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灵姑正一心盘算未来之事,与王渊商谈。后来觉出他目光老是偏向下面,神志不属,问非所答。暗笑王渊终是年幼无知,只知贪玩好动,一说正经话,便不甚入耳经心。不愿再往下说,起身向天伸了懒腰。恰值一阵山风吹过,吹得衣袂飘飘,颇有凉意,仰望天空,不知何时添了几片白云,在那里载沉载浮,自在流动,掠月徐行,不碍清辉。
云边吃月光一映,反现出一层层的丽彩。天宇高碧,疏星朗耀。底下一边是危崖高耸,飞瀑若龙;一边是双峰夹峙,不亚天阎;一边是山峦耸秀,若被霜雪;一边是肢陀起伏,绵亘不断。平野当前,疏林弥望,林树萧萧,声如涛涌。山歌蛮唱,已渐渐稀疏,偶有几处芦笙独自吹动,零落音声,转成凄楚。一切都浸在月光影里,千里一色,直到天边,只中间略有几片大小白云,高的高,低的低,低的几乎要与地面相接,各自缓缓浮来。
比起适才空旷寥廓之景,仿佛又换了一种情趣。当前景物虽然清幽,灵姑心中只觉空寂寂的,也说不出是喜是忧是感慨。山风渐起,罗袂生寒,想起老父尚在台上,无心久留,刚打算招呼王渊回去,一回头瞥见王渊依旧目注下面,似有惊异之容,便问:“有什么好看,这样出神?”口里问话,心神不觉移向近处。
王渊还未答话,灵姑已听出风鸣树吼声中,杂有撞壁之声,与日间所闻一般无二。
接着王渊闻言,也已惊觉,才想起忘了告知灵姑。忙喊:“姊姊快来,看这老怪物在作啥?”灵姑业已走近,低头一看,原来这时下面乱子已将发生。那老山婆用手中铁锤在壁间又打了一阵,闻得里面有了响声,知道这壁中藏蛟业已激怒,击壁愈猛,口里更发出各种怪啸。她此来为报白日之仇,蓄着满腔怨毒。虽然明知那蛟厉害,一旦破壁冲出,自己性命也是难保,无如蕴毒已深,非止一日,全寨不分汉人与山民,俱认成她的仇敌,必欲致死为快。惟恐石壁坚厚,蛟攻不出,不但不退,反而冒着奇险,加紧怪叫乱打。
王渊年轻好奇,只管欣赏怪剧,忘告灵姑。如发觉再晚片刻,全寨生命财产便遭殃了。
灵姑见那山婆形似疯狂,又不时回首戟指,獠牙突伸,作诅咒状,知她不怀好意,侧耳一听,壁中撞声愈来愈猛。壁上零石碎薛逐渐坠落,由少而多,石壁也似在那里晃动。料定壁中之物非妖即怪,否则便是妖巫邪法。灵姑方要飞身下去喝止,忽听山人急喊之声,往侧一看,在近树林内飞也似跑出一男一女。男的手持腰刀,口中高喊,似在喝阻山婆。女的随在男的身后,一面急跑,一面取出芦笙急吹,也似告急求援,都不成个音调。壁下那山婆听人追来,举锤朝壁上猛击了几下,倏地抽身,贴着壁根横跃了几步,择那瀑布较薄之处奋力一跃,水花四溅处,径将丈多宽的水面越过。手举钢叉,迎着男山民奔去,动作轻灵,捷如猿猱,简直看不出是个瞎了眼的老婆。灵姑见已有人拦阻,不欲多事,停步未下。
晃眼工夫,山婆已纵到那男山民身前,怪吼一声,举叉就刺。那男山民来势虽猛,及至见了山婆,却如见鬼一般害怕,在拿着一把极锋利的腰刀,并不敢向她还手,略为招架,回头就跑。山婆一叉没将对头刺中,暴跳了两下,侧耳一听,又循声追了过去。
