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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9章

  第37章

  时光飞速的刷新至深秋,佳南与陈绥宁都在翡海,彼此间的联系却淡薄得如同一场秋雨后,梧桐树光秃的枝桠,萧索寒凉。

  许佳南偶尔在电视上见到他,年轻男人的事业似乎是攀至了巅峰,哪怕只是随意的坐着,依旧气势凌人。她面对着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也会微微晃神。

  关北酒店开业在即,这个节骨眼上,柏林也带回了消息,博列尼依然对滨海很感兴趣,但是对滨海的资产评估报告有些不满,要求由自己的团队重新进行审核。

  佳南答应了,又对柏林道了谢,说:“你帮我带话,会觉得为难么?”

  对方大咧咧的笑了笑:“我只是帮朋友的忙,没什么。”顿了顿,声音又有些狡黠,“既然双方都感兴趣,你倒可以渔翁得利了。”

  佳南浅浅一笑,却转了话题问:“今晚关北的体验夜,你去不去?”

  “你收到邀请函了?”

  “嗯,在考虑要不要去。”

  “去吧,反正我们都是单身。不如结伴去。”

  挂了电话,佳南拿指尖揉了揉眉心中央,秘书在门口小声的提醒她:“许经理,有客房部VIP的电话,指明要找你。”

  佳南按下内线,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清亮柔和:“是许小姐么?”

  很少有人将“许小姐”这三个字如她一般,说得温和淡然,没有起伏,仿佛只是点头之交,所有的情谊纠缠也只是擦肩而过。

  可她们实际上的关系,却是一个男人家中的妻子,与外边的情妇。

  佳南忍不住嘲讽的笑了笑,舒凌来找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下午不知你有空么?”舒凌听她不说话,便续道,“好久没见了,一起喝个茶好么?”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好。”

  “那么一会儿见。”舒凌想了想,又说,“你两点之后过来,比较方便。”

  恰好舒凌所在的那幢小楼正在经行例行的安检,佳南所幸便早些过去。这幢楼其实不算大,当年这一片是某国租界,留下了各色洋房,滨海酒店的数套总统套房都是由这样的洋房改造而成。哪怕只是不远不近的看着,这样的住处总凝着一层历史风韵在,远胜所谓的奢华。

  职工楼梯在极隐蔽的一处所在,佳南走到一半的时候,在楼梯那扇小窗前停下了。

  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小楼的后院,深秋的阳光深浅不一的落下来,将那方精心保养的草地洇出淡淡水纹,上边铺了一块极大的绒毯,笑声一阵阵的传来。

  数个月大的孩子穿了粉蓝的小衣裳,似乎在努力地翻身,却因为屡次都不成功,挥舞着胖胖的手脚,发起了脾气。一旁他的母亲垂眸看着他,只笑盈盈的,却不帮忙。于是旁边那个男人变伸手将孩子抱了起来,举在自己身前,侧头看了妻子一眼,很是无奈。

  孩子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小手去抓爸爸的衣袖,年轻男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将孩子放回妻子手中,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衬衣的上那对白金袖扣,又将袖子卷了上去,才说:“我来报。”

  佳南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陈绥宁笑得这样开心了,这个男人总是内敛,偶尔锋芒闪露,仿佛他的世界很少有温情。可是对着孩子,他却像是一个大男孩,小心翼翼地维护,毫无保留。

  原来这样的人,还能做个好父亲。

  心底有一丝酸涩么?

  是有的吧?她无法否认这一点,然而更多的,升起的,却是恨。

  铺天盖地的恨。

  她曾有一个机会,也能成为母亲,就像楼下那个眉目温婉的女人一样——那时她甚至卑微到不再祈求孩子的父亲回来,哪怕独自一人,她也会将孩子抚养长大。

  可最终只是失去。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

  上天对她,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她所爱,所求,所想,从来都是吝啬于给她。

  所以此刻她只能站在这样阴暗的一角,静静地看着,内心哪怕如同被万蚁啃噬,也只能默不作声。

  过了很久,那个男人终于离开,佳南慢慢的走出来,回到一楼门口,低头看了看时间,恰好是一点五十八。

  他的妻子是科学家,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不像自己,那时总是不知天高地厚,将半个小时以内的误差统归于零。她微微调整了表情,摁响了门铃。

