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话打动了那女人一颗心,她霍地又抬起头来,笑道:“好一个萍水相逢总是缘,但是你有什么可以帮助我呢?”
这一笑,笑得非常妩媚。
盛畹不禁挨着炕沿侧身坐下了,她道:“你长得这样美,为什么不把自己看重一点呢?受了什么伤让我们看看。
我们给你医,医不好,再请好大夫。我们有两匹好马,跑路一点不难。再说,你要是需要钱用,我们也还拿得出来。”
那女人听了这些话又笑了,笑着伸出一只手按在盛畹大腿上,笑笑道:“你不像江湖上人,你带多少钱出门?你还有两匹好马?
妹妹,你太好了,告诉你吧!我是一个很坏的女人,生平敢作敢为,到处都有仇敌,我是应该有个报应的。
这一次在潼关,遇见一位头陀失了风,他用我的毒药镖打伤我,同时又把我包袱里所有解药全拿去了。这解药是我师父的秘方,我就不会配,所以我只好躺在这里等死。
我十七岁弃家浪游,仗着一枝剑驰骋江湖,号称无敌。今年整整三十岁了,死在我剑下的人也太多太多了,那头陀给我这一镖却嫌他太晚一点啦!”说着,哈哈一笑!
盛畹怔一怔说:“不管怎么讲,你的伤总要医。”
那女人猛的使劲一拍炕沿道:“快别给我找麻烦啦!你,人倒不错,我把女儿给你吧!她叫蓝妮,过了年也八岁了,我已经给她下过一点基本工夫,倒是顶聪明的。你愿意要她就留下,否则便送她去北京东直门大街,找一家真真羊肉馆,交给一个叫杨超的回子,也就算你好管闲事管到底了。
我再告诉你,我叫蓝黛,是个坏女人,死无足惜。完了,我应该讲的都讲了,你走吧,走吧!”
说着,她又睡下了。
盛畹看她神情十分决绝,心里倒是很急着找回王氏商量办法。当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站起来就走。
刚刚走出店门口,蓝妮追在背后叫:“华妈妈,华妈妈,等我!”
盛畹站住回头道:“你在家里等我好了,我马上……”
蓝妮道:“不,我跟你去找奶奶。”
盛畹道:“你怎么知道我找奶奶去呢?”
蓝妮道:“你不会医伤,奶奶会的。”
盛畹不禁笑了,笑着牵起她一只小手。
也只走了三五十步,老远处望见王氏由一条小巷里出来。小姑娘忽然夺回手,两三个箭步赶过去,拉住老人家前襟往回奔。
王氏足不点地的一边紧走,一边嚷:“盛畹,盛畹,这孩子怪呀!倒像下过一番功夫的呢!”
说着,老人家站住了。
盛畹笑嘻嘻地瞅定小姑娘道:“是的,妈,身法步法都好,看起来很有一点希望。”
王氏忽然蹲下去,两手抓住小姑娘一对腿腕子猛的一拖。
小姑娘立刻平躺下去,离地也不过五寸光景,直硬硬地像一根硬木头,腰不软头不垂,浑身透着硬劲儿。
王氏喝一声:“好!”
蓦地站起来,使个高探马姿势,双臂一抖,竟把小姑娘掼了出去。
半空里小姑娘拳腿弓腰,鹞子大翻身,风吹落叶飘身下地,跺着一只小脚儿嚷起来道:“我们是不是要快点儿回去呀?”
这一嚷,算是把盛畹嚷醒了,这才急忙对王氏道:“她的妈中了毒药镖,躺在店里,快死了。”
王氏大惊失色,赶不及的问:“什么时候?人怎么样?”
小姑娘道:“大前天一清早……”
王氏来不及再往下听,迈开腿急往旅店奔。
一进门恰就碰着掌柜的刘楚雄,带着两三个伙计刚待出去,彼此一照面,刘掌柜抢着说道:“好了,老太太回来了,您的亲戚蓝太太抹脖子死了,这事您看该怎么办?”
