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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老太太笑了,她笑着问:“你的伤痕都好了?”

  纪宝道:“好了,谢谢奶奶。”

  “听说你跟崔家姐姐在梧桐馆念书,念什么书呀?”

  “我是继续点纲监,看汉书。”

  “翠姐姐书史很熟么?”

  “渊博之极。”

  老太太点点头,叹了口气说:“她幼年失母,父亲又是一个酒徒,幸亏她自己肯学好,也还能有那一表安祥风格,丰富智能……”

  纪宝笑道:“不单单是学问好,论人品、心情,恐怕比我们家几位姐姐还要好。”

  老太太不高兴说:“你讲的是那几位姐姐?有好就有不好,我们家也还有心情不好的姑娘……”

  纪宝心想糟,这一下可费事了……

  想着,他赶紧说:“奶奶,我讲您可别生气,据我看除了畹君姐姐心胸是阔大的,对人把握得住一个‘恕’字。当然啦!仲尼、李耳乃至释迦牟尼,他们的学说,浅言之还不是都不过一字‘恕’?

  所以畹君姐姐顶难得,所以我最敬重她。

  要论绿仪姐姐,您说,是否心计很重呢?新来的红姐姐绿姐姐是不是稍嫌带点骄傲呢?

  最小的算是玉姐,她是不是有点太过固执呢?”

  老太太笑道:“少爷,你赞美畹君还是激扬小翠?想不到倒会一手拱云托月画法,不过你的批评确有点见地……小翠我承认她不错。”

  纪宝笑道:“像她那样好姑娘,您说配不配得上我们家的小兄弟呢?”

  老太太嘿嘿笑道:“我听说纪侠跟她很要好……”

  纪宝摇摇头道:“二哥没那么大福气……”

  “怎么说呢?”

  “二哥对那一位姐姐都好,这可见他本身没有什么成见,许多长辈都赞成他能娶郭家小红姐或小绿姐,被认为旗鼓相当,就是奶奶您,我晓得也有同样感觉,不是么?”

  “你二姨姨前次来提过这件事……”

  “她怎么说?”

  老太太笑道:“你二姨姨并不主张勉强牵合,你妈也坚持让小儿女两相同意,也还不是单讲门当户对,实在是你妈妈和二姨姨的一番交谊太不平凡,为着绵延情感不坠,她们很有理由的想进一步结成儿女亲家。

  眼前不过有这个希望,还不一定必成事实,人家小红方交十四岁,所谓明珠不字之年,两方面长辈对此婚事都不想操之过急,总要看他们一对子是否能相处得来才行,你又着什么急……”

  纪宝道:“为什么二姨姨跟妈妈交谊独异?四姨姨和三姨姨还不都是患难姐妹?二哥小红姐果然是合理的婚配,畹君姐姐自然也该许给大哥,那么小绿姐姐是不是也可以下嫁念碧哥呢?”

  老太太笑道:“你这孩子刻薄,下嫁两个字下得可恶,虽然,你的小心眼还不是糊涂。

  做父母的不能专显一己之私,总得为儿女多留分寸,嫁女必胜吾家,畹君无妨谴嫁侯门为媳,齐大非偶,念碧岂可坦腹郭氏东床,又何况念碧还不是你三姨姨所出。”

  “比方说,四姨姨的三位哥哥,是不是可以做郭家的快婿呢?”

  “至少我是不赞成的。”

  “我就不懂……”

  “不懂什么?”

  “马家邓家何以不如郭家?还不都是一介平民?”

  “那实在差得太多了,我们是人,自然要照一般人眼光讲话。郭氏南海簪缨望族,财富震天下,郭阿带王霸之才,公侯在所不屑,不要说你四姨夫够不上他,你爸爸又何尝够得上他呢?

  所以他的女儿带点傲性,那是不足诧异的,孩子,你说我们马邓两家子弟又何必冒险攀高这一门亲呢?”

  “假使以小翠姐姐配四姨姨的任何一位哥哥,您是不是赞成?”

  “赞成。”

  “要是说给念碧哥呢?”

  听到这儿,老太太完全明白了三爷的意思啦!她觉得小孩子实在慧黠得可爱,不禁点点头说:“我更赞成……”

  纪宝道:“佳人难再得,翠姐姐譬如硕果,捷足者得之。四姨姨、怡姨姨、悦姨姨,她们谁不想为哥哥们弄个好媳妇儿呢?

  听说三两天以内陈家戴明哥哥和龙虬鹏三位哥哥就要到家,说不定燕姨姨的燕月哥哥也会来。

  奶奶……您老人家要是有意为念碧哥哥打算,那还是越早向崔伯伯求亲越好,否则他们回来后……”

  老太太笑道:“少爷,你的盛意很可感,话讲得太费劲,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专程来为我家念碧说媒,这事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奶奶奇怪什么?”