  舒凌过来开门,看见佳南的差南,唇角的笑愈发柔和:“许小姐,请进。”

  佳南不动声色的打量她,她的身材样貌恢复得极好,五官线条也比之前柔和了许多,穿着家居服,随意温柔。

  舒凌请她在客厅中沙发上坐下,随手抱了一个靠垫在怀里,有些出神:“那次你真的让我吃惊。”

  佳南怔了怔。

  “不记得了?”她微微笑了笑,“你让人给我送靠垫——那时候我在想,这个丫头还真傻。如果我遇到情敌,才不会这么客气。”

  佳南垂眸,过了很久,才淡淡的说:“这么久的事,我忘了。”

  “忘了也好。”舒凌爽朗的笑了笑,“那时是我小人之心。”

  佳南抬眸,阳光落进来,眸子呈现出一种琥珀色泽:“所以你今天找我来,不是为了专程道谢吧?”

  “不,我只是找你聊聊。”她诚恳地看着她,“之前我错估了一些事,不知现在补救,还来不来得及。”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不,当然不是。”舒凌微微一笑,似是看出她不信任的表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让我做不愿意做的事,陈绥宁也不例外。”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波澜不惊,语气亦是轻柔,却很坚定。

  佳南看着她,有一丝困惑一闪而逝。

  “许小姐,今天我对你说的话,我思考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这是——我欠你的。”她抿了抿唇,“以一个母亲的名义。”

  说到“母亲”这两个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黯然与歉疚,顿了顿,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慢慢的说:“我想和你谈谈……我的婚姻。”

  佳南的心跳微微失律。

  她坐在这里,以第三者的身份,面对陈绥宁的妻子,隔壁房间似乎还有婴儿小小的哭喊声。

  这么难堪地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许是事情有些复杂,向来条理明晰的舒凌亦在整理思绪,良久,才有些慨然的笑了笑:“你看,连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孩子的哭闹声忽然大了起来,舒凌匆匆忙忙站起来:“你稍等。”

  佳南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个深红色的首饰盒,她移开目光,看见抱着孩子过来的舒凌,手指纤细白净,没有戴任何首饰,包括那枚用希腊语命名的结婚钻戒,想是怕刮伤孩子。

  孩子在舒凌怀里终于安静的睡过去,她挪了挪身体,将那个首饰盒递给佳南,示意她打开。

  八克拉的椭圆形钻戒,Αγπη,意寓为“钟爱”。

  一年之前,陈绥宁亲手将这枚戒指戴在舒凌的指间,那时她正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很漂亮的戒指。”佳南淡淡的说。

  “是很漂亮。”舒凌顺着她的语气,微笑,“我猜你的手指比我更细一些。”

  佳南怔了怔。

  舒凌却从她手中接过,反转到戒指的另一面,顶灯的光线落下来,折射在银白色的戒身上,几缕光线诡异的折动,刻着一个小小的、不易发觉的字。

  囡。

  翡海的方言,读出这个字的时候,带着几分糯糯的味道,天然的宠爱与纵容。

  只此一个,再无其他。

  舒凌带着微笑将戒指放在了佳南手心中,强调:“它不是我的。”

  切割完美的钻石硌得掌心凉凉的,佳南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让,才微微嘲讽:“想不到,你这么大方。”

  “我?大方?”舒凌手下依然哄着孩子,却忍不住失笑:“谢谢,你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人。他们都说我睚眦必报。”

  佳南无语。

  “我们开门见山吧。孩子不是陈绥宁的,一年前我嫁给他——他有他的目的,我也有我的想法,但是只有一点,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夫妻间的感情。”舒凌慢慢的说,“但是当时,他和我……都不知道你有了孩子。失去了那个孩子……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佳南低着头,并没有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是将那枚戒指放回桌上,语气有些冷漠:“那么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区别?”