男山民见她追来,又往侧面纵开。山婆虽然熟悉地势,身手矫捷,无奈双目失明,全仗两耳闻听,山民俱部长于纵跃,如何叉得他中。那男山民为要教人当场发现,一味东西闪躲,不时大声怪叫,却不肯跑远,只在崖前瀑布左近。两人似捉迷藏一般,往来纵跃,驰逐不已。几个照面,女山民也已赶到,见山婆追逐她的情人,越把芦笙拼命狂吹。
山婆知道今晚所为犯了众怒,少时众山民闻声赶来,必无幸免。一听壁上碎石只管纷纷坠落,蛟还没出现,四外山人呐喊应和之声渐渐由远而近,越发咬牙切齿,痛恨这一双男女人骨。猛生毒计,听准山女立处,先故意追逐男山民,骤出不意,横身一跃三四丈,便到了山女身前,扬手就是一叉。女山民举笙狂吹,因山婆没有追她,全没防备。
忽见纵落身前,吓得狂喊,纵起想逃,已然不及,吃山婆叉尖透穿小腹,当时一声惨号,倒于就地。
男山民回顾情人受伤倒地,也不再害怕,口中怪叫连声,跑来拼命。那山民婆手抖处,一股血水冒过,叉已拨出;一听男山民赶来,正中心意,将头一侧,听准来人声临切近,回手又是一叉。男山民情急拼命,直如疯人一样,见叉刺到,奋身纵起,让过叉头,照准山婆就是一刀,那山婆耳也真灵,手脚更快,一叉刺空,觉出劈面寒风,便知敌人刀到,右手举锤护住面门,左手叉便往上獠去。男山民吃了性急的亏,纵身过高,等到奋力下砍,山婆叉已收回,恰好迎着。可是刀沉力猛,男山民报仇心切,恨不得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去;山婆顺势一獠,叉飘力浮,自然相形见绌。腰刀锋利,这男山民又是寨中有数勇士,刀也全寨精选,当的一声,径将那柄铁叉砍断下半截。还算山人只恃蛮力,不会解数,虽砍断山婆铁叉,自己手臂也已酸麻,落时略停了停;否则只要再就势进步变招,一刀便可了账了。
山婆专以巫盅诅咒之术吓人,除罗银外,自来无人敢和她对手,所以赶尽杀绝,毫无顾忌。想不到这男山民会和她拼命恶斗,这一刀虽未砍中,虎口业已震裂。知道不好,忽然急中生智,索性顺手将半截叉柄朝那男山民打去。男山民落地略隐身形,瞥见叉柄飞来,举刀一格,打落地上,暴喝一声,二次又纵身砍去。同时左近众山民闻警追来,快要到达。山婆毕竟眼瞎心虚,打胜不打败,恨毒在自增加,气却馁了下去,哪里还敢架隔,把心一横,便往崖下瀑布间纵去。这一带原是山婆跑熟了的,又是在盛气凌人之下,敌人只逃不还手,可以从容聆声追逐。这一来强弱易势,反主为客,立时相形见绌。
山人存了拼死之志,追得比她还猛,直不容有丝毫犹豫忖度的工夫。山婆心慌意乱,只知照那瀑布发声之处纵去,原意连身纵向壁上,不顾生死,用足平生之力,猛然一击,使蛟破壁飞出,引起大水,同归于尽。
壁中所伏二蛟,乃昔年出蛟以后遗留的两枚蛟卵,不知怎地被山婆寻到。她知崖顶有一小洞深不可测,特地费了无数心力攀援上去,将蛟卵用细麻缒下,用石将孔封固,本就留为异日害人之用。嗣又经过两次地震,崖壁内陷中空,更成了蛟的良好窟穴。可是地形略变,四外封固,蛟被禁闭在内,没法出来,身体却越长越大。这东西因在壁中潜伏已惯,平时倒也相安。每遇大雷雨,便在里面腾踔吼啸,撞壁欲出,也不过闹上一阵便罢。此外还闻不得人声和击壁之音,一听到便用头在壁问乱撞,恨不能破壁飞出。