  “你怎么会来……”

  “奶奶,您知道翠姐姐待我如同手足,我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马大爷一生忠厚,马妈妈菩萨心肠,念碧哥哥一支独秀,既无兄弟又无姐妹,翠姐姐如能做马家媳妇,也还能吃亏么?”

  “够了!孩子,你人虽小算盘却很精明,不过是不是已得到翠姐姐同意?崔伯伯方面也提过没有呢?”

  “我想,无论如何,您老人家还应该亲向崔伯伯来个诚意请求,今天晚上可不可以请崔伯伯便饭呢?崔伯伯和马伯伯都是顶痛快的人,不然让他们两亲家当面讲,也还强于央媒说合。”

  老太太笑道:“也讲的有道理……”

  纪宝喜道:“奶奶答应了?”

  老太太点点头道:“我答应请客,约你陪客。但谁去通知你马大爷呢?”

  纪宝道:“这回事暂时请奶奶保密,让我去县里一趟,崔伯伯方面我还有几句话要讲,奶奶,您请啦!请啦……”

  说着,他又给奶奶请个安,长了翅膀似的飞去了。

  老太太眼看着小孩子十分殷勤,她倒是感动得着实发了一阵怔……

  □□□□□□纪宝急匆匆回家吃碗面条,悄悄附搭邓鳅便船到县里去,竟到县前街马家铁铺子去找崔巍。

  纪宝远远的提一提纪侠和小红姑娘的婚事,转个弯再说马老太太有意要翠姑娘做孙子的媳妇,随即老实请示他老人家是否赞成?

  听说纪侠定聘郭氏,崔老头难免感慨万千,在一声长叹之下,他同意把女儿许给马家孙少爷。

  于是,纪宝才去拜见马太太白玉,打通了马妈妈关节,他就不再理会马大爷,马上赶回梧桐馆来向翠姐姐下说辞。

  小翠姑娘近来在有意无意中,总也听到纪侠和小红那边的消息。

  要说翠姑娘无动于衷呢?那是不近人情的说法,不过表面上你还看不出她有什么不好过的样子罢了。

  其实侠二爷并没有完全忘记翠姐姐,这都怪翠姐姐自己对人家太过冷落,以致侠二爷才会深信绿仪姑娘一句话:“你不看人家在躲避你呢……”因此侠二爷吓得不敢跟翠姐姐再随便,而造成了她和念碧的一段姻缘。

  世间儿女痴情就常常这样阴错阳差,讲起来还不都是自作聪明之累?

  这时候,宝三爷面临紧要关头,他担忧不容易说服翠姐姐,可不想翠姐姐干脆得出人意料。

  她的答覆竟是四个字完全同意。

  这么一来,三爷反而免不了满腹狐疑……

  不一会儿,纪玉来了,翠姐姐依然言笑自若,照样教关起了门儿研究大罗剑,练完剑就去忙着园艺。

  她栽培有三百盆好菊花,说等十月上旬开菊花会,要跟白芙院马太太手种的比赛。

  翠姐姐今天兴致特别好,不合理的态度使三爷越发感到不安。

  好容易挨到近午时光,马太太白玉亲自来看翠姑娘。

  白玉今年三十七八岁了,还是美丽得像一朵白芙蓉花,而且态度十二分和蔼端庄,母亲有这一副好风格,儿子大概不会没出息到那儿去?

  翠姑娘心里是不是有这一种感觉不敢说,可是她跟这一位未来的婆婆谈得很融恰,终于被邀去白芙院伴马太太进餐。

  老太太喜动慈颜,姑娘欢承色笑。

  看起来,她们婆媳的情感是那么样亲热。

  然而,宝三爷还是不能放心,这大半天他始终寸步不离翠姐姐。

  饭后继续聊天,谈的都是才艺问题,白玉平生唯一嗜好读书,老太太是个出名儿的书簏子。

  她们不断的以经史问难姑娘,姑娘她只是知之为知之,话到适可而止。

  就这样,更博得两位老人家的份外满足,认为像她这样知礼识趣的好媳妇,打着灯笼儿去找也没处找……

  要不因为不能不下厨去张罗晚餐款待崔巍,天快黑了她们也还是舍不得让姑娘告辞回家呢!

  这时候,纪宝仍是追随姑娘下去。

  姑娘看出小弟弟肚子里怀有鬼胎,拉他到屋里,让他并排儿床沿上坐,看着他那张狡猾的脸冷笑道:“今天你很忙?”

  三爷低下了头,不吭声。

  姑娘又道:“大清早上县里去做媒,难为你怎么样说服我爸爸?也还有办法把马妈妈请回来看亲?