  舒凌专注地看着她,“对你来说或许没有任何改变。可对他来说却不是。”她的手无意间拂过孩子柔软的额发,轻声说,“那个时候,他自顾不暇。”

  “自顾不暇?”佳南冷冷的重复。

  “那段时间,他身边发生了很多事。”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佳南,“那是他的隐私,此刻我无可奉告。但是假如你想知道,或许可以留心下周边的人和事——我想说的是,我认识的陈绥宁,从来都冷静自制,只会因为一个人失控。你知道么……我很喜欢你拿话堵他气他。每次他回来,脸色都很有趣。”

  “许小姐,陈绥宁不会知道今天我找你说了这些。”舒凌笑了笑,“你比我更清楚陈绥宁是怎样一个人。他看似强悍,却常常口是心非。看似深沉,头脑一热的时候,却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应该能明白……不论你要什么,这便是他的软肋。”

  佳南的心跳微微加快,她不确定眼前这个女人知道了什么,只是重复了一遍:“软肋?”

  “是啊。他还爱你——哪怕这份感情阴暗,扭曲,深沉。”她平静的说,“他的软肋。”

  佳南的目光倏然变得警惕而锋锐。

  “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不知道你要做些什么,可是大致能猜出来。”舒凌抚慰地笑了笑,“不外乎是遗忘,原谅,或复仇。”

  客厅里沉默下来,午后的阳光中,尘埃轻轻飞旋,心事浮动,佳南的脸色有些苍白:“遗忘……原谅?”一下午宁静的声音此刻却带了轻颤,“发生了这些事后,我做不到这些。”

  “那么是要报复他?”舒凌的目光中带着了然,“这样也好,否则对你……太不公平。至于他……这或许也是了结。”

  佳南既没承认,亦不否认。

  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忽然间笑了起来:“你知道吗?我和陈绥宁结婚,也是为了报复一个男人——那种感觉……很痛快。”

  佳南与她对视,意外地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孩童般的顽意。

  “好吧,即便如此,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说过,以一个母亲的名义,我欠你的。”她低低的说,眼神柔软,愧疚且恳切。

  这个下午,许佳南离开的时候,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不论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是真的是假,今晚……关北的宴席上,她都能知道答案。

  第38章

  深V领紫色晚礼服,颈间的珍珠项链粒粒小指盖般大小,光华润转。发型师小心的挽起佳南的长发,一边低声说:“许小姐,你的头发手感真好。”

  她只笑了笑,看了看放置在一旁的高跟鞋:“我不穿高跟。换双平底的。”

  “这……”服装师有些踌躇,这双手工镶钻的定制鞋与这件长裙,着实是绝配。佳南皱眉,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最后还是换了双同色系的平底鞋,她满意的站起来,柏林已经等在了门口。

  柏林亦是黑色正装,极有风度的替她拉开了车门,一边却很不正经的吹了声口哨。

  她回眸看他,他便比个口型:“哇,惊艳!”

  佳南横他一眼,只是低头,拉了拉领口。

  “方向错了……”柏林看他一眼,假装伸手去要帮忙,“应该再往下拉。”

  佳南忍不住笑了笑,这条路并不堵,两旁的建筑一闪而逝,景致模糊,只有一个红十字在暮色中,异样清晰。她忽然有些紧张,伸手去理鬓发,一言不发。

  很快就到关北酒店。因这是一场VIP体验派对,所请的客人非富即贵,尚未开始营业的酒店只开一扇侧门,安保们如临大敌,仔细的查看过邀请函,才躬身请他们入场。

  脚踩在红地毯上,厚实绵密的触感让佳南觉得安心,她挽着柏林的手臂,带了几分随意打量酒店的大厅——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今天的来宾。

  许多都是与自己打过交道的OME高层,纷纷和他们打招呼,佳南笑着回应,却在踏进电梯的时候,有些突兀的问:“他今天过来么?”

  柏林收敛了唇角的笑意,目光落在电梯的镜面上,注视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你在乎他来不来?”