山婆知道蛟头常撞之处,壁已脆薄欲裂,无奈离地高有两丈,潭边地窄,难于立足。
刚才纵身打了一下,几乎坠落潭里,还有点借命。这时只顾猛力前纵,却忘了穴口正当瀑布最盛之处,须从侧面绕过。蛟水将发,势益猛烈,水又奇冷刺骨。起初朝那稀薄之处冲过尚且难禁,偌大洪瀑,人如何能冲得过去?如在平时,至多被瀑布撞回,或是为寒气所逼不能前进,也就罢了,偏生恶贯满盈,男山民追得大紧,一时情急拼命,慌不择路,身离瀑布还有丈许,哪管冷气侵肌,依旧鼓勇纵去。一个用力过猛,竟将瀑布冲破了些,身子立被裹住。那瀑布从崖顶流出,宛如玉龙飞坠,又粗又大,那下压之势不下万斤,多大力量的人也承当不起。
山婆却也真个厉害,当未纵起时,早将手中铁锤用足平生之力抡圆,一半助势,一半助力。及至飞身纵起,刚一挨近,猛觉奇冷难禁,五官俱被冷气闭住,身子仿佛往一片坚墙上冲去,头上的水更似泰山压顶一般盖下。猛想起忘了由左侧水薄之处绕过,双足业已悬空,收既收不住,冲过去更是万难,知不能活。就在这念头转动之际,陡生急智,顺着前冲之势,不问中否,往上把手一松,锤脱手而出。山婆纵得本高,那锤又是个枣核形,本来抡圆了的,这一松手,先是打滚甩出,吃水力一压,恰成平直斜穿,无巧不巧,刚刚冲瀑而过,锤尖正打中在壁问蛟头撞裂之处,打裂下一片崖石,现出茶杯大一个小孔。说时迟,那时快,山婆锤方出手,身已冲入瀑布外层,吃奇寒之气一逼,立时失了知觉。因是头前脚后,被水力一打,变为头上脚下,随着洪瀑飞坠之势,扎煞着手脚,急流翻花,飞舞而下,由两丈来高处下落。只不过微一晃眼的功夫,便坠入潭底,无影无踪。
那男山民追到潭边,见仇人被飞瀑裹入潭底,在潭边扬声狂啸了几声,拨转身向女山民身前跑去。那女山民在地上痛滚了一阵,人还未死,见男山民跑来,不住颤声哀号。
男山民也向着她哭叫不休,连跳带比,大约是说仇人已死。女山民又强挣着把手连招,口中仍是哀号,气息已微,男山民先跳着脚哀号相应,倏地一把将山女抱起,往瀑布前走去。那山女也回过手来将男山民紧紧抱住,双目紧闭,面带苦笑。
当地山人往年问闻得那蛟撞壁之声,当是山神求祭,谁知祭时人多,蛟被人声惊动,撞得更厉害,众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也是范连生料出内藏蚊、蟒之类,决非山神为崇,向众山人晓谕。先还不信,终于山婆在醉中向罗银吐了实话,并说只有她能制伏那蛟,谁要冒犯了她,便把蛟放出为祸。山人吃过发蛟的苦头,平日谈虎色变,在自又恨又怕,无可奈何。事泄以后,山婆益发借此作威作福,茶毒众山民。后来又是范氏父子试探出那蛟虽是她种下的祸根,她却并不能制伏,这才乘她眼瞎,将她锁禁起来。可是那石壁之下便成畏途,风景虽好,谁也不敢前往。又试出那蛟喜欢芦笙,每值雷雨撞壁之时,便命人前往吹奏,一吹即止。罗银又下严令,不准人在壁下大声说话敲打,违即重责,悬为厉禁。