  晚上白芙院一顿会亲宴,天下事大定矣!你的大媒做的很成功,还有什么不放心,还跟着我干吗?”

  纪宝缓缓的抬起头瞅定翠姐姐,张张口泪珠儿已挂在睫毛上。

  姑娘忽然感动得紧紧的拥住他,颤抖着声音说:“宝,不会的……我不会转什么不好的念头……”

  纪宝咬着嘴唇道:“不,你今天的神情很可怕,使我十分不安……”

  “我不是好好的么?”

  “翠姐姐,假使你有什么想不开,那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事情,我……我也不能活下去……”

  说着泪随声下,像个泪人儿似的。

  姑娘拥他更紧点说:“宝,你误会了……”

  “不!我看得出来,你不满意……”

  “怎么会呢?你虽然绝顶聪明,但并没有把我看透彻。不错,我承认喜欢纪侠,然而纪侠就弄不清楚我爱他,与其他兄弟姐妹爱他有什么分别,你想,这还有什么话可讲?又如何讲起?……

  他和小红要好那是他应有的自由,何况傅家和郭家长辈原有替他们撮合的打算,我又有什么理由抱怨呢?

  我是痴,痴该是一种耻辱,我要洗雪耻辱,我不惜嫁给任何人,不要说是马家念碧,猫儿狗儿我也愿意跟随去,这不是报复,这是自救……”

  说着她也挂下两行珠泪。

  可是她反而笑着说:“是的,我心里好像有点难过,但是我相信这种难过,譬如一株新有生机的枯树,等到它慢慢的欣欣向荣,那些残枝败叶自然要脱掉,总而言之,我决不会辜负你的一番盛意,现在你满足了么?弟弟!”

  纪宝伸手抹去滚下来的最后一颗泪珠,才说道:“是的,姐姐,我相信你是个最明白的人。”

  姑娘道:“这时候马大爷和我爸爸一定来赴宴了,你也可以过去啦!”

  顿了下又说:“爸爸喝酒不醉不归,你可别让他冒险过湖,风这么大,出了事闹笑话还不要紧,怕的是揭穿了这一顿会亲酒的秘密,在念碧没有到家以前,我不愿意走漏消息,这责任由你负担。

  马大爷那一张快嘴,必须想办法稳住他,散了席请爸爸来这儿休息,我这便去替他老人家预修床铺……”

  “早上我已经告诉过奶奶暂时不要张扬,后来对马妈妈也提到这点,她还能不通知马大爷,马大爷也还能不听马妈妈的话?”

  “你又怎么知道我要守秘呢?”

  纪宝笑道:“我想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害羞的,你当然不例外。”

  “我倒没什么怕羞,实话说我就是不服气,我还要出花样逗逗纪侠,逗纪侠也就是要斗斗诸葛先生,看看她还有什么神通为邓畹君帮忙。”

  “姐姐,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这样做人家多多少少总会讲闲话,而且必然引起奶奶不高兴,不妨别动声色,来个隔山观虎斗不妙么?”

  “你是说看绿仪跟小红斗?”

  “可不。”

  “愿闻其详。”

  “这几天绿仪姐姐和畹姐姐忙于参赞戎机,没有机会让她们见到二哥和小红姐要好的情形。

  明天或者后天,她们可能由康山回来,到时你还怕没好戏看?

  小红姐藏锋敛刃,脚色不在诸葛孔明之下,她们俩斗起阵法还能不高明?听啦!首先夹在当中受折磨的可是二哥,后来落得没趣下场的总还是诸葛孔明先生和畹姐姐,这你还不够过瘾?”

  “畹君倒是怪可怜的,我就不放过绿仪。”

  “我希望你慎重,我敢保你决占不了便宜,根本她是一个局外人,为了谋并非为己张本,这你先输了第一着……”

  “我就恨她为什么舍己全人?”

  纪宝笑了起来,道:“简单的说,她早有了满意的婆家……”

  “绿仪已定了亲……”

  纪宝点点头道:“是,四姨姨做的媒,把她说给南昌府百花洲我大舅舅的大表哥杨存之,大舅舅杨吉庭现任刑部尚书,知县起家两任河督,大表哥不单是人才轩昂,而且前十六年就点了翰林,这还不比二哥漂亮得多?