  “当然。”佳南扬起微笑,“他可是幕后老板。”

  “老大的脾气你也知道,一定会来,不过呆多久就不一定了。”柏林瞬间回复了轻松的表情,电梯叮的一声,抵达顶层。

  偌大的宴会厅,人流往来穿梭,女伴挽着男伴,衣香鬓影的场合,每个人脸上的笑容,便是绝佳的面具。

  佳南侧身,看到了陆嫣的身影。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数分,她想了想,和柏林打了声招呼,快步向那个女子走去。

  此处看见她,其实并不意外,可心中却着实有几分错综复杂的滋味,佳南站在她身后,勾起唇角:“陆小姐。”

  不再喊她陆经理,不再追着她问各种幼稚或复杂的问题,是眼前这个女人将自己领进职场,可转眼间她便是敌手,这种感觉很微妙。

  陆嫣回头,表情有几分措不及手的尴尬,所幸很快的调适过来:“佳南。”

  随意的闲聊数句,灯光却是一暗,年轻的男人走到台前,举起了酒杯,手中的银勺轻轻敲击数下。

  佳南抿了唇角,一双漂亮的眼睛看着远处男人,并没有去听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女人说:“那个时候……他来找过你,是不是?”

  陆嫣一怔,一侧头,佳南依然望着那个正在致辞的男人,仿佛刚才没有开口说过那句话。

  “你也知道那次离职后……滨海的管理有波动,会有危机,是不是?”她的声音依旧温婉轻柔,并不是质问,倒像是一条条的说给她听。

  陆嫣沉默,指尖握着那杯香槟,抿了一口,语气里有着淡淡的抱歉:“我只是不想卷进去。”

  佳南侧身,认真的打量这个女子:“很明智的做法。”

  灯光一亮,致辞已毕,年轻男人缓步走至人群间,霎时间被人群包围了起来。

  佳南不再说什么,只是莞尔一笑,笑容却是凉的,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走开了。

  陆嫣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却仿佛觉得,那不再是自己认得的,那个娇怯怯的小姑娘了。

  佳南在人群中穿过,似有似无的在两个高声谈笑的男人身边停了停,换了一杯果饮,又一饮而尽,这才走到一个巨大的罗马柱后,从手袋中拿出了手机。

  简单了打了几个字,摁下发送,她对着光滑得近乎可以做明镜的墙壁理了理鬓发。倒映里那个年轻女人明眸皓齿,她拉起裙角,快步绕出了这个大厅。

  顶层的另一区域是spa专区。此刻宴会刚刚开始,这里还没什么人。

  只有水幕墙在玻璃上滑下,将夜幕变幻折射,这个城市在灯红酒绿中,奢靡如同酒醉后的美人,微醺却风情千万。这里是留给有心逃离的男女使用的,暧昧,纠缠,每个空间都独立起来,spa师可以用香薰精油迷幻这一方榻椅,或者如你所愿,察言观色后识相的离开。

  “小姐,您需要……”

  “不需要什么。”她淡淡的说,只是眯起眼睛望向窗外。那人很快的离开了,顺便放下珠帘。

  佳南等了片刻,身后有很轻却沉稳的脚步声,和珠玉碎落般的声响。她将视线的焦距微微调整,身后的年轻男人离自己大约一臂的距离,这样站着,不远不近。

  “什么事?”他的声音带了淡淡的笑意,却不防身前的女孩转身,踮起脚尖,只是将双唇贴了上去,一吻缄言。

  她的唇带着轻柔的水果香气,瞬间靡靡的将他纠缠起来,而在他一愕之间,灵巧的小舌已经钻了进去,抵死缠绵。

  陈绥宁星眸微微睁开,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另一只手却抚在她白皙柔嫩的后背肌肤上,唇齿有些暧昧地不清:“小囡,今天这么热情?”

  她想要回答,身子轻轻后仰,却被他不轻不重的扣住,低低的笑:“勾了我来,又想逃?来不及了。”

  他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抱起,自己坐在SPA的床上,却让她伏在膝头,细细密密的俯□去吻,从唇边,蜿蜒至脸侧,颈上。

  “我只是想你了。”佳南的头抵着他的额,微微喘气,指尖若有若无的刮过他的脸颊,“为什么这么久没有找我?”

  陈绥宁似是有些意外,深邃的眸色轻轻一动,落在她红红的唇角上,慢慢放开她,一时间却并未回答。

  “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她的双手依然松松扣着他的脖子,唇角轻轻勾起来,调皮娇俏,如水的目光中亦有几分期待。

  “什么?”他的眸色愈发深邃,玻璃窗外红尘流转,光华岁月,静止在此刻。

  “算了。”佳南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却依旧笑靥如花,“这里结束了你有时间吗?”