当晚山婆随在罗银身后冲下楼来,挨了一顿毒打,仍遭禁闭。人去以后,看守她的就是那被刺死的山女。因她早就和那男山民相恋,好容易盼到良宵盛会,偏生原看守的山女伤了手指,该她轮值。以为山婆近年禁闭已惯,难得偷出,再由门隙一偷看,已然酒醉睡熟,鼾声大作。她不知山婆蓄怨复仇,存心耍酒装醉,益发大胆,偷偷跑出去与情人幽会。又恐被他人撞见,因岸前一带树林邻近蛟穴,人必不往,故而到此幽会。欢聚未久,忽然发现山婆在用锤叉击壁,想引蛟出。这一惊非同小可。山女不敢跑回,只得和男山民商量,叫他前往拦阻,自己装作追她到此,一面狂喊惊众求援,一面吹笙报警。知道全寨上下恨极山婆,罗银前曾宣称:不问山婆所说是真是假,只要蛟一出,便将她斩为肉泥,或是活活烧杀。男山民为给女山民卸脱擅离职守的干系,自己却又有些内怯,不敢和山婆真拼,只想绊住她,好使众目共睹其真罪实犯,明正其罪。却不料山女情急胆寒,一味狂吹,只为片刻偷欢,白送了一条性命。山人男女之情最重,因山女死前要男山民抱往仇人处一看,刚刚到达潭边,四外山人也都赶到。
灵姑、工渊二人在危石上,只顾目注这三人争斗,忘却观察壁中怪物动静。灵姑暗想:“随身带有小瓶秘制金创药,只要内脏没断,还可有救。看这山女甚是可怜,老山婆已死,何不下去给她药治一回试试?”正要纵身飞落,忽听四外山人哄然惊噪,立时一阵大乱,连男带女,此喊彼叫,纷纷往崖对面山坡上连纵带跳,如飞跑去。那男山民也抱了山女亡命一般跑来,好似有甚厉害东西追逐之状。定睛一看,近崖脚壁凹里新陷了一个数尺大小的深洞,撞壁之声已然停歇。偌大水势的瀑布竟会忽然断止,一丝不流,而潭水却无端上泛,已渐溢出潭外。
这原是不多一会的事。灵姑刚想起壁中有怪,叫王渊留意,便听壁凹洞穴里发出两声如野牛怒啸的怪叫。紧接着穴内蹿出一条牛首蛇身的怪物,立时狂风大作,潭水高涨了两三丈,直似黄河决了口,带着一片银涛,排山倒海往前涌去。怪物全身都在水里,看不出有多长,只把一颗牛头昂出水面,大如五斗拷栳。身有水桶粗细,眼却不大,目光发呆,作暗蓝色。微张着血盆大口,如箭一般夹着急流前进,眨眼工夫就数十丈远近。
所过之处,树木、石笋遇上,全都倒折。灵姑、王渊存身的一根石笋,因是又粗又大,虽未被蛟洪所毁,人在上面已觉有些摇晃,大有欲倒之势。灵姑想不到这怪物还会发水,一见水势如此猛急浩大,不由慌了手脚。略为惊疑停顿,蛟已从石上驶过老远。
那男山民离崖最近,跑在众山民后面,又不舍丢下情人,泅水逃走。转瞬之间,便被追上,只听男女山民两声悲号过去,蛟头微一低昂,水便漫人而过,不听声息。别的山人还有不少脚步稍慢,跑落了后的,吃大水一冲。有的冲向山麓,就势抓住上面的草根树皮,攀援而上;有的冲得连翻带滚,被水压在下面,再奋力上翻,拼命泅水而逃,肚子里业已多半灌了个又饱又胀。吓得众山民狂呼急嚷,哭喊之声震动山野。蚊见了人,更加发威,一声厉吼,水便涨高好些,血口张开,似欲逐人而噬,眼看将有多人葬身蛟腹。
王渊忽动义愤,不问青红皂白,一扬手,便是六枝连珠弩箭,照蛟射去。虽然由侧面旁射,箭远力微,可是发得极准,每枝俱都射中蛟头。尤其是未一技射时,正值那蛟中箭回顾,望见身侧危石之上有人射它,已然激怒,待要返身寻仇,不料又是一箭射来,恰好射中眼眶边上软肉。蛟一负痛,怒吼一声,头往上一扬,身子昂出水面两三丈高下,张开血盆大口追将过来。那水经它这一回旋激荡,立时波涛汹涌,骇浪山立,平地又涨高了两丈,声势越发骇人。