  大舅母娘家姓唐叫眉姑,脾气极像四姨姨,爽直活泼,她们两位老人家顶合得来,不是四姨姨一力作主,凭陈家姨夫也攀不上这门官亲。

  所以,绿仪姐姐才会卖死劲帮助畹姐姐,照一般人的看法,自然认为她有良心知恩报德,以人和来讲你可不是又输了第二着……”

  姑娘不禁垂下了一颗头,想了想笑笑道:“不谈啦……你走你的吧!记着等一会送爸爸来……”

  纪宝笑道:“教张妈多弄几碗醒酒汤,今天我非要喝两杯……醉了跟伯父睡,你可别讨厌……”

  姑娘叫:“不准喝。”

  话声未绝,纪宝跳下地,一溜烟走了。

  □□□□□□这几天,繁青已把全部军事布署好,海悦海怡妯娌俩分船南北出镇落星湖、宫亭湖。廉山、鞍山各驻五十条好汉。

  瓮子口一带由马松纪侠负责。

  邓鳅指挥大小楼船监视各处岛屿隘口埋伏。

  繁青本人带绿仪畹君建纛出巡,这位女元帅搅得顶大胆顶神气,奇怪地方官居然还都蒙在鼓里,却也不见真有什么敌人前来撩拨窥探,也没得到三百里之外放出的哨船报告任何军情。

  于是繁青飞鸽传令,召回海怡海悦,派邓家子弟有才干的前往接代防务,她们三姐妹左右翼中军会师瓮子口。

  □□□□□□小翠姑娘和马念碧说定婚事第三天下午。

  繁青到家稍事休息,立刻教请翠姑娘相见,问她对保卫翡翠港老巢是不是已经有了充分准备?

  翠姑娘的答覆是:她的计划必须等到湖上有警时才好实施,假使事先使用太乙遁甲布起阵图,则须禁止船只出入,抑且变幻神怪亦恐骇人听闻。

  眼前尚无惊险征候,实无嚣张必要,况小红小绿姐妹在家,港内四周又有五十名丁壮伏弩守卫,事非万分逼迫何必卖弄玄虚……

  随后她反劝繁青镇定应变,极言近日湖上一切措施,都嫌太过招摇,万一官方见怪指为倡乱谋反,显然反中敌人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之计……

  她坚决反对明目张胆整旅行军,力谏不可以使用旗幡仪仗乃至至建纛出巡,认为无补自卫实际,徒假仇人口实,速祸招尤,可谓不智……她纵谈侦察工作重于戒备,戒备要在严守秘密……

  主张即日疏散密集湖上备战船只,纵之四出捕鱼,藉以刺采贼人消息,贼来传警合围兜击,贼去依然还是渔民,但求避免官府注意,方可弭祸无形,贼来与否事不可知,铺张扬事有害无益……

  小翠姑娘今天很奇怪,侃侃纵谈辞若泉涌,不单是讲话一点不客气,甚至还露出几分骄傲神色。

  纪宝晓得她在向诸葛军师撩拨,倒想看看她们俩到底谁强谁弱。

  但是绿仪也真特别,她不独不出应战,反而代求繁青务必采纳翠姑娘意见,她自然也有一长篇话演说。

  巧就巧在把一切过失完全推卸繁青身上,同时又有办法替繁青设辞圆扬,暗里表示她和繁青并非不高明。

  换言之,那也就是说:高明的不一定只有你翠妹妹。繁青也未必办事真糊涂,第一眼前并没有出事,出了事还可以诿责新绿二姨姨来信要她这么做。

  第二眼看会场上马老太太和杨夫人显然已被翠姑娘危言所耸动,因此她也有她的一套道理。

  散了会小翠姑娘出来时,恰好跟小绿走了个并排儿。

  小翠打招呼笑这:“好几天不见,纺织学得很进步吧!”

  小绿笑道:“那实在没什么了不起,谁肯学谁就会,不是吗?”

  小翠点头笑道:“这是实话,小红姐姐怎么样呢?她大约很勤,邓夫人派人请了两趟也没见来……”

  小绿笑道:“她在家和纪侠下围棋,我要不是想找你,谁又高兴跑来开会呢……听说你把梧桐馆布置得花天香海似的,带我去看看嘛!”

  小翠笑笑道:“好好的一个地方,让我这小家派数的人作践得一塌糊涂,你看了可别见笑。”

  说着她们俩来到梧桐馆,先到前后院子里看过那三四百盆含蕾待放的菊花。

  小绿虽则赞美备至,但她的批评居然完全中肯,小翠深以为异。

  小绿笑说她的祖母性喜艺菊,父亲是个孝子,每年必种几亩菊娱亲,又说母亲嫁给父亲时,也正是菊花盛开的时候。

  平日父亲作画总必是署名菊隐,母亲作短柬也常用菊侬,祖母则是亲戚故旧所公认的菊母。

  一家人与菊有缘,男妇老幼无不深知艺菊之法……

  小翠听着不禁欢喜赞叹,她们俩越谈越投机,小翠终于让人家进去密室里观赏她的两丈见方白缎子的壁衣刺绣。

  那是她最近赶绣出来的杰作,预备十月上旬开菊花大会时张挂,绣的当然都是菊花,大朵的就有斗那么大,小的不过金钱那么小,凡是菊花所有的颜色全用上了,五光十色,娇艳欲滴。