  他淡淡看着她,最终目光却落在那双平底鞋上,不知为什么,心底轻轻动了动:“你先回家等我,我现在有事要去下公司。”

  佳南又凑过去,在他唇角不舍的亲了亲,柔声说:“那我等你。”

  陈绥宁回到大厅的时候,并未注意到自己的领结有些凌乱。今天他的心思似乎有些不稳,又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并没有察觉每个上前寒暄的人略略古怪的表情。

  助手上前了数步,有些尴尬的提醒他:“领子上弄脏了。”

  他便低了低头,看见一块玫红色的印渍,忍不住无奈的笑了笑,却并不在意。一边从人群中往外走,一边低声吩咐:“现在就去公司,我一会儿有事。”

  等他离开,佳南才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慢慢的站了起来,之前的柔情蜜意倏然间消匿了,她几乎带着一丝冷漠的倦意,慢慢走至SPA厅的门口,站定,等了许久,才听到身后传来怒气冲冲的脚步声。

  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身材魁梧,手指上戴着明晃晃的金戒指,一看到佳南,便破口大骂:“不要脸的biao子,这种场合也来勾引人!”

  佳南唇角的笑加深了数分,却一言不发,只是转身离开。

  那男人身上带着明显的酒意,蛮横的拉住佳南:“你他妈给我站住。勾搭有老婆的人,你还要不要脸?”

  佳南被他拉得一踉跄,却只是镇定的说:“你不要脸,你的女儿女婿还要脸,放手。”

  男人愈发气急,俚语方言,骂得不堪入耳,幸而这里是在角落,没人注意。

  “你要多少钱,我给你。”末了舒卫国轻蔑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你不就要钱么?一百万够不够?”

  佳南轻轻一笑,却凑过去,一字一句的说:“不,我要得更多,我要他们离婚,我要和他结婚。”

  男人气结,扬手便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你想都别想!我女儿刚生了儿子——”

  “是么?那真巧,我也刚有了孩子。”佳南一半的脸颊红肿,眼神却更锋锐,“假若你外孙愿意,我也不介意做他的后妈。对了,你不妨去问问你女儿,为什么她没本事看住自己的男人。”

  她今天化的妆眼角微翘,比往日还要妩媚上数分,只是清亮的眸色间毫不退让——真正的激怒了舒卫国,怒火上涌,他想都不想,伸手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许佳南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从楼梯上跌落下去。

  疼痛铺天盖地而来,她蜷缩在地上,却只是摸索着从挎包中拿出手机,拨给柏林。

  接通的刹那,她终于忍不住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微颤:“柏林……送我去医院。”

  第39章

  陈绥宁离开酒店的时候,唇角依旧带着淡淡一抹笑意,坐上车,他闲闲往椅背上靠着,忽然问说:“与北欧研发中心的视频会是几点?”

  助理察言观色,知道他临时有事,很快的查看了备忘,又打了几个电话,回头说:“九点开始,但是您要是赶时间,我可以让那边主管先做汇报。”

  陈绥宁微微颔首,窗外一辆120急救车在车道上穿梭闪避,迎面驶来。他的眼睑莫名的跳了跳,目光落在红蓝相间的灯光间,若有所思。

  车子驶进OME办公楼的地下室,手机忽然响了起来。陈绥宁低头看了看号码,笑意渐渐加深,喂了一声。

  然而那边却是公事公办的声音,简单的说了一句话便挂了。

  “陈先生,到了。”助理清清嗓子提醒后座的男人。

  他却坐着,身姿一动未动,只拿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仿佛是一座青铜淋成的塑像,处处渗着寒意,只有这一处还是有生气的。

  他忽然拉开车门,绕前数步,径直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将司机拖了下来。副驾驶上的助理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下了车,只来得及甩上车门,车子就地转了弯,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绝尘而去。

  车子从车库一跃而出,汇入车流。

  明明是夜间近九点,翡海的交通却仿佛进入了瓶颈,异常拥堵,红灯绿灯跳跃不止。车内机械的女声不时的提醒:“此处限速xx,您已超速。”陈绥宁却没在意这些,不断地抢占车道,引得一些司机破口大骂。

  最终却还是堵在了离医院不远的一个路口,等待的五分钟时间,他却不断地想起来时遇到的那辆120急救车。那时隐隐心悸,仿佛知晓了即将要发生什么——那个时候,她已经出事了么?