灵姑起初因见水势大大,自己不识水性,手虽按着玉匣,未敢造次。正踌躇间,不料王渊一时义愤,不问青红皂白,首先动手,将蛟激怒返回,立身危石之上,四面是水,越涨越高,无可纵逃,除了一拼,更无善法,这才决定下手。娇叱一声,手指处,一道银光似匹练般飞将出去。那蛟本从侧面横驶过来,见银光飞到,想也识得厉害,慌不迭把头一低,连着身子,疾如箭射,往斜刺里猛窜出去。逃得虽快,无奈吃了身子大的亏,头虽躲过,吃银光往下一落,水花溅处,立时断为两截。那蛟命长,力猛势速,身虽腰斩,仍往前飞窜,想往原出来的洞穴中钻进。前半身护痛,猛力一挣,出洞以后身又加粗了些,穴小身大,一下撞歪,撞在穴口上边,将蛟头上两只短角一齐撞折。一声惨叫,连同穴口裂石,弹落壁下深潭以内。后半身被前半身的余力带着随后飞来,刚到潭边,吃前半身往下一压,也一同落到潭里。因为余力已竭,一头落水,一头却搭向潭边,没有全下去。吕伟所见水里半截蛟身,便是此物。
那蛟一死,山洪不复继长增高,水势就下,便往四外流溢,两三丈高的水势,立即减低成了数尺,稍高的地方已逐渐现出土地。喜得那些山人俱都破涕为笑,纷纷向二人欢呼拜倒不迭。
灵姑见怪如此易除,好生高兴。石下水未退尽,无法纵落,又没处寻船载渡,不禁作难。罗银忽然得信赶来,问知除蚊之事,先向灵姑遥拜致谢。又大声说起老山婆养蛟贻害经过和平日禁忌。并说穴中还伏着一条尚未出现,拜求灵姑用电光将它一齐杀死,永除后患。灵姑闻言,谛视穴中,果有两点暗光闪动,隐现不定,与适才蛟目相同,便指飞刀入穴扫荡。只听哞的一声怪啸,银光未到,两点蓝光先已隐去,一任飞刀在里面盘舞了好一会,也不见再有动静。估量已死,收将回来。忽听壁穴之下地底轰隆乱响,穴内暗光又复一闪而逝。罗银忙喊:“近数月来,常听这一带地底轰隆之声与撞壁之声相应,与此一样。”灵姑也料定蛟还未死,又把飞刀放入。地底响声虽止,却拿不准杀死也未。罗银因蛟平日一听人喧哗,便在里面蠢动,又命众山民鼓噪呐喊。直到吕、范三人赶来,始终无甚动静。
吕伟到时,水势大减,已可由石上纵落。及听灵姑略说经过,不由大惊道:“这蛟出来,还可用飞刀杀它。听你说那地底怪声,分明是那蛟平日身困在内,不能破壁飞出,改由下面穿道。前一条必是山婆将石壁击裂,适逢其会,就势由石穴发水蹿出。这一条不是身较粗大,穴小难出,便是见前蛟被斩,吓退回去,哪会再由穴蹿出?这般呐喊,毫无用处。看这神气,地下已被掏空。万一这时破地而出,地陷崖崩,你两个站身危石之上,还有命么?快些离开,且到对面山上,再想除它之计吧。”话才说完,地底轰隆之声又复大作。吕伟侧耳凝神一听,还杂有哗哗之声,知道不好,一手夹起王渊,喊声:
“我儿快走!”父女二人同往石上无水之处纵落。