  不单是绣的基本工夫到家,而且设色神韵完全是大画家的章法。

  小绿看得怔住了,月不转睛魂入绣里,好半天她就是动弹不得。

  小翠怕她着了迷,赶紧拉她到书房里待茶。

  喝过茶,她又去窗前翻阅主人课花诗稿。

  翠姑娘也总是有心炫露,嘴里尽管谦虚,看尽管让人看,看完几首新诗几个填辞几页书本。

  小绿好像越发倾倒,回头望着壁上挂的三尺长剑,想了想说:“姐姐,假使我请求你让我搬来跟你一块儿住,你是不是能答应呢?”

  小翠的眼光紧跟着掠过那柄剑笑道:“只要你不讨厌我……”

  小绿道:“你以为我想学你的大罗剑。不错,我有这一个希望,但只是希望,大罗剑是祖师爷看山不传之秘,我不敢强你所难。

  我要学的是刺绣和填词,绣我完全不会,填词老是弄不好,你要是肯教呢!我也不能白学,刚看你的画稿还不如我,我还会各种古乐器,武功方面我会点穴,暗器呢!大约无所不能……”

  说到这儿,她格格地笑起来,笑着又说:“你一定在笑我自己捧场,其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人又何必装伪做作呢?

  你为人智慧如海,才识无双,这个都还不足打动我的心,我爱你素净飘逸,心如明镜不着尘埃……”

  小翠也笑起来叫:“你怎么啦?简直找我开胃……”

  小绿摆手说:“别嚷,听我讲,我认为你这人值得深交一下,红姐姐也有这个意思也讲过这话,可笑她最近让侠二爷缠住了!她很愚蠢……”

  小翠不由抢着问:“怎么好说愚蠢呢?珠联璧合,人天共喜……”

  小绿道:“她要是不愚蠢,你就不算聪明,请教,逃避桃花榭,迁居梧桐馆,毅然淡忘了侠二爷,不假辞色拒人千里,为什么呢?”

  “这……”

  “你还不是想跳出爱的漩涡……”

  小翠立刻满脸通红。

  小绿笑道:“你和侠二哥共患难同艰苦,晨昏相对寝食常亲,假使都没有一点动情,那你就不是性情中人。

  好在你来翡翠港不过两日工夫,看出畹姐姐情有独钟,个中还有个仪姐姐居间作祟,于是你决然割爱,舍己全人,从这儿我看见你无量智慧,看见你渊博仁慈,这就是你不可及地方。”

  听了这些话,翠姑娘虽然颊上红潮未退,却也还是笑吟吟地叫:“哟!你把我吹到云霄里去了啦!也怪,怎么知道……”

  小绿笑道:“讲呀!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呢?你不想现放着令高足宝三爷,他那一天不对我们讲你两三句好话呀!”

  小翠跺脚道:“是他,这家伙顶可恶……”

  “你虽然居心要成全畹姐姐,畹姐姐偏又碰着红姐姐。畹姐姐深潜苦海,红姐姐初涉爱河。

  侠二爷却只管徘徊歧路,我批评他三个字‘糊涂蛋’,根本混沌无知,底下看得见的一团糟,你还能说红姐姐不是愚蠢……”

  “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会成功,看起来红姐姐自然希望较多。”

  “不然,我与你所见正相反,红姐姐刚强自傲,畹姐姐柔婉可人,刚非柔敌,败必惨变,我实在不敢替她设想……”

  “你的看法必然错误……”

  “何以见得?”

  “畹姐姐似柔实弱,柔固克刚,强终胜弱,只要红姐姐晓得设法制服她的军师诸葛先生,阿斗不足图也!”

  “你总是恨透了仪姐姐……”

  “我于此时无我相,无人相,无寿者相……无所叹恨……”

  “别装幌子啦!今天你在海棠厅拉扯那一大篇高论,向那一个放矢呀?你讥笑她身为军师,轻举妄动忽略了大众安危。

  讲是讲得不错,只可惜没看清事实,这次弄兵布署,她不但未出过一点主意,而且你所讲的恰是她肚子里要讲而不便讲的话,这就是说你反而帮了她的忙……

  你也还得想想四姨姨是不是无知下愚?干脆她老人家就是要倡乱做反,你卖什么傻劲儿呢?……

  这里郭家、邓家、马家、陈家全是所谓孤臣孽子一流人物,心怀故国痛失河山,时刻都在鼓动排胡复明浪潮。

  眼前满人又有内乱影响,那些阿哥们闹争位,家母认为有隙可乘,一面挑拨家父赶往新疆游说傅家姨丈回师举义,一面派家叔来此耸动四姨姨。

  那天席上二叔顾虑引起吉姨姨反对,话埋藏机未敢明说,今天还不是因为她老人家在座,四姨姨才会装聋作哑,你听明白了吗?

