见另一少年现出八口金剑,越发心惊,大声喝道:“二侠英雄可是秦岭小双侠么,近年所传侠盗必是二位无疑了。

  你我素无仇怨,只为小弟兄们无知冒犯,才有今日之事。二位只顾赶尽杀绝,可知四外官差罗网密布,我们不过一时气愤,聚众群殴,便到官府也没有多大罪过,况又备有到岸投首的人,至多花点钱便可了事。二位却是奉命严拿的要犯,何苦上人圈套作什?”

  话未说完,简静笑骂道:“我知你这秃贼老奸巨猾,既知秦岭小双侠威名,当知我弟兄的心性为人,他便是我骨肉之交八仙剑李均,如其怕事,岂肯显露行藏?今天还不知谁是上当的呢。”说时,群贼又被李均打倒了好几个,只剩两人想要逃走,李均也未追赶。

  刚逃出不远,便被官差拦往擒去。

  同来小贼钱魁少年好胜,先还负气不肯就退,及听秃子这等说法,简、李二人在外极少显露其名,虽还不知厉害,秦岭小双侠的威名却早听人说过,又见四外埋伏的官差各持器械,由树林和野麻地里现身,往中央走来,想起平日所为和知府的政声,新任县官也非好惹,心正有些发毛。猛瞥见一个同党气急败坏如飞赶来,还未近前,便把双手连摇,高呼:“相公快打主意,老庄主已被官府抓去,消息甚是不妙!”钱魁闻言大惊,不等话完,见秃子正与简静苦斗,敌人始终未下杀手,只用那一根能屈能伸、刚柔并用的灵蛇丝将人圈住,一味引逗戏侮;秃子先还仗着一身轻功勉力应付,几个照面以后便自相形见绌,打是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几次说好话示意同逃,敌人偏不肯听,急得面都变色。小贼到此地步才知凶多吉少,恰好立处临江甚近,有一港汉可通,自持精通水性,故意喝道:“尔等不必欺人太甚,小爷出手便要你们好看。”口中说话,一面脱去上衣假装拼命,暗往后退,冷不防翻身往后倒纵出去,接连几纵便到江边。

  辛、游二武师已率众官差环绕过来,但未动手,仍作旁观,只简静和秃子动手,这一面来去路断,谁也没有料到小贼会赴水逃走,见状同声暴吵,正待追去,辛、游二武师毕竟成名多年,识见过人,先前奉有密令,须听两少年主持自动,不可勉强冒失出手。

  因料贼党人众,带人虽多,全力擒贼,不令漏网,本就看出这两侠盗是异人奇士,再听说起是秦岭小双侠和所用兵器灵蛇丝,越发惊奇,早有成算。一见小贼打算赴水逃遁,众官差徒弟纷纷呐喊追杀,忙喝:“尔等无须妄动,凭双侠在此,还会放鼠辈逃走不成?

  只擒余党便了。”简静接口笑道:“这话不差,八弟擒此秃贼,不可伤他,等我抓那小贼回来。真要被他逃走,我弟兄太丢人了。”话未说完,人已飞身而起,一跃便是好几丈。小贼钱魁也快逃到江边,正待往水中窜去,忽听一声娇叱,一点寒星突由斜里飞来,一下打在小贼的腿上。小贼已然纵起,“哎呀”一声落入水中,仍想负伤由水中逃去,猛觉左腿上一紧,似被毒蛇缠住,其痛彻骨。

  可怜小贼虽会一点水旱功夫,但是从小娇生惯养,几时吃过这样大苦,一面惨号急叫,一面回头用刀去斫。先还当是水蛇作怪,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缠腿的哪是什么毒蛇,竟是敌人简静由后追到,扬手一灵蛇丝刚将那条痛腿搭住,顺水面往回倒拖。

  小贼也是平日霸占民女、侍强行凶、恶贯满盈之报,先被暗器将腿骨打碎,再被灵蛇丝一缠,怎能禁受?那灵蛇丝最是奇怪,不特能刚能柔,由主人的心意屈伸自如,最厉害是前半段暗藏吸盘和倒须钩刺,只是血肉之躯被其缠住,立时深嵌入骨,越勒越紧,除非识得灵性用法的行家,休想解脱。小贼痛急心昏,忍不住厉声惨号起来。这一张口,江水立时倒灌而入,伤处又疼得不可开交,惊悸忘魂中妄想用刀斫断,不料那东西坚逾精钢,不用刀斫已疼得刺骨钻心,又痒又麻,及至用刀斫上去,只震了一下,纹丝未动,伤处越发勒紧,皮肉一齐勒断,深嵌入骨,奇痛越发难忍,又灌了一肚江水,等拖到岸上,人已晕死过去。