王氏听说人死了,她倒镇定了下来。当时一转眼珠子,慢条斯里地问:“我的亲戚蓝太太?大掌柜的,你这话怎么讲?”
刘掌柜道:“这还有怎么讲那么讲的么?不是亲戚她还会把女儿交给你?你不瞧瞧人家还留下字条儿呢!”
说着,他拿手里一张纸扬了一下,却又往怀里一塞,两条臂膊环抱胸前,斗紧一对黑眉毛,顶神气地又道:“这位蓝太太我们认得,她正是有名儿的飞天夜叉。说积案可真不少,我们要是报官呢……老太太你看该怎么办?”
王氏笑道:“大掌柜的,你爱怎么办都好,横竖与我无干,什么字条儿书条儿我也不想看,我还不是随便可以吓诈的人。
飞天夜叉你认得,她来住店你为何不报官?我们全不在家,她抹脖子只有你看见,字条儿是不是她写的,天晓得!”
刘掌柜一听,心想:糟,婆子讲的话厉害,快别惹火烧身。
想着,急忙怀里摸出纸条儿,说道:“你们是不是亲戚我们不敢讲,不过字……”
王氏抢着道:“别说字条儿,江湖上,那一个掌柜的没有两手儿?我和姓蓝的是不是亲戚,人家小姑娘会诉得明白。
你认得飞天夜叉是你自己讲的,包藏大盗是什么罪名?晓得不晓得?赶快喊地方来吧,我没有工夫跟你多讲闲话!”
刘掌柜急了,双手捧着字条儿送到王氏眼前,弯腰陪笑道:“老太太不要生气,您先看看。”
王氏道:“我不认得字,你念我听。”
刘掌柜连说两个是,随即念道:“华妹妹,萍水相逢总是缘,算你真会讲话,我愿意把身后事累你。我的女儿与你更有缘,你领她走吧!这地方不是好地方,早点离开吧!”
刘掌柜念完了,王氏也算明白了字条上的话,也就放心了。
她跟着又笑起来道:“萍水相逢你也不懂吗?还说我们是亲戚哩。”
刘掌柜道:“您老人家多担待啦!我也是吓糊涂了。”
王氏道:“还是照规矩办,把地方找来,反正客人落店,你总不能没有登记,怎么登记怎么说,什么飞天夜叉你就不用提,更不许牵扯到我们身上。至于花些钱,我们看人家小姑娘可怜,那倒无所谓。”
刘掌柜听说花钱无所谓,不禁狂喜,兜头作了两个长揖,又说些恭维的话,带着人报官去了。
王氏到死人房间里,看蓝妮跪在地下哭得哀哀欲绝,盛畹站着流眼泪。
飞天夜叉却好好的躺在炕上,绿鬓红颜,笑容可掬。
只是脖子上拉了一道血口子,右臂弯横在蓝缎子被面上,手里还紧紧的握住那枝一泓秋水似的宝剑靶儿。
王氏看了不由点头叹息,这便过去地下抱起蓝妮,带着盛畹回去那边屋里,不免又得教导了蓝妮一篇话。
不一会工夫,地方来了。
王氏出去替掌柜圆场,背人又送了那地方一把银子,说是要领蓝妮抚养,托他多帮忙。
西北的人大约总是穷,那地方见了银子,简直什么事都好办。
地方走了,接着县衙门委员前来验尸。
蓝妮上去磕头回话,小孩子有胆子有口才,应付得非常顺利,结果由王氏出资殡殓尸骸,遗孤准予交保具领。
刘掌柜被王氏仁慈所感动,他自愿做了保家,这案也就完结了。
盛畹十分爱惜蓝妮,小姑娘也的确什么都好,但是脾气很大,而且小小年纪竟也学会搔首弄姿,卖弄轻佻。
对这一点,盛畹可是看不顺眼,王氏也不满意,所以不免严加管教。
在旅店一住个把月,盛畹为蓝妮不断的生气。王氏就晓得必定又是一段孽缘,更劝了许多话。
无如盛畹溺爱已深,总以为小孩子跟随坏母亲,还不过沾染了坏习惯,没有什么管不来的。她反而越管越紧。
这边管得越紧,小姑娘那边闹得脾气越大。
刘掌柜觉得情形不对,他倒是实心的劝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挖洞,不如带到外面去卖掉,省得长久呕气……”
他说这些话偏碰着盛畹气头上,三不管竟把人家揍了一顿。
刘掌柜原也是有两下子的人,这一揍让他看出盛畹一身好功夫,因此越发狐疑她与死去的蓝黛必有瓜葛。
谣言繁兴,人言可畏!