  当然你要问何以唯独吉姨姨思想行动与众不同?

  这理由说起来很简单,她是傅家媳妇,杨家女儿,丈夫忝属国戚位列通侯,而且胞兄官居极品,满堂袍笏,她还能愿意招灾引祸吗?

  造反不是儿戏,诛连九族律有明条,绿仪姐姐身许杨家难免要为杨家着想,正苦有话说不出,你今天却替地讲了出来,这不是帮忙她吗……”

  顿了会,她笑笑又说:“现在我们不妨再想想看,家父跑一趟新疆,究竟会有什么收获呢?

  傅家世受异族皇帝厚恩,姨丈还是神力王郡主所出,他会背叛清廷吗?不会的。

  人总是当局者昧,家母唯望姨妈会劝诱姨丈就范,姨妈会不会这么做呢?不会的。

  她在武夷山学艺,祖师爷法明大和尚要她立过誓不参加反清工作,后来她遨游京都,屡邀帝眷,那时候她如果肯违誓的话,行刺不过一举手施展之劳,今日贵为福晋之列,她也还能做出谋逆勾当?

  新疆十万健儿游说不成,区区鄱阳湖几个娘儿们济得甚事?

  今天,你总算提醒了吉姨姨,利害关头她一定会拚命去干涉四姨姨行事。

  她倒不是不会说话,四姨姨多少也还得尊重她的意见,眼前或可侥幸无事,我算定姨妈见到父亲后,必然迅速赶回来扑灭这一场燎原大火,天塌下来有长个子顶,你还瞎操什么心呢?……”

  听完了小绿这一篇话,翠姑娘还是怔在一旁动也没动。

  小绿从容喝了口茶,站起来过去摘下墙上那一把长剑,抽剑出鞘,摆一摆水痕荡漾,她排个老内行腔调,笑吟吟说:“好剑,有其主必有其物……”

  小翠摇头道:“你弄错了,不是我的……”

  “那会是谁的?”

  “是宝三爷拿过来的……”

  小翠笑道:“怎么样?姐姐,我明儿就搬来住好不好?”

  “好呀!”

  “说真的,我情愿把全部点穴秘诀交换你几手大罗剑,别再讲没练好,没练好没关系,我只要学个谱。

  暗器跟你换刺绣,音乐换填调,公平交易,我无诈尔无虞,一定要说大罗剑不传,那点穴离道还不是禁学?所以我说大家同是祖师爷门下,大水冲不到龙王庙,可不必看得那么严重。”

  小翠也站起来,亲切叫了声:“妹妹……”

  小绿笑嘻嘻再说:“怎么样?姐姐……”

  小翠道:“到今天我才算了解你的为人……”

  小绿翻一下白眼说:“为什么不说有眼不识泰山呢?”

  “看起来我恐怕只够做你的丫头,你不下交我我也要高攀,明天一早就搬来住吧!尽我的肤受耳食,一知半解无不奉告……”

  “一句话,姐姐,谢谢你啦!”

  叫着扔掉剑请个安,小翠急忙还礼。

  就在这时候,纪宝脱兔似的奔进来,一眼望见这情形,乐得他老远拍手嚷:“哟!拜把子呢!恭喜啦!”

  弯弯腰连作了两个长揖,赢得两位姑娘都笑了。

  小翠道:“宝,二姐姐也要搬来住,我正想警告她当心你淘气,你就来了!”

  纪宝叫:“好呀!梧桐馆这一下双凤并栖还得了……”

  小绿道:“我来了,不许捣乱……”

  纪宝笑着道:“是,还有吗?”

  小绿嗔道:“怪聪明一个好孩子为什么一定要讨人嫌?你说!”

  纪宝笑道:“多凶呀,还没搬来就扳起面孔教训我么?奉劝你还是跟我客气点好,饶你满腹马宝牛黄,宝三心中可只有翠姐姐一个人,你也没办法管我……”

  小翠赶紧说:“别放肆,宝,好好讲,刚从那儿来?看你好像带来了什么好消息,是吗?”

  “一点不错,我赶来报告你那一篇高论引起了什么样结果!”

  “什么样结果?”

  “你们两位走了之后,妈和四姨姨由密谈进入吵嘴,吵得顶热闹……”

  说着纪宝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翠吃惊的问:“吵得很厉害?”