吕伟领头催走,接连几纵,到了山腰之上,与众山人会合。刚放下王渊,未及开口说话,便听轰一声,浪花分处,离石不远,平地冒起一个丈许高的土包。知道蛟将穿地上升,方喊:“灵姑准备!”跟着左近轰隆一声,同样又冒起了一个土包。由此接二连三冒个不已,形状都和馒首相似,大小不一。一会工夫,前后冒起十六八个土包,颇似一片被水淹没的丛冢,蛟却未曾出现。冒到未一个包时,地底响声忽然停止。过约半刻工夫,又在灵姑前存身的危石下面发出,较前益发剧烈。响过一阵,那根笔立数丈的危石便微微摇晃起来。方料危石要倒,猛听轰的一声巨响,紧贴石根处倏地冒起一个绝大土包,似开了锅的水泡一般,随着当顶爆裂,水泥翻飞,由裂口里喷出一股十多丈高下的浊泉,上冲霄汉。地底上一松,危石相随倒下,震天价一声巨响过去,落在积水之上,土包压平了好几个,激得浊水泥浆到处飞射,似暴雨一般纷纷乱溅。山腰上下一千山人,只要立得稍低一点的,都溅了个满头满脸。有两个竟被泥团打倒。吓得众山民又是一阵大乱。
那股浊泉只冒了两冒,便即落下。裂口却冲大了许多,已和危石倒处的大洞连在一起,成了一个十丈方圆的大坑。坑中的水轰隆隆,突突高出坑面约有二尺,中高旁低,渐渐往四外溢去。那水因被断石阻在坑旁,水势越急。同时那些被危石压平的虚泡也相继裂开,往外冒水,水色却是清的,被石一挤,做一排激射起七八根大小粗细不同的水柱,映着月光,亮晶晶闪耀生辉。水流既急,山风又大,水面上滚浪翻花,吹皱起千层锦鳞彩片,甚是美观。吕伟恐众山民惊哗,蛟受惊不出,忙命罗银喝止时,那坑中的水愈发愈大,地面上左一个洞,右一个洞,不住往下陷落。大坑经水冲刷,又大了两倍,连断石那一面也都扩开。不消片刻,山麓下的肢陀高地,十有八九相次淹没,水高已逾三丈。断石因为下压力大,半陷土里,业已被水漫过。
罗银见水势如此洪大,近寨一带低处必已见水,再高数丈,全寨田园屋舍势非淹没不可,急得搓手顿足,不住求告吕伟父女快发雷电,除蛟去水。吕伟因蛟不见,无计可施。嗣被罗银催促再四,仔细一观察,见大坑水已由浊而情,水势也与别的不同,适才响声也在此处,估量那蛟必在下面。暗忖:“飞刀乃是仙赐神物,想必能由人意指挥。
蛟在大坑底下,如由正面进攻,难免被它窜向别处。何不将飞刀放入左近小穴试试?能除更好,否则只要逼得那蛟在地底存身不住,逃上地面,就好除它了。”想到这里,一面命众山民端整毒弩,一面告知灵姑依言行事。蛟久不出,灵姑正等得有些心焦,闻言忙朝王匣默祝了几句,然后将飞刀放出,一道银光直往坑旁水穴之内穿去。
连日两蛟早就在壁根底下作怪,打算通到外面,破土而出,便山婆不来,也只多挨上两三天,就要出土为害。彼时吕氏父女已他去,全寨山民人生命财产绝少幸兔。山婆一使阴谋,反害了它们。当晚两蛟本在壁中酣眠,吃山婆敲壁之声惊醒。平日山人无心将它们惊醒,只要略闻撞声,立即害怕逃去。山婆居心害人,闻得撞壁之声,手中敲打愈急,二蛟听了越发激怒。壁内形势上窄下宽,深不可测,上面难容两蛟,一蛟在上乱撞,一蛟仍向穴底近山根处猛攻。后来壁穴撞裂,前蛟破穴而出,为灵姑所斩。后蛟看见穴顶透光,弃了穴底,也想打上面穴口蹿出,无奈身比前蛟要粗大得多,穴口太小,山石又坚,急切间,钻不出来。方在踌躇待发,灵姑已杀了前蛟,望见蛟目放光,又将飞刀入进诛戮。蛟知银光厉害,不等近前,拨头往下窜入地底。飞刀神物,放出时不伤一物不归,那蛟虽未被斩,可是尾巴尖上己被削断尺许,才行退出。那穴底山根原吃二蛟频年猛撞,石质酥脆,本就快被打通。蚊一负痛受惊,急于逃遁,拼命下窜,用力更猛,一下将石土撞松,再接连几撞,成了一个大洞。地底深处,泥土不似上面坚硬,那一带正当潭底,恰是一片伏流暗泉。蛟方得势,灵姑的飞刀又二次飞来,直落穴底,蛟身尚有少许没有通过,又被削掉了些。尚幸灵姑不知就里,两次都因见银光投入暗处不见,恐有疏失,招将回去,否则早已了账。