尤其是旅店里人来人往,难免招摇。
可恶这地方租房子买房子都不太容易,追得王氏好生着急。
这天一早,风雪连天。
店里倒见得非常冷静,忽然探了一个老头陀,须发蓬乱,一身褴褛,他好像存心寻事,徘徊盛畹屋门口,没来由打了蓝妮一个耳括子。
小姑娘一使性,接连又挨了人家几下好打,小姑娘哭了!
盛畹抢出来一看老头陀,立刻记起蓝黛所讲的话,她怔怔地问:“出家人为什么打小孩子?”
老头陀猛抬头,眼光如炬,他把盛畹浑身上下瞅了一个饱,冷然笑道:“我看她就生气,见着你更生气,怎么样?”
盛畹一生何曾受过这样奚落,刚待发作。
王氏出来了,老婆子急急一拉盛畹后衣襟,陪个笑脸道:“老师父,由那儿来的,请屋里待茶!”
那头陀一脚走进屋里,扭回身单手当胸,打个稽首道:“王家大妹,你我通家世好不须客套,这小女子要不得,这地方住不得,你们娘儿俩得马上走……”
举头又看住盛畹说:“你替石南枝报了仇,却也惹了一身累赘,一切也总是孽!”
盛畹大惊,心里猛记起一个人,不由不追着问:“老师父,你认得龙璧人?”
老头陀骂道:“混账,你还提他干嘛!”
骂得盛畹两颊通红,不敢仰视。
王氏急忙问:“你是谁?俗家怎么称呼?”
那头陀笑道:“五十年来我没有名也没有姓,我就晓得我叫勺火头陀……”
盛畹一听,果正是南枝的师伯,璧人的师父,一阵心酸鼻跳,两泪迸流,抖索索拜倒地下。
老头陀理也不理她,只看着王氏说:“你们娘儿俩上新疆成家立业,一块肉落地好好的教养,五年后我自看你们去。
姓蓝的女儿决不能学好,你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那也无可见怪,不过不得再让她练武,免得替人世间又留个飞天夜叉。现在给你们这一个密缄,你们到了新疆时方可开拆。”
说着,由怀里摸出一个大信封,递给王氏,又是打个稽首?道声“再会”,人便出去。王氏追出门口,只见他大袖一挥,人影俱杳。
王氏发了一阵怔,回去屋里,看盛畹兀自跪在地下,蓝妮却蹲在一旁拿手帕替妈妈抹眼泪。
看了心里未免一动,这便说道:“起来吧,人家去得远了,我们率性马上收拾走路。”
盛畹本来讨厌这家旅店,听说走路,她很快的爬起来,抢过王氏手中执着的大信封,看了看也不敢拆,立刻拿去收在她那宝贝的大包袱里。
她们母女都不说话,忙着捆扎铺盖,检点行李。
蓝妮这孩子却跑到柜台上,自作主意,吩咐伙计算账、备马。一个时辰以后,她们一行三个人两匹马,冒着漫天雨雪,竟自离开宝鸡了。
由西北上新疆没有多大困难,她们不几天工夫赶到了阿尔泰。
拆开勺火头陀的大信封看过,里面附有一纸转致哈萨克一位酋长的字条儿,可是一个字也不认得,底下画个勺子,冒着腾腾火焰。
晓得这是老头陀的画押,当天就拿去见了那一位酋长。
这位酋长财势力三般俱全,生得虬筋结肋,一脸凶相,可是看了老头陀的字条,竟是如奉纶音,丝毫不敢怠慢。
他替王氏母女找出一个很好的穹庐,样子很像蒙古包,倒是住得顶舒服,另外还拨赠一些牲畜。
从此盛畹才算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
不久腹里一块肉落地了,是个男孩子,取名石龙华,这就分明告诉人与石家龙家华家都有关系。
王氏不很赞成,盛畹非取这名姓不可,还说什么呢!