  纪宝道:“就差没打起来……妈讽刺四姨姨亡命之徒,四姨姨讥笑妈不知有国。马家老奶奶也不满意干女儿,斥为锋芒毕露,成事不足偾事必然……

  陈家两位姨姨吓得不敢作声,四姨姨陷于孤立只好表示让步。

  可是妈坚持撤销康山、鞍山两处营卡,解散湖上一切戒备,还有沉没郭家二伯父送来的八尊大炮。

  四姨姨自然不能全部接受,妈就要放火焚毁翡翠港房屋,即日带我们一班兄弟姐妹上南昌府见姚巡抚辞行进京……

  两边越吵越僵,事态显得颇严重,老奶奶急得要命,正在竭力设法转寰,底下要吵出怎么样还难说……”

  小绿问:“依你看造反怎么样?”

  纪宝道:“我赞成自卫,不赞成造反,估计我们的力量,造反不够自卫有余。假使四姨姨真的预备造反?那一定要靠爸爸妈妈新疆方面数万兵力响应才行,那么二姨丈这一趟西行,显然意图游说。

  我以为爸爸妈妈都不会被说动,而且妈妈反而要尽速赶回来镇压祸变。

  妈妈并不是忘记了国仇家恨,只因为身受干爷爷侧天雕郭明,和祖师爷法明大和尚再造之恩,立下誓言不参与反清复国工作。

  两位老前辈同负奇冤痛恨朱明,所以不许徒儿有所不利于满人皇帝。

  后来妈妈艺成别师下山为父复仇,沈将军剐知府斩太妙-柴荣,就是没找满人皇帝的麻烦。

  不是没有可乘之机,也不是没有胆气,讲起来还不是不肯违背祖师爷戒条?

  据说,那一年她老人家在京变服夤夜入宫见皇帝,不理仪节乃至毫无礼貌,皇帝不但没见怪,反而慰勉有加。

  对外祖父文字兴狱举家殉义深表悼惜,御书墓碑,赐葬忠骸,那时候妈妈心中已经备受感动,叹为有道人君不可狎侮。

  而现在她受封一品,儿女成行,眼见国家励精图治,省刑罚、薄税、饮黎庶安居乐业,她也还能作孽谋反吗?

  二姨丈此去新疆,必然碰了一鼻子灰,妈妈必赶回来无疑,爸爸可能勒兵入觐坐镇于京畿。

  皇帝春秋犹盛,精力未衰,阿哥们小丑跳梁,还不过骨肉相残,二姨姨昧于大势,四姨姨盲和苟从,但望妈妈即日可到,不然不闹出事才怪……”

  纪宝所说的跟小绿刚才一篇议论完全相符,可是话讲得过火,这使小绿不高兴,心中不舒畅。

  当下她抿抿嘴,沉下脸说:“你不过一个奴才坯子,狂到什么样子啦?你爸爸也不敢轻视二姨姨,你什么东西?

  满人入关,窥窃版图,忠臣义士饮血椎心,多少人肝脑涂地毁家赴难,谁都像你妈妈那样……”

  纪宝赶紧道:“够了!什么东西,奴才坯子,你自己刚说的,还问……你是恨我口头太不客气?

  丈八灯台照见他人,照不见自己,你在谩骂呢!不觉得吗?

  我们俩不妨尽量避免冲突,还时暂时停一下好了……

  告诉你,海棠厅一场纠纷可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你就在这儿用晚饭啦!张妈菜弄得还不错,吃过饭乘凉,通口气继续畅谈,有什么问题我总领教,最好彼此都别光火,心平气和的谈谈……

  现在让我再提醒你一句,刚说二姨丈西行必然碰一鼻子灰,那是轻说,你大概必然忘记了祖师爷也是上南疆看爸爸妈妈的!

  假使祖师爷先到,二姨丈自然什么都不至说,万一二姨丈先到,话已讲了出来,祖师爷难免要听见,你也想想那不是颇讨厌吗?

  前多少年,二姨丈顺从二姨姨的意思,设立怡红铁工厂招亡纳叛,倡乱满州府,你总也听说过祖师爷发了多大脾气……”

  说着,他狡猾的扮了个鬼脸,扭回头上小厨房找张妈妈商量烧菜去了。

  □□□□□□第二天。

  天气不太好,人的情绪也很不安。

  原来一清早繁青私约海怡海悦,偷偷往瓮子口会晤邓鳅和马松,随即督率一艘备战船逶迤入湖。

  这次秘密行军,倒真是偃旗息鼓而出。

  马老太太得到纪宝报告,认为既肯销声敛迹不再招摇,入湖结寨防贼却是末可厚非。

  中午时光,马松回家谈及详细情形,说湖滨只留二十只小舟,伪装捕渔往返哨探,其余大船全数分散各处港湾藏匿,康山、鞍山下令禁悬旗帜,星子县一带完全解严,表面看起来和往常一面平静……