  另一面,八仙剑李均已朝秃子喝道:“我久闻你这秃赤练是钱贼父子的军师,全家上下除你衣食父母外,把你畏之如虎,可惜人民怕钱贼父于和你的凶威,敢怒而不敢言,连我弟兄在此两三年,也只今春才知尔等恶迹。本意为民除害,因前任官府仁柔无能,已因我弟兄受累,府县一齐丢官;后任府县更是清官贤吏,一则恐再累人受害,再则久闻李知府文武全才,爱民如子,不畏权势豪强,心想看看他的政绩,迁延至今,不曾上门寻你晦气。你三人居然也知道一点避讳,方以为从此敛迹,哪知凶僧一到,故态复萌,昨夜盂兰盆会,又在妄想强抢民女。我想这类犯法的事既有好官在此,决不坐视,无用操心,再说所抢的也是一朵有刺玫瑰,凭你们这班鼠贼,反正奈何人家不得,便由你去。

  谁知你那手下狗党有眼无珠,因听我简三哥说了两句闲话,便命两狗党来寻我们。我因不肯杀人,将他绑在树上,令其传话,后来被人放掉,小贼闻报,竟敢率众寻我弟兄,并想将昨夜女子搜寻回去。”

  “我因昨夜李知府出来私访,无心相遇,谈得十分投机,知他为我弟兄作难,起初想擒我们,一谈之下立时变计,情愿为我弟兄丢官,也不再完此案。所说不问是真是假,他本带有两名武师,好些捕快,并不知我二人本领高下,竟肯当面放过。我先还当他稳中之计,欲擒先纵,自己回衙,暗中令人下手,谁知跟了一路,不特原班回去,还向二位武师下令,即使无心相遇,也须避道而行,以免误会。这等明眼豪侠的好官实是少有,我们今朝自行投到,自愿为他完案,但须事前由我弟兄出手,就便把你们这些大害除去,惟防漏网,故意引逗,等到小贼、凶僧和你一起赶来送死,方始下手。李知府先还再三不肯,经我力劝,方始应诺,照计而行,由我弟兄上场,将你们所来狗贼全数擒住,以应昨夜之言,二位武师只在一旁指挥擒人。休看你年老成精,诡计多端,杀你这秃贼不过反手之势,因你平日虽然助纣为虐,作恶多端,今天倒还眼亮知机,上来便说软话。

  我弟兄向例伸手不打笑面人,为此和你相持至今。现在群贼均已被擒,无一漏网,休说放你不过,借大年纪,平日受人喂养,一旦势败,独自逃生,弃之而去,日后也无脸见人,依我之见,乖乖的放下兵器,任凭官差把你擒走,既免受罪,还显光棍,你看如何?”另一面,群贼在李均挥手为号之下,已被众捕快官差全数上了锁链,小贼也被简静拖上岸来,倒提双足,朝后背心一拍,江水立时吐出,悠悠醒转,点手招呼二武师说道:“贼党全数就擒,无一漏网,但我弟兄也是要犯,已和李老先生说定,二位只管将我弟兄上绑,以免贼党不服气。”

  两武师见双侠这高武功,在自成名多年,尚是初次见到,好生惊奇,闻言同声笑答道:“敝东爱才如渴,自从昨夜一谈,对于二位侠客敬仰非常,来时还曾再三嘱咐,情愿为此丢官,也决不肯侵犯二位一根毫发。只仗二位之力,将钱贼父子和手下恶党除去,为地方上去此一个大害,于愿已足。”还待往下说时,简静忽把面色一沉,瞪着一双精光炯炯的怪眼,说道:“哪有此理!再如多言,便成虚假,烦告李知府,说我弟兄非但见他是个好官,并还另有情投意合之人,否则,任他千军万马也未必奈何我们。此事无须客套,只管公事公办。实不相瞒,那秃贼名叫赤练蛇赛韩信秦江,诡诈刁狡,徒党遍于东南,自身武功也非庸手,如不细心看管,不论监禁押解,早晚必被逃脱。”说时秃子秦江因听李均那等说法,知不能逃,慨然应诺,随同走来。二武师因他无异自投,又知有名巨盗,反正双侠同行,决无差误,便给他留脸,不曾上绑。因双侠词意坚决,苦劝不听,只得告罪应命。

  李善先见小贼投江时曾有少女人影在江边树林中一晃,立有一点寒星飞出,小贼便被打伤,疑是心上人浦文珠。因正擒贼之际,李均又正发话,略一分神,再看已无踪影。

  后来听出双侠竟与父亲约定自行投案,并还代除地方之害,惊喜之余又感又佩,知道父亲最爱英侠之士,决不这等作为,对于双侠必有释放之策,只是拿他不定,两次想要近前答话,均被李均暗使眼色挥手止住,知有原因,心想双侠心意已定,劝必不从,此时相见果然不便,只得中止。本来还想随后跟去,游天彪忽命徒弟暗中传话,说:“大人有命,二少爷千万不可回去。就回,也等三五日后。对于双侠决无恶意,少爷与双侠订交之事也早知道,只管放心。”李善闻言心方略宽,瞥见二武师押了群贼,陪同双侠,正往江心寺前埠头上走去。双侠因小贼凶僧受伤太重,灵蛇丝具有奇毒,恐其身死,并各给了一点伤药,医好方始上路。各庙字内游客僧侣和当地居民听说钱贼父子党徒全数落网,俱都高兴非常,称赞官府贤能之声洋洋盈耳。李善见人民爱戴,经此一来,父亲官声更好无疑,也颇喜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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