当然,虎父必生虎子,何况母氏也是一条母大虫,不用讲头角峥嵘那些古话,总而言之生子不愧宁馨儿,盛畹心满意足。
她们武术名家尽有许多讲究,龙华一落地,就使用一种异药浇洗皮肤筋骨,腰背以及两条腿拿木板夹扎起来,据说这与以后练武都有关系的。
岁月荏苒,一幌五年。
龙华小哥见长得特别茁壮,天生神力,盛畹自然视同拱壁,王氏更是心肝性命似的事事处处爱护他,这情形使蓝妮姑娘怀恨在心。
她这时已经十三岁了,出落得越发漂亮,小性情越是泼辣,吵吵嚷嚷在她直同家常便饭。盛畹却真的受累不浅。
事实上盛畹对她倒不怎样忽视,而且爱才心切,还把她锻链得一身好功夫。
小人儿性如火,会花钱又会生事。
王氏十分厌恶她,她也把王氏看做仇敌。
结果蓝妮逃走了,一切计划办得周到,事前事后不露一点痕迹,偷了盛畹一包珠宝,带去她母亲蓝黛的那柄宝剑,还跨走了王氏的铁骝好马。
王氏盛畹四出兜寻,那一位哈萨克酋长也派很多人远近搜寻,究竟还是走的走了,忙的白忙。
盛畹气得一场大病,王氏也不免伤心。
恰在这时间,那位勺火老头陀看她们母女来啦!
一住三个月,他救了盛畹一条命,替龙华留下几本异书。
因为盛畹思念蓝妮不已,老人家默地告诉王氏,说是再过三四年,他就要来接龙华上华山。怕的是盛畹舐犊情深,不能割舍,不如趁这时光,先给她弄个养女,使她以后性情有个寄托。
勺火头陀这话王氏极端赞成,她跟盛畹一商量,盛畹却说一个不要,要不就得有三四个,多了总不怕全丢。
盛畹算是叫蓝妮出走吓坏了,所以她才有这种念头,两位前辈就未免觉得好笑。
老头陀去了,王氏也回山东走了一趟。
不知道她怎么搞的,居然让她弄了四个小姑娘返疆,最大的七岁,两个六岁,最小的也不过五岁。
花钱那能买回坏东西?一个个果然如花似玉。
从此一窝儿有了五个小孩,热闹中情形自不用说,盛畹整天像牛马似的忙个浑天黑地,她倒是乐此不疲。
□□□□□□□□五年时间不算太长,可是北京方面,所谓帝都,人事变迁得很厉害,国事闹得更糟。清廷已到极衰微局面,政治窳败,经济枯竭,宫闱亵荡浪漫,官场丑态百出。
最使老百姓痛心疾首的却还是外侮日深。
因此人心思汉,大家都想推翻满人。
查家大少奶菊人,她在潘桂芳公馆养病,璧人对这一位嫂子视同骨肉,躬亲医药,照料起居,可以说无微不至。
大少奶一住几个月,病况渐有好转。她生平好管闲事,念兹在兹,总记着大丫头玉屏年纪不小,应该从速成婚。
她想:不趁自己这时候住在潘家牵合良缘,那真是错过机会。
可是她晓得不动一番手腕,决不能要挟璧人纳婢。
再来浣青方面虽然不会有问题,但璧人总是桂芳的螟蛉儿子,这把事就不能不先取得潘家人同意。
经过几度审惧考虑,乃再征求浣青意见,进一步她便去找潘桂芳的大姨太婉仪商量。
女家出面替姑老爷说娶妾,男家还有什么不乐意的道理?