蛟因同伴惨死,身受两伤,忿怒已极,出困后越发暴怒,在地底到处寻揣仇人所立危石猛撞,俱觉不对。嗣被寻着撞倒,还不敢就出。直到把水发高数十丈,正要出土,灵姑飞刀已然迫入。果如吕伟所教,地底各坑俱都通连,飞刀下去,无巧不巧,又将蛟尾削伤了些。蛟一负痛,立由大坑内蹿将上来。
吕伟正目注水面,忽听轰隆一声,适才大坑所在,水似宝塔一般涌起。随着带起一条牛头蓝眼、周身通红、有小圆桌粗细的怪物。头才露出水面,便连着身子,似射箭一般往旁泅去。这时天光微亮,天上阴云四合,电光不时掣动,雷声殷殷,大有欲雨之势。
蛟身还未出尽,水又高了丈许。吕伟忙发令,吩咐众人快发毒弩。灵姑见蛟出现,也不知下面飞刀砍中也未,忙即收回。刚准备等蛟全身出现,再放飞刀,免又吓退回去。吕伟已当先将连珠毒弩照准蛟目射去,蛟在暗穴潜伏过久,初出见光,目力迟钝,头两箭便将双目射中。加上众山民忖有吕氏父女在前,都鼓勇齐上,刀矛弩箭,乱发如雨,虽然只两箭射得恰中要害,却也够它受的。那蛟双目受了重伤,益发暴怒,口中怪啸连声,周身乱动,不住在水里腾蹿翻滚。觉得波涛壁立,浪涌如山,比起前蛟声势还要猛恶得多。罗银和众山民恐遭水害,正在惊心顿足,灵姑觑准蛟身全现,将手连指,飞刀飞出,一道银光径向蚊身绕去。蛟目虽瞎,仍然觉出厉害,还待往地下钻去,哪里能够,被银光接连几绕,从头到尾斩为数段。
银光刚飞出时,吕伟窥见银光过处,那蛟一面闪逃,一面张口喷水抗拒,蛟吻开合之间,喉间似有蓝光一闪,未及吐出,便为灵姑飞刀所斩,暗中留了点心。蛟斩以后,蛟身分为数段,沉落水底,水也随着减了两三丈。仗着山寨地势特高,只要不再继长增高,便不至于成灾。可是地水骤溢,山洪已发,水势仍往四外低处泛滥下去,流波浩浩,只没先前洪大罢了,吕伟见当地水深数丈,急切问难以减退。蛟头沉在水里,前蛟上半身更是深坠潭底。预料积年精怪,头内或许藏有宝物。方欲设法命人钩取,忽然眼前电光一闪,天空中阴云层里无数金蛇乱窜,紧跟着震天价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拳头大的雨点似一阵飞蝗密箭,从空斜射。立时风起水涌,水花四溅,汇为急漩,夹着泥沙,一股股往外急流。吓得众山民纷纷惊窜,人语惊喧,乱作一团。吕、范诸人也觉立脚不住,各自三五成群,满山头乱跑乱纵,寻找避雨之处。
天光本已大亮,这一变,天又黑了下来。只见湿云满空,齐向中天聚拢,天低得要压到头上。远近峰峦林木俱被阴云包没,雨中望过去,只是一幢幢大小黑影子,哪还分别得出是山是树,近山草树,随着狂风暴雨,似波浪一般,起伏不定。雨点打在山石上面,都成嗒嗒之声,宛如万马冲锋,战鼓齐鸣。加上密雨打波,惊涛击石之声,汇为繁响,山岳皆呜。天空霹雳更随着电光起落,一个跟一个,轰轰隆隆响个不绝,震得人耳聋目眩,仿佛脚底的山都在摇晃。端的声势惊人,非同小可。