  他重重的一拳击打了方向盘上,又抬起头看了看依旧一动不动的车流,毫不犹豫的拉开车门,就这样将这辆价值百万的名车扔在了街头,修长的身形向医院的方向疾奔而去。

  佳南被送上急救车到时候,神智还是清醒的。

  她还记得柏林找到自己时,眼睛都发红了,可又怕她是骨折,不敢抱她起来,只慌张地拨打急救电话。

  舒卫国站在他们身边不远的地方,依旧是跋扈的神情,只是偶尔眼神有些不安。

  “你他妈连个女人都打!”柏林握了拳,低吼,神情很是恐怖。

  舒卫国后退了一步:“你怎么不问问这贱人做了些什么!”

  佳南了解柏林的个性,当初在金樽的时候,那人只是小小推了自己一下,他都能将对方打趴下,何况此刻,自己躺在地上,动都动不了。

  “柏林……”她提声喊他,额上全是冷汗,“他是……舒凌的爸爸。”

  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舒凌的爸爸,也知道他们之间错综难言的纠葛,否则这一拳,早就挥上去了。只能忍了忍,回到佳南身边,低声说:“忍一忍,医生很快来了。”

  医护人员过来了,佳南很快被抬上了担架。绕出走廊,灯光一下子明亮起来,人群亦是在远处喧杂,似是人人知晓这里出了场事故,引颈观望。

  黑色的安保们拦成了两排,阻开那些视线,却阻不住那些话语“那不是许彦海的女儿么?”

  “陈绥宁包养的那个?”

  “那……那是真的?不是澄清了么?”

  “澄清你也信?这圈子里谁不知道啊?”

  “那是陈遂宁的岳父?哎哎,那个女人脸上的巴掌印看到了么?”

  ……

  一场狗血好戏。

  疼痛让此刻的佳南异常的清醒,她忽然有些事不关己的想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将这一幕偷偷拍下来,拍下来也好,此刻陈绥宁看不到这样精彩的一幕,着实可惜了。

  柏林没有被允许上车,只能自己开了车跟在救护车后边,拿了她的手机,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给陈绥宁拨了电话,接通之后,简单的只用一句话将前因后果说清了:“佳南被舒凌爸爸推下了楼梯,孩子可能没了。”

  言罢他似乎觉得尴尬,飞快的挂了。

  医院离酒店很近,不过十分钟的车程,柏林下车,被医生拦住:“谁是家属?手术单上签字。”

  身后一道清冷的声音:“我是。”

  陈绥宁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看上去是孤身而来,他似乎没看见柏林,只是走到医生面前,低头看那张签字单。

  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并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稳:“她已经流产过一次。”

  女医生抬起头,目光中有些不屑,也有几分尖锐:“流产过一次还不好好看着,仗着年轻也不是这样折腾的。”

  他抿着薄唇,犹豫了一会儿:“她会有事么?”

  “送来的时候已经大出血了。我们尽力而为吧。”医生抽回那张单据,“去交钱吧。”

  偏生这样狼狈,钱包、钥匙都扔在了车上,陈绥宁一怔之间,柏林已经走过来,接过那张单子,低声说:“我去缴费。”

  而他站在原地,却不防已经走出去的柏林快步回来,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脸颊上:“你他妈还是不是人!把她逼到这份上你就爽了!”

  陈绥宁退了一步,下意识的抓住柏林的手腕。“……她当初要选你我没办法,你个禽兽!你看看自己做了些什么!”

  柏林挣开他的手,依旧是毫不留情的一拳。

  他的唇角似乎裂开了,有一种火辣辣的钝痛,却始终没有还手,只是想起这个夜晚的前半段,背后是城市夜间璀璨的星光,他揽着她专注地亲吻——那个时候她什么都没说,可他也隐约猜出来了。

  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结局却是这样。

  直到有人上来拉住了柏林,一边急声劝慰:“柏总,别这样!”