本来婉仪和菊人都是贤妻良母典型人物,彼此素称相得,此事当然极愿帮忙。
桂芳固然有点道学气味,究竟他自己有两位如夫人,好意思不准儿子二色?何况婉仪是他老人家所最敬爱的内肋,她讲的话他那能不听?
局外的困难都解决了,菊人于是决心全力对付璧人。
这天下午璧人由衙门下来,外面虽有两三处宴会,但他都不去,换了衣服上婉仪那边坐了一会,回来就嚷肚子饿。
原来自从菊人来了以后,浣青屋里总是另外开饭的。
璧人有时侍膳桂芳,有时也在家里吃喝。
大姨太婉仪倒是十天有八天都在这边陪客。
这会见璧人刚说饿,婉仪恰也来了。她一进来便笑着道:“人家都吃过点心的,一点也不饿,你是活该。”
璧人道:“饿倒不一定,只是馋得厉害,娘,我想喝酒。”
婉仪道:“吩咐过了,等着瞧吧!”
说着,眼看盘腿坐榻上的舅太太菊人,彼此来个会心微笑!
不一会工夫,饭菜送来了。
大家圈着一张圆桌子坐定,菊人和璧人坐个正对面。
菊人喝的是一种很好的白葡萄酒,这是璧人费了颇大的力量由大内弄来的宝贝,专为舅太太病中预备的补品。
菊人当时喝了两小杯,把杯子一顿,看着璧人,口中低低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璧人一听,立刻伸手一拍桌沿,笑道:“确是一首好诗,姊姊,我为你浮一大白,吟下去。”
边道,边喝了面前一小杯白干。
菊人道:“这杯酒恐怕冤了你,我要点金成铁。”
接着吟道:“寄语华陀你莫吹……”
璧人怔了怔笑起来道:“不像诗,笑话,笑话!”
菊人道:“成语就行,你听我的……”
又吟道:“都说药医不死病,古来痨疗几人苏!”
璧人皱紧眉儿摇着头道:“这是何苦?你的病在我看已经好了七八成了,只要你愿意保养。”
菊人笑道:“我说莫吹你又吹。告诉你,我可是比谁都清楚,我一点儿也不含糊。”
说着,又敛容正色问道:“璧人,你常常叫我姊姊,那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你我感情要比亲戚关系进一步呢?”
“可不,我是既无兄弟亦无姊妹,我希望有你这样一个好姊姊!”
“岂敢!好,不敢当!你既然当我做姊姊,这算看得起我。那么姊姊有桩死不瞑目的事,老弟是不是要尽一点力量呢?”
“你不用这样讲话,你的事我还能不尽力。”
“好,我们举杯为定,不得食言。”
说着,她先干了一杯酒。
璧人虽是满腹疑团,却也只好陪了一杯。
菊人扬着手中王杯,看了浣青和婉仪笑道:“你们两位是证,各请一杯。”
婉仪、浣青也都喝了。
菊人点点头道:“谢谢!”
这便又瞅住璧人道:“我做女儿时,亲戚长辈没有不恭维我一句好小姐、好姑娘,我觉得当之无愧。
十九岁嫁到查家,德工言容,初无大过,然而妇人无出,实非小疵。古农体弱,不堪纳妾,查家门祚衰微,族鲜丁幼,老太太常因嗣续一事,朝夜忧心,古农亦以无后为非,凡此皆是我的过错,所以死不瞑目……”
说到这儿,她自斟一杯酒,一饮而尽。
璧人搭讪着笑道:“我想,姊姊还年轻,大哥也不见得……”
菊人一听,赶紧摆手道:“算了吧!我们夫妻身上毛病,我们自己心上明白,一切废话你就不要讲啦!”
璧人红着脸,他偷偷地瞟了浣青一眼,又强笑道:“我们如果有孩子的话,我们愿意送给姊姊。”
菊人道:“谢谢姑老爷,这正是我所有求于你的了。不过,事情没有那样简单,说给就给。
据姑老爷看我们姑奶奶积弱之身,她能有几个子息呢?算一算吧!龙家你本是一脉单传,潘家为什么螟蛉你为子?石家,石南枝之嗣问题你能不管?