大家各寻了几处岩洞崖凹,分头避雨。雨越下越大,直似银河决口,天空中倒下了千重瀑布。休说冒雨行走,有两处崖凹地势不佳,水向里灌,上面没受淋,人却泡在水里。那出口处多挂起一层水帘,水猛且大,休想再换地方,就有也没法出去。吕、范诸人还算运气,初下时不似山人心慌忙乱,没跑多远,便找到了半山腰里一个危岩,里高外低,上面危石如檐,又高又敞,只衣履略湿。余下罗银等一干人,多半淋得似落汤鸡一般,内中还跌伤了不少。
这场大雷雨直下了两三个时辰,还未少住。吕伟暗忖:“斩蛟以前天还是好好的,怎的蛟才斩去,反倒降下这等毕生未遇的大雷雨?照此下去,蛟虽斩了,水灾仍是难免的了。”心中方在奇怪,灵姑忽然失惊道:“爹爹,前面雷怎专打一处?”吕、范诸人顺她手指处一看,左侧大片草原已成泽国,所有林木俱都烟笼雾约,浸在水里。当中一株绝大枯树,由高下望,粗有数抱,枝叶全无,仅剩稀疏疏几株老干,上面隐约盘着一条东西。那雷火电光紧一阵慢一阵,只朝那一处猛打,霹雳连声,地动山摇。天气沉黑,雨势又大,水气蒸腾,相隔尚有半里之遥,看不真切。仅随雷电闪烁,略看出雷向树上打下时,树心里似有一股黑气,裹着一簇金星,往上微微一冒,也不甚高。电光隐隐,那雷只管接连猛打,树仍矗立水中,不损分毫。
吕伟料是叉有怪物盘踞树上为祟,如不除去,雷雨决不会住。便令灵姑放出飞刀助雷一臂,怪不惧雷,必然有丹护身,可向树身上黑影横扫过去。灵姑领命,乘雷电正急之际放出飞刀。一道银虹脱匣而出,星驰电掣,晃眼飞到,围住树身一绕,遥闻嚓的一声,半截树身连同上面蟠伏着的怪物一齐断为两截。飞刀雪亮,照得到处都成银色,看去逼真。怪物一斩,跟着又是震天价一个大霹雳打将下来,电光闪处,水花飞溅,波涛高涌,那株古树劈为粉碎,灵姑爱那飞刀胜如性命,树身一倒,估量怪物已死,随把银光招回。
父女二人正说那怪物不甚长大,满身皆须,又宽又扁,天晴后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耳听雷还响个不住,仍似有下击之势。心方奇怪,猛闻着一股子腥风,古树那面一片黑云,其激如箭,忽然迎头飞来,云中似有金星微闪。灵姑机智,眼灵心快,看出有异,连喊:“爹爹留神!”手指飞刀,还未出匣,那黑云离身已只十丈左右,眼看飞到,倏地电光一亮,一团雷火大如栲栳,自天直下,正打在黑云里面。吱的一声,电光照处,乌云化为黑烟四散,水面上叭的一声,似有一物坠落,这里飞刀也已出匣。灵姑手指刀光,眼望水面。只见一个形如蜈蚣的怪物,长约四尺,百脚翻飞,从对面驶来,晃眼出水,爬上山坡。上面电光连闪,雷声隆隆,又要下击。灵姑不等迅雷打下,手往下一指,银光飞落,那怪物欲待旁窜,已经无及。飞刀似银蛇一般,那怪物一阵乱颤,吱吱连声,竟被斩成了十好几段。灵姑又看出那怪物只有半截身于,还能飞行寻仇,恐它复活,意欲斩为粉碎才罢。猛一眼看见飞刀照处,怪物已不再动弹,才把飞刀收了回来。同时看见地上似有亮晶的光华乱滚,仿佛明珠一般。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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