  陈绥宁终于抬起头,看着还在挣扎着要扑过来的柏林,目光中并没有恼怒,似乎刚才落在自己身上的重击,更像是替自己在发泄。

  他的人生,到这一刻之前,一步一步,爱,恨,复仇,走得坚实而明晰。

  可以这一刻,他真的有些茫然,仿佛被什么生生地打乱了节奏,眼前是蒙蒙一片灰色,似乎跨出哪一步,都找不到终点。

  “怎么?你还有脸去看她?”柏林被人拉住了,低吼了一声,近乎嘶哑。

  他像是被惊醒,径直走向了电梯,却又停下脚步,问一旁已经被吓坏的小护士:“手术室是在哪里?”

  电梯门徐徐阖上,柏林却最终还是挣开了一直拉着自己的那些人,在金属门闭上的那一刻,挤了进去。

  陈绥宁修长的身子靠着电梯壁,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而柏林盯着他看了许久,电梯停下的时候,他终于缓缓地开口,恢复了冷静:“老大……你放手吧。”

  他听到这句话,极慢极慢的抬头,白色挺括的衬衫此刻已经凌乱褶皱,明亮的眼神亦带着一丝黯淡,仿佛是跃动风中的一点火星。最终开口的时候,带着自嘲般的苦笑,声线暗哑,无限倦漠:“放手……你以为我不想么?”

  这台手术足足进行到半夜。

  许佳南被推出来时,还没有醒过来。

  他只来得看到她的侧脸,肌肤雪白,静静地躺着,没有丝毫生气。

  心底没来由的就绞了一下,像是淬着青光的匕首戳进了血热的肉中,那一刻所有的前尘往事皆尽倾倒而来,连他自己都恍惚,是怎样走到了这一步。

  “陈先生,夫人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了。”

  助理小声的提醒他。

  他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进了病房,看着护士调试仪器,而许佳南安静的躺着,他竭力的去看她的表情,可她这样的平静,仿佛只是沉浸在一场好梦中。

  良久,护士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拨,终于有人在他面前停下:“病人暂时还不会醒。你在沙发上坐着等吧。”

  他却在她病床边坐下,缓缓地伸出手,替她将长发拨到耳后。

  她的发丝很软,又长,几乎可以再指尖绕上数圈,往常他很喜欢做这个动作,此刻却只轻轻放下,似乎这样一下,就会惊醒她。她果然不安的动了动,侧了侧脸,似乎想将一切埋进洁白的枕间。或许是因为不舒服,眼角便悄悄的滑下一滴眼泪,无声地浸润了枕巾。

  仿佛是在伤口上洒下了一粒盐,刺啦一声的炙痛。

  陈绥宁直到这一刻,终于明确了心理那个模糊地想法:他又一次失去了他们的孩子。而他在意的这个女孩,从十五岁开始爱自己的女孩,躺在这里——这个世上,大概没有什么能再伤到她了,因为她早已被伤得……不再完整。

  阳光终臻灿烂,一点点的照亮这间病房。

  这一夜,被人紧紧握着的纤细手指终于动了动,许佳南睁开眼睛,又仿佛惊惧此刻的光线,很快的又闭上了。

  等她再一次张开眼睛,看清楚床边的年轻人时,弧度姣好的唇瞬间又白了数分。

  她只看着他,不说话。

  一瞬不瞬。

  须臾,却又隽永的一刻。

  直至天荒,直至海枯,甚至……直至目光中最后一丝光线的黯淡。

  “陈绥宁……这是报应吧?”她终于喃喃地说,静静地移开黑眸,却看见他们的手指交缠,多么讽刺。

  他的脸色,愈发白了数分。

  而许佳南嘴角噙着的笑似乎远远未到消散的时刻,她顿了顿,有些吃力的抬起手,去触摸他俊美的脸,低声说:“没了也好。一个私生子,假如生下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听到“假如”二字,握着她的手用力了几分。

  假如他在酒会上不曾离开她。

  假如他不去开会。

  假如她不是自己的“情妇”。

  假如他不曾结婚。

  假如……假如……

  他从不奢求这个世界上会有后悔药,可他们之间,“假如”却实在多得触目惊心。

  时光安然淡漠地流逝,似慢实快,原来是自己被这样多的“假如”抛在了身后,自欺欺人的无视她的存在,她的努力,和他们彼此间拥有的一切。

  她说得没错,这,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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