这就是说,你必须有四位令郎才够分配,你试想想看这负担是不是我们姑奶奶一个人所能胜任呢?”
说着,又睨着浣青微微一笑!
浣青急急忙忙低了头,眼看酒杯里道:“这话,大妈老早对我提过了,老人家答应我为璧人置妾。”
婉仪接着笑道:“讲良心话,少奶奶水葱儿似的身子也实在不宜多生育,丈母娘既然有意为爱婿置妾,我们家老爷子决无不赞成之理,这回事我认为应该办。”
璧人这时候心里完全明白,而且也料到她们要为他撮合的必是玉屏。他想:这又是串通的圈套。
然而菊人一篇话色庄辞严,近情合理,何况婉仪参加说合,桂芳方面自然已经是打通的了。
浣青出面反对,或有转寰余地。
想着,他不禁望看浣青傻笑。
菊人那边轻轻伸手一拍桌子道:“喂!姑老爷,请放心,我们姑奶奶绝不会吃醋捻酸,我可以保证她千肯万肯。
现在问题只在你本人身上,你能顾虑到四家血食,有我做姊姊的一分情份,你答应下收玉屏为妾。”
浣青接着道:“玉屏虽说是大妈的爱婢,其实视同己出,她自小跟我一块儿长大,我们义同姊妹。
你答应我们的请求,第一算你有孝心,对得起大妈。第二算你有良心对得起我,第三算你有实心,对得起大嫂子。
我承认你并不好色,但是你也不能教我受屈为难。你知道我是不会讲话的,我的话就是这样简单。
总而言之,你若肯纳妾,于你无害,于我有利,否则不特使我蒙受妒妇之毁,并且成了潘龙石查四姓罪人,我好意思腼颜居此正室。一句话,璧人,今天算我要求你,我敬你三杯酒!”
说着,她站起来,高高地举杯劝饮。
婉仪笑道:“少奶奶说得这样简单透澈,大约顽石也会点头了,我也应该奉贺一杯。”
菊人道:“情无可却,义不容辞,璧人,你还有什么讲的?”
璧人眼看她们三位一脸神情,晓得今朝难逃此厄了。
他赶紧端杯起立,陪笑对浣青说道:“你一心抬举我,敢不承情!不过,我说,我们是不是忙不在一朝,还可以暂缓一时呢?”
浣青忽然飞红了两颊,她含瞠带恨似的摇着一颗头,说道:“不,不,你别使用缓兵之计。”
菊人迅速地投了婉仪一眼,婉仪含笑点头表示会意,她们俩不约而同的各说了一声:“恭喜!”
两人喝个干杯。
这一下弄得浣姑娘十分难为清,她轻轻地顿了一只小脚道:“璧人,你到底喝不喝我这三杯酒?我站了好半天了你晓不晓得。”
璧人不是怕,只是有点慌,他急忙道:“喝,一定喝,怎么不喝?你请坐啦!”
他一口气连说三个喝,听得菊人婉仪哄然失笑!
菊人道:“姑老爷,阃令难犯,你不会痛快一点么?”