  听了这些谈话,杨吉墀杨夫人心里稍为好过,饭后本想睡个午觉,小红姑娘却来怂恿她往见姚巡抚。

  说是应该明白一点官方消息,假使南昌城已有谣言,更应该向人解释一下,她指点必须怎么样说法……

  吉墀深信言说有理,马上打扮出门,本来说要带纪侠同去,侠二爷可就怕这一着,眼不见溜之大吉,到处找不到只好作罢。

  吉墀刚走一会,畹君忽告失踪。

  据她的小丫头说:姑娘不放心太太两腿不方便,赶往南湖看护,本来约好陈家姑娘,陈家姑娘临时闹肚子不能去,姑娘等不得一个人悄悄走了……

  这自然不当一回事,大家查问过就算。

  下半天,小绿姑娘赶进梧桐馆,纪宝陪人家瞎忙,乱到二更天才吃饭。

  这时候,西风转恶,而且疏落落下了两三阵雨,天气顿时秋意十足。

  小翠和小绿都想早一点睡,好不容易把纪宝打发回去紫薇轩,阿喜突然跑来敲门,敲得相当猛急。

  两位姑娘同住楼上,同时探首窗外问有什么事?

  阿喜高声回话:“南湖方面举起烽火……”

  话还没说完,小绿翻身急扑南窗,看远处潇潇雨歇烽火烛天,一两处流星火炮此起彼落,看着嚷:“好呀!真干起来了,还好四姨姨……”

  小翠叫:“快下去开门让阿喜上楼……”

  小绿奔下扶梯,纪宝恰由窗户上跳进。

  小翠喜道:“宝,你来得好,我心里有点慌……”

  纪宝道:“不要慌,是不是要上阁楼去点着那七盏神灯?”

  小翠两手紧掩在胸口间说:“是的。”

  小宝忙道:“我去……”

  小翠道:“等等……橱里有个黄布小包袱包着四张草书符-,看清楚分别颜色向东西南北角焚化……”

  纪宝说:“我晓得那是青龙白虎朱雀玄……”

  边说边奔上阁楼去了。

  阿喜一旁站了半天。

  小翠回头问:“五十名守卫都在家?”

  阿喜点点头。

  姑娘接着说:“赶紧通知七位队长,火速把分给他们每队七把皂幡竖起,装上弩机……

  肃静喧哗……”

  阿喜大概很着急,听到这儿他一踩靴底儿失踪了。

  屋里没有人,小翠拿起精神倒盆清水净过手,摘下壁上宝剑,拍散头发步出楼外平台,依据胸中所学,结印驱使六丁六甲作起奇门遁法,顷刻之间整个翡翠港四围烟雾弥漫,风雷并发……

  这时候纪宝、小绿回来都悄悄地站在一边发呆。

  蓦地看见桃花榭那边一缕青光划空而起。

  小绿叫:“看,那是什么东西?”

  小翠立刻把手中剑递给她说:“怕是贼关在家里……”

  她声音抖得厉害,纪宝赶紧向前搀住地。

  小绿悄声儿说:“我可疑贼是绿仪姐姐放进来的,刚才上水榭看侠二爷红姐姐都在那儿,绿仪姐姐准备带她们往南湖接应四姨姨,我去时恰好看见她派人找阿喜备船……”

  小翠跳起来叫:“她……”

  叫声未绝,对面水松阴影中窜出一条黑影,背后青光曳着尾巴蜿蜒追逐,纪宝说:“来的好像是二哥……”

  小绿接着说:“是二哥,他就穿着一身黑衣服。”

  小翠抢着说:“纪宝不许动,二妹帮助侠,急击青光,那是妖术吹剑,我们只好拚命,记得别离开我。”

  话就说到这儿,纪侠已经来到切近,小绿立刻备战。

  眼见纪侠一跃三丈纵登平台,余光跟踪而至。

  小绿让过纪侠,腾身暴起剑劈青光,青光受剑散若火花坠地不见,纪侠回头叫:“二妹当心,来了三个妖喇嘛!”

  一个披发莽头陀应声飞至扶栏上,借屋里窗户漏出灯光,看清楚头陀红衣蔽体,头戴束发金箍,仪容非常丑陋。

  小绿三不管翻腕递剑,剑奔头陀小腹。

  头陀手中雪花价般一柄戒刀盖头疾下,小绿长剑立折,纪侠翻身急救小绿,头陀刀飞人跃,纪侠抽剑撤步避刀。

  小绿从旁突出,并两个指头狠戳头陀左肋。

  不料头陀暗里犀皮软甲,甲上密布钢钉,小绿伤手骇然而走。

  头陀直冲纪侠,狂斗两个回合,纪侠心慌不住倒退。

  纪宝眼见势危,滚地推剑剑扫头陀双脚,头陀曲踊让剑,刀起如白虹饮涧仍迫纪侠,纪侠急切里横剑当力,刀落剑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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