璧人摇摇头又叹一口气,拿起酒杯儿,自斟自喝,接连喝了三满杯。浣青婉仪菊人各陪一杯,事情就算决定了。
第二天一清早,潘桂芳就把璧人叫了去,说的还是要他纳妾的话。
璧人知道这是婉仪打的边鼓,反对无益,只有呕气,索性什么都不说,唯唯而退。
下午,岐西和古农又上衙门来找他,说是查老太太请他便饭。
饭桌上老太太打开话匣子亲为玉屏作媒,古农岐西从旁附和劝说,四面楚歌,璧人只好俯首投降。
而且他也料到玉屏姊姊必在陪里窃听消息,究竟总还是留她几分面子,因此他倒是很干脆的给老太太磕了几个头,即席谢婚,于是天下事大定了。
老太太欢喜自不必说,玉屏姊姊地就简直乐得一夜没有好睡。
订了婚,璧人回去还不免要正式禀知桂芳,转瞬工夫,整个潘公馆上上下下便传遍了大人纳妾的喜讯。
婉仪这个人是有点道理的,她认为璧人太年轻,纳妾两个字到底于官箴有碍,她力主不事铺张,对外唯求守秘。
这建议大家都赞成,只有浣青不很满意,所以那天吉期良辰,也还有个小小排场,这都不在话下。
玉屏原是非常和顺的女人,虽然长得不十分美丽,却还说得起肥不胜衣,修短得宜,最难得的还是她水一般的温柔,绵一样的乖顺,与她相处久了,很容易使人如饮醇酒,不由自醉。
璧人渐渐觉得她可爱,渐渐觉得起居饮食离不开她了,事事处处少不得她,感情一天比一天深了。
这情形一半也是浣青存心替他们造就出来的,原因是浣青她已经有了二个月的娠喜。
那个时候的女人还都很相信胎教,以此姑太太一味躲避着姑老爷,迫使他不得不去与玉姨娘亲近。
温柔的女人大半总有点福气,玉屏不久也怀孕了。
几个月以后,她的胎儿特别作怪,突飞猛进,后来居上,竟然比浣青涨得更庞大。
潘家的女上人全是不开市的砖瓦窑子,舅太太菊人对于生育这回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她们一场瓜子外行,看了姨娘的肚皮,没有一个不担惊受吓。
璧人的医学倒是的确高明,他时常给如夫人按脉,总说胎息平安无事,然而大家都不能相信。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璧人就也拿不住十分把握。
结果桂芳派人把古农岐西请来诊断,他们俩的脉理原都不如璧人,但是他们一看就能断定是双胎。
岐西还当着桂芳面前为璧人论相,硬说他有八个男孩子,又说玉屏是个极有后福的娘们呢!这叫做入门有喜与君笑言。
听了他们表兄弟一席话,举家皆大欢喜!
舅太太菊人尤其精神陡长,快乐无比。
本来她跟璧人约好要回家渡岁,现在她自动打消了这个意思,死心塌地守着两位孕妇,专待她们瓜熟蒂落。
看看过了年,浣青怀胎十月足。
查老太太冢里坐不住,亲自过来照料一切。
可只是浣姑娘偏还没有临盆现象,这一拖便是近二个月,一家子都捏着一把冷汗,熬得像热锅蚂蚁一般。
好容易盼到这天望日,夜里刚是月亮上来时光,浣青生下一位小少爷,骨骼相当高大,啼声分外雄壮,就是璧人看了也不禁一阵狂喜。
全家上下,乐得合不拢嘴。
只是浣青究竟体力薄弱,分娩非常困难,累得她几乎丢命。
总算璧人古农郎舅两人医术了得,对症下药,调护也得宜,过了三朝浣青也就平安稳渡了。
孩子落地,桂芳并不提起题名,大家猜不出他老头子的心里事,只觉得他对玉屏越发时刻留心。
前后也就不过十天,玉姨娘一举双雄。
一来身体健康,二来年纪适合,三来平日常常劳作,所以她虽然头胎双生,一点不见吃苦,真价老母鸡下蛋一般容易,一个时辰间,兄弟双双相继出世。
潘桂芳在厅屋上守候得报,这才引手加额,掀髯大笑,立刻传话排起香案,预备品服,带璧人祖宗前磕头道喜。
随即指定浣青的孩子姓龙,取名一个字飞,号英侯。玉屏的头一个儿子姓潘,名慰先,号敬侯。老三姓查,拟名存璞,号安侯。
题过了名,老人家放下笔,回头看住古农,抱拳道:“我是妄自尊大,为三家立了后人,把最小的给了舅舅,取的名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卓裁。”
说着呵呵大笑,古农赶紧打躬作揖,极口称谢。
里厢菊人听到这个消息,她倒是十分钦佩桂芳行事公正,而且对于给她孩子取的名认为适合古农胃口觉得满意。
三个孩子三个姓,这事显得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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